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晉瑞,70后寫作者,山西平定人,主要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兼及隨筆。出版有長篇小說《愛上薇拉》《原地》《中國丈夫》及中短篇小說集《陌生人的玩笑》等。曾獲趙樹理長篇小說獎。
1
院里的那塊陽光平平整整,藥水洗過般白寡寡的靜。一切預(yù)備停當(dāng)?shù)乃?,手拄拐棍坐在炕沿上。他朝門外看,又回頭看墻上的掛鐘,人老,容易耳背,可鐘的聲響卻讓他覺得聒人,確切說,他是指那根盲針……“你是咋了呀?”盲針在零點的刻度上一直來回跳,跳過來,跳回去,跳過來,跳回去,咔、咔、咔,那個“嗒”怎么也接不上?!澳愕故峭氨难?!”他心里想,唉,要是腿腳靈便,誰愿意這么磕絆啊,一準(zhǔn)兒是電池電量不足了,他本能地欠了欠屁股,但還是決定算了,自己要走了,再說又不敢保證能找到那節(jié)電池。
一只家雀這時“忒”地飛來,落到水桶上喝水。水,是給那棵合歡樹預(yù)備的。“可我就喝了,你要咋!”家雀抖抖翅膀,翹翹尾巴,喳喳叫,自己喝了不算,還要叫自己的同伴來。“要是我家的貓在,我看你這個小東西……”問題是貓不在,他只好拎起拐棍用力去敲門框,榆木敲著核桃木,硬邦邦的,聲音不脆,像是木魚浸滿了水。家雀一轉(zhuǎn)身“忒”地飛走了,他馬上后悔起來,覺得自己過分,不就喝你幾口水嘛。他想,要是自己再年輕幾歲,或小筲還在井臺邊沒收起來,我還在乎你這個小東西……就是‘除四害時我也沒有把你們……那時我可是農(nóng)業(yè)社的隊長。他覺得該和小東西解釋一下的,可已經(jīng)晚了。于是他替那只家雀原諒自己,寬慰自己,家雀有翅膀會飛,到哪都能找到水,可樹不能動,少澆一口就少一口,畢竟一個冬天呢,萬一不下雪……可是,誰敢說不下呢?可誰又敢說一定會下呢?這人世間的事啊……他抬頭看一眼合歡樹,枝枯葉疏的合歡樹也看他,仿佛聽到合歡樹在問他:“非得走啊?”
“非得走?!闭f完,他趕緊把頭扭了回來。羞的!
臨近晌午時,汽車在山間的回蕩聲開始密集起來。戲臺前的空地,很快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車。從車上下來的人們,相互問候,開著并不可笑的舊玩笑,讓村莊淡而無味的日子突然變得有了生氣。他抬手搓了一把臉,想一想七十六年前,自己的親生父親死后,母親因為日子難以為繼不得不帶他走四十里山路嫁到這里,他保留了自己的姓氏樊,而新添的弟弟自然跟繼父的姓趙,取名潤科。十五歲那年,母親再次懷孕,繼父卻因病而故,母親三十九歲,只得二次守寡。他記得,繼父出殯時,弟弟潤科跟在他身邊,一有機會兩條細軟的胳膊就纏住他。他不喜歡抱人,只是把一只手伸給弟弟,他發(fā)現(xiàn)弟弟只要攥住他的手,本來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珠就不再往外流了。第二年春天母親臨盆,生下了妹妹。這個遺腹子的到來,讓全家人暫時忘掉了生活的艱辛,也讓地下的繼父心安,因為就是在臨終時,繼父還念叨自己要能有一個女兒該多好,那樣,每年十月一看別人家閨女到墳上送寒衣,自己就不用眼氣了。妹妹叫潤桃,是他給起的名,幾十年來不忘繼父遺愿,每年十月一都會回來,先是給繼父,后是給母親,接下來,就該自己了吧……想想這些事,就和昨天發(fā)生的一樣。
這是十月初一,活人給死人送寒衣的日子,聽著外面吵吵嚷嚷的,他多少對那些死去的人萌生了羨慕——人家靜靜地躺在墓穴里,冬暖夏涼,沒人煩,沒人怨,不用看別人臉色,多好!他記得一年夏天的中午,他坐在街門口想象自己死后的樣子,鄰家的小閨女“噔噔噔”跑來,突然愣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就“噔噔噔”跑回家了。沒一會兒,小閨女的父親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后生,連鞋后跟都沒來得及提就來找他算賬,大概看他一動不動,心里也害怕了,先用手摸他胸脯,又彎腰瞅他眼睛,然后才長出一口氣,蹲下來,把拇指和中指窩成圈放到嘴里呵氣。他瞇縫著眼看著后生,抿了抿嘴說,你小子要是彈我一下,咱試試!那后生把手變成掌,輕輕拍了他的臉,說:“我的二大爺啊,原來你沒有死啊,你可把俺閨女嚇?biāo)懒??!?/p>
“我在這好好地坐著,咋就把你閨女嚇?biāo)懒耍俊?/p>
“你好好的,那你倒是把眼睜開??!”
“我的眼沒有睜嗎?”他仰起頭,用力睜了一下眼。
“快算了哇,你那也叫睜?”
自那以后,他就發(fā)現(xiàn)人活到這把年齡,眼睛睜與沒睜原來沒有多大區(qū)別了。
街門外更熱鬧了。從外面回來的人、車,一年比一年多,本來是回家,卻都沒了落腳處,有一年他見他們鉆到車?yán)锖蕊嬃峡忻姘?,就隔著車窗跟他們說,天涼了,吃那些東西不入貼,還傷胃?!按鬆?,一頓半頓的,沒事?!边@是年輕人??僧吘褂猩夏隁q的人啊,他說:“你們回來,一時半晌飯做不下,但開水還是能滾下的!”后來再回來的人中,就有帶泡面的了。三年前村里換了個新書記,和他一輩,見回來的人站沒站處坐沒坐處像外鄉(xiāng)人,就在自己家支起鍋灶,喊幾個叔叔嬸子來幫忙,炒個白菜豆腐臊子,和一盆面在案板上醒著,大鍋水在火上開著,隨來隨拉,隨拉隨吃,一碗面算不得什么,大家吃得熱乎,可他心里不是滋味,本不該這樣的啊!
自從書記家支起了這個大鍋灶,很多本該能回家吃飯的人也不回了。妹妹潤桃就是其中一個。他對她這一點很有意見,要是外甥開車?yán)貋?,外甥是年輕人,嫌老家的水有水虱、土腥味重、飯菜不香,可以理解??赡銤櫶易孕∈沁@地方生這地方長的,況且,以前潤桃每年在這一天回來,她還要讓他到地里給她尋幾個暴條南瓜,挽幾個蔓菁,刨點野蒜的。妹妹家條件好,在省城,可有些東西她在省城是吃不上。再說,就算外甥嫌不好,妹妹可以自己動手做嘛??墒敲妹谩鞠牒兔妹煤煤谜f道說道,可轉(zhuǎn)頭一想,妹妹年歲也大了,回來一趟少一趟,也就作罷了。
他就那么坐等著,腿下是兩個鼓鼓囊囊的尼綸袋和一筐柿子。這時院門開了,恍惚中他以為是妹妹潤桃,進來的卻是一個小伙,書記的兒子。小伙子褲筒半吊,系帶皮鞋里兩只腳連襪子都不穿,衣服又瘦又小像個螞蚱鞍。小伙子喊他“大爺”,手里端著一個條盤,是來給他送飯的。小伙子說,大爺,你這可是頭份兒啊,知道你牙不好,我還讓他們拉細點兒多煮了一會兒。他卻說:“我吃了。”
小伙子進屋放下條盤,又到院里的廚房拿來筷子,說:“不能啊,大爺,這才幾點,咱可不興使假?!?/p>
“我真吃了?!彼?xí)慣性地抹嘴,“餃子不好包,油餅不好炸,熬個小米稠飯,炒盤土豆絲,我還是能辦到的?!?/p>
小伙子把筷子插進碗里,說:“廚房的火還封著,你能吃了?”
“吃了。我就怕這,所以早早就吃了?!?/p>
“你看你,現(xiàn)在又不差你這一碗飯。”
“我知道誰家也不差,可咱老也得有個老的樣。”
小伙子知道他的性格,也就不再強求,便問他:“今年冬天你去太原我潤桃姑那呀?”
“嗯。本來依我的意思,是哪也不去??赡銤櫶夜糜步校宜记跋牒?,還是去哇?!?/p>
“去了,對?!毙』镒诱f,“冬天咱這兒冷,冷倒不怕,把火生回來,再冷了,還能往灶火里攛柴火??梢谴笱┓饬寺?,偏偏你又頭疼腦熱的,咋辦?去哇,去了對!”
小伙子端起條盤要走,他用拐棍攔住人家,讓人家看他的胡子刮沒刮干凈。還真沒刮干凈,小伙子用手捏住他嘴邊的幾根遺留的胡子問:“咋呀,大爺,揪了?”
