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雪芳
1
坐在鏡子前有半個小時了,他竟沒開口作任何形式的推銷,這讓還沒來就開始忐忑的我漸漸放松下來。聊起染發(fā)的話題,他從頭發(fā)的紅黃藍三個底色到調(diào)制合適比例的配方開始侃侃而談。
“我一直以為頭發(fā)底色是黑色?!?/p>
“染發(fā)是稀釋你不需要的底色,并調(diào)和出你需要的色彩?!?/p>
“那燙發(fā)呢?”
“是一種建筑學(xué)?!?/p>
我抬頭仔細打量他在鏡中的臉。一雙圓眼,雙眼皮窄卻深,兼具稚氣和深邃之感。秀氣的鵝蛋臉,嘴唇微厚,其上蓄淺淺的胡須。綻放于臉上的神情總是淡淡的,仿佛沒有什么是急迫的事情。
“你不需要推銷洗發(fā)水和VIP卡的么?”我心有余悸。
“其實從顧客進門那刻起—我們才是被挑選的啦。”他淺笑,闡述起自媒體時代手藝人不能只寄生于連鎖店,要依靠品質(zhì)被篩選的觀點。這些年他多在江浙一帶謀生,又獨自跑到香港進修,在縣城老家開的門店交由鄉(xiāng)人打理。這次因為疫情滯留,干脆留在J店幫人家做發(fā)型總監(jiān),每天干活近12小時。說起這些的時候,也只是淡淡的,無一絲慍色。即使這樣,晚上回家還是堅持在書桌前踏踏實實翻幾頁書。
“我覺得有些東西跟謀生無關(guān)?!?/p>
“那是作為一個‘人’應(yīng)該了解的東西?!?/p>
我不禁四下打量了一下,人們或埋首或交談,音調(diào)昂揚的流行歌曲縈繞耳邊,吹風(fēng)機呼嘯著帶動氣流,整個室內(nèi)運轉(zhuǎn)在特定而鏗鏘的韻律里。沒有人聽到或在意我們的談話。他往鏡子里看了一眼,使勁點點頭,微笑的嘴角化作滔滔的話匣子,將話題從行業(yè)、疫情、生存一直聊到哲學(xué)和物理。
“我記得有一次看采訪,楊振寧提到物理學(xué)的時候眼睛放光,他說物理公式有詩歌的美?!?/p>
“是凝練的宇宙,但讀詩的人是孤獨的?!?/p>
他說到孤獨這個字眼的時候,我又本能地轉(zhuǎn)頭望了望。不是擔(dān)心別人異樣的眼光,是想起同樣在這兒,曾被暴雨留下而無意旁聽的一場周評會。窗外夜色籠罩,向來亢奮而焦躁的店長咄咄如連環(huán)炮的掃射:“你們今天賺到錢了嗎?”“賺得多不多?”……員工們懨懨而有倦意。“有本事的人總有辦法把別人口袋的錢變成自己的,問問自己的初心!”即使我明白這初心的意指,聽到臺下一陣齊整而突然嘹亮的回答還是心里一驚。接下來是優(yōu)秀員工傳授與顧客客套的方式以及修飾產(chǎn)品的廣告詞。我將自己的經(jīng)歷一一掏出來對應(yīng),沒等回過神,有人拉開了休息室的紗幔,迎上我的目光。那人怔了幾秒,旋即若無其事走開了。
而今,同樣的空間里,鏡中人跟我談起了詩歌與孤獨,興奮地帶著孩子般傾訴的語氣。
2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向誰傾訴了。
慣于傾訴是一種孩子式的特征,相信別人會用某種標(biāo)準(zhǔn)或定理來撫慰和接納。如八點檔電視劇里的套路,在主角失意時,總有人明晰事理,明辨好歹,在關(guān)鍵時刻給予毫無條件的溫暖和支援。
