○白鯉
1
那是三月平常的一天,春之痕依舊沒有掠過北國,料峭的小雨迷蒙天橋,混雜著雪粒。我從西北一隅的故鄉(xiāng)長途而來。舟車勞頓,也沒有掃去游子離鄉(xiāng)的心境。風十足不小,路上的行人無不立著衣領,緊縮脖子。
貼著建國門,走走,路過廣玉蘭、白蠟枯叟似的軀干,很快就到了我住的地方。開門的是搬來不久的小周。玲瓏嬌小,皮膚黑俊俊,油油的,像打了蠟。我下飛機時,她問我是打車還是坐地鐵,以便推測我大約幾點鐘到家。
“實在抱歉,我回晚了?!?/p>
我一邊道歉,一只手抓著行李,不想麻煩她,以免再生惶恐。
“來來來,火鍋?!彼p著我。沙發(fā)上的另一個白皮膚姑娘站了起來,看著我,攏著慣常的笑。這姑娘姓古,我見過。小周搬來一周,她就上門了,兩人經(jīng)常在隔壁折騰。剛來那天,她站在洗手間里梳頭發(fā),敞著門。我出來小解,悶頭朝里走,黑壓壓一個影子突然往上撞。我回過神來,她正拿眼脧我?!澳阌媚阌?!”她搖搖擺擺走出來,穿了一身黑。
第一個月里,她來了六七次,我一直以為是個男孩。見的次數(shù)多起來,又聽小周講,我才分辨出。這是個容易讓人混淆的姑娘。她知道我剛從家里來。我點了頭,心里亂糟糟的,讓她們不用管我。
小周去年剛畢業(yè),從頭到腳都能看出稚氣來。找來我這邊租房子時,把自己打扮得挺社會,但開口聊幾句,經(jīng)我一詐,全漏了。又吧嗒說些未來的打算給自己找底氣,信誓旦旦,好像真的都能實現(xiàn)。我有點心疼這小姑娘,她愿意在這里租,不嫌棄我這個二房東,不嫌貴,不怕我用合同把她誆了,住下就住下唄。
我住的房子是兩年多前從哥們留留手里接過來的,他原本簽了三年合同,住到第四個月,接到一個大活,還挺賺錢,和媳婦不聲不響買了房。新房在東四環(huán),我那天去蹭喜氣,嘴里說高興高興,但別提多失落。這家伙還是我提攜起來的,平時看他灰頭土臉的,怎么就正兒八經(jīng)步入中產(chǎn)了呢?
當時我和女朋友計劃換個房子住,本來沒打算在二環(huán)找,貴??汕纱粰C會,接了一個清宮電視劇的活兒,留留在旁邊煽風點火,女朋友也暗里攛掇,我們便住了進來。
房子不大,七十來平,家具物兒一應俱全。房東出國游學去了,特地關照下來,裝修風格別改動。我東看看西瞅瞅,也就一般的現(xiàn)代裝修??蛷d墻體青綠色,灰色沙發(fā)白色玻璃茶幾。主臥藍色調(diào),次臥灰色調(diào),干凈。我和女朋友住主臥,她招待朋友,我招待朋友,住次臥。
我倆三年前好上的,住進來大半年,她懷孕了,要和我結(jié)婚,我不肯,堅決要打掉,傷了彼此的心,就分了手。我難過了好多天。劇本寫完,也沒拍,說這一類型的不行了。尾款沒拿到,只出不進,錢像雷陣雨,轟隆的,一下就沒了。
見我沒應話茬,小周往我碗里撥弄肉丸蟹棒,說:“趕緊兒的,不是正宗的潮汕火鍋?!庇中?。小古也跟著笑,聲音從迷蒙的水汽里撲出來。
潮汕火鍋湯底清淡,這重油重辣的。不過我也不挑。
“工作怎么樣了?”我問。
小周學金融的,在網(wǎng)絡理財公司找事做。她這一行水深,我不懂。不過從重慶殺到北京,還不滿四個月,這小姑娘就換了五家公司。說,有家公司周二面試完,周四去上班,進門看見一群警察。一打聽,公司資金鏈斷裂,老板卷錢跑了,涉案金額還不小,所有員工都被控制了。她進去得晚,再早一分鐘,也得進號子。
“就那樣唄,天天加班,我又換了一家—” 她大剌剌說,又東問西問—我有沒有被逼著相親,七大姑八大姨加起來是逛了幾家—把話題岔開了。期間,小古一直瞇縫著眼睛,默默吃著。
我不愛多說話。小周好奇,問這問那。我怎么著也不煩她,也許因為她沒心機,沒那些在這里住上兩三年就染上的臟氣兒。
吃過飯,我進屋了。外面的雨還在下,大,又變成雪,白了一地。風刮來刮去,卷亂往窗戶打。我聽見小古在笑。小古的笑聲和她的人一樣古怪,隆起嗓子,像聳動著膀子要飛的柴雞。我迷迷糊糊要睡著了。
咚咚。有人敲門。我掙扎著翻起來,疲憊和虛弱迅速包裹了我。開了門,是小周。
“外面好多雪,出去走走嘛!”
抓了我的手。
我想著要說說這個不懂規(guī)矩的小姑娘,可還是沒下得去口。小周北回歸線南邊人,許是從小沒見過雪。
我穿了深灰色的呢絨大衣,圍了圍巾,惦念著外面冷。出了電梯,還是被冰著了。小周和小古已經(jīng)跑出去了。我緊著圍巾,跟在兩人后面。天還白著,車和梧桐樹把小區(qū)曲折的空地占了。小路和大路之間淋漓地鋪了一層,這是北京冬天以來的第一場雪。前年也是,四月份才落的雪。
寥寥路人散在石板小路,風煞,行色也就緊張。我背著風。小周用腳挑起雪,揚著。小古從龍爪槐的枝條濾下松軟的白,攛攛,成一團,朝著小周扔過去。小古云南人,也少有見雪的機會。
小周笑起來,掘了兩把雪,朝著小古扔去,笑聲尖尖傳過來。風要把兩人的笑聲吸干了,每每風聲微弱的間隙,我隱約聽到這笑比風還要凌厲,正撕開什么一樣。
實際上,小周并不是我住在東二環(huán)的第一位租客,在她之前,還有個叫白櫟的,大約是去年這時候搬進來的。她剛來就給我將了一軍。樓道里冷冽,她上身亮黃色羽絨服,下面套著黑絲襪,兩腿并攏,上身一直搖擺個不停。
“洪先生,您的房子還在嗎?”白櫟笑著,牙齒露出乳白色的一線。
她在客廳、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都轉(zhuǎn)了轉(zhuǎn),見我看她,就很自然又像討好似的笑笑,稱贊我的房子干凈又通透,很暖和。她年紀不大,長得并不算漂亮,兩邊顴骨實在有點高,但妝化得挺好,干凈利落的,給我的第一印象蠻好。
我們很快就談妥了,我降了兩百,三千八一個月,再也不能少。她又請求說能不能把房子給她留幾天,因為這兩天有點其他事。我也不好問她有什么事。想了想,口吻硬硬地說,如果不付定金,三天一過,這房子就租給別人。我知道,憑我這地理位置,這居住環(huán)境,在北京,很搶手。她心里自然清楚,很爽快要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走了。
我等了她兩天。那時我和女朋友分手還不久,她走的時候孩子顯懷,她不想打。既然鬧騰分了手,就不關我事了。我接不著活,一天到晚看書喝酒斗地主打發(fā)時間。恍惚到了第三天,我以為白櫟不租了,便又在網(wǎng)上發(fā)出租消息。夜里兩點,她來了電話,給我打了七千六,押金和月租。
早上七八點,白櫟的東西陸續(xù)往里搬。我迷糊抹掉眼屎,本想著早點兒起來打掃打掃次臥,誰能想她說的早上和我一般起床的早上不一樣呢?她自己帶了床墊和椅子,給我?guī)Я伺H飧?,請我?guī)兔Π汛闻P的床墊給弄出去。搬家?guī)煾底吡?,我倆費了好大勁,把那張大床的白色墊子拉出來。我說沒地兒擺,她說自己東西多,愛干凈。嘻嘻笑著,請我吃玫瑰餅。她帶的零食倒還真不少。我說我不吃甜食。
“您嘗嘗嘛,這可是北京最好的玫瑰餅,我排了四十分鐘呢!”
見她這么熱情,我拿了一個,嘗嘗。我吃玫瑰餅次數(shù)極少,也不知道這個味兒好不好,有點膩,但入喉清爽,像薄荷。點頭,說好。她就笑了。我就只好把那無處可放的墊子連拖帶拽,弄出臥室。我問她搬家干嘛還帶個床墊,她說睡別人的床會不舒服。她還自帶了鞋柜和儲物架,東西真不少。我困得要死。地主之誼既然盡了,就回去睡覺。到中午,我聽見乒乒乓乓的聲音,走出來。她已在廚房做菜了。
“洪先生,您有什么忌口嗎?”
我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搖了搖頭。她正在做雞翅。
“您這剛起來就喝酒啊,會傷胃的,您等會兒,我馬上就做好了,您也一起吧!”
說實話,見到這么殷勤的姑娘,怪讓我不好意思的??晌矣钟X得,她的這番用力,可能不是心血來潮。
2
過了幾天,她叫我老洪,我叫她櫟櫟,才知道她的大概。櫟櫟是在上海待過近一年時間的,因為男朋友在這邊,受不了異地之苦,他在這邊給她看了工作,她還挺滿意。兩人住一起半年,櫟櫟發(fā)現(xiàn)他劈腿,就分了。現(xiàn)在這個男朋友小馬,剛認識的,對她挺好,人有趣,但她吸取了上個的教訓,就自己獨立住。我說蠻好蠻好,她就笑。
櫟櫟來北京兩年多了,剛換了份工作,在互聯(lián)網(wǎng)做策劃。說的名詞挺專業(yè),內(nèi)容運營策劃,要加班。果然,連著幾天,她晚上快八點才回來。她說這還好,之前住五環(huán),晚上回到家十點多,累得動也不想動。她那么喜歡做菜的一個人,連吃的欲望都沒了,要是給爸媽說了,不定氣成什么樣。我不說話,問她抽煙不。她搖頭,問我做什么的。我說是編劇,她有些高興。問我寫過什么,我說出了《無妄之失》。她驚訝地盯著我,“那是你寫的啊,我超喜歡看!”
沒想到遇上一粉絲,怪不好意思的。她說老洪,你都是知名編劇了,不自己買套房?我說我也是一小北漂,還沒混出來呢。她就搖頭,說我穿的衣服是能看出品位的。我不知該怎么給她說,人在圈子里混,寫了點兒東西,要想繼續(xù)混下去,就得裝一裝。
櫟櫟應該挺能做飯。剛來,她帶了許多設備。榨汁機、咖啡機、烤餅機、養(yǎng)生煲,還有諸多鍋碗瓢盆,顏色大小形狀都不同,看上去挺漂亮。沒過多久又添了一些,把柜子都占了去。有些沒地兒擺,她弄了粘鉤,都掛起來。到周末,大半天她就待在廚房里。我在房間里想著胡亂寫什么的時候,她叮叮當當?shù)穆曇繇樦鴫Ρ诹镞M來。她烹飪的時候,喜歡聽歌,爵士搖滾古典都有。我忍了兩次,才給她說。
“老洪,實在實在抱歉,我絕對不會大聲的。”她露著羞赧的神色,我就不好意思說什么了。她話沒說死,我也沒指望。
以后,她就不怎么在廚房里聽歌。她估計學過廚藝,牛排的味道著實不錯,餐后還有甜點,擺盤的搭配顏色沒說的。我看她經(jīng)常在朋友圈發(fā)這些照,不虛。
四月清明前后,下了一點小雪,很快化掉,變成雨。我到國貿(mào)那邊和導演談事兒,黃昏回來,打開門,一個黑黑的影子正從客廳的光里蹙出來。我嚇了一跳,開了燈,客廳里五六個鼓囊囊的打包袋。那影子一回頭,黑魆魆露了兩只大白虎牙。
“老洪吧!”
