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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路

2021-09-05 03:13邊凌涵
青春 2021年9期

岳小云下班回到家,秦放還窩在沙發(fā)上打游戲,頭發(fā)蓬亂,灰色珊瑚絨家居服一半塞進褲子,一半露在外面。臥室沒開燈,窗簾拉得密不透風。電視機開著,光影窸窸窣窣,在這個男人臉部投下七零八落的陰影。游戲畫面暗黑叢生。岳小云站在門口,手心的汗濡濕提包帶子。

晚飯吃什么?她問。

隨便,秦放說。

岳小云打開冰箱,雞蛋剩最后一顆,兩個西紅柿和半只青椒擠在一團皺巴巴的保鮮袋里。一小塊豬肉在冷凍室蜷縮著,硬邦邦的,仿佛因長時間被遺忘在此而全無生機。取出豬肉,岳小云把熱水開到最大,正反淋澆幾遍,算解過凍。煤氣灶點了數次都功虧一簣。她跟秦放提過,不止一次,得請個師傅過來看一下。大概師傅太忙了,他們又太微不足道。岳小云深吸一口氣,將旋扭向下?lián)宓降?,稍等片刻,猛然轉至極限火力,藍色火苗終于“呼啦”躥騰不息。待水煮沸,岳小云抓起一大把面條扔進鍋里。合上鍋蓋,聽到廚房的瓷磚地面響起尖銳又急促不安的“哐哐”聲,這才發(fā)現自己忘了換鞋。

逼仄的廚房容不下第二個人。多么幸運,秦放此時絕無可能像從前那樣,非得弓著身子擠到她身邊,在她做飯時捏一下她的胳膊,或者僅僅是用下巴磨蹭她的頭發(fā)。掀起蓋,鼎沸的熱氣一下子沖入岳小云的眼睛。她使勁眨,直到灼熱的眼眶趨冷,一切在眼前重又變得清晰。她把一碗面條端進臥室,放到秦放面前的茶幾上。這個男人,雙眼依舊死死盯住電視屏幕。岳小云轉身,去了客廳。

雖然才過去半年,可岳小云覺得那件事特別遙遠,遠得幾近虛無,遠得就像是發(fā)生在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身上。她不知道秦放是怎么想的,至少,現在不知道。他也哭過,沒在她面前,但她的確看見了,一個沉默的背影,面朝廚房陰郁的窗外,沉悶地啜泣。她好想過去抱住他,用兩個人的力量,來抵擋潛藏暗涌的悲傷??伤路鸨徽l施了咒定在原地,身邊的一切疾速流走,唯她動彈不得。留在視線上的人影逐漸淡去,曾經堅信的也開始變得不真實。說到底,什么是想象?什么又真的發(fā)生過?

面冷了,表面浮上一層薄油。岳小云撈起一大筷,放進嘴里。

等她再次走進房間,秦放面前的碗沒有動過的痕跡。

還吃嗎?她問。

等會兒,他說。

岳小云的腿拖著她走過秦放面前,又把她拉到床上。被子胡亂團疊,她扯過松垮的半邊將自己包裹,兩只眼睛望著天花板,好像那上面有一張神秘的臉,正不停地下降、迫近,壓得她透不過氣。過了好一陣,岳小云說,我累了,想睡一覺,你聲音輕點。

屋內熱氣氤氳,岳小云平躺在床邊,雙手交疊,安然置于小腹之上,頭稍稍伸出一點至床沿外。秦放把一個洗腳桶倒扣,上頭擱一盆熱水,左手托著妻子的后腦勺,右手拿毛巾浸足了熱水一下一下溫柔地擦洗她的頭發(fā)。

你別繃著勁兒,放松就好。秦放說,你放松了我才知道該使多大力。

我怕你累著。岳小云感覺一股接一股的熱流從頭頂涌到腳心。

我不累。秦放夸張地拿捏催眠大師的腔調,放松——放松——

從這個角度望丈夫,有一絲奇詭的意味。她看不清他的臉,只隱約能瞅見頭發(fā)、腦門、眼睛和鼻子。拼不出完整的臉,五官各自獨立。都是反的,像顛倒時空中他和她的相遇,一切都錯位了,抓不住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變過。閉上眼,她伸出手試圖想去夠一夠他,遍尋不著,手在空中瞎抓了半天,莫名意亂心慌。