有些事誠然是可以交流和得到回應(yīng)的。比如具體的疑惑可以找相應(yīng)的人來解答,即使事情的流向得不到扭轉(zhuǎn),也可因盡力而無悔。許多當(dāng)時覺得龐大的事,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再回頭看時,其體積已悄然縮小。
但傾訴是另一回事。它尋求的不是解決方法,是心海里翻騰的恐懼和不甘急需排解。接受不了又不明,才有了傾訴的沖動。傾,傾其所有,傾盡全力,意味著管不了那么多了,需要不帶選擇和過濾地將自己全盤托出;訴,幾乎是一種控告和懇求,那些深埋已久的壓抑心事,那團長久徘徊而沒有歸宿的疑云。
想起高中時,學(xué)習(xí)節(jié)奏令人窒息,我和雅琴幾乎是班上唯二的每次課后都會在校園里閑逛的學(xué)生。在教職工宿舍后面那一排荒涼地帶,總會遇見一個穿校服獨來獨往的男生。雅琴略顯神秘地說,他是大家八卦里的常駐人物,喜歡買厚厚的黑色筆記本寫滿無人能懂的詩歌,筆跡鄭重而有匠心,卻又胡亂送人;大家只當(dāng)他古怪,從沒有人回應(yīng)過他。
也許他認為那是一種直接而深刻的連接吧,我想。
他所想象的這個贈送對象,在他看來是安全的,境界或胸懷皆闊于自己,守得住秘密,能聽懂黢黑的夜色中他皎月般的心。殊不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盲。誰能夠深入另一個人的語境,透過他走過的千萬重迷宮,去給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呢?
我們在每次課后短暫的逃亡中狹路相逢,熟悉了彼此的存在,卻從未開口打過一聲招呼?,F(xiàn)在想想,更多是在兵荒馬亂的歲月里無從說起吧。后來,在一次學(xué)校的聯(lián)歡會上做觀眾,演員們載歌載舞,卻見他在一個小品里涕淚橫流,如飛翔的鴿群中突兀的靜穆烏鴉。還有一次,我去教學(xué)樓,見他從心理咨詢室出來,一貫的面無表情,留下啤酒肚渾圓的心理咨詢師一個勁搖頭,表示出明顯的鄙夷和不耐煩。
與人不必言深,可事實是每個人都或濃或淡地有訴衷情的需求。所訴衷情為何并不稀罕,稀罕的是真有那么一個具體的人出現(xiàn),愿意接納一個結(jié)結(jié)巴巴欲說還休的你。蝸牛將柔軟的肉體曝呈是危險的。不被在意是小事,隨之而來的卻可能是人性固有的幸災(zāi)樂禍。即使是親密的友人,面對大量的心事,也可能漸漸滋生倦怠、困擾和退縮。
抱頭痛哭是幸福的。有一個讓你可以轉(zhuǎn)身去抱頭痛哭的對象幾近一種恩典。如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屈原不會在詩頁中走向毀滅;如是,祥林嫂不會喋喋不休地走向瘋魔。
3
二月,到W的工作室喝茶。這個冬日來得晴暖,我們把茶席搬到公園僻靜的角落,擺好杯壺、小吃,花瓶里插上新一季的枝椏,計劃在午后的陽光里耗費心緒。對于生性渴望自由,卻每天都在三點一線出入的我來說,每隔一段時間發(fā)作一次幾乎成了規(guī)律。