“揪了?!彼呛切?,說,“留下它們給咱看家?!?/p>
“倒也是。”小伙子用力一扽說,“這么好的一攢院子,沒個看的也可惜?!?/p>
2
整攢院子都是石頭的,三眼窯洞,一間平房,連院墻都是。青石。坐西朝東的窯前有月臺,青磚砌出了花墻,上面擺著天竺葵、海棠、雞冠、串串紅,臺階下面,大門靠東,靠西有口石頭甃的井,當(dāng)院種有一棵合歡樹。所有的前墻石都用鏨鑿出斜紋,門窗上的拱石和檐石還雕有陽紋祥云,一場清雨過后,青石泛青,到處水靈靈、濕洇洇的,一片青色中綴放著合歡樹鳳頭似的粉花,當(dāng)然漂亮。
他決定修這院子的時候,已經(jīng)五十開外了。那時,他一年到頭戴著一頂藍布帽,衣服永遠是中山裝,腳穿燈芯絨布鞋。他說自己不像上代人不到四十就白毛巾裹頭,不穿疙瘩扣對襟粗布衫,就已經(jīng)新社會了。至于時興,那是永遠也趕不上,再說也沒必要趕,一切實實在在實用就好,就說腳上的鞋,買來的鞋是好看、輕便,可穿上它到坡上試試,下雪天試試,三伏天試試,夏天捂兩腳腳氣不說,看山上的圪針不扎爛腳,雪天不摔出八瓣屁股才怪。可麻繩納底麻繩绱幫的布鞋就不一樣了。年輕時,弟媳婦辛辛苦苦喂一口豬,年底給弟弟換一塊上海手表,說看時間用,他就覺得那是燒燥的。弟弟在村供銷社工作,村里滿共百十來戶人,就是著急,喊一聲就行。后來機械表不時興,換電子表了,便宜的就兩斤雞蛋錢,他都沒動過心。他說自己是莊稼人,上地、回家,抬頭看太陽,遇個陰天下雨,估摸估摸時間也差不了幾分鐘,世上哪有那么多死卡死的事。不過,院子他是一定要修的,他專門征求過弟弟妹妹的意見,兩人都同意,只是說不用太好,修個平常就行??伤f,院子祖祖輩輩要傳,要不修就不修,自己光葫蘆一個將就將就,一骨碌一輩子就交待了,但要修,那就不能賴了。
可是,咋樣才算不賴呢?他心里是有數(shù)的。他是吹鼓手,經(jīng)常走村串戶,各式各樣的房子看不少,比來比去,還是決定碹窯。只是窯有窯的缺點,新式家具擺不進去。過去,窯洞里沒什么擺設(shè),通常是,炕靠窗戶,對面進門處是籠炭火,炭火旁是水缸、煤泥槽、飯柜,再過去是鋪柜,鋪柜上面掛著相框,相框和鋪柜之間的空兒平時擺些茶葉盒、筆筒、酒瓶之類的臨時物件,過年供奉祖宗時才能派上用場。鋪柜旁邊一般放把椅子,便于寫寫畫畫,再往里,快到窯掌的地方,不緊欠的人家會左右各豎一支豎柜,用于遮擋后面裝滿糧食的甕。但這是過去,尤其鋪柜和豎柜,材質(zhì)不是核桃木,就是榆木,死沉,挪一挪都難。還有,上面的描金不是花開富貴、五福臨門,就是梅蘭竹菊、龍鳳呈祥。年輕人不喜見,人家喜歡明亮、輕巧、簡單的組合柜,談婚論嫁時,日子、彩禮都好說,但要緊的是得把那兩支描金柜搊掉。“你們到底是年輕??!”他還勸人家,“其實那些老東西才是正經(jīng)東西?!比思液呛且恍?,說再正經(jīng),俺也不稀罕。年輕人的說法也對,房子又不光是老人住,所以碹窯時,他就要求直墻一定得高,起碼得能擺進新式家具,窗戶除了保留木窗欞的風(fēng)格外,還要能裝玻璃,能開扇。炕也要改一改,后半截保留著炕,天冷了燒火,前半截兒變成床,還能增加一些收納空間。
弟弟妹妹一聽,這么算下來,開銷可不小,但考慮到大哥就這么一個心愿,也就沒說二話,只是表示無論怎樣,他們會該出力出力,能出錢出錢。他卻說:“那倒不用?!?/p>
院子修好,村里人來參觀,就說他這是要為自己娶親的架勢。有這個提醒,弟弟妹妹心里也覺得,大哥莫不是早有想法了吧!人嘛,總喜歡按自己的想法思考問題。一年前村里趕大車的趙三出事了,留下一個寡婦,比他小十幾歲,更主要的是,他和趙三是多年的好兄弟,土地下放前他倆一個是隊長,一個是會計,兩人帶著鄉(xiāng)親們踏踏實實修田種地,一直沒有紅過臉。土地下放后,不用再集體干活了,人與人之間由過去的合作關(guān)系,變成了簡單的親朋鄰里關(guān)系。他就跟弟弟說,供銷社要是拉貨就用趙三吧,趙三人老實,做事認(rèn)真,也沒有乜乜心,就是路上摔個缸碎個盆回來也會說實話。弟弟潤科聽了他的話,自此供銷社的活兒就全由趙三包了。他和趙三關(guān)系好,走得自然近,不知是因為外姓的原因,還是他本來就寡悻悻的不合群。他那攢新院修好后,其實他只在里面睡了三個黑夜,第四個黑夜就和先前一樣,到供銷社給弟弟看門了。供銷社在村邊,前面是河,隔河過去是山,山上草深林密,到了晚上弟弟不敢在供銷社待。他敢,反正死了活了就自己一個,沒什么好怕。他替弟弟看供銷社,一看就是幾十年。晚飯后,他不串門,覺得人們串門扯閑話沒個好,他寧愿到供銷社一個人坐著。供銷社里柜臺擺成L型,后面是一張三抽屜的寫字臺,弟弟在那盤點結(jié)賬,胃疼時也趴在那。他從來不碰寫字臺,弟弟不用背井離鄉(xiāng)就能吃上公家飯,一直是他的驕傲,那張寫字臺在他心中不同于普通的寫字臺。他到了供銷社,只是坐在靠邊的單人床上,有電時亮著燈,沒電時他也不點蠟,黑漆麻糟的他也一個人坐著。趙三有時會來陪他坐會兒,聊聊進貨的事,偶爾也說說自己的馬和老婆孩子,他講講自己當(dāng)吹鼓手的那些事。有時什么也不說,兩個人就那么干坐著,臨了,趙三起身,說,不早了,睡哇!他也說,睡哇!就散了。有一次,趙三去公社糧站交公糧,馬車剛上公路一輛汽車不當(dāng)不巧沖上來,還爆胎,把馬驚了。趙三拼死沒能把馬拉住,馬拖著車跳了崖,他被甩到馬路上,腦袋被后面跟上來的車直接輾了。趙三死后,留下一個閨女和一個兒子。趙三老婆是那種從沒拿過主意,只知道干活走不到人前的人。趙三一死,除了給孩子做好那口飯,她就是哭了,成天哭??煽抟矝]用?。∪兆涌偟眠^。這樣他去趙三家的次數(shù)就多了,去看有什么事能搭把手,有時幫著拿拿主意。大家都覺得是好事,希望有一天寡婦能帶著孩子到他家,或是他搬過去,管他親不親愛不愛的,總是兩人摶到一起,成一家人了。那時妹妹潤桃已經(jīng)隨妹夫到太原辦了農(nóng)轉(zhuǎn)非。弟弟膝下兩個兒子,小的上初中,大的在村里幫著照看供銷社,每年秋天收藥材也能頂上用了。他是到了該考慮自己的時候了。
因此院子修好,弟弟馬上打電話把妹妹叫回來,兩人合計,覺得大哥的想法對,有這么一攢好院子,既不虧大哥自己,也不虧未來新進門的嫂子。當(dāng)然,這話是由妹妹潤桃說的。他聽了呵呵呵笑,說:“修院就是修院,修院就得有新嫂子???我和媽就不能住一住新院?”
妹妹潤桃說:“媽一天天老了,你也不能一輩子年輕,等你老了,媽又不在了,總得有人給你洗衣做飯吧。現(xiàn)在這個,年齡、性格和你都合適,咱又知根知底,你可不能錯主意?!?/p>
“我就不愛聽你們這些話?!?/p>
弟弟妹妹都覺得大哥是不好意思,或時機尚不成熟。但他們不知道大哥是另有想法。
3
如今他八十三了,依然孤身一人。人們說,就算當(dāng)年錯過趙三的老婆,他四處跑事情,搭個茬兒,自己張羅一下,全乎漂亮的不好找,瘸的拐的,耳朵背點兒的,屁股后邊帶拖油瓶的,總還是能成的。可他鐵了心就一個主意——不費那個事?!暗饶憷狭耍茨阏k?”妹妹潤桃常叨叨他。他要么不搭話,要么就說,老了再說老了的事。再說,他就動氣了,給你嘆上一口氣說:“這人啊,誰知道自己能活幾天,趙三不就是個例子!”
其實,人們都知道,有一個繞不開的事實是,他弟弟潤科家的條件不好。當(dāng)然也曾經(jīng)不錯過,過去潤科在供銷社工作,有工資支撐著,土地剛下放那幾年,也還行,可后來就不行了。明顯的標(biāo)志是,村里一夜間冒出好幾個小賣鋪來,再一個,秋天也有外面的人開著三輪來村里收山貨了。小賣鋪的東西便宜,還能砍價,供銷社呢,不論好壞東西,總是一口價,人們自然不樂意去。再說藥材這一塊,人家外面來的人,干的收,濕的也要,柴胡本來收根,放供銷社就得要求秧稈不能超一寸,人家來收,一拃長的也行;蒼術(shù),供銷社收,那得先曬干,再燎毛,人家卻連毛帶土一塊收;遠志是肉質(zhì)根,刨回來稍晾晾太陽,失失水分,趁有韌性時用榔頭輕輕捶打,把里面的筋抽掉,人家也不需要;還有,柴胡按理得秋天刨,藥性好,人家卻一開春就收。村里人掙錢不容易,只要小苗苗破土,能辨認(rèn)出來,一镢頭就下去了,個人是掙了錢,可山上的柴胡差點絕了種。作為供銷社,一賣不了貨,二山貨收不上來,哪來的錢開資?開始弟弟還奇怪,那些跑三輪的那種收法,藥材能賣得出去?能掙到錢?可是第二年,人家來是農(nóng)用車,第三年就換卡車了,人家甚至還主動找上家門來要供銷社幫著收,這他就不服不行了。潤科曾經(jīng)動過心,但被他出面制止了,他和弟弟說:“你是公家人就得辦公家事。這種吃里扒外的事咱不能干!”弟弟潤科的大兒子跳出來說,他要干,他干不算吃里扒外。他在旁邊,也不顧弟媳婦顏面,兩眼一瞪,沖侄兒喊:“我看你狗兒的敢!”
弟媳婦當(dāng)然有意見,只不過沒有流露出來罷了。弟弟潤科小時候吃冰茬柿炸壞了肺,身體一直不好。弟媳婦當(dāng)年嫁弟弟潤科那是一百二十個不愿意。這個好理解,不是弟媳婦漂亮,千人追萬人捧,而是弟弟實在擺不到桌面。再說這世上,只有娶不到女人的男人,哪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弟媳婦當(dāng)閨女時縱然不標(biāo)致不出溜,但人家總可以挑挑揀揀的吧。看弟弟老大不小了,他這個當(dāng)大哥的,比母親還急。他當(dāng)時是隊長,瞅個機會就找姑娘們提這事,當(dāng)然只能用開玩笑的口氣,成就成,不成也不傷情面。等到了弟媳婦那里,他也一樣,他看人家粗粗壯壯,背后一根大辮子,就喜歡。人家卻將大辮子一甩,不理他。他去見弟媳婦的父親,去之前,他還問弟弟愿不愿意,弟弟笑著說,就我這個樣兒,還有資格說愿不愿意?他進門先給弟媳婦父親遞了煙,然后就圪蹴到一邊不說話。弟媳婦的父親又不傻,知道他有事,也知道什么事,便吐口說,把閨女嫁給他弟弟不是不可以,但有條件。他等的就是這句話,因為他知道,弟媳婦在家是老大,下面五個弟弟,五個禿小子,吃飯是小事,將來可都得娶媳婦,閨女養(yǎng)那么大遲早要出嫁,但怎么個出法就不能光管她了。事情是明擺著的,他說:“誰家養(yǎng)閨女都不容易,有條件不怕,只要不是上天摘星星下海撈月亮,不況外就行?!钡芟眿D的父親會意一笑,說那不能,咱不能那么不成人。那是一個深秋的黑夜,天上連個月牙牙都沒有。得了應(yīng)許的他,簡直就是一路跑回家的。心里高興??!