岳小云猛然睜開眼睛,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奇急轟鳴。周遭一片寂靜。片刻之前還那么清晰的畫面,剎那全部消失無蹤。毫無道理,現實不由分說奪去了本屬于她的夢境。那曾經是她的一部分。曾經。

岳小云抬起身。房子里黑漆漆、空蕩蕩的。她的腳摸索著找到一只拖鞋。另一只,不知去了哪里。煩躁,體內像有千百根針扎得她難受,她索性甩掉穿上的這一只,光著腳走到門邊開了燈。茶幾上的面碗被端走了,留下一個圓乎乎的油印。岳小云走入廚房。碗浸在水池里,吃剩的西紅柿、青椒和肉末糊住下水口。從塑料垃圾籃頂部飄下一張皺巴巴的紙巾,里頭快要滿出來了。她記得秦放說過會把它扔掉。

你出門怎么沒有把垃圾帶下去?她在手機上飛速打著字。

五分鐘過去了,沒有回音。岳小云腦子里劃過一聲尖叫。

在嗎在嗎在嗎???

又過了二十分鐘。

在,秦放回道,忘了。

這些字像急遽旋集的風暴怒吼著從她的指尖迸出,倏而無聲下墜:算了,反正你什么都不記得。

涼意不曉得從哪邊的窗戶縫漏進來,冷,岳小云打開衣柜,在抓取那件搖粒絨開衫時不小心帶出旁邊一件衣服。藍黑條紋的格子襯衫,悶聲摔在地板上。岳小云撿起襯衫,抖了抖,拍掉上面的灰,重新折好,堆到一疊襯衫的最上方。

年前,秦放所在的小組意外犯了一個非常低級的錯誤,導致公司的APP崩潰六小時,網上難聽侮辱的言辭鋪天蓋地。領導層火速作出決定,一封內部信宣布處置結果:全組扣除年終獎,由技術崗調到行政崗,即日執(zhí)行。其他人都選擇接受安排,只有秦放遞了辭職信。從那以后,岳小云再沒見秦放穿過這些格子襯衫。

其實這天岳小云很想跟秦放分享一個消息。她升職了。印有“品牌總監(jiān)”的名片下午剛送至她手里。岳小云不確定,即便秦放不出去,她會不會開口說,說的時候又該是哪一種語氣,哪一副表情。他不在,她反倒松一口氣。

從廚房出來,路過左手邊的小房間,鬼使神差鎖扣輕響,門開了。是風吧。

月光透過窗子灑進來,房內一切如昨。墻紙上的淡黃色雛菊影影綽綽,岳小云的手撫過它們,能感覺到片片花瓣的掙扎與逃脫。日記本和貼紙、膠帶、彩筆混作一堆攤在桌上。組裝了一半的嬰兒床擱置在墻角。嬰兒車、嬰兒襪、抱被、奶粉、奶瓶、尿不濕、浴盆、浴巾、毛巾、濕巾……全部扔在另一邊。所有東西上面都覆了一層灰。它們從期待的頂點墜落于此,在時光的長河中靜默不言。

翻開日記本,岳小云看到秦放的字跡,眼前頓時浮現出他當時一筆一畫寫下的樣子。秦放本不想寫,說自己的字太丑,不想給孩子留下什么童年陰影。字好不好沒關系,重要的是爸爸和孩子之間這種情感上的聯(lián)系和紐帶,岳小云摸著肚子對秦放循循善誘,你想啊,以后等孩子長大了,一翻這本日記,肯定特感動,原來爸爸媽媽在他出生以前就這么深地愛著他啊。她把一只藍色水筆塞到他手里。秦放蹙眉,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在她的注視下別別扭扭地寫起來。如今看來,這些字的筆畫一點都不舒展,像一個人在沒想清楚合不合適之前就把它們硬生生地湊到了一塊。秦放說得對,他的字確實不怎么好看。

嬰兒床是趕著網絡購物節(jié)買的,連同其他那些。秦放不讓岳小云插手,搬了椅子讓她坐門口,封她為“總指揮”,具體的活都交給他來做。挪柜子、擦桌子、貼墻紙……當秦放從包裝密實的紙板箱里取出嬰兒床的組裝材料,岳小云渾身一顫,她似乎已經提前看到了孩子睡在這張床里,揮舞著胖乎乎的手啊腳啊吱吱呀呀的可愛模樣。秦放坐在小板凳上,手里高舉圖紙對著燈光,認真研究上面的步驟,比對著去找相關的物料,一點一點照說明把它們搭建起來。屋里電扇吱嘎吱嘎?lián)u著頭,一滴汗從他臉上滴下來。岳小云站起身。秦放警覺,你要干什么去?給你抽張紙巾擦擦,岳小云說。別別,我不熱,秦放說,你趕緊坐回去。岳小云忍俊不禁,說,那我去上個廁所總可以吧?