我們聊得隨性,話題常常四散開來。提到我的朋友圈,W多說了幾句,“你拍得最多的是河流和牛,除了詩情畫意,就是幾句尼采式的哲思,好像永遠不會失態(tài),也不會失意?!蔽业灰恍Α5认﹃枮⑾伦詈笠豢|橙光,他邀請我們到家里共進晚餐,又提起,“你應(yīng)該不用去碰那些凡塵瑣事,十指不沾陽春水吧?”這回我停下來,開始認真思索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我應(yīng)該這樣向他解釋:其實每次去拍牛都是在中午,頂著烈日或綿綿陰雨,犧牲掉午休時間;有一次想要看極目遠眺的視野中幾頭暖色調(diào)的小牛,穿過一大片荊棘橫生的荒野和幾條壕溝,雙腳陷進淤泥,越拔卻越往里陷,最后只能舍棄鞋子,赤腳返回;荒野中空無一人,多的是蛇鼠和坑洞,邊往前走我腦海里邊浮現(xiàn)著新聞里在荒郊野外發(fā)生的那些案件。
我還應(yīng)該補充這個事實:因為長期暴走,我的雙腳常常灌鉛似的沉重,晚上入睡后小腿會不時跳動將自己從夢中驚醒。失意,也不是沒有。曾在朋友圈發(fā)過一次比較陰郁的文字,解藥沒有到,卻來了一位平常并不太交流的姐姐。她私下@我:朋友圈是公共平臺,發(fā)這些東西不太好,讓人看著不太舒服。她說得對,我?guī)缀跏敲雱h了那條性質(zhì)不正確的短文。
看著W,感受其樂融融的晚餐氛圍,我停頓了一會兒還是什么都沒說。最起碼他認為有人可以詩情畫意地生存著,活成自己的一顆太陽,這不是挺好嗎?朋友圈我還要繼續(xù)發(fā),分享那些我感受到的美和沉思之后的感悟;會力求準(zhǔn)確和忠實,也許會被解讀出不同的訊息,但不能放棄交流。重要的是,這是我在日子的罅隙里調(diào)整自己的一種方式,哪怕只有一個人與其間一個幽微的細節(jié)產(chǎn)生感應(yīng),也是值得欣喜的。
在微信朋友圈之前,我經(jīng)營得更用心的是博客。博客對字數(shù)沒有限制,鼓勵寫文章,有許多自定義的模塊,我精心挑選著契合文字語境的音樂和照片,像打理一塊精神自留地。許多陌生人通過相關(guān)主題和一些關(guān)鍵字來訪,并留下情真意切的評論。我循跡回訪,進入其中一些的籬笆院子。這種在精神維度上相互關(guān)心的狀態(tài)令我想想便心生歡喜。后來在大眾中普及的是QQ空間,Q幣和裝飾空間總有一種殺馬特的非主流感,且多是本已熟識的朋友來踩一踩;等到微博出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不再用“讀”的姿態(tài),改作“刷”了。
時至今日,文字也顯得比較多余,刷的一律是短視頻。人像多帶濾鏡美顏,在受眾7秒的記憶里,看似身臨其境地貼近,回頭看更像自言自語。十分鐘的時間,可以用同樣的賬號密碼在若干個APP上注冊用戶,無處安放的感覺卻分毫未減。吐露心聲是不太現(xiàn)實的,不如微商式的營銷來得實在。
樹洞淪為電影中徒有虛名的寓言。
4
有一些話本身具備不便傾訴的屬性。
阿姆斯特朗帶著全人類的期望與夢想飛向太空,在靜謐、空曠的月球上留下第一個清晰的腳印。背負萬千榮耀之時,他選擇悄然轉(zhuǎn)身,到鄉(xiāng)下過起了隱居生活,對往事閉口不談。隨著他的離世,有些感受永遠埋在一個人的心靈深淵里,發(fā)不出回聲。
和A談起部分表達的徒勞。
月色下,你和三五好友一起在深林漫步,樹影幢幢,腳步輕移,有人率先聞到了月桂香,有人率先聽到了淙淙流水,你率先,看到了“鬼”。他只在你的瞳孔里現(xiàn)行,幽幽停頓了幾秒,以讓你確定它的真實不虛。
問A,你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什么?