她這么說著,手里抱著衣服,轉(zhuǎn)身三兩步跨進次臥。我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兒,她又箭步跨出來,蹲在其中一個大敞著的打包袋前,從里面抱縮團的衣服和書。見我愣在那里看她,順勢一下子躥起來。長手長腳,瘦細的個兒,黑乎乎的臉上擠出眼睛里的靈光來,衣服和書攏在胸前,又走了。
我想著這誰呢,哪兒冒出個愣愣的姑娘。我拿了啤酒,坐在客廳里,看著她把其中三個大號打包袋全弄癟了,空蕩蕩塞進一個塑料袋中。剩下兩個,一個拎到廚房間,鬧出很大的響動來,又回來拖剩下的。很快,她換了身闊闊的皺巴巴綠色T恤,白色短褲,靸趿著涼拖,拿眼脧我。我驚訝地望著她。這大冷天的。她突然開口,
“老洪,小解趕快去,我要洗個澡?!?/p>
“哦……你去?!蔽颐φf。
憋著悶兒,等櫟櫟回來我才弄清楚,這長手長腳的姑娘叫葉秋,搬來和她一塊睡。我拉下臉,她忙道歉,說不是室友,是朋友,就是先住下來。我沒問期限,回屋了。這姑娘年紀不大,心思倒不少。
葉秋洗完澡,穿了件黑色舊大衣,也皺皺的,出門走了。第二天早上八九點鐘,我聽到廚房里噗嚕響。平時這時候,櫟櫟已經(jīng)上班了,就是不上班,她也不敢把聲音弄這么大。我窩著火去看,原來是葉秋在煮泡面。
“老洪,起得夠早??!”葉秋說,正把油菜切兩半。
“廚房聲音太大了?!蔽宜槨?/p>
“噢?!彼牧斯淖臁?/p>
等我回屋里,又聽到噗嚕噗嚕聲,絲毫沒有減小。我懶得下床,想著這長手長腳的丫頭倒真不客氣。起了床,我拿浴巾出來,睡眼惺忪四周瞄瞄。玻璃茶幾上,一個盆似的大碗橫在上面,旁邊煙灰缸里,躺著啤酒瓶和鹵雞蛋皮兒。那酒是我慣常喝的,櫟櫟不喝酒—我的腦海迅速浮上葉秋喝酒的黑臉,那失控無禮的長手長腳,像是哪里隨便長出來的樹根,荒蠻地亂伸出來,要破壞什么。
我本等著櫟櫟回來交涉。下午六點,我在屋子里寫劇本大綱呢,廚房里又噗噗響。我出來看,葉秋依舊在那煮泡面,整個廚房也不似先前的干凈體面了,廚具亂糟糟地在丟在臺面上,擱不下的,便排在地面。她在切青椒。
“老洪!”葉秋沖我喊了聲,又低下頭切。
“你不上班嗎?”我也沖她喊。
“還早?!?/p>
我一愣,又喊:“你在這里要住多久?”
“先住三個月?!?/p>
費神費力地喊了幾分鐘,我這才摸清情況。葉秋是櫟櫟的一朋友。櫟櫟想找一租客分擔房租,葉秋在王府井的一家酒店上夜班,想在外面找房子住,就這么榫卯對上了。
晚上,櫟櫟主動來攤牌,說手頭緊,新?lián)Q的工作,實在一個人沒法子負擔房租,請我體諒。我清楚,小年輕嘛,要吃,要住,要談男朋友,要玩,要保養(yǎng)自己,要享受,沒法開源,只能節(jié)流。別說她這樣才工作不久,連我自己,要住在這里,三個月接不著活,也吃不消。我不忍心讓她將葉秋趕走,只提醒她讓她多注意些公共禮儀。
葉秋就這么住進來了。過了半個月,她和我還不熟,照舊叫我老洪,一開口聽起來像喊。我忍忍,也就習慣了。要只是聲音這個方面,那倒輕省不少。她這人,哪哪兒都透著怪氣。她讓我叫她泥鰍,這俗,像水溝里撈來的。她人黑,手又長,倒有些像的。她說習慣了這名。
泥鰍,我叫了兩三次,也就默認了。
泥鰍東西多,次臥放不下,就都拿打包袋裝了,擺在門口。櫟櫟看不過去,把自己的鞋架搬出來,又淘了幾個儲物箱,把那打包袋塞回去,物件兒擱箱子里。
泥鰍三餐都在廚房里做,聲音照舊很大。話說回來,做飯哪能不出聲呢?好在她做飯極快,不講究。吃飯也在廚房里。有天早上我到冰箱里拿牛奶,看見她正站在那里,抱著碗,大口扒飯。她通常只做一個菜,大雜燴,吃完,洗了,也就回房間了。她那樣的吃法,從不在客廳里擺出來,見我進廚房,知道我不會吃她做的那團東西,也從不讓讓我。我要洗水果時,她就側(cè)過身,抱著碗。等我洗完,問她要不要吃,她總搖頭。有次我硬塞給她一個蛇果,翌日中午我在客廳里吃飯,她便拎了一打綠罐的雪花啤酒來。
“你也喜歡喝酒?”我接過一罐。
“小時候練出來的。”
“你酒量可以??!”我看她咽喉抖了抖,一罐酒便沒了,“你很能喝白酒吧?”
“去年喝大了,在酒店出了事。”她笑。左腮旋起酒窩,倒好看。
我倆這就熟起來。問她在酒店里做什么,她說clerk。見我還在想這單詞的意思,她說,是接待。我恍然。后來知道她說的出事,是去年二月,酒店聚餐。她本來不要喝白酒的,被姐妹們逮著灌,喝到了一個度。那個度一過,她就剎不住了,摟著經(jīng)理主管劃拳,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宿舍的。第二天她一上班,酒店里的人就都笑她,她問他們笑啥,他們也不說。她知道自己丟大了人。
我問泥鰍,既然有宿舍,為什么不白???看她的不修邊幅,家庭狀況也許不樂觀。這還真讓我猜著了。泥鰍笑笑,難為情,說宿舍里同事丟了東西,賴在她身上,她拿不出證據(jù),遭到擠兌,再待著憋屈,她也不肯屈膝向主管請調(diào)宿舍,就搬了。
泥鰍周末不下班,慣常的工作日才調(diào)休。有時周一周二,有時輪到周四周五,很難在節(jié)假日看見她。而櫟櫟則像這座城市絕大多數(shù)的白領一樣,合同上寫著朝九晚六,往往要加班很久。我很難看見兩個人同時出現(xiàn)在客廳,兩人唯一重合的時間在早晚。泥鰍回家來,櫟櫟便準備出門。有天我熬夜到早上,在廚房里沖完咖啡,正好碰見兩人前后腳在門口。
“回來了?”
“要上班了?”
合上門,櫟櫟走了。泥鰍甩下雙肩包,往廁所里跑。那背包落沙發(fā)上,露出里面的半卷卷紙來。我這才反應到,為什么廁所里的暖氣片上,會疊放著許多用過不到一半的卷紙。我坐在沙發(fā)上,看泥鰍舒展了眉眼朝我走來。
“洗手間里的卷紙是你放的嗎?”我呷著咖啡問。
“哦,是我隨手拿來的?!?/p>
泥鰍撿了包,便往房間走。關門那一下子,我突然想起洗漱臺上擺放的一打一打的沐浴露。有次我倆在衛(wèi)生間門口碰面,她說:“老洪,這些沐浴露你隨便用啊!”廚房的一個抽屜里,塞滿了小包番茄醬,估計也是她拿來的—我還挺愛在面包片上涂番茄醬—雖然不知道她從哪兒搞來的這些東西,不過也沒啥。人嘛,很復雜的東西。
3
五月,北京下了一場瀝瀝的春雨,雨停了,便是夏天。我在客廳里看球賽,又遇到倆人前后腳進出門。櫟櫟走到鞋架前,泥鰍正蹲著系鞋帶。兩人換完鞋,泥鰍出門了,櫟櫟回到臥室里,期間沒說一句話。我猜兩人發(fā)生了什么矛盾。
“沒事沒事,挺好的呀?!睓禉嫡f。
回頭一琢磨,我想起好多天前兩人在門口打招呼時的冰冷,覺得真發(fā)生了點什么。女孩子心思細膩,加之朋友這東西,也需要尺寸感,天天住一張床,沒了距離,遲早鬧矛盾。隔天泥鰍在衛(wèi)生間洗衣服—她洗衣服挺勤快,但為什么總皺巴巴呢?我便問她,她沒掩飾,說:“我們本來不認識,她在網(wǎng)上發(fā)租房消息,我看到,就來了?!?/p>
我一怔,櫟櫟留給我的諸多好印象—有教養(yǎng)又有品位—終于打了些折扣。泥鰍剛來時,櫟櫟為什么要騙我說她們是朋友呢?
我心里灰灰的,拿著酒,看著泥鰍開了門去抱衣服。我探頭看,那十五六平的次臥嚴實得沒了隙罅。到處是東西,看上去亂透了。屋里兩個衣柜,但還有許多衣服靠墻團著,放一大箱子里。泥鰍從那箱子里往出扒衣服,又抖抖,丟在橫著的手臂上。那大床底下,塞著密密的雜物。我這才明白櫟櫟為什么這么冷淡了。房間就這么大,女性東西又多,我已經(jīng)盡最大的容忍讓她們霸占公共區(qū)域。
上周,櫟櫟請我吃她做的泡芙,我說我不愛吃甜食,但她一定要我嘗嘗,說第一次做。我吃了一個,全是奶油。她又現(xiàn)磨了咖啡豆,端來兩杯,坐在沙發(fā)上陪我一起看紀錄片。我問她怎么不帶小馬來耍,她說她不喜歡帶男朋友到家里,她每次去他那里。櫟櫟周日常出去,有時候晚上不回來,大概就是和男朋友在一起吧。又坐了會兒,她不經(jīng)意間請求我,可不可以在客廳里不顯眼的地方放東西。我拒絕了。且不說客廳沒有算入月租中,我有時候朋友要來,如果客廳里堆滿東西,還怎么談事兒?何況很多時候我在客廳里寫作。
也許那時候,櫟櫟便對臥室有情緒了。我喝一口酒,問還在翻那團皺衣服的泥鰍:“這些掛著的衣服是誰的?”它們把窗戶外面的陽光擋住了,屋子里釀著黑。
“都是櫟櫟的。”
我又問:“你的衣服呢?”
她指指自己翻的那團,還有緊挨衣柜的一個大儲物箱。那是她的全部衣服。我有些明白了,泥鰍雖然可以在陽臺上晾曬衣服,但收了后卻沒有擺放的空間。
洗衣機轉(zhuǎn)動了,泥鰍走回來。
“要不要來支啤酒?”我問。
“好啊!”泥鰍露出那兩顆白胖的大虎牙。我拿來一支冰啤酒,打開遞給她。她仰頭抖抖喉嚨,悶了一大口。
“你每月房租多少?”我問。
“一千六?!币娢页聊?,她趕忙補道,“在二環(huán)里,絕對絕對沒有這么便宜的!”又露出虎牙來。她的虎牙和旋起的酒窩給黑臉添了不少燦爛。我笑了,看她那眉毛粗而黑,亂。
空腹喝酒,我有點兒暈,來了興致。泥鰍人是糙了點兒,但和她說話吧,不用藏著掖著。她一支悶下去,又要了一支,喝完也來了興致。我從櫥柜里掏出兩打存貨,點了烤魚、雞鎖骨和鴨舌。我倆盤腿在沙發(fā)上,等外賣,干喝酒。泥鰍喝酒快,我讓她悠著點兒。
喝完一打,她去晾衣服,又搖擺走回來。外賣來了,我們端進來,挑開烤魚上的保鮮膜,香辣的味道沖上來。泥鰍的肚子嘩啦一聲,我也餓了。四斤的江團,我倆吃了一半,又開始喝酒。
“你明兒買一晾衣架,放這里?!蔽抑钢蛷d的角落。她不應。我又說,屋里有啥塞不下的,碼好,也放客廳里。她的虎牙終于敞出來,摟著我的脖子,說老洪,真夠朋友。這時手機響了,我拿出來坐到對面沙發(fā)上,屏幕上跳出“寧蕙”兩字。寧蕙是我那懷孕的前女友。我想了想,掛了。泥鰍問,干嘛不接?我說是一催債的。她笑,說你這手機膜夠破的,過兩天給你貼一張。
我問她怎么還會貼膜。她一揚手,嘚瑟,“那算什么!”她收不住了,叨叨說起自己的歷史來—我猜她喝白酒那次團建,也是這樣丟人的。她說了一下午。到黃昏,光斜斜打過來,貼著她,像塑了銅。她摸了一把眼睛,在笑,但肯定是悲傷了。
泥鰍老家呂梁的,排行老二,往上有一姐,往下有一弟,上高中前窩在山溝里,家里情況本不壞,但超生,罰得重。她爸一挖煤的,手腳勤,到她上中學,總算過了些好日子。大一那年寒假,她爸咳得緊,人虛得厲害,她帶她爸到太原查,塵肺病,家塌了半邊。她課下做些小生意,到大四,攢了一筆錢,給她爸洗肺。她姐嫁人了,弟學修車,已經(jīng)出師。
“我家這算很好!”她拍著大腿。聽她的意思,在他們村里,還有更加不堪的。
“等我攢夠錢,給我爸買套房子,就出國看看?!彼Γ置嗣?。她說她爸總羨慕城里好,樓房有自來水,洗澡方便,干凈。
我們另叫的酒也喝光了,她心滿意足,拂著衣,回屋倒下了。沒多久,櫟櫟回來了。她回了屋,又捏鼻子出來,問我是不是和泥鰍喝酒了。我有點為泥鰍擔心了。
晚間,寧蕙又打來電話,我撥回去。算日子,還沒到生的時候。
“這么糾纏沒意思?。 ?/p>
她沒吭聲。寧蕙比我大兩歲,三十六。懷上的時候她挺激動,我說不要,鬧了半個月。有天晚上她喝了酒,跪下來哭著對我說,她墮過兩次,再流掉,就再也懷不上。她年紀擺在那里,無論如何要生下來。她求我,說要結(jié)婚,我狠下心沒搭理她。
“我現(xiàn)在在銀川?!?/p>
我一驚,她居然去我老家了。
“你別誤會,我只路過?!?/p>
她頓了頓,電話里簌簌的摩擦聲,許是風。西北的春季,沙塵暴不會少。我的心皺了皺,等著她說下句,但她始終沒再開口。那天晚上,櫟櫟出去了。她把掛在屋頂?shù)囊路M柜子,塞不下的,便晾在了陽臺上,大概怕酒氣熏壞衣服。
次日,泥鰍著手把臥室的東西往外倒騰。先拖出來兩個儲物箱。她本想挨著臥室放,但那太礙眼,我讓她放角落。她沒爭辯。我沒搭手。她搬了一個多小時,才罷手,擦著汗。客廳的兩個角落都被占完了,擱不下的,延伸出來,占去整個客廳四分之一的面積。她又拿笤帚和拖把弄了弄臥室。我伸頭去瞧,原本床底、角落、墻邊的雜物全沒了。她把自己常換的內(nèi)衣裝一個小箱子,排在兩個大衣柜之間,其余的全部搬了出來。雖然沒有櫟櫟剛來那會兒整潔,但比我的主臥舒適度也差不了多少?,F(xiàn)在,客廳倒像一個擠挨的大雜物間了。我無比后悔。
4
泥鰍調(diào)休回來,帶了男朋友,林浩。頭發(fā)染了一撮黃色,說是搞包裝的,做視頻特效。人瘦瘦的,和她的長手長腳一樣伶仃。
“老洪,你不是說你電腦慢嗎?給他看看?!?/p>
我拿出電腦,林浩對我笑笑。我讓他可別把文件弄丟了。泥鰍搶說他技術好著呢。她又從包里翻出一張手機膜、一瓶清潔油,讓我把手機遞給她—我都忘了,沒想到她還記得。
泥鰍很快把膜貼好了。我夸她手法嫻熟,她說手生,以前個把小時能貼二三十張。我又問她工作上的事,她說還行,外國人常去,給的小費有抽成。林浩把電腦推回給我,讓我看看,我點了網(wǎng)頁,是不怎么卡了。他說我的內(nèi)存小,CPU配置太低,所以速度慢。我謝著,說他厲害。他抿抿嘴,搖搖頭,顯木訥。
林浩常來,有天下午給櫟櫟撞見,氣氛便不對了。周末櫟櫟在家,泥鰍白天便不回來。泥鰍調(diào)休,櫟櫟晚上便不回來。持續(xù)十來天,連我也受到牽連。
那幾天鮮荔枝上市,我跑步回來,買了兩斤。踩著時間,本該泥鰍上班,但早上就沒見影子。櫟櫟躺在沙發(fā)上,掛了芝麻面膜,招呼我,吃她烤的小南瓜餅。我沖了涼水澡,荔枝裝盤,問她和泥鰍怎么了。
“她明知道我愛干凈,還把男朋友往回領,睡了床不算,干嗎還弄得到處是精子—臟死了!我還怎么睡?”