接下來,天不亮他就背上玉茭或豆子到附近村子去換麥子了。山區(qū)里不產(chǎn)麥,有誰家種的也就一點點,要是趕上收成好,過年能夠包幾頓餃子和蒸一桌供的,要是年饉不好,連種子都收不回,所以麥子是硬通貨,一說誰家家境不錯,是好戶,就說家里存著幾甕麥子。不論玉茭、還是豆子,拿去換麥子,總是幾斤換一斤,沉甸甸的一袋去,回來就不夠一胳肢窩夾了。妹妹看不下去,主動提出給自己尋個婆家,對方長相個頭都不挑,只要拿出的東西能頂給哥哥娶嫂子的就行。他起初不同意,三天后說,那也行,但戶不能賴。妹妹說,要賴,也拿不出那些東西。東西是拿回來了,可還是娶不回嫂子。一條一條,一單一單,都是他答應(yīng)的,是他列的,他私下和母親講,他不能把妹妹賣了啊。這回,母親哭了,問他到底答應(yīng)了人家多少東西。他死活不說,只是寬慰母親說,多少東西咱都不怕,東西算個啥,咱要的是人,等潤科把媳婦娶回來,出溜一個,出溜一個,給你生一大堆孫子,難道不值當(dāng)?到最后弟弟潤科不干了,說這媳婦不娶了。他當(dāng)然急,訓(xùn)弟弟:“東西都給人家一骨堆了,你反倒圪撮了。你不娶,是想咋了呀?”
“你娶?!钡艿苷f。
“你混賬!”
“反正她要的是東西啊。”
“可咱要的是人?!?/p>
弟弟不作聲了,變得更加努力。他把家里能當(dāng)?shù)亩籍?dāng)了,又跑到親戚朋友那里借。在那個時候,敢借給他又不怕還不上的人不多(其中就有趙三)。但他擰著一個理,錢沒有可以掙,債背上可以還,人沒了那可實實在在是沒法了。
那年冬天,家里的日子可想而知:兩大甕豆葉菜,三麻袋干蘿卜和蔓菁片,早上出門稀糊糊,晚上回來稀糊糊,晌午加個窩窩頭,還不敢管夠。一個冬天,全家人誰都沒有端碗串過門。秋天漚酸菜時,他去地里收豆葉,人家見他收那么多,覺得奇怪,他說一個老中醫(yī)說了,常吃豆葉對弟弟的病好。他把一大袋一大袋的豆葉扛回家,在院里擇揀,到井臺邊清洗的事,都是妹妹。漚酸菜時天就冷了,妹妹的胳膊一連好幾天泡在冰冷的井水里傷到骨頭,后來還落下了一遇到冷水就胳膊疼的毛病。
第二年,喜事總算辦了。弟弟帶弟媳婦到墳上,兩人沒有和父親說多少相親相愛的話,也沒向父親表態(tài)明誓。他們只是講了大哥?;丶衣飞嫌龅饺?,人家看他滿面紅光,就說:“看來豆葉菜還真是養(yǎng)人啊?!彼廊思以谛υ捤?,就順著往下說:“那你今年也吃上一冬天豆葉菜哇!”
弟媳婦很快懷孕,生了個大胖小子,正應(yīng)了那句“好地種不出差莊稼”的老話。接著土地下放,村里人瞅個機會出去,回來口袋里就有錢。弟弟出不去,只能守著供銷社,可是供銷社又不行了,連工資都開不出來了,緊接著弟弟家的第二個兒子出生,日子一下子變得緊欠起來。
過去,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出嫁的閨女婆家條件不好,還能指望娘家??烧叻砰_后,誰也顧不上誰了。用弟媳婦的話講,她那五個弟弟別說成龍成虎,簡直就是五只狼,一天家瞅著能不能從父母本就干枯的骨頭上再撕下一塊肉來,攀比心那個重啊,恨不得父母就只生下自己一個,那樣全部家當(dāng)就都成自己的了。因此,弟媳婦的幾個弟弟都急,二十五的急,二十三的急,最小的才十五,也急,有一天鬧著非要退學(xué),說要完婚。老父親把他拉過來,照屁股就是一腳,“你個小×崽子,蛋殼殼沒頂破就想完婚!你知道啥是完婚?”兄弟姐妹多的孩子皮實,那小子順勢一跳,嘻嘻笑:“我咋不知道,我沒去過配種站吧,還沒放過牛?”家里就這情況,五個兄弟一到她這個姐姐家,不拘大小,沒多有少,總不空手走。兩天頭上一件襯衣找不到了,三天頭上剛穿一次的鞋不見了,最嚴(yán)重的一次是供銷社結(jié)賬交總社的錢沒了。弟弟急得冒汗。弟媳婦要弟弟回想是不是自己帶著回家時落到了路上。弟弟專門到供銷社重走一遭,他記得自己把錢放進一個塑料袋,根本沒往身上裝。他檢查門窗、查看釕铞,都沒刓沒撬。問題只能出在鑰匙上。弟弟粗枝大葉,東西總是胡扔亂丟,有時候自己懶得跑,就打發(fā)一個孩子,或干脆叫買東西的人自己拿鑰匙去,東西拿走,把錢放在柜臺上??墒沁@么多年來,供銷社連糖蛋蛋也沒丟過一個。弟弟憋在心里,弟媳婦臉拉得老長。他就說,咱們經(jīng)公吧。一經(jīng)公,就得動公安。弟弟低頭不吭聲。弟媳說,先別。她起身回了一趟娘家,回來一對大紅眼。他就明白了。總社交賬有期限,一個月收支不大,可好歹也是供銷社,家里一下子哪有那么多錢。他二話沒說,到信用社把自己的錢取來,先墊上。弟媳婦因為不爭氣的弟弟自覺理虧,跟他說,大哥,錢我們先借著,等有了還你。他沒說還,也沒說不還。后來弟弟老是病,一年總要病上兩場,供銷社不開資,病又不能不看。弟媳婦愁,他也愁,但他和弟媳婦說,你看看咱這兩個小子,這就是兩門小鋼炮啊,咱還愁個啥。
“可眼前呢?”
他說:“眼前有我呢。從現(xiàn)在開始,咱就數(shù)日子,一天,兩天,三天,孩子們總是一天要大過一天的吧!”
兩個孩子倒也爭氣,尤其老二,小學(xué)、初中、高中,就是考到北京上大學(xué),除了從家里拿一些必須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外,基本沒讓家里人操過心。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家里人沒去過學(xué)校,卻時常能收到學(xué)校寄回來的喜報,三好學(xué)生、全市物理競賽第一名、全省高中生辯論會最佳辯手等等,家里人將大大小小的獎狀貼到墻上,紅的、黃的,來的人都夸。孩子回來,放下書包就去干活,不是挑糞,就是到山上割蒿草回來墊豬圈,他從不說學(xué)習(xí)的事、學(xué)校的事,就是大人偶爾問起,說從別的孩子那里打聽到,每個月給孩子的生活費有點欠。孩子也都說,不欠,夠了。他見過侄兒的飯量的,私底下就問孩子,你當(dāng)真肚子不受制?孩子說,不受制,每月的錢要吃饅頭、肉不夠,但吃窩窩頭、茴子白就夠了。他問孩子,那你一個禮拜能不能吃上一頓肉。孩子害羞,還俏皮,說,大爺,這你放心,以后會吃上的。他心里就難受了。假期結(jié)束,孩子要走,他說要去地里,順道和孩子相跟一段。路上他要孩子往后保證兩天吃上一頓肉。孩子小大人似的說:“大爺,家里的情況我知道,其實你貼補我們夠多了。你還是琢磨琢磨自己的事,好歹也成個家?!?/p>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p>
分手時,他猛然叫住孩子,很嚴(yán)肅地叮囑孩子,“二小,你給大爺聽著,你現(xiàn)在正長身體,兩天務(wù)必要吃上一頓肉啊,你要真在乎那幾個錢,就出息點,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將來讓我跟上你天天吃肉?!?/p>
孩子心里支持不住,轉(zhuǎn)頭就走,一路上還默默哭了幾場。因為他知道大爺說的是真心話,他相信全家人就是五年不吃肉,也會心甘情愿讓他兩天吃上一頓肉。
再后來,錢變得越來越重要了,沒錢辦不成事。農(nóng)業(yè)社時村里就有過劇團,農(nóng)閑時排過幾場《沙家浜》《紅燈記》《龍江頌》《朝陽溝》,雖是小打小鬧,真還培養(yǎng)了幾個敲鼓吹號的人,可是單干后,想把人攢到一起就難了,不是今天江水英不在,就是明天李鐵梅出門,好不容易說服鐵梅不走了,可李玉和貸了款要養(yǎng)牛必須到鎮(zhèn)里接牛,一來二去,弄不成,劇團散了。好在每個人的手藝還在,他是吹嗩吶的,盡管吹得少,但平時還是要摸的,一看地里的糧食糶不出幾個錢,弟弟家兩個孩子沒成人,正是要勁的時候,他就找到幾個劇團的老人攢了一個吹鼓手班子,去給人家跑事情。吹鼓手在村里歷來名聲不好聽,一說吹鼓手,就有小孩子喊“王八打鼓,驢吹號”。他不嫌丟人,莫不說是驢,就是騾,只要有人給錢咱就去吹。當(dāng)他把嗩吶口朝天吹起,兩個腮幫子鼓得滾圓時,他就仿佛看到弟弟家的二小子坐在學(xué)校的食堂里嘴里塞滿了肉塊。
只是他沒想,這一吹就是幾十年。一直吹到大侄兒娶了媳婦,二侄兒考上了大學(xué)。
4
從高速上下來,往前走不了十公里,路就上上下下彎彎曲曲盡是山路了,兩邊的莊稼大部分收了,丈數(shù)寬的梯田,黑色的石頭堾,沒刨茬兒的土地都露了出來。一陣風(fēng)吹過,還把干玉茭葉吹得滿天飛。車?yán)锏臍夥找恢辈缓?,總是隱隱地彌漫著一種壓抑和埋怨。妹妹潤桃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叨,這讓外甥李錫文一直無法專心開車,有幾次拐彎,車頭都已經(jīng)探出懸崖了,李錫文才猛地回過神兒來手忙腳亂地急打方向。
事情本來是說好了的。妹妹潤桃特意叫自己的兒子李錫文請假,開車?yán)乩霞?,一是給父母送寒衣,更重要的是她得接大哥去太原。但事情是怎么說好的,母子倆都不清楚,一路上倆人一起揣摩,語氣里卻充滿埋怨,還埋怨得缺乏對象。潤桃總想把話題引到自己年輕和兒子李錫文小的時候,她說,錫文你小的時候總愛往你姥娘家跑,在那個誰都稀罕白面的年代,你大舅每年總是把七月十五親戚看他和你姥娘的面羊在炭火上烤干留給你。兒子李錫文生在老家,上初中時才離開,他們家離姥娘家也就三里路,這些事他當(dāng)然記得,每年七月十五前后那幾天,他還真在放學(xué)后在天黑前去姥娘家打個來回,當(dāng)然是為了那里的白面面羊,不過每次回來,總會挨一頓罵。潤桃給兒子解釋說,本來外甥到姥娘家拿點兒吃的,本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可是孩子畢竟小啊,哪里懂農(nóng)村里親戚之間那種復(fù)雜且微妙的關(guān)系。潤桃問兒子錫文,你還記得嗎,我有一次說,即便你姥娘就你這么一個外甥,你也不該去拿姥娘的面羊,你還犟嘴頂我,問我為啥。我就問你,那你為啥姓李,不姓趙。這就說明,你和二舅家不是一家人,咱們兩家只是親道。
李錫文就說母親潤桃是老思想,他有他的理由,他說在他的記憶中,自打土地下放后,他們家的責(zé)任田就是大舅給種的,春種、夏鋤、秋收,哪怕冬天送糞,幾乎不用他和母親操心。大舅有時到家里來照個面,有時連面都不照,要是去遠一點兒的地,大舅還自己帶水帶干糧,晌午不回家,用鐮刀芟一芟樹下的蒿草就睡了。路過的人還調(diào)侃大舅,說你這老哥,背著自家的干糧給別人家干活,里外不合算??!大舅從來沒有心里不平衡過,當(dāng)然也知道人家是開玩笑,不能當(dāng)真,便說,“這不是攤上了嘛,誰讓咱是人家的大哥呢!”他問母親,“你聽聽大舅這話,像是兩家人的意思?”