答:空白。
是這樣一種空白:所有記憶被抽走,皮膚上每一個毛孔變得敏感;緩慢移動視線注視周遭,卻沒有辦法跟同伴講出一句話。
翻開生命歷史的層層褶皺,誰心里沒有一個說不出口的鬼。
常關(guān)注一個微信公眾號,“近似于透明的深藍”。深藍在一篇萬余字的長文中開頭便劈問:從什么時候開始,你覺得這個世界與你想象的不同?不是小時候讀三國時那種停留在腦海里的臉譜化的不同,是隨著你在歲月中日漸成長發(fā)現(xiàn)的內(nèi)核不同。即便你和你的家人、朋友,甚至閨密,咫尺之遙,卻在完全不同的夢境里。
像村莊里用繩索系于木樁的牛。每個人在自己恒定的思維半徑內(nèi),繩子長短不同,卻都圍著命定的樁子旋轉(zhuǎn)畫圓。人與人的腦回路不同,你所理解的、認為的,在別人那里可能是另一回事,甚至截然相反。
在愛情里多半也逃不脫這個“木樁定律”。30歲之后對愛情的期待和30歲之前是不同的。之前,相信的是兩個人結(jié)合可以驅(qū)散彼此心里的鬼,開啟全新的生活。和婚禮上每一對新人那樣宣誓,將自己沒有之物許諾給他人,將他人沒有之物作為自己幻想的麻醉。殊不知,愛一旦被說出,就已經(jīng)在消逝的途中。試圖把那不斷膨脹的鬼怪吐出,交由愛人保管,卻不知對方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永動機。愛情的獨立系統(tǒng)一旦建立,迷眼繁華過后,熵值隨拋物線不斷增大,直到走向失序。
30歲之后領(lǐng)悟的是,想要對抗熵值的增大,能做的只是完成自己的生命功課,給彼此以光,而不是收容各自的心魔。
5
新聞里的抑郁癥已不再新鮮,身邊亦不乏積壓成疾,向這“木樁”繳械投降的案例。有人開始不忌諱去神經(jīng)科診斷,或找尋心理咨詢公司,用人民幣交換一種技術(shù)化的情緒處理。
由心理咨詢師扮演“神”的角色,通過催眠和移情,將一只虛擬的手伸進患者的潛意識,翻開記憶的黑潮,去傾聽那些不能說出的話語,處理居住在深處的顫栗和恥感。我總相信這份職業(yè)是圣潔和神秘的,必會受到越來越多的尊崇與重視;但想起高中時那個蠻不耐煩的啤酒肚老師,又有了揮不去的疑惑。
誰能真正承受得起真實?談?wù)撿`魂和隱疾從來是心照不宣的禁忌。
梵高畫下花朵、果實和麥田,用令人眩暈的色彩去表達生命之光的強烈;如白矮星熾熱高密的能量噴薄于畫紙,卻在離世后才被后人理解和珍重?!镀娈惒┦俊分?,博士將梵高帶到未來他的一次畫展,在聽到一位教授對他作品的欣賞和高度評價后,這位人類的頂級藝術(shù)家不禁眼光閃爍,揮淚如雨。我在想,電影的蒙太奇如果轉(zhuǎn)換成另一個場景,假如梵高在我們的時代繼續(xù)生活下去,畫作依然沒被發(fā)現(xiàn),他依然還是那個癲狂的不諳世事的,連吃飯都成問題的落魄畫家,我們還能像已經(jīng)確定他的藝術(shù)價值那樣去擁抱和理解他嗎?
換一個例子??ǚ蚩ǖ娜沼涀尦H艘豢醇聪肴?,晦澀枯燥,如精神分裂者毫無頭緒且漫無邊際的自言自語,能讀進去的不是研究荒誕派的專家就是瘋子,如果時至今日他還活在身邊,我們愿意傾聽他,擁抱他赤裸的心和瑟瑟發(fā)抖嗎?去世前他囑托好友將手稿燒掉,當(dāng)然不是淡泊名利,只是對白紙上的傾訴不再抱樂觀的希望。
即便有人懂,也慰藉不了有生之年。
對理解的祈求,幾乎成了一種饑荒。男人需要理解,以換取松弛;女人需要理解,認同高于一切。甚至,真理可以并不主要,事實可以用來夸大、遺漏或歪曲,真假難辨,虬枝盤曲,重要的是有人順意回應(yīng),懂得良苦,撫平心跳。
有閱歷后便理解了那些嗜酒如命、借酒壯膽的人。酒后可以吐真言,反正遭怪罪的是酒。也不再勸一個人戒煙,他想戒自然戒了,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刻,只有煙能給予忠實的傾聽。