我又想起她剛搬來那天費力往出扯床墊的樣子,笑。她聳直身子,拍我,“我給她說了,別領來睡。就算領來了,沙發(fā)上也可以嘛。她就認為我羞辱她。我還委屈呢!”
泥鰍的確不再把林浩領來,她眉眼一皺,像瘦版的魯智深。櫟櫟見了她,也不搭腔。我看在眼里,但自個兒煩惱也多。我給翼博影視寫了一個電影劇本,公路片,《國境以西》,講的是兩個姑娘騎機車到西藏的故事。劇本完成了,郭總也通過了,沒承想投資方臨時換了一制片,他看過后覺得過于張揚女權,得把女二號改成男性角色。爭執(zhí)了兩天,到底沒能擰過人家。劇本原本是倆女人的事兒,這一改,一男一女,情節(jié)南轅北轍,相當于重寫。
過了半月,我下午起床,櫟櫟端來一碗紅豆薏米粥。
“改完了嗎?”
我接過,點點頭,放茶幾上。沙發(fā)那側(cè),泥鰍的身軀斜垮下去,長腳抻出扶手。我走回屋,轉(zhuǎn)念一想自個兒常吃櫟櫟的,人情積攢不少,又探出屋。
“你們要不要我請吃海鮮?”
我們在王府井找了家餐廳。櫟櫟穿得蠻漂亮。她倆點菜,我說別客氣。櫟櫟確實沒客氣。泥鰍點得隨便,像她那身衣服;吃相也難看,雙手沾滿油,低了頭,往嘴里塞。我和櫟櫟聊著,偶爾看她就著蝦殼整塊吞。我要了紅酒,倒?jié)M杯,給泥鰍。泥鰍喝著,連著三杯下肚,臉上紅暈漾開了,不再悶頭吃。
我們聊了聊電影,櫟櫟說,泥鰍也插嘴。說開了,才知道,櫟櫟許多天前對泥鰍的言語刺激實在情有可原。她和小馬分了手。小馬甩的她。我們雖說都沒見過小馬,但看櫟櫟悲傷,也替她難過。
“丫的龜孫子!”泥鰍喝飄了,摟了櫟櫟,罵將起來,那王八癟三,那大爺傻缺。我繚著話題,奔著倆人和解去。本來不是什么大事,鬧得房子貓貓狗狗亂跳。我們的房子總算平靜下來。
有幾天,櫟櫟閑在家,我才知道她辭職了。這回辭職的理由挺好,公司里空調(diào)壞了,沒人修。泥鰍笑,說她在鄭州上大學,晚上推小車賣燒烤,溫度能到四十。櫟櫟不說什么,她知道泥鰍有個廢物藥罐子老爹。不久,她在呼家樓找了份工作,當音樂編輯,她說可能待不久,團隊氛圍不好。一聊,她說上份工作,要是同事不那么刻薄,老板不那么傻缺,興許就不辭。
晚上,櫟櫟在廚房里打電話。咋呼。我也習慣了,她和她媽一打電話就這樣。打完電話,她沖出來,幾乎跪在我坐著的沙發(fā)前。
“老洪,我攤上事了!”
我把她拉到沙發(fā)坐定,她身體依舊顫著,我感覺她可能真攤上事了。
“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她抱著我的右手往懷里塞,眼里攛著淚。我讓她先說事。
“泥鰍能不能和你睡幾天?”
我一怔,等她說完,還是懵。她媽媽來北京,干嗎要讓泥鰍和我睡?她又解釋了一遍。我這才明白,敢情她一直在欺騙她媽呢。她告訴她媽自己挺好,與朋友合租兩室一廳,采光好,工作好,心情好,生活好—哪哪兒都好。但實際上她哪哪兒都不如意。她媽來北京旅游,在她這兒住幾天。我沉默著,她落了淚,我不忍,讓她先說動泥鰍。
櫟櫟不知用什么法子,泥鰍答應了,又來讓我兌現(xiàn)承諾。我想著自己也沒承諾什么,你自己要欺騙,就得承受代價,怎么還讓別人也陷入謊言的麻煩里?話到嘴邊,看著她的臉,我還是忍住了。
快遞送來一張折疊床,泥鰍拖著它,來敲我的門。我開了門,心里不痛快。泥鰍第一次看見我屋里的東西,貪了好幾眼,嘖嘖說房間夠大的。我讓她把折疊床放在寫字桌的左邊,和我的大床遙遙相對。她抻開床,抱了被子和枕頭,一箱貼身的衣服。泥鰍又掃幾眼我的臥室,目光釘在床頭上方墻壁的油畫上。是張類似印象派的畫,虛渺渺的街道燈紅酒綠,只有一瞥人影。
“這畫真好看?!蹦圉q望著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嘴角有淤青。
“一哥們隨手涂的。”
我想問她嘴角怎么回事,估計又要給自己找堵,就沒問。泥鰍又不知從哪弄來一架子,擺在工作桌和對面貼墻柜子的軸線上,扯了一床單,披上,便是隔間的簾子,把我倆擋在室內(nèi)室外。我在里,她在外。一躺下,誰也看不見誰。我嫌出屋不方便,把柜子挪挪,留出一條窄窄的過道來。
櫟櫟的媽來了。姓孫,是個會計。五十來歲,保養(yǎng)得嫩。進門,還沒說話,眼睛先落在客廳角落的箱子上。趕上泥鰍這天也調(diào)休,櫟櫟便把我們當男女朋友介紹給孫會計。孫會計笑著,先瞄了一眼泥鰍,手也不慢,落我面前握,說我寫的劇本很好,她都喜歡看。
孫會計還帶一小年輕,櫟櫟的表弟,孫照。說今年畢業(yè),來北京闖闖,就在沙發(fā)上住幾天,找個工作再租房子。櫟櫟沒有料到會多個拖油瓶。要是這孫照住十天半月,泥鰍老和我住一屋,我還怎么工作?
我和孫會計聊了聊,櫟櫟又端水果又拿糕點。孫會計取了兩盒都勻毛尖送我,說感謝我這兩年來關照櫟櫟。我拒絕,心里揣摩,合著櫟櫟兩年來一直欺騙家里人。孫會計執(zhí)意送我,說都勻沒啥好東西,就茶葉拿得出手,讓我別嫌棄。我接過茶葉,回了房間。泥鰍跟上來。
我倆在房間憋著。泥鰍在眼前繞,我寫不出東西來,看點什么吧,泥鰍問東問西。她那嘴角的淤青,很顯眼。我便問她,她說摔的。我沒再問,后來知道,是林浩打的。沒想到那么一個瘦麻稈兒,還掄得動拳頭。
5
孫會計住了七天,櫟櫟很快便上班了。孫照忙著面試,看房子,泥鰍也按部就班。相當多的時間里,就剩下我跟孫會計兩個人。孫會計在次臥里圈不住,喜歡在客廳里坐??磿弘娨?,又站起來走走,抹不開身體,就盯著客廳里一堆碼好的箱子、衣架發(fā)呆。我一從里臥走出來,她就發(fā)牢騷,說櫟櫟審美有退步,這都什么衣服。又說這房子本來就小,干嗎還要拿這堆垃圾占地方。都到北京了,寸土寸金,哪來這么多破爛可放?她把每個箱子都打開看了看。
我疲憊應著。她又問我怎么不在北京買套房。我不好說自己買不起,便說喜歡自由。她笑了,說還是得有點固定資產(chǎn)好,又招呼我坐。我一坐下來,她變了一張臉。
“明亮,我拿你當自己人,你好好給我說,櫟櫟在這里到底過得好不好?”她拉著我的手,挽在懷里,誠懇地看我。
“很好啊,前兩天剛漲工資?!?/p>
這話是櫟櫟教我說的,她算得挺準,她媽逮著機會肯定要問我。
“這話肯定是櫟櫟讓你說的吧?不興說謊?!睂O會計又變了一張臉,淚水咽著,“當媽的,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孩子過得好不好?你那房間里支著折疊床,那黑姑娘和你配不配我還能看不出來?”
我早該想到,孫會計眼睛毒。既然早看穿了,干嗎還藏著?孫會計落了一把淚。我抽出紙巾遞給她,她一邊摘眼鏡,一邊說謝謝。擦了擦,眼淚又流出來。我知道,這是要泄洪了。話頭從櫟櫟她爸,孫會計老公開始。我虛虛聽著,她說到傷心的時候我便拿紙給她,必要的時候再點點頭。期間,我上廁所,到廚房拿了一支酒,坐下來。她繼續(xù)講,不停地問我。
天色已有些晚,黃昏大塊的光潑下來。暖和。我有點困,她依舊在說。很快泥鰍回來,她及時剎住淚,問候。泥鰍應一聲,臉陰,進了屋—也許有什么煩心事兒。她原本上夜班,怎么調(diào)到了白天?
孫會計緊挽著我的手,終于,要停嘴了。
“櫟櫟做什么,我們是管不了,你當朋友的,可要好好勸勸,她骨子里倔著呢。”又拍了拍我的手,望一回,蹙屋里。我正要喘口氣,她又走出來,拎著一個茅臺禮盒,要我千萬收下。說不是什么多貴的東西,我在場面上,見得海了去,肯定不惜得,何況是櫟櫟他爸生意場上人送的。我只好收著。
我腦袋暈,站在陽臺上。孫會計今天這番話對我震動挺大,先不說一個當媽的啰嗦背后蘊含著多少愛的洪流,還有我從她這里知道的有關櫟櫟的真相。櫟櫟剛租房那會兒,對我說的話,竟多是謊言。孫會計原本安排她出國學法律,她不肯,在杭州讀了四年書?;囟紕蚝?,孫會計又托人讓她進檢察院,她也不肯。本來說好的結(jié)婚,日子定了,臨到那一天,她玩了失蹤,一年多后才說人在北京。從她逃婚失蹤那天算起,到今年租我這兒,時間總共才兩年多。她剛來那會兒說自己在上海待過近一年,在北京待了兩年多,豈不是矛盾?她這人,蠻知書達理,怎么心思還這么復雜?