說到這里,潤桃就沉默了。其實她知道大哥本不用幫她干那么多活兒的。自己男人在外當(dāng)工人,春種、夏鋤、秋收、冬送糞不能回來,那她也該像那些男人外出打工的女人一樣自己下地啊。自己下不了地,可以雇人。是大哥不讓,不僅不讓她下地,還不讓她花錢雇人。他說,就那點地,自己抬抬手就捎帶了。就那點地?五六畝呢,哪能捎帶,從春忙到冬,哪里不出力能行???還有就是,二哥潤科家的地也是他種的,他哪有閑的時候,所以潤桃總覺得過意不去,就學(xué)著別的女人去地里鋤小苗,間玉茭,結(jié)果小苗鋤得間距不是近就是遠,還前面鋤后面屁股坐;玉茭留的倒對,黑的綠的秸稈粗壯的留下了,結(jié)果傷了根,第二天就死了一片。大哥去了一看,回來就跳高高,埋怨妹妹盡添亂。這也難怪,因為妹妹潤桃心臟有病,是真沒有種過地,就是在出嫁前,也只是秋天里擗擗玉茭、春天捏捏種子,出嫁后,換了村,隊長要她下地,她委屈地回娘家哭了好幾場。大哥專門為她的事來找隊長,還和人家干架,隊長本來沒錯,大家是集體勞動潤桃也不能搞特殊。大哥手里抓著鐮把,把嘴戧到人家隊長面前,說他這個妹妹還就得搞點特殊。他問隊長,把你們村的女人都拉來,挨個兒問問,有哪個是生下來就沒見過自己父親的?隊長感情上理解他,但不接受他對妹妹潤桃這樣的袒護。畢竟是那個年代嘛,誰都知道搞特殊意味著什么,于是他退一步,給隊長出主意說:“咱們兩個村緊挨著,你把我妹的那份活單獨劃出來,我白天來不了,就是晚上,我摸黑來替她干,我還保證不能比別人干得賴了。”隊長瞅瞅他,差點兒笑岔了氣。最后兩人商量,以潤桃有心臟病怕出意外為由,不用她下地了,但得負(fù)責(zé)全村人的縫縫補補。
“可是,畢竟你大舅八十多歲了啊!”潤桃又強調(diào)說,“人常說,人過八十,夜不外宿。”
“咱家又不是外宿。”兒子李錫文說。
潤桃就說:“如果他只是短暫地住上三天五天,哪怕十天半月,都可以,可是一住就是一冬天,我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兒?!?/p>
她的意思是,按照往年慣例,大哥是應(yīng)該踏踏實實跟著二哥一家才對,畢竟大哥一心撲在二哥一家身上,他怎么也是該和二哥一家在一起才合理,可是……作為妹妹,潤桃的內(nèi)心是復(fù)雜的,她不是嫌棄大哥,她擔(dān)心的是自己接走大哥反倒給了二哥二嫂推脫大哥的借口,更重要的是自己最近一段時間似乎也添了毛病,動不動犯暈,一暈就渾身發(fā)軟,什么事也不能做了。另外就是,這么多年大哥跟著二哥一直過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想起來要到太原和自己住一個冬天了呢,而且……還不是大哥親口說出來,硬要編出一個瞎話是自己這個當(dāng)妹妹的請他去不可。
潤桃跟兒子解釋說,信兒是收秋那幾天聽到的,她本來是和一位本家的兄弟微信聊天,隨便問起大哥。那個本家兄弟說,見大哥和二哥兩口在收秋,該曬的曬,該晾的晾,一看就是做好了要走的準(zhǔn)備。
這本正常。因為七年前二哥潤科哮喘加重,平躺在炕上都換不上氣來,曾經(jīng)住過一次院,回家后稍好一些,但不出半月又不行了,再去醫(yī)院,縣里不收,改到市里,但成效不大。醫(yī)生說這種病粘纏,醫(yī)院看不好,還是回家打兌吧。二嫂在病房起初不說話,等醫(yī)生出去后,她跟到醫(yī)生辦公室囁嚅其詞,說她都打兌自己丈夫一輩了,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醫(yī)生實在,說要不就試一試進口藥吧,不過那種藥貴,一瓶只能吸五六十下,二百多塊錢一瓶,要不,就買一個家用制氧機。二嫂低頭不語。醫(yī)生看看她的裝束,都什么年頭了還有補丁,便沒再說什么。
潤科家不是有兩個兒子嗎?大家一定會這么問。是,他是有兩個兒子,都大了,也成了家。可是他們的景況并不好。老大娶媳婦,老二上大學(xué),把家里掏了個空。那些年招兒也想過一些,老大沒能讀完初中就是因為沒錢,自己東借西湊買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收藥材、販西瓜、閑了跑運輸。出省煤管得嚴(yán)的那幾年,靠著車小路熟,往省外倒騰煤,小錢也掙過幾個,但買車時有貸款,他總想多拉快跑,山路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不是今天斷軸,就是明天燒馬達,再不就是離合器壞了,水箱漏了,辛辛苦苦一整年,到頭來也就落個老婆孩子的過年新衣服。老二情況稍好些,大學(xué)時學(xué)工科,畢業(yè)后想一鐵锨挖個井搞了個軟件公司,知識和專業(yè)能力都不錯,就是局面打不開,幾年下來唯一的收獲是得了一個愿意和自己同甘共苦的愛人。年終,兩人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抱頭痛哭,還不得不彼此給對方打氣,“勇敢些!勇敢些,天下沒有爬不過的山,世上沒有淌不過的河?!蓖炅藘扇藢㈤T一鎖,到大學(xué)教書去了。到了大學(xué),雖說有了固定收入,但兩人更得拼,因為之前的債還沒還清,又新增加了房貸。
潤桃跟兒子說:“五年前你大舅得過腦梗,你應(yīng)該記得的??墒怯幸稽c你大概不知道,他出院那天,山里因為下雪車進不去,是你大表哥背他回去的。等到了家,一進院子,他看到滿院的積雪,你二舅趴到門限上一邊咳嗽一邊大口喘氣,他一個掙扎就從你大表哥背上下來了。你猜他掙扎下來去干嘛?不是回屋,而是去撞墻,好在你大表哥反應(yīng)快才把他拖住。這才促使你二舅全家一起商量后來的事情。”
后來的事情,李錫文就知道了。大表哥聽了表弟的建議,到他們學(xué)校開了個文具店。冬天的時候,就把大舅、二舅以及二妗接過去。表哥和表弟在的城市不大,但靠海,自然環(huán)境挺好。大舅、二舅以及二妗在那里過完年,又過了二月二才回老家,兩個孩子送他們到車站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三個老人紅光滿面,自己父親的哮喘也不那么明顯了。他們當(dāng)然會找原因,思來想去,把車票退了,讓他們返回去,又了半個月,果真如他們猜測的那樣,自己父親的哮喘確實與住窯洞有關(guān)。后來,每年收秋后他們把三個老人接走,清明過后才送回老家,就成了常態(tài)。
可是今年一反常態(tài),當(dāng)妹妹的當(dāng)然會多想。兒子李錫文在旁邊和她說,“我大舅想來咱家,就讓他來吧,反正又不差余他那一口飯。”
“問題是,是他自己想來呢,還是他不得已才來?!睗櫶艺f。
“那咱就不管了。既然決定來接我大舅,就什么準(zhǔn)備也得有,就是死了,我負(fù)責(zé)把他送回老家。”
“你這孩子,話說得倒輕巧。你二舅那里呢,你能保證沒有怨事?”
“那是他的事。咱們減輕他的負(fù)擔(dān),他還能有什么怨事?”兒子不想讓母親老板著臉,便逗自己的母親說,“誰讓你應(yīng)承我大舅要接他來咱家來!”
“誰應(yīng)承來?”潤桃生氣地說,“天地良心?!?/p>
“那就是我大舅……”
“可是他干嘛要這樣呢?”
潤桃馬上又開始嘮叨,說她這個大哥橫豎不聽勸,當(dāng)年他費勁巴力修了那么好一攢院子,卻讓大侄兒娶了媳婦。讓侄兒娶媳婦她沒有意見,可這么大的事總該驚動驚動當(dāng)家們吧,好歹寫個東西把大侄兒過房給他頂門立戶。這話她親口跟二哥潤科說過,潤科沒意見。是他自己不肯,硬說親哥弟兄的,走那一步干嘛,要有心咋也有,要沒心就是拿繩子拴到褲腰邊也不頂用。她還跟他說,那可不一樣,畢竟此一時彼一時,空口無憑,寫了,才算定了,將來就是賴,他也有一個賴的地方。他當(dāng)時一聽“賴”就火了,說自己一輩子旁人都沒有賴過,反倒要賴自家人了?當(dāng)時他還對她說狠話:“潤桃,你是嫁出去的閨女,你不用怕,到時候我就是賴,也不會賴到你門上?!?/p>
“看,我大舅把話說早了吧!”兒子插了一句。
“他可真糊涂啊。”母親潤桃說,“話雖這么講,可是畢竟打斷胳膊連著筋啊,他真要到我家門上了,我能不管?我只是說這事……”
潤桃馬上心里不痛快起來。
汽車一進村,潤桃便急著從車上下來。她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二哥二嫂十天前就走了。她胸中的火嗵就被點燃了,可她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她只能把責(zé)任攬到自己身上,說自己早該回來的,讓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漢獨自在一攢院里踉踉蹌蹌過活實在不該。有些好事佬就挑事,問:“那你二哥二嫂走的時候,給你打過電話沒?”她能說啥,只能說打了。就這種心情,她哪敢直接回家去,她害怕管不住自己會對大哥大喊大叫,說:“我二哥他們走得倒放心,誰說我要回來接你呢。我要不回來呢,你不是說賴也不會賴到我門上嗎?”