提早看破的是孔明,他羽扇輕搖: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6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向誰傾訴了。
可以十天半個月不說一句話,卻難以離開腳下這一片田野。
三月中旬,稻田里已經(jīng)鋪滿了野花,鼠麴和艾多到可以挑籮筐去市集賣,隨處可見兩條千足蟲上下粘連在草間爬行。陽光暖卻不曬,每日中午擦點防曬霜就可以恣意漫行。當(dāng)這種漫行已成習(xí)慣,一旦雙腳不能與泥土親近就覺得不踏實。
前一日,土坡上的紫白色蘿卜花在風(fēng)中搖曳,藍色斑紋大蝶翩行其間,我輕手躡腳走近,這家伙聞聲即走,旋了幾圈,眨眼不見蹤影,惹得我直泄氣。我又不抓它,也不知它飛個什么勁。
再前一日,在空蕩蕩的田疇,遇見一位育秧的中年農(nóng)民。綠色的老式三輪停在路邊,他著藍色長衫,高幫雨鞋,弓著身子一遍遍將濕黏的新泥捋平。走近一看,才認出是在村東邊挖塘養(yǎng)魚、搭木屋養(yǎng)羊的那位—明明多次照面,卻還不知怎么稱呼,古銅色皮膚,高顴骨,每見他總是埋頭干活,一種篤實的沉默。笑著招手,他點頭回應(yīng),沒過一會走向三輪車取水壺喝水,點一支煙在田埂上蹲著。
該怎么去形容新泥的氣息呢?陽光潑灑著金粉,我瘋狂地對著這幾畝田地拍照,就像這幾年瘋狂地走進田野,一次次迷失、走神、頓悟一樣,感受大地振動的頻率。
突然理解了古人說的氣脈。當(dāng)你走進三月的原野,怎么可能不柔軟??萍荚谌招略庐惖刈兏?,城市的引擎在加速發(fā)動,隨著歲月的延展,越來越多的事將交給智能機器代辦,但感受不會。在和風(fēng)中感受一抔凈土,在新泥中感受大地的氣脈,我相信,這是屬于頭腦的雄厚資產(chǎn)。
是的,此前我是一個總有滿肚子話想找人評評理的人,現(xiàn)在,我關(guān)上口齒,張開了耳朵。為什么要找個人來認同?為什么非要別人示意了,才把心安妥在肚子里?萬物都在發(fā)聲,當(dāng)你開始傾聽,欲辯已忘言。
一棵老樟,枝葉繁茂,每一條枝椏都被時間犁出深深的皺紋,等一陣風(fēng)吹來,葉子們就開始搖曳著沙沙吟誦;一條寬闊的河,從山間的小瀑開始,曲曲折折穿行于城鄉(xiāng)間的大地,每經(jīng)過一塊粗礪的石頭便開始嘩啦啦地唱起歌。
造物主數(shù)據(jù)庫里紛繁的物種,怎么聽才算夠。在一棵數(shù)百年的老樟和一條上千年的河流面前,那些牢騷和不甘漸漸彌散。我變身一只巨大的耳朵,開始往光陰深處聽。
每一個局部都體現(xiàn)著宇宙的整體信息,這是宇宙全息影像理論的說法。芥子納須彌,那就往萬物的內(nèi)臟里去細聽吧。
7
另一種傾聽是閱讀。
中午用來行走曠野,夜晚用來讀書。孩子在燈下做作業(yè),做母親的,在身旁靜靜翻開一本書。買了許多風(fēng)格迥異的精美筆記本,點燃一支印度老山檀,工工整整做讀書筆記。物理、生物、哲學(xué)、歷史、文學(xué),像上學(xué)時那樣鉆研,從那些經(jīng)過淘洗的文字中找到相似的感受。當(dāng)那些敏銳而智性的頭腦將一切深刻追蹤,在紙上畫出一條條通往自我的朝圣之路,當(dāng)下的某些煩惱羈絆慢慢開始失去重量。
榮格談?wù)撍拇碜鳌都t書》:
我跟你談到過那段歲月
追尋內(nèi)心圖像那些年
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時光
其他一切皆發(fā)源于此
我的一生都在闡釋那些意象