回屋里,正碰上泥鰍換內(nèi)衣,我說著道歉,忙轉(zhuǎn)過身。泥鰍沒答話,只一陣窸窸窣窣。啪一下,她彈了彈胸罩的松緊帶。我轉(zhuǎn)身再看,泥鰍已經(jīng)躺下了。她剛進門時,情緒就不大對。
“你,沒事兒吧?”我終于問。
泥鰍搖搖頭,側(cè)過臉。我挨著墻根走,到了床邊,泥鰍一抬手,轟一下,床單迅速鋪成墻,堵在了中間。
次日,我到西單談一電影的項目,留下孫會計一人。留留請客,喝了點酒,回時已晚。我一開門,似乎有哭聲。一瞧,客廳里的箱子不見了,晾衣架、倚靠陽臺放著的床墊也沒影蹤。次臥靠墻的兩架鞋,原本密著,現(xiàn)在松散地擺在上面。客廳的書柜、擺件齊整整的,干凈。
我以為遭竊了,正琢磨呢,聽見臥室里孫會計壓低了聲音在喊,櫟櫟哭腔回著。
我愣著,心里清楚,不能貿(mào)然干涉家庭矛盾。爭執(zhí)斷了,又接上。到后半夜,我才明白過來,孫會計叫了保潔,把客廳里的東西全部扔掉了。難怪有天她問我,這些東西是不是櫟櫟的。我不好說是泥鰍的,便點頭。
櫟櫟次臥里的東西也被清理掉了一些,但絕大部分卻是泥鰍的。
我想不出,泥鰍目睹客廳里的清冷,究竟會怎樣的反應。
泥鰍已經(jīng)在臥室里躺了很久。我開了門,光摸到泥鰍的臉上。我看過去,泥鰍那臉疊印著淚,發(fā)亮。我佇立許久,問她要不要喝酒,她沒理我。我躺下了,隔壁沒有聲音。靜。泥鰍的身體仍一聳一聳。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的黑,想著趕緊睡著,但一閉眼,泥鰍抽噎的濕透的臉映出來,挺不是滋味。
我醒來時,泥鰍已經(jīng)不見了。我看著她那折疊床上單薄的毯子,還有靠在我工作桌旁的小箱子,里面只有換洗的內(nèi)衣,外加一個枕頭。這是她在北京所有的東西了。
孫會計臨走時抱了抱我的手。她上了妝,眼睛腫,索性戴了墨鏡。孫照送她去機場。我在客廳坐了會兒,孫會計發(fā)來消息。
“明亮,幫我看緊櫟櫟,這孩子藏著心事,思想很極端?!?/p>
很快,她轉(zhuǎn)來了一萬五。我正納悶,她說給泥鰍—她對那堆箱子里的破爛的估價,衣服鞋子也算進去,要是不夠,她再打。應該足夠了。拜托我,千萬千萬別讓櫟櫟知道。她發(fā)來一個極悲的哭臉。我漫無目的想著她在出租車上如何壓抑著眼淚,如何忍不住,掉下來,又抹掉,又掉下來。
驟然,我怔住了,孫會計既然知道客廳里的東西屬于泥鰍,為什么還要全部清理掉?
我望了一眼次臥,嘴里泛出苦味來。這陰招使的,逼女兒回去,挺絕。但她這樣行事,豈不是擺明了欺負泥鰍?
次臥里沒有一絲聲響。我想問櫟櫟吃點兒什么,又放棄了。這姑娘我捉摸不透,以前想的,都錯了,也不知道拿什么態(tài)度對她。
天黑下來,泥鰍不見人影。廚房的灶面兒干凈,沒一點水花油痕,櫟櫟大概始終沒出來。這么一想,我又尋思自個兒是不是殘忍了些?過會兒,我去敲門,里面不應。又敲,仍舊沒動靜。我一轉(zhuǎn)把手,門開了,一盞夜光罩著櫟櫟,她正拿淚眼看我。我要開燈,櫟櫟喝止我。我挨過去,櫟櫟鉚足力抱住了我。
我立著,她哭。淚水往我的脖子里鉆,怪癢。挺久,夜黑得厲害,伸著觸角要填滿我的臉。她終于放開我。我拿紙巾給她,她擦了擦,我也就準備走了。她懇求我,別把她哭這事兒兜出去。
我感覺涼透了。脫了衣服,熱水從噴頭里淋下來。我把手插進頭發(fā)中,想著櫟櫟剛才一席話,更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她。
櫟櫟說她媽挺虛偽,表面上開明,實際上控制她,讓她服從她。小學那會兒,她就覺得她媽壞。冰激凌和茶,她媽說由她選,她選冰激凌,她媽說吃甜食容易長智齒,發(fā)胖,不招人喜歡。鋼琴課和素描,她媽由她選,她想畫畫,她媽說女孩子要愛干凈,一畫畫,弄得衣服上到處是顏料,臟。她只得順著她媽心意來。高中三年,孫會計安排她到貴陽上學,每天晚上,她媽都要她通電話,匯報情況。她瞞著她談了男朋友,孫會計得信后,殺到貴陽來,逼那男孩離開她。她知道這事已經(jīng)快高考,索性把托福胡亂答一通。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她每次和她媽打電話,都像槍走火。一個要給予,一個要拒絕。一個想控制,一個想逃離。這種事兒多了去。我清楚,像櫟櫟這樣,擺脫家庭、爭取自由所付出的艱辛,也許并不比泥鰍在都市生活來得更容易。我也明白,像她這樣,在都市保持體面和自尊,需要多少謊言。但我依舊不能認同她對我的欺瞞。我倆熟的時候,她對我欺騙,我能理解,但那時我倆陌生人,謊言無關緊要,何必要騙?
熬到半夜,泥鰍才回來,一開門,酒氣往里撲,濕我臉。
“怎么喝成這樣了?”
泥鰍身子倒下來,我摟住她的后背,她一掙把我撂開了。紅色包包從肩頭滑下來,她一甩,飛到沙發(fā)上。我這才注意到,泥鰍穿著一身紅裙,畫了眼影和嘴唇。頭發(fā)也攏了攏,貼著頭皮。她昨天穿的是牛仔裝,只剩那套。
泥鰍坐到沙發(fā)上,招手嚷著,要酒喝。我到冰箱拿酒,想著她醉成這樣,再來一瓶就倒了。櫟櫟抱著泥鰍。
“別給她喝,要吐?!?/p>
她請我搭把手,按住泥鰍兩只胳膊。我正要抓泥鰍的胳膊,她猛然跳起來,伸出手,岔開了,勁力一揮,甩櫟櫟臉上。我們都蒙了。泥鰍軟塌塌倒在玻璃茶幾和沙發(fā)的空格中,落了地,眼睛沒再睜。我回過神,安慰櫟櫟。櫟櫟搖搖頭,示意我別說話。我倆費好大勁,才把泥鰍弄到大床上,累得發(fā)虛。泥鰍雖說瘦,倒一點兒不給人省力。喘了喘,櫟櫟給泥鰍換上背心。
天亮,我在那極不舒服的折疊床上合了眼,迷迷糊糊,手機嗖的響一下,我摸出來看,是條短信,寧蕙來的,上面不多不少,就仨字:我生了。
6
泥鰍換了份工作,我才知道,孫會計來那幾天,她挺倒霉。先是林浩鬧分手,她又在酒店與一胖大顧客發(fā)生爭執(zhí)。那哥們脾氣硬,推了她一把。她沒忍住,撲上去,被開除了。她閑下來,我便把孫會計打過來的補償費要轉(zhuǎn)給她。
“不要!”泥鰍攏著咬牙的恨。
這挺愣的姑娘。我給孫會計說情況,她讓我先拿著,找個機會再給。然而,我們的房子就此安寧不再。一方鐵了心不肯原諒,另一方隨時找機會道歉。櫟櫟做了牛油果早餐,貼便條送泥鰍,泥鰍不碰一指頭。櫟櫟量著泥鰍身材買的衣服鞋子,泥鰍從來不動。櫟櫟想著和泥鰍多見面,但兩人碰著了,泥鰍總冷冰著,不說話。櫟櫟無從下口,每每看我,我也只有苦笑。
按她的意思,讓我找泥鰍說說,解解扣兒。泥鰍的心性我曉得,說不著,沒用。何況,我也煩心,寧蕙那條短信讓我兩天沒睡著。她人在哪兒?算日子還差一個月,怎么就生了呢?
泥鰍一直沒搬回次臥。我多次想著要開口,但一想,她生活工作均遭重創(chuàng),把我從夢里算了。有天晚上,我本睡熟了,正做好夢,一陣腹絞痛,又拉回來。我睜開眼,見床單那側(cè)隱隱發(fā)光。泥鰍在翻手機。時間已是凌晨三點。等我從廁所回來,她已經(jīng)躺下了。我也躺著,卻沒了睡意。
“你天天失眠嗎?”泥鰍終于憋不住,騰一下跳起來,撥開簾子問。又問我:“你炒股嗎?給我推薦一個賺錢的唄!”
“缺錢?”
“就想玩玩?!?/p>
她笑,又躺下了。
到三伏,泥鰍找了白天的工作,銷售,和櫟櫟一樣日常工作,周末小休。那天下午,櫟櫟買了肉蔬瓜果,嚷著要做壽司。她蠻高興,我答應她,調(diào)節(jié)倆人的關系。
泥鰍進門了,一身汗。櫟櫟從冰箱拿出兩支酒,一支遞給我,一支遞給泥鰍。我喝了一口,印度淡色艾爾,口感不錯。泥鰍沒有接。
“拿著唄。”我說,瞥一眼靠近窗戶的大晾衣架,那上面花花綠綠的漂亮衣服,都是櫟櫟買給泥鰍的。
泥鰍冷冷瞟我,固執(zhí)不接。櫟櫟縮著身子,沮喪著目光,求助我。我站起來,“別太過分啊—”
泥鰍猛然停下來,后背顫了顫,奪過櫟櫟手里的酒,灌一口,瓶子砸茶幾上,奪門而出。櫟櫟驚著,我摸摸她的肩膀,她笑笑,說沒事,淚水躥出來?;亓宋荩肿叱鰜?,說想搬了。
櫟櫟到底沒走成。那天晚上,泥鰍回來時反常,掀了折疊床,說要回去住。抱著被子,便回次臥去了。到天明,她上班時,穿了件晾衣架上的衣服。櫟櫟蠻高興,殷勤討好她。廚房里,偶爾能聽到她們的一兩句交談。我看在眼里,以為事兒就這么過去了。
我自己又忙起來,留留給我介紹一姑娘,趙莎莎。同行,寫妖怪仙俠的。我倆之前見過,瞅了幾眼,沒對上眼,這回有點那么個意思了。留留走了,趙莎莎說換個場子。我跟著她,到了雍和宮一家烤羊腿館。肉是自己現(xiàn)烤,分兩種,切成塊兒和整只烤。我說要切,趙莎莎說不切。我再勸,整只烤看著是好,但切時極費勁,技術活。趙莎莎堅持,我不好再說什么。羊腿擱在架子上,煙氣往出躥。原漿生啤,蠻好喝。兩三杯下去,我倆臉都有點紅。肉烤好了,我主動拿刀,切了切,只覺得哪哪兒別扭。趙莎莎喊我把刀遞給她,她拿了刀,攥手里。刀在肉上動,嗞嗞冒油。我把盤子湊過去,她已刮下一整塊。她把羊腿掉個個兒,刀又穩(wěn)在肉里,滑動著。我驚著,她說她好這口,笑,紅唇濃。她嘴挺小,臉不小,人嘛,不瘦不胖。
她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羊肉,送一口,拿紙巾擦擦,再送一口,又擦擦。吃到一半,她的桌子上已擺滿了紙團。她還挺能喝,我遞給她一支煙,她不拒。
我沒想要發(fā)生點什么,心思也不在這里,但誰能料到進展得還挺快。趙莎莎主動打電話約我。見了三次,覺得對方都行。我倆找了一房間,都喝了點酒,臉燒,進門抱著對方便往床上撲。幾個月沒弄,她動靜比我大,直從我身下往上翻,壓著我。做完了,我摟著她。她的意思我明白,也同意。她帶我見朋友,聊了幾回,更熟了,知道她家干實業(yè)的。
留留的意思,也點在這里,說我這人愛酗酒,得穩(wěn)穩(wěn)。他話沒說透,差層意思,我自己清楚,老在別地兒漂著,神經(jīng)繃,得歇歇。
八月,北京落了幾場雨,天也爽起來。我和莎莎約得勤。那晚躺床上,我媽牛素麗打電話來,一連三五個。莎莎煩,讓我接。這一接,我冷汗往下掉。寧蕙抱孩子去了我家。牛素麗看著孩子歡喜,取了小名“牛?!薄倚r候用過—說我爸洪志偉死得早,有孩子是喜事,干嗎藏著?