因此,妹妹潤桃和外甥李錫文是先到墳上送了寒衣,才回家接他的。一進門,看著兩尼綸袋滿蕩蕩的東西和一筐柿子,外甥李錫文就不高興了??粗馍焓秩チ嗄峋]袋,拎都拎不動,只好蹲下身子去抱,他一方面心想要再年輕十歲,這點東西還不夠自己拎呢,一方面又覺得讓從來不干重活的外甥干這事確實有點為難。他說,要不喊個人來幫忙吧。這時外甥解開本已扎好的尼綸袋口,里面不過是一些南瓜、蔓菁、胡蘿卜、芥疙瘩之類的東西。外甥說,這些就別帶了吧,這些東西到太原也能買上。
“可味兒不一樣。”他說。
“那能差多少啊?不都是個南瓜、胡蘿卜、芥疙瘩嘛。”外甥說。
“還是帶上哇,啊,不帶,就丟了。”他口氣里就有了不少央求。
也許怕浪費,才是本意??伤恢?,就是把這堆東西賣上三次,也不夠買外甥身上那件襯衣的。妹妹潤桃在旁邊不說話,表情既沉重又無奈。最后外甥李錫文豁出去了,一把抓起尼綸袋扛到肩上。還有那筐柿子,紅紅軟軟的,是他一個一個挑出來的,他說,他記得外甥小時候愛吃這東西,為吃個軟柿還從樹上掉下來過。外甥很無奈,說,這么軟,等到太原就成糊糊了。他說,不會的,不會的,到車上他把它抱懷里。
潤桃和外甥前面走,他把屋門慢慢拉上,搭上釕铞,上了鎖,又彎腰用拐棍把貓洞捅開。上車后,鄰居們來送他,說這下可好,跟著潤桃好好住上一冬天吧。他不接話,后來逮了個機會和人家說:“我走了啊,我走了,要是我家貓餓,到了你家,你們好歹給上它一口吃的?!?/p>
“你放心,一定會喂到你回來?!?/p>
“唉!就是我回不來,你們也還給喂著啊?!?/p>
他很惦念那只貓。路上,他和潤桃、外甥不說別的,盡說那只貓。他說,那只貓叫大白貓,可親呢,除了不會說人話,其實什么都懂。他走它不露面,是怕看見他走??墒钦l想走呢,人老了就沒辦法了,就不由自己了。他說,動物和人一樣,愿意和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他給大白貓留下貓洞,就是知道它會回去。家里沒人,它可能不多待,但過上幾天,還是會回去,一個冬天,它可能不知道要回去多少次,尤其是大雪天,它一定會回去的,屋里冷冰冰的沒有一個暖和氣,可是有他的味兒,它不愿意糗在別人家的,在別人家就得看人家的臉色,唉,想想它……他突然打住不說了。
旁邊的妹妹潤桃睡著了,專心開車的外甥也沒有發(fā)現(xiàn),坐在后座上的他在哭。
5
妹妹潤桃家住一層,房子不大,兩居,主臥朝南,次臥靠北,采光不好,還陰。到太原的頭天晚上,妹妹安排他住主臥,第二天一早,妹妹一起床就發(fā)現(xiàn)主臥的門罅著一條縫,她推開門,發(fā)現(xiàn)他衣帽整齊地坐在床邊。外面的天才剛剛亮,看樣子他卻像起來有一陣了。他說,他睡不著。妹妹以為他是因為換了地方不習(xí)慣的原因,他卻說,不是,而是因為自己怎么說也是客,讓妹妹和妹夫兩人擠在次臥小屋里,心里過意不去。
“那有什么,畢竟你是大哥,我們就該這樣?!?/p>
妹妹這么一說,他反倒更不自在了。什么大哥不大哥的,他讓妹妹往自己跟前走了走,悄聲說:“讓我住小屋吧,一來我心里踏實,二來小屋離衛(wèi)生間近,你知道的,人老了毛病多,有時起夜憋不住,別看就差三兩步,到那個時候少走一步就解決大問題。”
“讓你住小屋,要傳出去,我們的臉往哪擱?。俊?/p>
“潤桃,你這么說可就生分了。再說大家都住樓房,房門一關(guān)誰還知道你住哪個屋?。俊彼指妹弥v,就是住小屋,也比在侄兒們那里舒坦自在多了,最起碼他一進妹妹家,就覺得自己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吃什么胃酸,什么吃多了不消化,他想說,他能說了。
于是,妹妹隨了他的意。盡管如此,在做飯時,妹妹潤桃還是習(xí)慣性地問他在侄兒們那里都吃些什么,妹妹當(dāng)然是好心,畢竟幾十年沒在一起生活了,興許大哥早不是她小時候記憶中的那些口味了。只是每次他都簡簡單單地回答說:“家常飯,人老了也吃不出香咸來,沒那么多講究?!?/p>
大哥這樣的說法,潤桃自然不贊成,她覺得人老了就不講究了是不對的,人老了更應(yīng)該什么都講究才對。她拿自己男人打比方,年輕時好好賴賴甜的咸的什么都吃,到老了,不行了,不是硬,就是軟,連吃兩頓面就叫喚重茬飯,給她拉臉。妹妹知道大哥跟自己母親一起生活多年,母親口輕,不吃葷,農(nóng)業(yè)社的時候分一斤半斤肉,母親也會當(dāng)重禮還了平時欠的人情,要么就換成米面。跟什么樣的母親孩子就會長出什么樣的胃,可是二嫂不一樣,人家愛吃肉,過去沒條件那是沒辦法,但凡要有,人家恨不得喝米湯都煮上半斤豬肉。還有,聽說二侄兒家的媳婦是內(nèi)蒙古人,更是頓頓離不了肉。妹妹就試探他:“興許這些年你跟上人家口味變了,也是肉不離口了?”他馬上說:“不是,不是,還是吃咱老以前的飯吧,素的,素的好消化?!本蜎_這點,妹妹潤桃就猜大哥跟著二哥二嫂的日子實際上并不好過。于是她半開玩笑也是找后賬地說他,你是活該,放著自己成個家過好日子不干,非要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好了吧!他當(dāng)然知道妹妹是心疼他,可是人活一世……他跟妹妹說,“那依你的意思,我就光顧我吧?”
“人總得先顧自己吧!”
“唉!人這一輩子……咋說呢,也許別人行,反正我不行。你讓我在一邊吃香的喝辣的,看著你二哥一家受制,我別管,我辦不到。潤桃,你不是我,你也別嘴硬,要是換成你,你也不行。”
“可是到頭來呢?”
“到頭來我這不挺好的嘛。人活一輩有什么窮盡呢,我一個光棍老漢,不冷不饑不就行了,還要想咋呢!”
“哦哦哦,你說得對。反正你是常有理?!?/p>
妹妹知道他年輕時就愛吃豆腐,不論炒,還是燉,頓頓總有一道豆腐菜,他卻發(fā)現(xiàn)妹夫從來不動一筷子,開始他以為人家嫌棄自己,吃飯時他就緊著一邊夾,可是妹夫還是不吃,再下次,動筷前他就先撥拉一些到自己碗里,妹夫看著剩下的半盤,便用筷子往中間推,一邊用命令的口氣叫妹妹吃完。有幾次,剩菜確實是妹妹吃的,他說他吃,妹妹不讓。他心里不舒服,覺得妹妹因為他受委屈。瞅了個機會,他和妹妹提起這事。妹妹讓他別多心,她說妹夫有痛風(fēng)。
“啥是痛風(fēng)?”
妹妹說,就是有營養(yǎng)的東西都不能吃,一吃手腳就疼。
“吃豆腐也疼?”
“疼?!?/p>
“世上還有吃豆腐也疼的?。空媸侨展?。”他覺得這事情真的好笑。
大約連續(xù)有七八天吧,他發(fā)現(xiàn)妹妹、妹夫幾乎整天都在圍著他轉(zhuǎn),上午,他出去走走,不論妹妹,還是妹夫,總要有一個陪著,一個七十的陪個八十的,走路速度都慢,姿勢還趔趄,一開口就像放喇叭,口音還是方言,總是引來路人不少怪怪的眼神。半路上熟人問妹妹怎么不見去跳舞、打扇了,妹妹說,這不是自己的大哥來了嘛!再出去時,他就不讓人陪了。他說:“潤桃,我來太原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住上一冬天。你們別因為我來了就……你們該干嘛還干嘛,我自己出去,回來能找到家門?!?/p>
“我們不是怕你丟了,是怕你摔倒,萬一……”
“沒有萬一,我都這年齡了,摔死正好?!?/p>
不過,他馬上強調(diào)說自己不會有事的,小區(qū)里路平,自己手里又有拐棍,有車過來自己往邊靠靠。妹妹就問他在侄兒那里住時是咋過的。他說也是他自己,小的忙,老的走不動,他就一個人去海邊。
“干嘛?”
“找個沙骨堆坐著,”他還自鳴得意,“眼前是海,頭上是太陽,窩在沙骨堆里暖烘烘的,挺得手。”
“一天天就在那里坐著?”