它們從潛意識迸發(fā)
像一條深不可測的河流
…………
暢敘一段歲月,讀起來卻像一首意韻悠長的分行。時光的濫觴,日子自此鍍上了金。大腦,是上天給予的精密的實驗室。那條深不可測的河流,何嘗不是桌前讀者終其一生的課題。
在客廳的一整面墻上打書架,一層一層原木色從腳底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如饑似渴地買書,整整齊齊碼好,什么樣的心境便抽出什么樣氛圍的書本,如久病的人從配藥房一排排的中藥柜中熟練地為自己選取藥材。有一些藥平常吃不上,當(dāng)深陷思維的沖突與荒誕時,才發(fā)現(xiàn)它們一直在那里,堆滿落塵,等候你來到這樣的時刻。
記不起從什么時候起,出遠門或去一些自己相對陌生和拘囿的場所,總習(xí)慣帶上一本書,倚賴它給狹促之身以光照和遼闊。在書山中趕路久了,會發(fā)現(xiàn)原來那牽系自己的繩索是彈性的,可以鉚勁往前扯一些,再扯一些;那木樁也是可以搖晃的,可以往地面松一厘,再松一厘。另一個譬喻:往事和業(yè)力不厭其煩將人往黑色潮水里拖拽,書籍的功能是引導(dǎo)心臟克服這些重力,或者,學(xué)會在黑潮里游泳。
當(dāng)然,我指的是深度閱讀,與那些優(yōu)美閑適、纏綿悱惻的,表演性質(zhì)的文字不是同一回事。一本真正尊貴的書籍會帶著不容稀釋的質(zhì)地在人的內(nèi)心沉淀。遙知玄豹在深處,狂悖充斥著現(xiàn)實表面,與碎片化和娛樂化抗?fàn)幍模荒苁巧钊?,只能是深刻?/p>
就像曠日持久地在無人區(qū)穿越,人跡罕至,四望蒼茫,當(dāng)你行至深處,才發(fā)現(xiàn)早早有人來過,斷續(xù)留下標(biāo)記,怕你不解,又于萬籟寂靜之時,融入長風(fēng),傾著你耳畔絮絮低語。
8
高中時那段兵荒馬亂的歲月,我是靠一本《紅樓夢》堅持下來的。因為癡迷,一首首去背誦書里的詩詞。趁著大人不在家,揀出被藏在大瓷罐中的閉路電線,把相關(guān)的越劇、昆曲、電影、電視劇看了個遍。87版電視劇中“黛玉葬花”的場景:
寶玉兜著花瓣,過樹穿花,到了花冢,卻聽山坡那邊傳來抽泣之聲,伴之悲戚地哭唱,“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生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見黛玉輕推花鋤,鼻翼扇翕,他頓時怔然,兜好的花瓣霎時灑落一地。黛玉落淚,他亦靜默地淚如泉涌,仿佛被攫住般,一步步失魂落魄向那葬花人走去。
這一幕,我每次看到總被驚動。魯迅先生評價寶玉“愛博而心勞”,所謂知心,此般感同身受,令人有歷久而彌新的動容。
五年前,去青海甘肅一帶旅行。越野車穿過冰山、荒漠、鹽湖和草原,時值初夏,抵達青海湖那天,油菜花田尚未染上壯麗的明黃,日頭卻不算小,一件線衫、一條背帶褲便可以對付。夜晚,住在湖邊的一家青年旅社,凌晨四點起來上公共洗手間,卻見窗外大片的紙屑舞動,定睛,是雪花?!跋卵├玻 逼饺諆?nèi)向溫訥的我,幾乎是扯著嗓門在喊。陸續(xù)有人推窗,傳來“哇!哇!”的驚叫聲。我趕緊穿上備好的滑雪服和棉褲,飛奔往湖邊??諢o一人,除了遠方幾粒燈火,天空一片墨色,但地面已是將要及膝的雪,鵝毛雪花還在不斷飛落,將四周點亮。我走到湖邊大石上四望,湖水清冷,拍岸嗚咽,那青旅木屋、屋后的草坡一律披上銀裝。仿佛到了世界盡頭。很希望身邊能有一個人,沒什么話要說,只是并肩靜默,雙腳埋于晶瑩之中望向無邊湖面。
美,即驚駭之始。原來需要一個同類時,心里沒有任何語言。但那個洞察你心的,為你綻放“真正美麗的微笑”的同類在哪里呢?