她這人,一提洪志偉,準是要情感勒索。洪志偉六年前歿的,死之前癱了好多年。他本來是一司機,開夜車打盹,車翻溝里。人救回來了,腿失去知覺。牛素麗在家里原是半邊天,那以后改換天地,都由她一人做主。她在電話那頭兒巴巴說著,說要鬧到北京來,要讓我在單位抬不起頭。話都狠。但她不知道,我從沒在正經(jīng)單位工作過,打從六七年前始,我壓根沒上過一天班。
我掛了牛素麗電話,手機頁面跳出寧蕙的照片來。上次她打電話,說什么只是路過銀川,合著耍心眼。我苦笑一聲。
喝了酒,趙莎莎送我回家,到建國門堵路上,又下起了雨。我不說話,氣氛冷,莎莎放了音樂,梅林茂的曲,蕩著,任由它蕩。我們上了樓,我摸不著鑰匙,莎莎敲門。門探出一條縫,一只毛茸茸的手,又粗又大。燈光一照,我倆這才看清,門里站著一個裸膀子的男人。泥鰍湊過來,頭發(fā)亂著。
“曾勁,我男朋友。這是老洪,給你說過?!?/p>
泥鰍瞟一眼趙莎莎,拉曾勁回去了。
趙莎莎在我里屋站了站,很快也走了。
半夜里口渴,我爬起來找水喝。剛進廚房,一個黑影子瞥出兩只明透了的眼睛來。我細細一瞧,竟是櫟櫟。
“怎么坐這兒?”
我這才知道許多天來櫟櫟的遭遇。她送給泥鰍的衣服,泥鰍只穿了一天,隔一晚便卷亂丟在衣架上,不再去碰。她把房間收拾干凈,下班回來,準會狼藉一片。她在廚房里排著的鍋碗瓢盆,都被泥鰍大力動過。泥鰍甚至晚上帶了新男朋友來,占去整個臥室。我約莫記得,幾個月前泥鰍帶了林浩來鬧騰,櫟櫟怎樣的惱怒。那還是在白晝。
櫟櫟倒了一杯水,我接過來,她對著窗。雨夜魆黑,外面什么都看不見,只有雨聲。我們都憩在黑暗處。
“你隨時搬走,我不收違約金。”我說。
櫟櫟沒說話,我看不清她的臉。正要走,她輕了身體,像只蝴蝶扇了扇手,問我。
“老洪,你說我廚藝怎么樣?”
“好。”
“我開個餐廳,你覺得怎么樣?”
“我招呼一群朋友去。”
櫟櫟一笑,扭了扭腿,眼睛又朦朧得透。我驟然想起她第一次來看房—寒冬臘月,竟只穿了條黑絲襪—也對她笑笑。
我想,無論櫟櫟對我說過怎樣的謊言,無論她的哪句話是真的,至少在這一刻,她的笑挺真誠。我也就不再細細去琢磨些什么。而對于泥鰍,我生出一些詫異,這挺愣的姑娘怎么也有心機?她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了對櫟櫟報復和侮辱的念頭?又打算什么時候收手呢?
7
過了寒露,氣溫冰下來,再涼涼,桃木爽了黃,是冬天。
我的兩位房客都換了工作。櫟櫟做設計,不加班,還能遠程辦公。照她的期待,挺滿意。泥鰍回到了老本行,在西直門一家酒店上晚班。她們晝夜輪換,像圍繞我規(guī)律運動的太陽、月亮。但相當?shù)臅r間,我甚至看不見她們,我們之間,驟然像大都市里的出租屋男女一樣,隔著堵墻,卻遠距千里。
天色一昏,我伸一伸懶腰,聽見房門“砰”一聲,便知道,泥鰍出門了。再過一小時,我停下手頭所有工作,貓著耳朵細細聽,總有一個響動濡濕在廚房里,那便是櫟櫟了。她倆這樣一前一后,一來一回,總讓我在抒發(fā)感慨時,感到人與人之間的不可捉摸。
那晚,泥鰍剛走不久,我正埋頭于人物小傳的梳理,外面突然一陣響動。我快步走出屋,一開門,嚇出聲來。櫟櫟血紅了半邊臉,往脖子滲著,屁股下的藍色褲子,印了一坨深紅。泥鰍抱著櫟櫟,手上沾滿血,
“閃開!”
我側(cè)立一邊,看著泥鰍的身體一挪又一斜,迅速進了門。泥鰍把櫟櫟放床上。櫟櫟睜著眼睛,身子直挺挺抻著。泥鰍指揮我倒杯開水,我出去,又進來,她已經(jīng)用棉簽蘸了酒精,擦拭櫟櫟的額頭。我這才看見,櫟櫟的近頭皮處有傷口。泥鰍把化妝棉墊了兩層,輕輕按在那傷口上,讓我弄根布條來。
“我打120。”
“用不著,去盛熱水!”
泥鰍不知從哪兒抽出一個熱水袋,橫在我面前。等我再次回來,櫟櫟蓋著被子,臉上已沒有血跡。那帶血的牛仔褲,被胡亂堆在一邊。泥鰍一手接過熱水袋,一手掀開被子的口兒。向前一傾,熱水袋送進去。一會兒,櫟櫟的表情舒展了許多。
我和泥鰍出了屋,一聊,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泥鰍上班,剛出小區(qū)不遠,迎面櫟櫟走過來。她看她過一坎兒,突然跌下去。她跑過去,抱了她,一路跑回房子來。
我暗暗驚嘆。我們的單元樓離小區(qū)門口四百來米,櫟櫟少說八九十斤,她竟能一口氣不歇。我又問泥鰍,怎么肯定不用送醫(yī)院。她一笑,露出虎牙來,
“痛經(jīng)嘛,每月都要來?!?/p>
按她的觀察,櫟櫟不常痛經(jīng),突然來一下,沒準備,又絆磚坎上,難免要倒。
泥鰍給櫟櫟吃了布洛芬,說個把小時一準兒好。
我們都以為櫟櫟沒事了。泥鰍說換身衣服,去上班。我走出去,正在冰箱里拿啤酒,傳來一聲喊叫:“老洪!”我沖進去,泥鰍正搖晃著櫟櫟的腦袋,弄不醒。我連忙叫了網(wǎng)約車。泥鰍給櫟櫟穿上大衣。泥鰍要背,我說我來。
櫟櫟一上身,我就后悔了,沒承想她竟這么重。我咬咬牙,堅持了幾十米。風大,逆著,天又黑。有一瞬間,我腦袋懵,竟什么也看不見,身體顫下去。泥鰍用手擋住我倆。
“別倒啊你!”
我深吸一口氣,眼前又亮起來,是車燈。櫟櫟已從我身上滑下去,泥鰍喊我起開,她來背。我不再逞能,只盡力托著櫟櫟的屁股。我們上了車,車一拐彎,堵在那里,只見燈光晃著,白茫茫一條線。等了三五分鐘,司機師傅跟著揪心。我心里躁,看泥鰍腿直抖。
“下車!”
泥鰍開了車門,背著櫟櫟,在車流間穿梭著。我跟著小跑,看著倆人一團,離我近了又遠了。醫(yī)院小一公里,到后半程,我渾身冒熱汗,喘得厲害,只見泥鰍一晃一晃,離我越來越遠,轉(zhuǎn)個彎,不見了。
醫(yī)院門口,早已有護士等待。把櫟櫟擱上搶救床,我跟著一起跑。到了急診室門口,我被攔下來。喘會兒,我一抬頭,泥鰍竟沒有在。我又走回去,拐過走廊,貼著墻邊,泥鰍正團在一盆栽后面。我湊近看,她的臉灰白得瘆人,臉上汗水一條條。我試著攙扶她,她費力擺擺手,目光散得厲害,頭發(fā)上一團白汽往上躥。我摸她的衣服,水透了。
“醫(yī)生!”我抱緊了泥鰍。
隔著窗戶,風聲不斷往里送。人三三兩兩,這兒一塊,那兒一攏,坐在墻根的椅子上打瞌睡。急診室門開了,我箭步邁上去,櫟櫟還沒醒。跟到病房,護士說沒事,她痛經(jīng),加低血糖發(fā)作。我這才明白,櫟櫟為什么愛吃甜食。
隔壁病房,泥鰍吊了瓶葡萄糖,人剛緩過來。我湊近,瞧瞧她的眼,拍拍床邊,夸她力氣大,跑得快。她大剌剌擺擺手,吹噓起來,說在老家扛稻米,150斤上了肩,扛兩里,不帶喘口氣,老了老了。我笑了。四周看看,一圈兒病床,躺了人,白森森的,都閉著眼。我又難過起來,為泥鰍,也為櫟櫟。
“老洪!”泥鰍吼了一嗓子,我看向她?!霸趺催€吊著臉?”
“有嗎?”我擠出笑來,“說真的,這么久了,多大的仇也該消了?!?/p>
泥鰍沒搭茬。
“明天早上,櫟櫟過來時,你別趕人走!”
泥鰍依舊沒說話,我清楚,依她這脾氣,沉默就是允諾。想到我們的房子即將來臨的和平,我忍不住拍了拍泥鰍的手背。又坐了會兒,嘴里苦得要死,不知該聊什么,泥鰍突然問我寫了那么多劇本,有沒有最喜歡的。
“我想想,還真沒有。”
“你知道藍劍魚嗎?”她來了精神。
我搖頭。她問我知道海明威嗎,我說知道。她又問我喜歡不喜歡《老人與海》,我說談不上。她嘆了口氣,接著問我還記不記得情節(jié),我點頭。一個老人捕到一條大魚,回來時遭到鯊魚群攻擊,老頭上岸后,大魚只剩下一堆白骨。
“圣地亞哥捕到的那條魚,叫藍劍魚?!?/p>
我摸不著頭腦,那條魚不是叫馬林魚嗎?她解釋,說馬林魚只是統(tǒng)稱,她考證過,那條魚就叫藍劍魚—大西洋藍劍魚,有長長的像刀劍一樣的嘴。我依舊不明白,她考證那條魚干什么?
“我出國后,想去夏威夷釣藍劍魚?!?/p>
我“嗷”一聲,說這挺奇葩的,釣個魚還要出國。她就笑,說東海、黃海、南海的藍劍魚都不夠大。話題轉(zhuǎn)回《老人與?!?,她說人人都同情那老漁夫,卻沒想過那條藍劍魚長那么大,多不容易,興許是條和他年紀一樣大的老魚。漁夫和藍劍魚搏斗,拼盡了力氣,可還是留了條命,但那魚呢,只剩了一堆肉,還被鯊魚吃光了,最后又淪為海灘上的展品。多可憐。我反問她,既然含著同情,好不容易出趟國,干嗎還去釣?她說就想試試看那魚是不是真有那么大力氣,自己多久給它拽海里去。
我一時語塞,自己沒釣過魚,不清楚魚的力氣有多大,也不知道人的力量究竟能不能戰(zhàn)勝藍劍魚和大海,說到底,《老人與?!凡痪椭皇莻€虛構(gòu)的小說嗎?
8
暖氣一通,霾也來了,淹著北京,歇不醒。我接不到活,便賴在客廳里喝酒。我的兩位房客終于恢復了和平,一旦下班,往往朝著溫暖的客廳里鉆。她們抱著零食看真人秀,把我擠到了一邊。
客廳里又多出一些箱子—不僅泥鰍,櫟櫟也學會了蠶食公共區(qū)域—占去一多半面積。我的活動區(qū)域,只剩沙發(fā)和電視的一方。即使這里,也在縮水。雜志和小擺件,胡亂堆著。
趙莎莎打電話約我,見了面,吃飯,聊天和上床。莎莎愛聊她過去。她感情史很豐富,最長的有三年,眼見要成,那男的出了軌。她問我的過去,我不愛說。她從留留那打聽到的我,其實都挺片面。
莎莎盼著下雪,但節(jié)氣過了大雪,也不見雪來,她蠻失望。泥鰍在大雪前回家了。不過很快她又回來了。
她又開始往家里順東西。廚房的抽屜里,小包的番茄醬還有一大半,現(xiàn)在又多了半抽屜辣椒醬。衛(wèi)生間里的卷紙,堆不下,已經(jīng)擺在鞋柜旁邊。
“要不要給你盛一碗?”泥鰍拉開抽屜,摟出一捧辣椒醬來,撕開了兩包,倒進鍋里。看上去她要做湯面,又往鍋里放泛黃的茼蒿葉。我搖搖頭。她的碗像盆似的大,我想不出她一頓飯吃這么多,為什么依舊細瘦。我又問她為什么回的家,泥鰍沒聽明白,我又大聲重復了一遍。她“哦”一聲,說急事。我想著問是不是她家里出了狀況—她有個塵肺病老爹,我一直沒忘—但看她臉色,我閉了嘴。
和我有著相同看法的是櫟櫟,她也覺得泥鰍最近心事挺重。因著霾大,她慫恿我買了一個空氣凈化器。近些天,她又嘗試著烹飪一些新式菜肴:新加坡菜、泰國菜、西班牙海鮮飯,還請我嘗嘗。她把音樂聲放得很大,有藍調(diào),有爵士,絲毫不理會我的感受。
有天下班早,她回來后,不像慣常一樣和我搶客廳,說和朋友去工體喝酒,要凌晨回來。不到九點,她就回來了。
“不是去蹦迪嗎?”