“一天天坐著。有時候也想別的,比方我就想過,如果一個大浪拍上來,我是不是就能像孫悟空那樣可以去龍宮里看看了?不過到底也只是想想,我離水還遠著呢,靠水近了,我會暈。”
這說明大哥他還是有點安全意識的。后來,妹妹、妹夫就不再跟他了。他出去也不往遠處走,一般情況就坐在路邊朝陽處的臺階上,看一會兒小販賣貨,又看一會兒來來往往的車輛,反正是沒有人和他說話。一天下午,一個小東西出現(xiàn)在他旁邊,是一只白臉、白蹄、白肚皮,額頭上有片黑的貓,除了長毛,簡直和家里的大白貓小時候一模一樣,可它哪里能和大白貓相比啊,這只貓尾巴梢斷了,左屁股處有一片皮沒了,紅鮮鮮的肉上沾著污泥,長長的絨毛沒一處舒展,它兩眼無神,嘴角掛冰凌,糗在他身邊像個泥球一樣。他覺得它一定是聞到他身上的味兒了,否則在他看它時,它也不會那樣毫無戒心地輕聲喵嗚。一看它就是只幼貓,也就三四個月大,可它……在他突然想起這不是自己的家時,他馬上四處掃視尋找它的來處,周圍到處是硬生生的花崗巖、瓷磚和玻璃墻,“你這個小東西……”他握了握拐棍,想起身進旁邊的飯店求人家收留了它,可是那怎么可能呢?這只貓?zhí)罅?,說不定還有病,于是他用拐棍把貓往旁邊推了推,那只貓既不起身,也不反抗,推遠了,它再一點兒一點兒挪到他腿邊,反而比剛才靠得更緊。
天黑的時候,該回妹妹家吃飯了,他知道這只貓要是沒人管必死無疑,他只好抓起它,用一只胳膊攬在懷里,他四處尋視,卻找不到一處讓它熬過一夜撐到天亮的地方,唯一的辦法只能是把它帶回妹妹家,可是這樣做合適嗎?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用手摸著貓,心里想著老家的大白貓,大白貓是成年貓,按人的年齡折算也六十多了,如果大白貓病了,自己也扔下不管嗎?他記得每年清明前后他跟弟弟、弟媳回村時,最興奮的不是村里的人,而是那只大白貓,它會一連幾天白天黑夜守著他不出門。有一年剛進村,他就發(fā)現(xiàn)大白貓等在村口,他說原來貓比人神通啊,能算準(zhǔn)他回來的日子,村里人才說,什么算準(zhǔn)日子,是它一個冬天都待在村口草坡上等他,天天如此,誰叫都叫不走??墒牵@畢竟是在妹妹家啊,他怎么可以……可是,他實在不忍心再把貓放回到冰冷的地上啊。他這么一糾結(jié),飯點就過了,妹妹出來找他,他馬上起身跟著回去。回家換鞋時,妹妹才發(fā)現(xiàn)他懷里竟然有個東西,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貓時,簡直要氣死了。他當(dāng)然要用類似“不管它,它就死了?!薄氨Щ貋砭染人?,興許它就活了?!敝惖脑拋碚f服妹妹。
“你連你自己都管不了,還要管一只貓!”
“這不是遇上了嘛!”他說,“讓它和我一屋吧,我不嫌?!?/p>
“那可不行?!泵梅驈膹N房出來,語氣很重,說這種貓很可怕,渾身跳蚤,還帶著病菌。說城市里的臟是一種看不見的臟,誰知道它身上有什么傳染病呢。
恰好這時妹妹看到貓身上的絨毛里有跳蚤在竄動,很多,密密麻麻像芝麻一樣,而且貓的屁股也不干凈,像在拉稀。她渾身便打起顫來,驚恐地和他說:“快弄出去,快把它扔了!”
“扔了?扔哪去?”他說,“扔到哪也是個死。”
“那沒辦法,要死了,那就是它該死。”
妹妹的恐懼讓他毫無退路,他只好將貓抱了出去。妹妹、妹夫沒有跟出來,他們想他會把貓放回發(fā)現(xiàn)它的地方。
他重新返回妹妹家。妹妹更是氣得差點兒發(fā)瘋,因為他竟然只穿了一件單衣回來,他把自己好生生的棉襖給了那只貓。這倒也罷,晚上他洗完澡,妹妹給他里里外外換了一水新。半夜,妹妹被冷醒了,開始以為停了暖氣,后來感覺是有風(fēng),她順著冷氣找過去,在路過衛(wèi)生間時,看到里面的燈亮著,時不時還傳出吭哧哼哧的聲音。她輕輕推門,一股臭氣浪潮般撲來,接著就看到趴在地上的他,正用硬紙板將褲子里的屎往便池里刮。妹妹長嘆一聲,也顧不得其他,只好進去幫他了。還用問嗎,定是因為脫了棉襖,肚子著涼了,他卻死不承認(rèn),硬說是自己在臺階上坐久了。更令人生氣的是,妹妹從衛(wèi)生間出來安頓他睡覺時,才發(fā)現(xiàn)次臥的一扇窗戶竟然是開著的,她走近了,看到窗戶外空置的空調(diào)平臺上有個紙箱。唉!她氣不得,急不得,只能感概“好我的哥呀!”他卻像個三歲小孩兒一樣沖她笑,一邊用討好的口氣說:“救救它吧,好歹是一條命!”
第二天,周六,外甥一家要回來。妹妹和妹夫一早就開始忙活了,一個在廚房炸丸子、燉魚,一個洗坐便、鋪沙發(fā)、擦地。整個屋子窗明幾凈,到處展生生的,臨了妹妹還噴了空氣清新劑??僧?dāng)外甥李錫文的孩子回來后,一進門還是大聲嚷嚷,什么味兒?
“果香味。”外甥趕緊呵斥孩子。
“就不是?!?/p>
他看到妹妹趕緊拉走了孫子。妹妹說:“是家味兒,爺爺奶奶家就是這個味兒。”
孫子繼續(xù)強調(diào)說:“不是?!?/p>
“那就是燉魚味,你爺爺在廚房給你燉魚呢。”
“是臭味兒。”
他就坐在客廳,沒作聲,但都聽在耳朵里。外甥一家對他倒熱情,說他來了好,可以和自己母親在一起,兄妹倆親親的,也把自己的父親攆起來了(外甥總嫌妹夫犯懶,不鍛煉)。“是呢,是呢?!彼焐线@么說,可總感覺外甥的熱情有點做作。外甥媳婦也是,一口一個大舅,叫他比自己親舅舅還親。他有時覺得可能是自己的思想出了毛病,很多時候可能人家無心,是自己太有意了。
外甥在他旁邊坐下來,問詢他的身體。他說好,什么都好,他讓外甥有空就多回來看看妹妹、妹夫。他說人老了,就看人親。妹妹不讓他在外甥面前說這些,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不容易。他聽出了妹妹的弦外之音,便轉(zhuǎn)口問外甥是不是手頭緊,要是緊,他手頭還有幾個錢,外甥需要就拿去。外甥一臉正經(jīng)問他有多少。他說再少,那也是錢。外甥就問他,夠不夠?qū)硭篮蟠虬l(fā)他用的。他說,白事沒窮盡,柏木棺八人抬是埋,一令破席卷巴卷巴扔河里也是葬。外甥就說,他那點錢估計還不夠付孩子半學(xué)期學(xué)費的。
“那不能吧,孩子一個學(xué)期學(xué)費能交多少?”他感覺有些吃驚。
外甥豎起兩根手指。
“兩千?”
外甥搖頭。
“兩萬?”
外甥搖頭。
“你不能哄大舅?。 ?/p>
外甥說沒有哄,因為過了年,孩子就要到英國去了。
“去那里玩?”
“不是。上學(xué)。”
他半天反應(yīng)不過來,說,不就上個學(xué)嘛,這么大個中國就找不下個對付的學(xué)校?外甥說,不一樣的!他便長長地“噢”了一聲,他想不出哪里不一樣。
那天中午吃飯時,他不上桌。死活不上桌。妹妹只好搬一張夏天在樹下打牌的簡易小桌來,每份菜撥一點出來給他。一家人在大桌上熱熱鬧鬧又是碰杯,又是說笑,他卻一個人拉個小板凳坐在小桌旁,悶悶地吃自己的。飯后外甥一家要走,外甥專門給妹妹使眼色讓她跟出來,他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妹妹說自己也不知道。走了一段后,妹妹忽然想起來似的,說:“哦,我知道了,昨天晚上你大舅鬧肚子拉到褲子里了,也許他是怕……”
“那有什么,”外甥安慰妹妹,“人老了,什么事都難免?!?/p>
“畢竟不光彩嘛!他這一輩子,人求他可以,但要讓他求別人,難著呢。你說說,但凡他年輕時成個家……”
“你又說這事。保不準(zhǔn)他已經(jīng)后悔了?!?/p>
“他?我還不知道!就是撞了南墻也心不死?!?/p>
“也許咱們還是不了解他。”
“誰知道呢,反正你姥娘活著的時候就說他犟!”
6
那只貓沒救回來,最終還是死了。他郁郁寡歡幾天,感嘆貓咪生命短暫,又感慨自己壽命長。他再出去就哪也不去了,一直坐在撿到貓的地方。妹妹拿他沒辦法,又怕他在石階上坐久了著涼,還專門給他縫了一個棉墊。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年根兒了,他發(fā)現(xiàn)妹妹和妹夫的關(guān)系突然緊張起來,盡管兩個人在他面前啥也不說,但他還是看在眼里。他猜不出是為什么,興許和自己有關(guān),興許無關(guān),但有一件事他在等妹妹主動提起,按老家的規(guī)矩,出嫁的閨女不能和娘家人一起過年,對娘家人不好。一天,他瞅妹夫不在,就向妹妹問起這事,問她是不是因為要過年了自己沒處打發(fā),叫妹夫犯了難。一開始妹妹態(tài)度很好,還逗他說:“你都七老八十了,還那么怕死???”
“嘿嘿,”他憨憨笑,說,“你看我是個怕死的人?我年輕的時候不怕,現(xiàn)在了我還怕?”
“那不就完了嘛!”
他就越發(fā)不明白了。他琢磨妹妹的話,妹妹提到他怕死的事,莫不是……可他又不確定,于是提醒妹妹:“人家不是興下這么個鄉(xiāng)俗嘛,我是說,不怕一萬,但怕萬一?!?/p>
“萬一咋了?無不過是你死嘛?!?/p>
“我死是小事??蛇€有你二哥,你兩個侄兒了呀。”
“就他們……哼!”
“他們也是你娘家的人?!?/p>
“你是說,你還真不能跟我一起過年了?”
“不是我不能。是興下一個這說法,其實也就初一一天,我在哪擱淺擱淺都行?!?/p>
“那是在老家。咱現(xiàn)在是在城市?!?/p>
“可是咱們?nèi)诉€是老家的人。”
“住樓房沒那么多講究。過年你就在我這里,我看要咋?”
“那能咋?”他心里不快,“做事就圖心安,自己心安了就安了,別人能把咱咋!”