有人做過估算,地球上的沙子有7.5×10^24粒,而對應(yīng)地球上每一粒沙子,宇宙中就有10000顆恒星。在如此龐大的概率上,環(huán)繞恒星的遠遠年老于地球的類地行星同樣是天文數(shù)字,但截至目前,我們尚未發(fā)現(xiàn)任何地外生命殖民或探索星際的痕跡。這不禁讓人發(fā)出費米般的疑惑,“他們在哪兒呢?”本該喧嚷的星空,卻充滿了徹骨而恒久的沉默。
同樣的,地球有76億人口,從高處俯瞰,如76億顆粒子在同一只藍色的杯子中做瞬息萬變的布朗運動,那個與你在同一出夢境,可以讓所有的表達沖動都瞬間咽回的同類究竟在哪里呢?
還是同類只是一個偽命題,全然懂得自己的只是平行宇宙中另一個在雪湖邊佇立的自己?
9
其實也不是沒有過心靈的連接。
比如:黃桃滿枝的季節(jié),和Z一起從炎陵返程。我無意提起多年的心障。他不插話,鼓勵我往下說。等耐心聽我把話說完,他亦跟著把眉頭緊蹙,“沒想到你會這么沉重?!避囋诟咚偕媳捡Y,我歪頭向窗外,一輪渾圓紅月懸掛天心。
比如:前些年每天中午約M到曠野散步。在一片稻田里,將干稻草鋪在地上,躺下來瞇著眼睛談?wù)摾硐氲臉幼?;又于老屋旁雙雙對著一樹芙蓉花發(fā)愣,樹底下的幾只母雞咕咕叫著睡著了,我們的眼睛還在花瓣中拔不出來,恍惚中談?wù)撝?,愛情究竟該是哪一種模樣。
比如那個羞澀地告訴我,“很久沒跟人聊這么多了”,與我在鏡中相視一笑的發(fā)型師,自四個月前為我剪了一次短發(fā)后便離開了J店,似乎那一次的交談是一種宿定。
我清楚地記得那種同頻共振的疏通感,像春日浴后在陽光中鋪散開頭發(fā)的清爽。
但人生的列車,從不會有人陪伴你從起點到終點。有人上車,有人離開,聽你說一會兒話,在同樣的悲歡里共度有限的時段。時間一到,拿著車票,各赴前程。你坐于車窗前,穿越在廣袤大地上漫長的時光里,向一片片復(fù)雜而未知的地貌前進。迷宮也好,黑潮也罷,孤獨是本質(zhì)的處境。
庸常日子的沉積物不斷堆積,如不斷壓在案頭的沒有參考答案的試卷。滿腹疑惑時,我想起雪夜的青海湖,閃爍瑩白在墨色中起舞,它輕輕迎上去,水波漾紋,無聲消融。清澈是它的宿命,雪花也好,沙石也好,它能做的只是拼命地淘。湖水粼粼,湖底有鋼鐵的腸胃。
所謂成長,無非像盤古一樣,用斧頭劈開自己的混沌,以雙手撐天,以兩腳踏地,天高一丈,地厚一丈,自己也一丈一丈地延長。沸騰的時代,每個人都欲舉手發(fā)聲,善于孤獨,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鼗氐焦陋?,開辟自己的山川草木、日月星辰,是修行人的福祉。
時間漸漸進入一個相對沉穩(wěn)的階段,某些瞬間我感到自己正不可避免地垂垂老去,悲壯,又帶著幾絲竊喜?,F(xiàn)在,我喜歡的是狄金森,更多的不是作品,是將活著與寫著融為一體的姿態(tài)。這個從25歲起就主動將各種社交逐次拋棄的詩人,在自己出生就已居住的房子里,種滿冬天能開花的植物,埋頭寫詩。
“我為美而死,美和真理是一體的?!彼f著,以一種決絕的平靜沉入地心,在黑漆漆的煤炭包圍中冶礦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