她說有個朋友不舒服,散得早。隔了兩天,我站在陽臺上喝酒,一低頭,見她正和一個男人拉扯。那男人看臉兒年輕,穿短皮夾克。櫟櫟要離開,那人伸手過來,櫟櫟拿包砸,他依舊不撒手。我忙打開窗,扔出手里的啤酒罐。
“那小子是誰?”我從冰箱里拿出一支酒,一杯酸奶,櫟櫟脫下了大衣,我把酸奶遞給她。
“嗨,三年前認識的朋友。前兩天在酒吧偶遇,他非要纏著我交男女朋友?!睓禉到舆^酸奶,坐了下來。我問要不要報警,她說沒到那步,何況自己有的是辦法。果然,到年底也沒有再見到他。
櫟櫟和泥鰍約了一起逛街,問我要不要去。我和趙莎莎有約。到點兒,我也準備出門,牛素麗卻打電話來,要和我討論結(jié)婚的事兒。說起來,因為家中變故,我至今對牛素麗心懷芥蒂。我大姐洪明沁,原本有個追求者,柳城,在清真館子里拉拉面,她自己蠻中意。牛素麗卻做主將她嫁給劉進連。劉進連在交管所當副科長,五年前得了個處分,沒再往上升過。人混蛋起來,賭錢又耍橫?,F(xiàn)在兩人正鬧離婚。二姐洪明娟,性子烈,和牛素麗發(fā)生爭執(zhí)后,賭氣去了珠海。半年后再有消息,是通知我去認尸體。
我和莎莎吃的重慶火鍋。她愛吃。鴨腸、毛肚各要了兩盤,香油蒜蓉碟蘸料。吃完逛了逛街。她買了幾件衣服,也給我看衣服,摘我圍巾,讓我試試。我試了試一件深藍色風衣,她說好看。我拿了要去付賬,她奪去,食指黏在我嘴上。
“下次你買給我?!?/p>
我倆這回沒做。到家時天還亮著,有光,大塊落在地板上。我進了門,看見泥鰍坐在椅子上,櫟櫟伏在她面前,拿粉刷撲著什么。
“老洪,你先別過來?!睓禉嫡f。
等了會兒,櫟櫟總算讓我進去了。她哪學的這蠻橫?我心里念著,櫟櫟已拽了我的手臂,“看看,怎么樣?”
泥鰍站了起來,那雞窩頭不見了,亂而粗的眉流暢且有末梢。流星眉。臉固然黑,卻油亮。唇點了紅色,也舒展了些。她穿的淺灰色大衣,短跟皮靴,沒有花花綠綠的夸張。也高挑。往遠退一步看,五官張開了,蠻漂亮,竟不像她。
櫟櫟讓泥鰍走走,轉(zhuǎn)一圈。泥鰍咬了唇,害羞起來。之后很多日子,泥鰍回來時,總在客廳的衣鏡前停停,見我看她,又回了屋。她的化妝品多起來。每次去廚房里找她,都看得見她紅的粉的唇,細歪的眉。我有些不適應。有天在客廳,我看她倆并排坐一起,櫟櫟盤了腿,裹著一毯子,端著大碗吃飯。旁邊泥鰍,唇膏抹得濃,端正坐著。背后一瞧,兩人竟像掉了個個兒。我神經(jīng)一震,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9
不幾天,我和留留談一古裝網(wǎng)劇,《廣陵散》。因為這劇是畫影影視的重點項目,我們先后約了三輪?!稄V陵散》劇情圍繞曲譜展開,分三部,每部十二集,對標美劇制作模式,跨越戰(zhàn)國、魏晉、明三個朝代。戰(zhàn)國是《廣陵散》曲成階段,曲譜取材于真實的歷史事件聶政刺韓相。魏晉是《廣陵散》的改編階段。秦始皇焚書坑儒,曲譜遺失,東漢末年文學家蔡邕編撰《琴操》時,在民間意外采集到《廣陵散》的殘曲,后曲譜隨他葬入墳墓。曹操籌措軍費,設立發(fā)丘中郎將、摸金校尉,大肆盜掘漢墓,又挖出這卷《廣陵散》。曹操侄女帶著此殘曲,嫁給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嵇康得到此曲,遂將其改編。明朝是《廣陵散》的塵封階段。明朝靖難之役,朱棣迫使其弟朱權隨他起兵造反。朱棣即位后,朱權為避政治上的禍患,寄情文學,編修《神奇秘譜》,將《廣陵散》收錄其中。朱棣聽后,以此曲殺伐之氣過重,令全國不許再彈……
史實線索固然清晰,可網(wǎng)劇到底不是歷史的再現(xiàn)。顧導顧成康拍文藝片出身的,聽他意思,要重點表現(xiàn)戰(zhàn)國信義、魏晉風骨、明朝士大夫之氣,怎么表現(xiàn)又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書呆子氣挺重。我和留留揣摩趙總意思,覺得《廣陵散》的調(diào)子應該定為寫實的懸疑武俠片,自刺客始,由刺客終。聊到天黑,意見還不統(tǒng)一,趙總說先吃飯先吃飯,去徽州小館。趙總宿遷人,對家鄉(xiāng)菜贊不絕口。后半程,留留講完一個娛樂圈的段子,趙總接過話頭,突然說起劇本方向。
“洪老師、留老師,就這么定了,按你們的,先拿出初稿大綱和主要人物來?!?/p>
趙總邊笑邊說,勸我們舉杯。顧導看了趙總一眼,臉上掛著霜。我和留留看在眼里。又喝了幾杯,來了電話,寧蕙的,我正要掛,趙總抬手,說沒事沒事,去接去接,萬一急事呢。我拱拱手,出了包間。
“我現(xiàn)在人在北京,你能盡快過來嗎?”
寧蕙聲音聽上去挺著急。問她怎么來北京了,什么時候來的,什么事兒,怎么這么突然。寧蕙反問我是不是又在喝酒。我一愣,忙說工作應酬。寧蕙語氣凝滯,報了酒店名字和房間號,說等我。
我心里明白,能讓寧蕙著急的事兒,肯定不小。向趙總、顧導賠了禮,我往外走。留留跟過來,我叮囑他別喝多了,讓顧成康把劇本方向再拉回去。
街頭霾重,光從四面來,散亂照出一粒粒的灰白。沒戴口罩,我有點喘不上氣。慶幸車來了,前兩公里很快,一拐彎,匯到主路,速度驟降。水霧迷蒙了玻璃,看不清外面。
到了酒店走廊,我把手伸進后腰,扯了扯濕漉漉的襯衫。敲門,門開了,寧蕙的眼睛探出來,竟腫透了。確認是我,她把門敞開,露出半個身子。白色鵝絨服,灰圍巾,穿戴得齊整。看來她一直在等我。
“接到你電話就來了,路上堵車。你眼睛怎么了?有什么事,就不能—”我這才注意到床上有個嬰兒,在被子、毯子的遮掩下,賣力地揮動著小手。我走過去,伸出一根指頭,撓撓孩子的手。
“這是?”
我掀開被子,俯下身去抱孩子。就在和他接觸的那一瞬,一股激流突然從指尖滑過來,傳遍全身。我聽不見什么,看不見什么,只有面前這個小家伙在蠕動,在掙扎,蹭著我的懷,我的身—牛牛,牛牛,我情不自禁呼喚著孩子的小名兒,舉高了他。
“孩子有大腦性麻痹癥?!睂庌フf。
我又把孩子向上拋了幾次,每一次在他飛向天空、脫離我時,我都準確地抓住他的腳。這腳兒又軟又嫩,像個水苞苞。
“什么?”我把孩子重新抱回懷里。
“醫(yī)院給出的診斷結(jié)果?!?/p>
“什么結(jié)果?”
“大腦性麻痹癥。”
見我懵,寧蕙又補充說:“腦癱?!?/p>
“腦癱?”我重復著,低頭看孩子。他小手蠕動著,嘴一張一合,口水往出流。他的目光不看我,也不知看哪里,木木訥訥,是有點古怪。
“銀川地方偏,醫(yī)療水平差,我就想來北京看看。在北京,別的人不一定靠得住,想到了你。你明天能陪我去趟醫(yī)院嗎?號我掛好了?!?/p>
看來寧蕙來北京已有好幾天,為什么不第一時間來找我?
我應著,出了酒店。街上寒風卷亂,厲厲刮著臉。我喘口氣,點上一支煙。我倆當初分手時,我給了她二十萬,打了字據(jù),讓她就此別再來找我。說是這么說,但孩子出了這么大的事兒,現(xiàn)在才告訴我,豈不是記著恨?
到了家。客廳亂著,我拿支酒,撥電話。留留接了。我說最后沒讓顧成康繞進去吧?留留說后面沒談事,就是喝酒,顧成康先醉了,得虧你溜得快,不然也給喝吐了。我頓頓,說寧蕙來了。留留一聽急了,她來,這不是攪事嗎?趙莎莎透過底了,就要拉你見家人呢。他并不知道寧蕙懷孕的事兒。我說大綱和人物小傳你先弄,我這幾天忙,完了給你回電話。留留應著,讓我對寧蕙悠著點兒,別再陷進去。我說我知道。
我正準備睡,一個影子疊在頭頂。是泥鰍,裹了浴巾,趿著拖鞋,眼睛紅著,像哭過。
“你沒事兒吧?”我問。
“沒事沒事,我睡不著,就洗個澡?!?/p>
泥鰍擺擺手,笑笑,大搖大擺,進了屋。我這才想起來問,她不是夜班嗎,怎么這點兒在家里?
寧蕙預約的是小兒神經(jīng)內(nèi)科。我們一早到,卻還是排到了樓梯口。前面一溜兒抱著孩子的,哭的哭,喊的喊,奶氣、汗臭、尿騷味、消毒水味,混雜在一起,古怪而刺鼻??斓街形绮泡喌轿覀儭4蠓蛲?,臉上有斑,看著慈祥。他問,寧蕙答。他又摸孩子的手、腰椎骨、脖子、嘴巴。摸完,咕噥著嘴,說先做個檢查。我們拿著單子,從東樓跑到西樓。做完腦核磁、腦電圖、肌電圖,又要等兩天,片子才出來。
寧蕙答應出去逛逛,我們在商場的嬰幼區(qū)買東西,衣服鞋襪、尿不濕、玩具。至晚,又回到酒店。孩子睡下了,寧蕙坐在床邊,我在椅子上坐著。我倆三兩句聊了聊,一時又無話。
“以后打算住哪兒?”我找話題。記得寧蕙說過,她討厭老家。
“不知道。”
“工作呢?還干獵頭?”寧蕙大學學導游的,打畢業(yè)沒干過那行,前臺、會計、銷售、運營、辦企業(yè)、跑司機,她都做過。
“先把孩子的事解決好?!?/p>
我點點頭,不知要說什么。我驟然想起兩年前元旦,我倆喝醉酒交心時她說過的事兒。從小爸媽離婚,她被判給她爸。她爸酗酒,她打小兒就不喜歡他。初中畢業(yè)那年,她媽來看她,帶她到省城南昌玩,買了衣服、MP3,又吃炸雞。她媽問她,知不知道有個叫長崎的地方?她知道她媽和一個上海人交往,她說歷史課上學過,原子彈爆炸的地方,在日本。她媽點頭,又問她,知不知道日本造船業(yè)很發(fā)達?這她也學過,說知道,全世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她媽媽又問她,知不知道有一種船能從中國開往日本,能跨過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她說巨型輪船都能行。游輪呢?她媽媽又問她。游輪?她想不出來長什么樣。她媽沒說什么,送她回寄宿學校。那是她們最后一次見面。
“明天看完病,要不要帶孩子去海洋館?”我說。
寧蕙沒點頭。我站了起來,掏出準備好的銀行卡,遞給她。寧蕙問這是干什么。我說孩子用。用不著,寧蕙搖頭。我強塞,她倔起來,說當初有言在先,孩子生下來,是死是活,和你沒關系。我尷尬一笑,知道這時候拗不過她,沉著心出了門。
我們趕去醫(yī)院,大夫還沒上班。我們坐在椅子上等。孩子在寧蕙懷中,我不時瞥向他,他那目光散得厲害,似乎在看什么,似乎又只是發(fā)呆。
我們進去了,還是那個老大夫。他把片子夾在燈光架下,戴上眼鏡,細細看,又摘下眼鏡,說,已和幾個主任討論過,綜合片子和孩子的癥狀,確診是—寧蕙一只手抱著孩子,空出的手抓著我的手,到底還是聽清了那幾個字—腦性麻痹。
挺久,我倆都沒說話。老大夫也等著。我放下寧蕙的手,站了起來,推開門,走向廁所。大約半小時,我折回去,寧蕙在電梯口等我。
“走吧,去海洋館?!?/p>
出租車上,寧蕙說話挺多,我應著,心里疊著幾塊大石頭。到了館內(nèi),走走看看,一路五光十色,各種魚類繽紛登場。寧蕙指給孩子看紅的黃的魚,孩子仰著頭,咬手指。我看在眼里,悶悶往前走。穿過海底隧道時,孩子突然叫了一聲,我折回去看,孩子正揮舞著小手,盯著玻璃里面。那是一條藍白相間的大魚,體表光滑,身體宛若流線,上頜狹長如錐,尾鰭、腹鰭、背鰭皆似利劍。
“這是金槍魚吧?”寧蕙說。
“藍劍魚?!?/p>
我想起泥鰍之前說的《老人與?!?,何況,金槍魚我見過,不是這模樣。
“哦?!睂庌フf。
孩子小手打在玻璃上,一下,兩下,掙扎得厲害。那大魚身子一轉(zhuǎn),側(cè)過來,緊貼著玻璃,晃晃悠悠游向深處。孩子不再鬧騰,我們又往前走。
回到酒店,我問寧蕙怎么打算,寧蕙說腦袋疼,腳也疼,先睡一覺,得想想。我輕輕帶上門。第二天我再來,寧蕙已經(jīng)走了。我打電話,寧蕙不接。我問前臺什么時候走的,前臺說早晨五點多。
出了酒店,冷氣襲來,我腦袋懵著,轉(zhuǎn)個圈兒看,一圈圈的人。心口疼,我蹲下來。這人,處久了你就知道,她總有種把你的心掛在懸崖上的能力。帶著孩子,她還能去哪兒?舒寧蕙!舒寧蕙!我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來。
10
二稿大綱出來,我和留留又去畫影影視談。敲定合同,先創(chuàng)作第一部。第一部的主體事件皆取自歷史—聶政年輕時任俠使氣,因除害殺人攜母及姊逃往齊國,以殺豬為業(yè),后被韓國大夫嚴仲子賞識。嚴仲子與韓國丞相俠累結(jié)仇,被迫潛逃,求助于聶政。聶政感念其知遇之恩,獨自一人仗劍潛入韓國,殺死俠累。因怕連累和自己相貌相似的姐姐,聶政以劍自毀其面,挖眼,剖腹自殺。其姊前往韓國認尸,也自殺。趙總要得急,我和留留商量,他負責分集,我負責前兩集創(chuàng)作。這樣,連著數(shù)日,我窩房間里。至于寧蕙和孩子,沒別的消息,也就擱置了。
我的兩位房客,既知道我忙著趕稿,便不再來打擾。早早晚晚,做飯看劇洗澡,都像貓鼬似的縮手縮腳。為此,我對她們的種種猜忌和不滿,不僅煙消云散,還生出了一絲愧疚來。
那些天,櫟櫟學會了什么新式菜肴,泥鰍的工作怎么樣了,與新男朋友相處如何,我一概不知。有幾天,我心煩意亂,抓著頭發(fā),繞著屋子團團亂轉(zhuǎn),為《廣陵散》中聶政和瞽人亦敵亦友的關系糾結(jié)不已—《廣陵散》曲子的作者既非聶政,那么劇本中虛構(gòu)的作曲者瞽人則尤為重要—我一度失去了幾步之遙房客的消息。直到那個周五,一陣粗笨沙啞的咳嗽聲,似乎積著厚痰,傳到我的房間里。我起身出門去看,櫟櫟正在往燉土雞里加枸杞。
“老洪,你寫完了?”櫟櫟的鼻翼紅透了,臉色也白。
“快了。你感冒了?”