撥開一堆冗物,岳小云拎起一雙粉藍色的嬰兒襪。那么小,放在手心就像一團肉肉的帆船。她伸進去三個手指,把襪子套在指尖。轉過手指,彎曲兩下,似有個小人在對自己說話。

你好啊。

你好。

你是誰呀?

我是媽媽。

襪子揚起的灰塵掉進她的眼睛、鼻子,嗆得她直咳嗽??瘸鲅蹨I、鼻涕,心口又堵又疼。

她退出來,關上門。

鑰匙轉動。狹小的客廳這下有了兩個人,更顯擁擠。

回來了。岳小云說。

嗯,秦放說。

去哪兒了?

隨便走走。

哦。

半晌,岳小云說,秦放,我有話跟你講。

秦放坐沙發(fā),岳小云坐床。兩人的位置呈現出一個鋒利的直角。

說吧。秦放眼睛看著地面,雙手交叉垂于兩膝間。

我們把小房間打掃一下,怎么樣?

秦放抬起頭,雙眉微皺,似乎這句簡單的話語超出了他的理解力。什么?

我說,我們把那個房間清理干凈,以后客人來了也好住。

就這個?

不然呢?她問。

我還以為,你想……你要……

你在說什么?

沒什么。

突然,岳小云覺得好累,一股徹骨的疲憊向她襲來。

難道,你一直在等我說那句話?

沒有。怎么可能?不是的。

那一刻,岳小云感覺自己很傻。她想的方向,和秦放想的方向,也許根本不是同一個方向。

很久以后岳小云都不會忘記自己那時在廁所脫下內褲,看到它上面明晃刺眼的一大片血污的瞬間??瞻?,徹徹底底地無法思考,好像千斤壓頂,又仿佛地心深處有股看不見的力量拽著她往下掉,她幾乎快站不住了。震驚、混亂、慌張、恐懼,她坐在馬桶上,顫抖著手用廁紙抹了把下體。鮮紅的血很快滲透孱弱的紙面,印在她手上。

在這次意外之前一年,他們失去了第一個孩子。原因很復雜,最后也沒有一個定論,可能是做了一次長途旅行,還騎了馬;可能是走了好長一段路就為買一根手鏈,慶?;瀳蟾嫔系捏@喜;可能是急于開始做孕婦操……也有可能什么都不是。

后來岳小云這第二次懷孕,秦放就變得無比緊張。上班前,他總是一鼓作氣幫她把一天的伙食給安排了。茄子切塊還是切條,肉切絲抑或切片,空心菜切多長,蒜要不要拍碎,凡此種種他都一次次跑進房間請示床上的岳小云。望著他跑進跑出汗涔涔的樣子,岳小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等他弄好飯菜去上班,岳小云起來上廁所,路過廚房,不禁啞然失笑。臺面上這里一攤那里一塊,晶晶亮的水,還有沿著臺沿滴滴答答往下流的。灶臺邊緣爆出一圈油粒子,地上散落幾根空心菜葉子和莖稈。幾碗菜倒是用保鮮膜給捂得嚴嚴實實。岳小云揭開一角,黑乎乎的茄子坨成一塊一塊,空心菜應該是炒得時間過久,葉子干癟得不行,皺縮在盤邊,青椒炒肉絲看著還行。紅燒豆腐的湯滿得都快溢出來了,她夾起一塊放進嘴里。放了糖吧,甜到心里。

沉默在兩個人中間繼續(xù)蔓延。岳小云忽然起身,沖向客廳。她從玄關的鞋架上抓起鑰匙。身份證?手機?錢包?駕駛證?腦子里倏忽閃過一些如果不帶會讓她在外面的生活過得不便利的東西。突然停下來、空出來的一秒,讓岳小云覺得有些滑稽。她在干什么?岳小云幾乎就要把鑰匙放回去了。背后傳來輕微的拖鞋摩擦地板的沙沙聲。岳小云把鑰匙緊緊攥在手心。她用力轉動了幾下門把手。門沒開。岳小云只好把鑰匙插進門鎖。就在她即將推門而出的時刻,秦放走到她身邊。他捏住岳小云的手臂,就像小時候在水塘里,捏緊一條泥鰍。