妹妹不接話,氣他人在自己這里還一心想著二哥一家。妹妹當(dāng)然不是嫉妒,家產(chǎn)、力氣、心都是大哥自己的,他愛給誰就給誰,是他的自由,問題是,大哥他這么多年對二哥家的付出,值嗎?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少說大哥來自己家也兩個多月了,二哥一家依然連個電話都沒有,加上自己男人還在旁邊火上澆油說,“就算貓狗寄養(yǎng)在咱這里主人也該問詢上一聲吧!”這使得她覺得自己臉上無光。
年三十那天,妹妹和妹夫一大早就開始忙活,妹妹蒸供養(yǎng),妹夫往老家打電話,問詢有沒有新死的族人,他要在族譜上添寫名字。他覺得這就對了,什么封建什么迷信,過年本來就是吐故納新、新舊交接、添福增壽的事情。新的要迎接,舊的也要紀(jì)念,不能像現(xiàn)在的人,老不重,少不孝,活著活著就只剩下自己了,過年不在家里陪父母,反倒跑到外面看風(fēng)景,風(fēng)景什么時候不能看,難道就差那幾天?
午飯前,外甥一家也回來了,給他帶了一身新衣服。全家人接著忙。他覺得弟弟家如此,妹妹家也如此,兩家人都熱熱鬧鬧紅紅火火的,自己這輩子還真就沒啥遺憾了。年飯一過,妹妹、妹夫的手機就響個不停,電話、微信,各路的朋友和親戚提前來拜年,尤其是知道他在妹妹家的老家的人,還專門來問侯他。但他一點兒也不高興,而且越來越不高興,晚飯時他明顯吃不在心上,三個餃子胡亂送進嘴里就說飽了。外甥到妹妹旁邊,兩人嘀咕,妹妹臉色難看,對外甥說:“不用,我們憑什么啊?”他猜,外甥可能是想讓妹妹主動和弟弟潤科聯(lián)系,妹妹卻拗著不肯。當(dāng)然妹妹也沒錯,大過年的,別人還知道來電話問問呢,潤科怎么也該來個電話的,就算為他,也應(yīng)該對妹妹一家說上幾句感謝話的。可是電視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都鑼鼓喧天開演了,潤科一家誰都沒來個電話。
其實他不愛熱鬧,但為了不讓妹妹多心,他還是堅持留在了客廳。妹妹、妹夫和外甥在扯家常,外甥媳婦摟著自家孩子,孩子都十六七了,粗粗壯壯,依偎在瘦瘦弱弱的外甥媳婦懷里玩手機。過了一會兒,興許是怕他受冷落,外甥主動坐到他旁邊和他說話,說他要是愿意,明年帶他去北京登天安門,瞻仰瞻仰毛主席,然后飛三亞去看看海。他說,登天安門和看毛主席倒是不賴,看海就算了,海他已經(jīng)看夠了。
外甥就說:“海和海不一樣?!?/p>
“能有什么不一樣嘛,反正都是水?!辈贿^,他問外甥,“要去,哪得走多久?。俊?/p>
“現(xiàn)在很方便的,就說咱們想去看我二舅吧,現(xiàn)在動身,還誤不了明天早上吃餃子?!?/p>
“真話?”
外甥逗他:“要不,你跟我媽請個假,咱們現(xiàn)在就出發(fā),我?guī)闳ケ本?,肯定不誤看明天早上的升國旗。”
“呵呵,”他聽出外甥是說笑了,不過,他心里還是高興,“不了,不了,人老了就沒有景致了,看哪哪都一樣?!?/p>
“大舅,那就是你不對了。”外甥說,“起碼你得想去去北京,見見毛主席,坐坐動車,感受感受飛機吧?”
妹妹提醒兒子:“你大舅可八十多了啊,不許逗他?!比缓筠D(zhuǎn)頭和他說,“大哥,你別當(dāng)真,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是沒底兒壺,他說東,你就到西頭去等著。”
他無所謂地笑笑,說“我知道,我知道。”
又過了一會兒,客廳里手機開始熱鬧了,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媳婦以及他們的孩子,一人手里捧著一個——搶紅包,還無緣由地大笑。他在一邊有點坐立不安,覺著不自在。妹妹似乎早知道他會這樣,卻故意不理他,她隔一會兒偷看他一眼,接著玩手機。他坐不住了,兩只眼睛一直盯著妹妹手里的手機。他知道手機打開視頻就能看到弟弟。妹妹和他說:“大哥你就安安生生坐著吧,咱看看他們到底是要咋呢!”
“他們”當(dāng)然是指弟弟潤科一家。妹妹覺得他一心想著弟弟,是因為沒有弟弟潤科的消息,他才這般心神無主。可實際上,她只猜中了一半,十點鐘的時候,電視里蹦蹦跳跳的節(jié)目開始讓他鬧心了,他走到妹妹面前,慢慢彎腰,動作就像鞠躬一樣,妹妹還是不理他,他只好沒奈何地開口說:“潤桃,要不,你到附近的酒店給我登記個房間吧?!?/p>
“好呀!”妹妹滿口應(yīng)承,“你身上的錢夠嗎?”
“咱挑便宜的,估計過年了住的人也不會多,我的錢要不夠,你就給我添上?!?/p>
“哦……”妹妹說,“原來你也知道過年住酒店的人不多啊。那你就不怕別人知道我把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送到酒店里笑話我?”
“誰?。克麄兊构艿脤?!”他用力直起腰。
妹妹紋絲不動。他便隔過妹妹用眼睛向外甥求助。外甥說,這事得聽我媽的。
“潤桃……”他站在客廳中央,有點兒像節(jié)目里的小丑,所有人都看他。他說,“我一個光棍老漢沒那么多說道,可是你二哥,還有那兩個孩子,真是不容易……這樣吧,我橫豎呆在屋里不出來,吃的喝的放我門口,咱這樣也就算不照面了?!?/p>
說到這里,妹妹又是氣來又是笑,可落實到表情上,就是哭了。她替他悲哀,大年三十,人家連個電話都沒有,他卻一心還替人家考慮??吹竭@場面,外甥趕緊站出來說話,說我媽早安排好了,要他到外甥那里去。
事情弄到這步,不管真假,他只能跟外甥走了。從妹妹家出來,他一直給外甥和外甥媳婦道歉,說自己太性急惹妹妹不高興,還壞了全家人過年的氣氛。外甥媳婦說,自己婆婆刀子嘴豆腐心,其實一周前婆婆就安排叫他住自己家了,她也早早做了準(zhǔn)備,只是婆婆不讓提前告訴他。他連聲說:“好將就,好將就!人老了,就好將就?!?/p>
外甥卻沒有把他直接拉回家。過年了,不少人回了鄉(xiāng)下,偌大個城市反倒空曠起來。外甥心血來潮要拉他去看燈,外甥媳婦沒意見,坐在后座玩游戲的孩子舉一下手說:“只當(dāng)我不存在?!庇谑?,他坐著外甥的車開始穿街過巷。對他來說,眼前的景色是空前的,震撼的,看哪哪都新鮮,看哪都感覺眼睛不夠用,尤其是在濱河?xùn)|西路上,那些裝飾一新的跨河大橋,壯觀得讓他想發(fā)感慨,可他不會大叫,他只會情不自禁地微笑,偶爾笑出聲來,再言不由衷地說一句:“看看人家這燈,敢情是好了??!”
外甥在旁邊說:“和你記憶中的太原不一樣了吧?”
“那還用說?這哪還是原來的太原?。 ?/p>
四十年前他來過一次太原的,送妹妹和外甥來妹夫的單位探親。那時,汾河上只有一座橋,可現(xiàn)在……他默默地數(shù)著,一會會兒工夫都五座了吧,他心想,難怪人家年輕人都往大城市跑,敢情是不一樣。后來,在他的情緒調(diào)動下,外甥興致也高了,趁著夜色又把他拉到西山頂上。那是太原的最高處,外甥要讓他看看繁華似錦的夜太原。路上他不停地問:“這就是西山???”外甥覺得他話里有話,就問他是不是聽說過西山。
他就講,在母親改嫁到新的村莊后,他作為外鄉(xiāng)人,說話侉,老受村里孩子欺負(fù)。他曾經(jīng)被綁到樹上,推進豬圈,還被人潑過屎尿。有幾次他在暗處,還是黑夜,看到那些白天里對他做惡的孩子,他都把石頭攥到手里了,卻沒有扔出去。那幾個孩子走了,他跳出來,把石頭扔到大石頭上,石頭碎了個稀巴爛,他的氣消了,恨也就算解了。村里的孩子都小看他,但有一個除外,那是一個女孩,她家家景不算好,每年過年做幾屜豆腐賣錢補貼家用。有一次他路過人家門前,有人突然把他拽進墻邊的一個側(cè)門,緊接著是一塊熱騰騰的豆腐,他這才看清是那個女孩,甜甜的,滿眼的羞澀。他不知道什么情況,就跟人家說他不買豆腐。女孩就笑了,說,他想買,她還不賣呢,這塊豆腐是讓他趁熱吃的。他說,他從不白吃別人的東西。女孩說,她也從不白送別人東西。他便問人家為什么。女孩說,不為什么??傊?,那天他白吃了人家的豆腐。
“原來大舅愛吃豆腐,背后是有故事??!”外甥說。
“那倒不是?!彼忉屨f,“我是天生就愛吃個豆腐?!?/p>
“后來呢?”外甥媳婦對這事倒很感興趣,她問。
“后來就是六零年,沒吃的,她家人把她半賣半送嫁人了,就嫁到這太原西山?!?/p>
“之后,你再沒見過她?”
“沒有?!彼f,“聽說她得了怪病,不能下床,也有人說,是她男人把她的腿打斷了?!?/p>
外甥“哦”一聲,說:“等過了初三吧,我?guī)闳フ艺野?。興許還能找得到?!?/p>
“呵呵!”他笑著,說,“不了,不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找人家干嘛!”
外甥把車開到山頂。他們一起站在觀景閣上,頭上滿天的星星,腳下是璀璨的夜太原。這讓他頭暈?zāi)垦?,幾次他緊緊摟住旁邊的柱子,呵呵地笑出聲來,感慨道:“看看人家這海一樣的燈,我真是不妄來一次太原啊?!?/p>
“大舅,你覺得這就夠了?”外甥在旁邊問。
“夠了,夠了,人嘛,總是要有個盡嘛,這還不夠?”
7
初一那天,他整天都待在外甥家。早上外甥給他吃了妹妹頭天帶的餃子。中午,外甥和外甥媳婦回來給他做了飯。晚上又給他燉家常豆腐、烙雞蛋餅,生怕待他不周。其實他真沒有那么多講究,他還用“難過的日子,好過的年”來寬慰兩個孩子。晚飯后,他早早就躺下了,外甥猜他有心事,就來床邊試探他,問用不用和二舅那邊聯(lián)系一下。他說“不用!”