櫟櫟點點頭。我問她有沒有吃藥,她又點頭。雞湯的味道躥上來,混著一股中藥味。櫟櫟請我喝雞湯,我謝絕了。我正要走,櫟櫟叫住了我,
“問你啊,假設一個熟人拿走了我的東西,我該怎么辦呢?”
“拿走?”這用詞夠古怪的,“分情況吧,得看拿走的是什么,你有沒有同意讓他拿走—”
“哦?!睓禉颠€想繼續(xù)問,看我的神情,笑了笑,催我回去繼續(xù)寫。我應著,心里想,這大白天的,泥鰍怎么不在家?
兩集劇本修改完,已在周日早上。發(fā)給了留留。側(cè)耳,廚房里傳來噗嚕聲,看看時間,八點半,一準是泥鰍在煮面。我踮著腳,想嚇嚇她,沒想到里面是櫟櫟。她氣色恢復得不錯。
我問她:“都這會兒,泥鰍呢?”
櫟櫟瞥我一眼,不搭茬兒。我笑,又吵架了?洗完澡,我躺床上,想著過兩天冬至,請她倆吃餃子時問問,調(diào)節(jié)調(diào)節(jié)。然而,莎莎卻約我去她老家。我已推過她好幾次,無論如何不能再拒絕。
她開車接我,我們到天津紅橋她家時,幾近晚上。餃子還在包,廚房大,開放式。房里暖和,她爸她媽,幾個本家親戚都在,圍著案板包餃子。也招呼我倆,洗手一起包。餃子包完,她媽和她姨把我底兒摸清了。他們喜歡蘸醋吃餃子,說有念想,安排我坐她爸旁邊。她爸問我喝不喝酒,我還沒答,他讓保姆拿瓶加拿大冰葡萄酒來,各倒了一杯。笑,說他好這口,讓我陪陪。我自然不能說什么。他起話頭,聊新聞和政治,我附和,發(fā)表些看法。到晚了,他爸要留我,她媽不留。和莎莎商量,我第二天才回去?;厍俺灾酗?,談了一次。她媽透的口風,是想見見我家人。我說春節(jié)前后安排。
轉(zhuǎn)眼間圣誕,客廳里冷冷清清,我去敲次臥的門,櫟櫟和泥鰍都不在。這倒古怪。隔天早上,我又去敲門,泥鰍在。
“櫟櫟呢?”我問,看著她把一只手伸進大衣袖,又抖了抖衣領。
“不知道?!?/p>
泥鰍的聲音弱而軟,露著怯,完全不像她。
“吵架?多少回了—”
我說著,有點訓斥她的意思。她聽著,悶頭要走。我又說等櫟櫟回來,一定把她拘來,多少風風雨雨都過去了,怎么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還掰不開?泥鰍沒說話。我約莫感覺到,她倆這回的事兒很嚴重。我特地等了幾天,櫟櫟在的時候,泥鰍人不在。泥鰍回來,櫟櫟找不到人。
她倆這么跟我貓捉老鼠,我忙,便放棄了。到元旦,風煞,呼嘯像啄人。我和留留到杭州采訪一位研究戰(zhàn)國史的歷史學家,早班飛機,約在機場碰面。我等了會兒出租車,不見來,地鐵站又近,索性趕地鐵去。眼見地鐵停站了,一轉(zhuǎn)頭,泥鰍披著一身艷艷的紅,坐在不遠處的銀色椅子上。
我折回去,挨近,果然是她。她低頭,眼皮湊了湊,兩眼掛著血絲。
“你怎么了?”
她平常下夜班,在八九點間,今兒怎么這么早下班?既是早下班,為何不回家?
泥鰍抬頭,見是我,慢慢站了起來。她膝蓋要軟,我連忙伸出手。泥鰍整個身子倒在我胸前,冰涼迅速傳了我一身。我一驚,她的淚,沿著腮幫掉下來。
“老洪,幫幫我,我爸不行了!”
“你爸?”我想起那個塵肺病藥罐子。
泥鰍點點頭,淚水滴在我的大衣上。
“多少?”
我約莫只見泥鰍落過一次淚,像這樣酣暢不掩飾,是第一次。我清楚,她這樣的性子,無論如何不輕易求人。
“—兩萬?!?/p>
“你先回去收拾行李,去看你爸,我趕車,有點急,路上給你轉(zhuǎn)。”
我抱了抱她,趕在地鐵關門時上了車。隔著玻璃,泥鰍仍在那里,掛著淚眼看我,我向她揮揮手。車開了,泥鰍越來越模糊,很快被黑魆魆的隧道代替。我給她轉(zhuǎn)了三萬五,包括之前孫會計扔掉她家當?shù)难a償。在飛機上,我心里亂亂掠過泥鰍戰(zhàn)栗的輪廓。這姑娘,怎么也這毛病?事兒窩心里,不肯說。難怪她半夜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眼睛腫著。
我和留留在杭州待了兩天。采訪完,老教授蠻高興,說大過節(jié)的,請我們吃飯。留留不肯,等著回家和媳婦過周年。
飛機一落地,我打開手機,櫟櫟的電話竟攢了十來個。我撥回去,櫟櫟壓著哭腔,說臥室的鎖打不開,她已經(jīng)被困一個下午。我安慰她別著急,屋門鎖打不開是常事。我正說著,那邊突然“哇”一下,尖嚎起來,像雷。我渾身一震。
開了家門,我忙敲次臥的門,
“櫟櫟,櫟櫟!”我叫著,扭動門把手,打不開。
“你等我,我去拿備用鑰匙?!?/p>
正轉(zhuǎn)身,里面一聲嘶嚎,
“婊子!”
我懵了。
“婊子!”
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她是怎么了,還罵起人來?我拿來備用鑰匙,扭動門,依舊打不開。
“你別急,我給開鎖師傅打電話。”我掏出手機,櫟櫟又一聲婊子,歇斯底里。我一抖,手機掉地上,腦袋更亂?;剡^神,我撞向門。門開了,我往里沖,一股怪味兒迎面而來,沒防備,一個枕頭橫飛過來,砸我頭上。
“滾出去!”
我忙退出來。
我在客廳站了站,次臥沒動靜。我縮回房間,想著她這怎么了?打她搬進來后,我還從沒聽見她說過一次臟話。是因為和她媽發(fā)生爭執(zhí),還是因為自己被囚困臥室而心情煩躁?抑或—我猛然想起自己剛來北京那會兒,住一小次臥,房子五個人,每每晚上要搶廁所,有幾次尿憋不住,只好找瓶子解決。難不成她也……
到凌晨,我也沒有聽到櫟櫟再發(fā)出聲響。我不敢貿(mào)然進去,整理完部分采訪錄音,躺床上,想著明兒怎么和她搭話,一時惆悵,喝了半瓶。又記起泥鰍前兩日的淚眼來,愈發(fā)不是滋味。拿起電話,撥給泥鰍,那邊沒接。隔了半小時,我打電話,依舊沒接。我有些納悶,但還是睡下了。
次日,我正睡得熟,一陣聲響吵得厲害。我出屋看,搬家?guī)煾嫡е矇|往出搬。
“怎么回事?”
我立著,櫟櫟從廚房拐出來,
“我要搬了?!?/p>
我一個激靈,久久沒緩過來。櫟櫟身邊,走來一穿皮衣的小年輕,挺瘦,摟住她的脖頸。她移開他的手,讓他去幫忙,又指揮著搬家?guī)煾等N房。我向前走兩步,想問究竟怎么了,她已背過我。我頓在原地,不知所措,終究給了自己一個解釋—也是,就算我,被人撞見昨天的狼狽,自尊心也過不去。
我看著搬家工人把臥室搬空了,廚房拿走一大半。唯有客廳里的箱子,還躺在那里,幾乎沒動。我有點兒難過,卻不知說什么,那小年輕在眼前晃,我湊上去,隨便搭搭話。
“黃琰,白櫟的未婚夫?!?/p>
我倆握了握手,他下樓了。
恍然想起許多天前,樓下糾纏櫟櫟那人。是他。我腦袋轟響,心里的風呼呼。
櫟櫟沒有再說一句話。我原地佇立。我自然清楚,我和櫟櫟,只是房東和租客的關系。這樣的關系中,我們互相有欺騙,有欺瞞。我們的謊言或許多于真實。然而,她這樣突如其來的離去,這樣突如其來多出一個未婚夫,還是讓我難以接受。
“要不要抱一抱?”
我伸出雙手。櫟櫟摸了摸鼻子,勉強擠出一笑,伸著雙手。我倆在門口,我在門里,她在門外,這就抱了抱。我們心里都清楚,這一別,怕是再也不會聯(lián)系。收回了手,她又一笑,往樓下走,把我晾在那里,由著樓道里的冷風往里灌。
11
留留住我這兒,我們通宵寫《廣陵散》第一部?;顑阂眉?,也為討論時方便,就這么湊合著。他先在沙發(fā)住了一周,泥鰍一直沒回來,我便把次臥理理,陽臺上的床墊也弄回來,換上新床單。
我給泥鰍打過電話,她沒回我,再聯(lián)系,無法接通。我又等了一周,沒音信,難不成她……
留留點透了,說借錢跑路這種事海了去,別自個兒找不自在,該報警報警。我說事兒不大,沒必要??蛷d里零亂,箱子、衣架、書本、小物件兒肆意堆著,看著心煩,我又把它們弄到次臥里,騰出不少空間來。我倆寫不出來時,抽支煙,轉(zhuǎn)個圈兒,地方還不小。到下旬,泥鰍還沒回來,我看著墻角縮著的晾衣架,到底死心了。打和她第一次喝酒,我以為我摸透了她的性格,看來事實截然相反。她這樣毫無征兆地人間蒸發(fā),這樣對我赤裸地欺騙,甚至超過櫟櫟的欺瞞帶給我的侮辱,我自然有些不甘心。這大半年,我一度以為她們拿我當朋友,臨了,卻是自作多情。
我固然明白,人在情在,人走茶涼,但躺床上一閉眼,我還是邁不過心里的坎兒去。
那個午夜,《廣陵散》初稿完成了。劇本以刺客聶政、瞽人為雙主角。瞽人即瞎子樂師,原名莊述。兩人亦敵亦友亦師,聶政刺韓相,瞽人為見證者、協(xié)助者、譜曲者。瞽人一曲《聶政刺韓相》,奏響天地間最激昂、最慷慨的旋律。劇本越寫到后面,我和留留越睡不著。敲完最后一個字,我們開了香檳。泡沫飛濺,酒香四溢,我倆醉醺醺的。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眼眶都泛紅。我們清楚,人物的命運,已經(jīng)緊緊把我們拽進去,讓我們感同身受,悲從心來。
我和留留準備去吃頓好的,路過王府井,后面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我一回頭,他拿眼笑。
“洪哥!”