隨即,他又放開她的手,仿佛發(fā)現泥鰍太瘦太小、不合他心意般百無聊賴。

好了,算我錯,不要哭了。

我沒有。

哦。

鑰匙被重新放到塑料鞋架上。這是剛搬進來時,秦放和她,橫一塊面板豎一塊面板拼起來的。不只鞋架,這個50平方米的家,哪一樣東西,不是她和他共同打造?包括她和他這兩個活生生的人,身體靈魂無不烙滿了彼此的印記。如果,真有靈魂這種東西的話。

失去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和他都那么難過。坐著、躺著、走在路上,岳小云都會無端端感到大腦中某根神經異樣刺痛。低下頭,眼淚猶如血珠大滴大滴地從緊閉的眼中漲溢摔落。他的手搭上她的肩膀,一步、兩步,又一步,再一步。踩著往事的尸體,緊偎彼此咬緊牙關翻過去,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和她兩個人。

岳小云無比懷念那種除了她和秦放,其他人都不重要、不存在的感覺。

過去將兩個人綁定的那些,如今卻要將兩個人分離。尷尬讓兩個人都清醒,有些事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過不去。

你坐吧,我去洗澡,秦放說。

接連兩次先兆流產,開出清宮手術單的同時,醫(yī)生建議他們做個DNA檢測,最好夫妻雙方和孩子都要。

孩子怎么做?剛經歷一場大出血,岳小云坐在木凳上,臉色白青,上下牙止不住地顫磕。

取胚胎絨毛。

現在嗎?

不用,你手術時告訴醫(yī)生,他們知道的。

又一個血塊從岳小云體內滑出來。她抓緊秦放。他的手硬冷如石塊。他們沒有望向彼此。

術后兩星期,秦放去醫(yī)院取來DNA報告。岳小云躺床上,閉著眼睛,似睡未睡。屋內黑沉,太陽落山許久。秦放捏著薄薄的三頁紙,遞到岳小云面前。

有問題嗎?岳小云問。

我和你沒有,小孩也正常,秦放說。

那就好。岳小云朝里翻了個身。一側枕套很快濡濕,從溫熱到冰涼。

并非他的錯。也不是她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應該、能夠為這樣的事故負責。徹頭徹尾的無力感,源于仇恨深種卻不知敵家是誰。

從浴室出來,秦放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眼看見床上堆了兩摞襯衫。全是格子。

我還記得你穿它們的樣子。岳小云說。

扔了吧。

為什么?

秦放沒說話。

至少,出去看看機會。

別逼我。

難道你準備在家里待一輩子?

不行嗎?

你真的覺得這樣好嗎?

哪里不好?

這下輪到岳小云不說話了。

秦放抱起所有衣服往門口走去。岳小云聽到門外物體墜落的聲音,悶響,鉛實。

公司那次事故,不全是你的責任。她說。

你什么都不懂。

你可以跟我說。

說了有什么用?秦放突然大聲沖她吼道,你真的以為,一個人可以分擔另一個人的傷痛?

岳小云驀然發(fā)現,他和她始終還是有默契的,他們從不同的角度領悟了這一真理。

她想大笑,也想大叫。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大正常。她不知道的是,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腦筋不大正常,是不是就意味著沒有什么不正常。全身骨頭咯啦啦地跳吼,體內有一幫瘋子群魔亂舞。

在這個家里,談論“孩子”不知不覺成為一種禁忌,至少,帶有某種不祥的預兆。接著,禁忌的范圍日益擴大,她和他能交流的話題越來越稀薄。但是在早些時候,在兩人第一次體會“失去”的痛苦時,卻也是第一次,兩個人把自己如此打開,向對方敞露愛與絕望,還有鮮活的傷口。

那時岳小云感覺身體里面有一股黑色的力量,濃得像墨化不開,她死命跺腳,拿頭往墻上撞。痛,可五臟六腑依然堵得慌。秦放深夜下班回家,岳小云披頭散發(fā)縮在床腳。秦放脫下雙肩包,電腦摔落在地發(fā)出“呯”的一聲鈍響。他抱住她,把她攬到懷里,溫柔地摸著她的頭,她無止息的戰(zhàn)栗立即傳到他的身上。說不出來的寒意。他安慰她,更像安慰自己,別怕,有我在。