不想,事情還是在初二爆發(fā)了。早上外甥拉他回妹妹家(外甥媳婦帶著孩子回娘家了),一進門他就感覺氣氛不對,妹妹在沙發(fā)上,冷冰冰的,沒個熱乎氣,勉強對他說了一聲“回來了”,聲音還帶著沙啞。妹夫呢,好像不在家!他還真希望人家不在。可是,顯然是在的,人家只是躲在臥室里不想出來罷了。
這個年過得……他站在門口,手里拄著拐棍,突然覺得自己犯了什么錯,但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只好硬著頭皮彎腰換鞋。妹妹不作聲。外甥將他扶到客廳最邊上的沙發(fā)上。
“媽,咱不是說得好好的嘛!”外甥用暗語提醒妹妹。
“他們可真能做得出來。”妹妹不接外甥的話,但話是說給他這個當(dāng)大哥聽的。
妹夫這時在臥室里提高嗓門對妹妹喊:“你就省省吧!”
“我倒想省呢,”妹妹滿是哭腔,“那我也得能省下去?!?/p>
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無論發(fā)生什么,都與自己脫不了干系。于是他低聲小心翼翼地問妹妹:“是你二哥二嫂吧?是不是他們……”
“你少提曉他們?!泵妹谜f。
“這是咋啦?好好的,咋就不能提曉了?”
“我是替你……”妹妹說,“你想想你這一輩子,虧不虧……”
“有啥虧不虧的,這是從哪說起嘛!”
妹妹這才說,初一晚上他給二哥二嫂打電話了,電話是二侄兒接的,就是在大學(xué)里天天教書育人的人。侄兒在電話里姑長姑短,問詢了半天姑夫、表哥,卻就是不提他這個大爺。她向侄兒問起二哥二嫂、侄兒、侄兒媳婦、孩子們。侄兒說:“好,都好?!?/p>
“你們都好!可是你大爺不好?!彼目跉庖幌聫娪财饋?。接著她從頭到尾把作為大哥的他如何一心撲在二哥潤科家的事一一道了出來。侄兒在那邊不住氣地說“我知道?!薄拔抑馈?。可她想,你知道你娘個腳后跟,你巴不得你大爺再年輕二十歲,再給你們當(dāng)牛做馬呢。她提醒侄兒:“你大爺手上一個子兒也沒了,現(xiàn)在到用人的時候了。”
侄兒說:“我知道,姑。”
“那你們是準(zhǔn)備咋了呀?”
“其實吧……”侄兒在電話里拉起長音來,他說,大爺?shù)母冻鏊€能不知道?就說這幾年,父母在村里,要不是大爺幫襯著哪能生活下去,他親眼看到過大雪天大爺去山上背柴,那么大的雪,坡又陡,大爺幾乎是連滾帶爬下的山,那么一大捆柴壓在大爺身上,畢竟他八十多歲了啊,還得過腦梗,他心里能不難受?
“哦,原來你們也有難受的時候?。 ?/p>
侄兒不接她的話,繼續(xù)說。他說,大爺一直跟著他父母總不是個辦法。
“那你哥呢?他可是硬硬占了你大爺?shù)哪菙€好院啊,自己娶了媳婦,現(xiàn)在總不能……”
“我哥、我嫂?唉,他們也是起五更打半夜的,現(xiàn)在還住在租來的地下室。至于說我大爺?shù)脑鹤樱腋绮粫亮夹?,他記得我大爺?shù)暮?。再說,那院子再好那是在咱村,再過上幾年,老一輩人一死,有沒有人再回去還兩說呢?!?/p>
“你說的對!你看,我早就知道你大爺?shù)筋^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吧,果不其然!”
“姑,話不能這么說。有些情況是沒辦法。按說,我也該為我大爺養(yǎng)老送終,可是我現(xiàn)在是兩居,我大、我媽來了占一間,孩子和他媽住一間,我就只能睡沙發(fā),要再多一個人,那真是連打地鋪的地方都沒有。”
“哦……”妹妹涼颼颼地回敬侄兒,“總之是沒地方、沒辦法安置你大爺。”
她一下子就明白大哥他為什么要編瞎話非來和她住這個冬天了。
“那下一步呢?你們打算咋辦?”
“夏天先回老家。等天冷了,就送我大爺去養(yǎng)老院,哪怕臨時先送養(yǎng)老院?!?/p>
妹妹一字一句把侄兒的話重復(fù)講給他聽,她問他:“大哥,你聽到了吧,人家要送你進養(yǎng)老院?!?/p>
“這是他們的原話?”他問。
“我紅口白牙還對你編個謊?”這時,妹妹比剛才反倒平靜了。
“送養(yǎng)老院可以??慑X誰出?”外甥在一旁插嘴,“難道把我大舅的院子賣了?”
“我看他們敢!”他突然就急了。
“你少多嘴。誰出,也輪不到你?!泵妹煤浅馔馍?/p>
怎么會這樣呢?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預(yù)想,他慢慢起身,但又不知道去哪里,他挪了幾步坐到妹妹身邊,向妹妹確認(rèn)打算送他進養(yǎng)老院的人是弟弟、弟媳,還是兩個侄兒。
“你不想想,要不是我二哥二嫂同意,孩子們敢拿這個主意?”妹妹說。
他突然就不說話了,表情冷得像塊石頭。
外甥趕緊圓場,講養(yǎng)老院的好,養(yǎng)老院老頭老太太多,不孤單,一日三餐變花樣,營養(yǎng)有保證,還有護工醫(yī)生,有個意外也不怕耽擱??赏馍睦镏?,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弟弟潤科為什么要送他進養(yǎng)老院。
“大哥,你這一輩子活得真可憐!”妹妹說,“臨了,還落下這么個下場?!?/p>
他的耳朵像兩扇門一樣,關(guān)上了。去養(yǎng)老院那倒不怕,就如妹妹剛才說的,他是真的從感情上無法接受。他坐在那里左思右想,覺得事情不對勁,即使弟弟潤科有這個主意,那也該和他先商量才是正理。于是他把外甥叫到身邊,讓外甥打開手機,他要和弟弟視頻。外甥看一眼自己的母親,覺得大舅的要求并不過分,也就照辦了。奇怪的是,對方卻不接??赐馍荒樀臒o奈,他嗵地站了起來,外甥趕緊拉住他,妹妹也勸他壓壓火氣。他不跟妹妹說,而是命令外甥:“孩子,你要認(rèn)我這個大舅,今天就聽我的?!?/p>
“干嘛?”
“去買票?!彼麖娬{(diào)自己一點都沒沖動,在嘴里,他卻叨叨,“潤科,你不是要送我進養(yǎng)老院嘛,好,我倒要坐到你面前,你得親口對我說出來。”他踉蹌著身體往門口走,“我就是走,也要走到他們面前,我要問問他們要不要臉了,咋能這么做人?!?/p>
“看,好了吧!”妹夫在臥室始終沒出來,卻大聲沖妹妹喊,“這下你滿意了!”
外甥再次撥通電話,過了好半天,總算才有人接,是他的大侄兒,兩人在電話里嘀咕了半天,外甥才把手機遞給妹妹。他站在門口,看到接過電話的妹妹不停地“噢”,然后才慢慢轉(zhuǎn)頭來看他。他猜一定是有什么事了,趕緊走到妹妹身邊,靠近手機。手機屏幕出現(xiàn)了弟弟潤科的頭像,背景像是在醫(yī)院,開始他以為看錯了,幾次調(diào)整角度后,他才一下子失控似的,也顧不得羞臊,沖著手機屏幕大聲叫起來:“潤科,潤科哎……”
“嗚嗚……嗯……”
“你這是咋了呀?”
“嗚嗚……嗯……嗚嗚……”
“潤科,你倒是說上句話??!”他焦急,哽咽,滿眼是淚。
對方還是“嗚嗚……嗯……嗯!”
他讓外甥把手機聲音調(diào)到最大,他開始像孩子似的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淚。畫外音是侄兒的,說他父親年前就說不出話來了,整整一個冬天是住在醫(yī)院里的,之前不打電話是怕大爺知道這些事會擔(dān)心。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夏天他決定要來妹妹家過冬時,弟弟潤科就知道自己有病了?他無從知道?!凹热滑F(xiàn)在知道了,”妹妹說,“那就等過段時間再說吧,到時我陪你去看看?!?/p>
他卻等不急了,更加著急地要外甥去給他買票。外甥騙他說,春運高峰,火車票買不上。他說,那就買汽車票。他是一定要去看潤科的。
這讓妹妹潤桃更加出火,她問他:“人家那邊都忙的,你去了,誰能有空伺候你?。俊?/p>
他才不管呢,說:“我能跑能跳,我誰也不用伺候,興許我去了,我天天看著你二哥,他還能好得快一些?!?/p>
妹妹見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只是安排外甥,給大舅買票時,也給自己買上一張。她不能讓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獨自出門。
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外甥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他的第一意識是大舅出事了,他從床上爬起來開車趕到母親家,到了才發(fā)現(xiàn)躺在救護車上的人是自己的母親??粗梅?、外甥忙著送妹妹去醫(yī)院,他心里那個后悔啊,他一個人留在屋里發(fā)呆,滿腦子是大冷天里,妹妹用那兩條細細的胳膊在井臺邊洗豆葉菜的場景。他一聲接一聲地長吁短嘆,他原本想,自己年歲大了,人常言“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說不定哪天一口氣倒不上來就歿了,他想和妹妹親親地住上一個冬天,可不成想……
無論外甥怎么挽留,他還是堅持要走。因為留下來,妹妹這兒也得有人照顧自己?;疖嚻笔巧衔缇劈c的,外甥開車把他送到火車站,又親自送上火車,外甥跟他說,本來他是要一起和大舅去看二舅的,可是自己母親還在重病監(jiān)護室不省人事,他就只好和二舅那邊的表哥表弟聯(lián)系好,讓大舅自己去了。盡管外面是灰蒙蒙的天,可他說:“我能行的,再說我在終點站才下車,到了那邊有人接,你還是趕緊回去照看你媽吧!”外甥把他安頓后,找到乘務(wù)員做了專門的囑咐,下車時還給他口袋里塞了五百塊錢,告訴他晚上七點四十到站,二舅那邊他也和表弟聯(lián)系好了,這才下了車,重新返回醫(yī)院。
晚上九點多,一個電話突然打到醫(yī)院來。外甥滿以為是表哥或表弟來報大舅平安到達的,結(jié)果卻是他們根本沒有接到大舅??伤髅魇怯H自把大舅送上火車的呀,表弟在電話里非常著急,說已經(jīng)在當(dāng)?shù)貓罅司?/p>
一位八十四歲,上身穿深藍色中山裝,頭戴藍色布帽,視力不好,手拄一根榆木拐棍的老人,就這樣在由太原開往某處的某某次列車上走失了。關(guān)于老人的走失,外甥是在妹妹出院時才告她的。妹妹有說不盡的懊悔,她和一直沒有出院的二哥聯(lián)系,二哥依然說不出話,只是在電話里嗚嗚嗚地哭,嗚嗚嗚地哭,因為他們絕不相信自己的大哥會不小心走失。
可事實是,他們的大哥真的從此就再也沒有了音訊。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