我懵。
“孫照,你忘了?白櫟的表弟。端午的時候住過你那里?!?/p>
“哦。”連帶著,我記起孫會計的模樣來。
孫照拉著我去吃飯,我推不開,連帶留留,去了一家四川火鍋店。我依稀記得櫟櫟和孫照相處的那幾天,說不出的別扭。啤酒下肚,我們一聊,知道他住海淀,已在中關村做程序員。這挺好,穩(wěn)定。鴨腸、毛肚、羊肉片陸續(xù)上來,紅湯滾滾,照著我們的紅臉。又喝了幾杯,孫照說話有點兒飄。提起櫟櫟來,我細細一問,這才知道,櫟櫟突然搬走,和那未婚夫關系極大。如他所說,今年五一,兩人就要結(jié)婚。那未婚夫便是櫟櫟當年逃婚時羞辱過的那位,沒承想他不顧自尊,非要娶到她。
留留聽完挺感動,嘖嘖搖著頭,說如今還有這么癡情的男人,實在不容易。又喝了兩杯,孫照說櫟櫟在他這兒欠下了一大筆錢。我頗感意外,櫟櫟工資也不算低,除過房租、化妝品、食品,再沒有大筆支出,何至于舉債呢?
我睡了兩天,起床后心情不錯,決定來一個大掃除。鐵打的房間,流水的房客,再招一個,也不差。那許多箱子,都運到樓下的垃圾桶里。累,蓄了汗,我擦擦,往回走。走兩步,我扭頭看一眼,又折回來。說來泥鰍這堆東西,我?guī)缀鯖]動過。我從垃圾桶里抱掉最上面的箱子,翻翻,里面露出一摞紙來。我打開看,是繳費單。數(shù)額都不小。
想來泥鰍借我錢,果真是給她老爹看病。細細一翻,繳費日期在六月、八月、九月、十一月……我想起七月初,我倆睡一間房時,她曾問我炒股的事兒。合著不是玩笑,她那時便已手頭拮據(jù)。她既是做酒店服務,薪水高不到哪里去。她有一姐,有一弟,有幫手,然而,她姐嫁人早,她弟修車工,但看這繳費單上的數(shù)字,拿出這許多,到底不容易。
我不愿再想,于是把那繳費單丟回箱子里。冷風吹來,卷起紙片四處飛舞。我回過頭,定定看著—固然在心底里我懷著一絲厭惡,因為她們的不辭而別,以及對我的種種欺騙;但這一切,到底還是過去了。我祝福櫟櫟婚姻幸福,也希冀泥鰍的老爹脫離危險—想起櫟櫟和泥鰍剛來那會兒的情景,恍然如夢。
立春前后,莎莎期待的雪始終沒有下。我的隔壁來了新鄰居,周琪,性子蠻開朗。她說她剛畢業(yè),大學在重慶上的。我問她喜歡重慶火鍋嗎,她極力點頭,說喜歡。她先在次臥看了看,又繞著廚房、洗手間轉(zhuǎn)了一圈,目光落在挨近陽臺的那些箱子上。
“房子您給我留著,三天內(nèi)我一定搬來?!?/p>
第二天下午,她便住了進來。我叫她小周,她喊我明亮哥。我倆相處不錯,她這人蠻勤快。沒幾天,她領來一朋友,小古,穿了一身黑,短發(fā)。小古前腳一走,我向小周打預防針。小周保證,說小古就是一朋友,她住西三環(huán),有房子。我又觀察了幾天,放了心。
那個早上,我看見廚房擺著一包泡面,突然想吃,煮了一碗,摟出抽屜里的辣椒醬,倒幾包,又加了些醋。小周聞著重味兒,走到客廳里。
“喲,你這碗,怎么跟盆一樣?”
我一怔,停了口。
我和趙莎莎約了晚上吃烤肉見面。天兒冷,她來得晚,進門直哆嗦,摘了圍巾手套,湊過來。我倆聊春節(jié)回家的事兒,她有意,我也有意??救獬缘揭话?,我招呼服務員送兩杯茶過來。茶來了,我遞到莎莎面前,讓她別激動,先喝口茶。
莎莎笑:“什么事兒還能惹我激動?”
我也喝口茶,定了定神。
“第一件事,我有個二姐,這你知道,洪明娟,她死了,但留下一女孩,在珠海,目前我養(yǎng)著。”我咽了口唾沫,看一眼莎莎。莎莎的手抓在杯子上,笑著。
“另一件事呢?”
“我有個前女友,叫舒寧蕙。這你也知道。她去年生了一孩子,是我的,腦癱,她養(yǎng)著,和我沒關系。”
“沒了?”
“沒了。你要是打算和我結(jié)婚,過幾天就跟我回去?!?/p>
莎莎低著頭,看不出是悲是喜。突然間,她抓著茶杯潑向我,“我操你媽!”
莎莎順起羽絨服和包包,箭步?jīng)_出門。我愣了愣,抹掉了頭發(fā)上的茶葉。
12
一過小年,北京的街頭冷清不少。我回了家,飛機落在銀川。牛素麗來接我,我倆通著電話,我找她,看不見她,她找我,看不見我。繞了一大圈,眼見天黑,風又刮。我一回頭,看到她了,她亂得白發(fā)頂了鵝毛。
我一笑,她也笑,我倆抱了抱,邊走邊聊,上了出租車。沒注意,路上飄起雪來,掩著光,散散漫漫,竟止不住。駛近小區(qū),圍著路邊的樹,三三兩兩,跪了人,正在那里燒紙錢。
大姐洪明沁和外甥女蓉蓉都在家里。蓉蓉十三歲,長得和我一般高。問起姐夫劉進連,洪明沁接過話,說得挺淡然:離了。北面靠墻,有個舊式紅立柜,上面供著洪志偉、洪明娟的遺像。我點了三炷香,心里默默念念,插香爐里。
牛素麗提起寧蕙來,問我什么時候結(jié)婚。洪明沁一旁也搭腔,我心煩,說自個兒愿意,可她人呢?
“不是一直在銀川嗎?就住在北安巷?!?/p>
我怔著。
“你不知道?昨天我還去看孩子?!?/p>
我心里窩了火,合著三個月來為她提心吊膽,她這倒好,直接在我家扎了根。
我出了門。進入北安巷,拐過兩個旮旯,是個舊小區(qū)。雪又開始下,掩不住青黑的墻壁和殘頹的臺階。三樓左側(cè),我按了門鈴。門開了,是舒寧蕙。
“你還沒給我媽說,孩子有智力問題吧?”我抱起孩子,親了親他。孩子的頭別過去,不看我。
“我們當初不是說好了嗎,孩子我一個人養(yǎng)著,和你沒關系?!?/p>
“你拿什么養(yǎng)?”我打斷她。床柜上,堆著一摞書,都是和“腦癱”有關的。我盡量控制著情緒,不讓沖動壓倒我的理智。
我倆從臥室走出來,寧蕙帶上了門。
“還記得去海洋館那次嗎?”
“嗯?”
“牛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條藍劍魚上。他有反應能力?!?/p>
寧蕙嫻熟地解釋著早產(chǎn)缺氧腦癱和難產(chǎn)腦癱的區(qū)別,生理、肢體、行為有著怎樣的不同,小兒輕度腦癱和重度的臨床表現(xiàn),康復治療的中西醫(yī)方法。我看著她零亂發(fā)油的頭發(fā),以及那沉積色斑的臉,一度陷入沉思。話頭轉(zhuǎn)到孩子的康復治療上。我點頭聽著,如按她的治療方案,像牛牛這種輕度腦癱患者,能夠在十八歲后獨立生活。
“真希望能這樣?!蔽铱粗袂榧拥乃?,心里直落淚。
“你不信?”
“我今天來不是找你復合的。”我清楚,寧蕙帶孩子重回銀川,不為別的,是想把我綁上她的船,和她共同撫養(yǎng)一個傻子?!拔覌屌K佧?,你見過,她是盼著有個孫子,但這人勢利,你給她一個智障當孫子,她不一定樂意。我戶口不在這兒,在珠海,我還有個私生女。”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寧蕙臉僵著。
“去年十一月,你爸去世,我陪你回永修奔喪。殯葬那天,下著大雨,儀式結(jié)束,你不愿多待,拉著我往縣城趕。我們當晚住酒店,你心情不好,要酒喝,喝醉了,瘋狂吻我,要和我做。酒店里備有避孕套,剛進門時我還看見過,可那時怎么也找不到。你說不用管。第二天結(jié)賬走時,我卻在你的手提包里看見了那個避孕套。前前后后,我們都有安全措施,唯獨那次。八個月后,孩子出生了。你不想給我一個解釋嗎?”
我攫緊寧蕙的目光,看她蓄了淚。這時,孩子突然發(fā)出哭聲,寧蕙快步走向臥室。我佇立在那里,看著寧蕙將孩子攏進懷中,掀起了衣服。我又轉(zhuǎn)頭,窗外的雪愈發(fā)連綿,遠遠近近,虛渺渺的一層白。我站了站,看寧蕙輕輕拍打著孩子的后背,又以她低沉的嗓音唱著莫名其妙的歌。孩子哭聲漸止,寧蕙回頭看我一眼。我擠出一絲笑,瞬間覺得自己真不是東西。但我心里又無比清楚,我倆不是那順藤的瓜,強扭了不甜。我把早已準備好的銀行卡放桌子上,輕輕帶上門。
雪鋪地面兩寸,踩著沙沙作響。我走著,心里亂,一會兒怕她突然打開窗戶,站在鐵窗口對我說“明亮,我等你”,一會兒又怕她追出來,把銀行卡砸我臉上。我想加快速度,腳卻不聽使喚。我又想起那年元旦,我倆喝醉了酒交心時說的話。她問我有沒有要去的地兒,我說哪里不都一樣,她說她有。我知道她媽跟一上海人跑了,臨走前還考察她的歷史知識。她讓我猜,我說是長崎。她搖搖頭,說游輪。我說游輪不是一地兒,是條船。她說游輪上能不能坐很多人?我說能。她又說能不能做飯?我說能。她說那不就成了,能裝很多人,能吃飯,還能跨越大洋,不是一挺好的地兒?我細細一想,啞口無言。
雪落了一肩,我回頭看,旮旯小道空蕩蕩,腳印被雪覆蓋了。沒寧蕙。
三月回北京來,難得北京也下了雪。留留給我發(fā)消息,說房東從慕尼黑回來,準備準備,給他看房子。我說合同不是簽到年底嗎,怎么還變卦。留留說他只是來看看。
周末,我倆弄了弄房間,但客廳里的箱子無論堆哪兒,都礙眼。我只好再次把它弄到樓下的垃圾桶里。小周也來幫忙。打掃完,我們歇了歇,房東很快過來了。一抬口,京片子,看看,轉(zhuǎn)轉(zhuǎn),眼睛落在那一卷一卷摞著的紙上,問我要不要煙抽。我拂拂手。他笑,問我能不能早點搬出去,他女朋友下月回來。小周在一旁急了眼。她簽的合同,期限能到年底。我說還是按合同來。
四月下旬,小古的房子到期,喊小周和她住一起,小周搬去了。貨車早上來,我看著搬家?guī)煾蛋汛闻P的東西一件件搬空了,廚房也空下來。臨走時,小周笑,說要不是這兒太貴,還真喜歡。我沒說話,看著她走遠了。
我又睡了一覺,中午貼了面包片,弄三明治,順手拉開抽屜,辣椒醬空了,另一個抽屜,番茄醬也空了。我放棄了,打電話給留留,約在蘇州街吃日料,順便談談《廣陵散》第二部的創(chuàng)作思路。我到時,留留已在等我。我們點得不少,溫了清酒,喝得耳朵發(fā)紅,聊得蠻高興。我倆的意思對上了,竹林七賢,哪怕是嵇康,也絕對不能拿來做男一男二。按原來的路子,《廣陵散》自刺客始,由刺客終。第二部從發(fā)丘中郎將身背《廣陵散》殘曲,在送呈曹操的路上,被一刺客劫掠開篇……到晚上,我們都有些醉了,留留找代駕,和我打車一起回??斓浇▏T時,卻給堵在路上。心里眼里都躁著,來了電話。我接過,那邊傳出聲來。
“老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