毛巾揮發(fā)灼人的熱氣,秦放給岳小云仔細擦臉。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里囁嚅什么誰也聽不清。他任由她去。輕撫頭頂,掌心傳來她發(fā)絲的溫度。有一根白發(fā),秦放用手指捻出,短,格外硬,他想幫她拔了,又怕弄疼她。他松開手,白發(fā)重新落回發(fā)叢。秦放摸過一簇黑發(fā),蓋過去,岳小云突然抬起頭沖他笑,唇齒清晰地說了聲——“真好”。

電視重新閃爍刺眼的光線。秦放又拿起游戲手柄。

我想去拉薩,岳小云說。

做什么?

我要去,岳小云說,我一直都想去。

好吧,秦放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等你有空,我們去。

在值機柜臺托運了兩個箱子和兩只背包,岳小云從一個額頭、臉頰均爆有青春痘的工作人員手里接過兩張身份證和兩張機票。

我們要轉機嗎?

不用,秦放說。他把自己的證件和機票收進錢夾內側。

那這是什么意思?岳小云說,盯著票面上這個完全陌生的目的地。

上個月剛發(fā)的通知,興義和我們結為了友誼城市,景區(qū)門票全免。你不想去看看嗎?

我想去的是拉薩。

我知道。

興義有飛拉薩的航班嗎?

不知道。

現在可以退票嗎?

大概不行。

我想回家,岳小云說。

隨你,秦放說,都可以。

岳小云垂頭看著身份證上的照片。那是在認識秦放的前一年去遷入戶口的派出所拍的。當時她聽從工作人員的指示摘掉自己的高度近視鏡,從一只灰粉色的塑料框里擇取了一副黑框眼鏡。眼鏡沒有鏡片,奇怪雙眼在后面并未失去焦點。

我們去完興義再去拉薩?岳小云重新抬起頭問。

也行,如果到時候你還想去的話。

我要去,我一直都想去。

嗯。秦放應道。

岳小云的右手拇指把機票上的“興義”兩個字摳出了疊影。

好吧。興義在哪?

在貴州,具體我也不清楚,去了就知道了。

興義城區(qū)很小,從南到北、從西到東,開車各不過十幾分鐘。不時可見“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的宣傳字樣。岳小云感覺興義的街道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自己生活的東部沿海小城很像,尤其是一條街上遍布經營窗簾、水電、五金、衛(wèi)浴潔具的店鋪,再加上一些不知名的服裝品牌,簡陋的店面裝修透露出一絲廉價的時尚。岳小云的眉頭就在這時皺了起來,她很想弄明白,秦放一言不發(fā)帶著她飛了兩千公里來到這里究竟有什么意義。

我們去景區(qū)。秦放邊說邊打開手機導航,往搜索框輸入一個新地名。

路程比想象的近得多。開出喧囂的市區(qū)僅五分鐘,山,一節(jié)又一節(jié)大地的脊椎,忽入眼簾。高聳入云的大山,似座座遺世獨立,又像在遙遠的、看不見的地底,有一張巨大無比的網,將所有山、石、林、木兜攏系緊。陽光刺破厚厚的云層,空中撕裂開一個繭形的洞,滿山滿坡綠得更綠,青得更青,山的影子越拉越長,越拉越寬,漸漸將河谷間一小簇一小簇的人類聚居地完全籠罩。岳小云相信,在人類出現很久以前,這些山就在這里了;在人類消失很久以后,這些山還會在這里。

秦放駕車沿著盤山公路行駛。一個180度的回頭彎,他本能地踩剎車,降低速度,然而對向車道的司機幾乎保持原速擦著他們的車轉瞬即逝。岳小云屏住呼吸。鉛灰色的護欄在她一側,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她的心往喉嚨口提了一提,一陣失重的錯覺席卷所有感官神經。

我看夠山了,岳小云說。

還沒到頂。臨近急轉彎,秦放又往左邊的反光鏡看了一眼說。

夠了。

秦放猛踩剎車。車停在彎口。尖利的一聲長鳴,岳小云看見一只黑色的無名鳥揮動著翅膀,往他們身后乍然飛遠了。偌長一條山道,前后無人,四下無車。

你想看什么?秦放說。

我想去拉薩。

這里不是拉薩。

我知道。岳小云倏忽失了神。

那你現在是做什么?

隨你吧,岳小云讓自己更深地陷入副駕駛,隨你,都可以。

時上時下,蜿蜒盤繞像經歷了一個世紀那么久,車子噴出殘存的一口氣,停駐。這里是馬嶺河峽谷,號稱“地球上最美的疤痕”——在嘎嘎亂叫的木質棧道上,秦放像個資深導游一樣對岳小云介紹。慢點走,前面有瀑布,他補充道。

崖壁光滑,應該是經年累月被水流沖刷的結果。岳小云望向對岸,另一面相似的峽谷,枝葉叢生,峭石陡凸,人在其間行走,像一粒粒謹慎而笨拙的甲蟲,仿佛稍不留意就會被這漫天漫地的山水吸收、消化。她抬腳走上一級臺階。

嘩嘩的水聲從前面拐角傳來。一大塊圓乎乎的石頭,在距離它不到一米的上方山體有個碗口大的洞,正汩汩往外冒水。水花四濺,形成一個小型瀑布,剛好一人多高。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水簾洞”,秦放說。

沒帶傘,秦放說他先穿。岳小云看著丈夫三兩大步快速通過,頭發(fā)、衣服濕了一大半。

不要怕。先過去的那個人說。

她不怕,一點都不。一個箭步沖進瀑布當中,岳小云有意停留片刻。水束打在頭頂,有點疼,水珠讓眼睛難以徹底張開,無法看清要走的路。

怎么樣?秦放問。

岳小云朝他比了個手勢,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fā)。

接著再往前,山和水的面目益發(fā)變得雷同、模糊??展扔撵o,岳小云探過欄桿,底下青綠色的河水時而溫婉,時而咆哮,不變的是一直流啊,沖啊,也許從開天辟地時就這樣了。千百萬年以后,河水將這座巍峨的高山一劈為二。從此,它們只能遙遙相望,再無法并肩而立。

走在架于半空的吊橋上,岳小云感覺全身的力氣在一點點逸失??赡苁抢哿?,也可能是倦了罷。這世上,哪哪的山水都差不多。走過再多的山水有什么用,在一起的就會在一起,該分開的還不是要分開。

我走不動了。岳小云說。

再堅持一下。秦放停下腳步,轉過身說,前面就是“萬馬奔騰”,據說會有幾十條百米瀑布,很壯觀。

我想休息。

真這么累嗎?

你覺得呢?

還好。

我不行了。岳小云說。

那休息一會兒吧。秦放慢慢走回她身邊,說,我等你。

吊橋上偶有游客經過,或者說著話相互攙扶,或者喘著氣疾步快走。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吊橋偏斜的角度和迸發(fā)的聲音會有絲微不同。岳小云感受著這中間的差別,任由被人踩踏無法反抗的吊橋把自己晃來晃去。橋面的木板鋪墊并不細密,塊與塊之間的縫隙不致產生安全隱患,卻也足夠令人心驚膽戰(zhàn)。岳小云透過橋板中縫,望向身下咆哮的河流。水聲比剛才又急了許多,堅硬的巨石表面撞擊出一朵朵碩大的水花。這條碧綠長龍,沒有一刻留戀,赤條條毫無掛牽,怒吼著,迸裂著,不問因由不問結果地奔向天邊。時間在這里被彎折,它化作一條水汽蒸騰的鞭子,抽打著岳小云。這讓她愈加產生了一種置身渦流,被裹挾,被吞沒,被波浪卷上去,又狠狠拋下來的眩暈感。

就到這里了嗎?秦放問,十指緊扣鐵索。

就到這里了吧。岳小云說。

確定嗎?

嗯。

好。

兩人又默默地看起山、聽起水來。

過了好一陣,秦放開口,有一件事,我想你大概不知道。

他從牛仔褲的屁股兜里取出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展開,遞給另一個人。

是個女孩,秦放說。

23對染色體;最后一對,Y為零。岳小云努力把殘存的生物學知識和眼前這張紙,還有曾經短暫停留于她身體內的那團骨血聯(lián)系起來。胸中有團火轟然升騰,炸裂,岳小云突然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作者簡介

邊凌涵,生于1987年,浙江諸暨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碩士,2019年浙江“新荷十家”。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廣西文學》《西湖》《野草》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著有短篇小說集《美麗的小騙局》,長篇小說《彼岸·倫敦結》,散文集《日記本》《一橫一豎,一晃十年》等。

責任編輯 孫海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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