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手把肉”即白水煮切成大塊的羊肉。一手“把”著一大塊肉,用一柄蒙古刀自己割了吃。蒙古人用刀子割肉真有功夫。一塊肉吃完了,骨頭上連一根肉絲都不剩。有小孩子割剔得不凈,媽媽就會說:“吃干凈了,別像那干部似的!”干部吃肉,不像牧民細心,也可能不大會使刀子。牧民對奶、對肉都有一種近似宗教情緒似的敬重,正如漢族的農(nóng)民對糧食一樣,糟蹋了,是罪過。吃手把肉過去是不預備佐料的,頂多放一碗鹽水,蘸了吃?,F(xiàn)在也有一點佐料,醬油、韭菜花之類。因為是現(xiàn)殺、現(xiàn)煮、現(xiàn)吃,所以非常鮮嫩。在我一生中吃過的各種做法的羊肉中,我以為手把羊肉第一。如果要我給它一個評語,我將毫不猶豫地說:無與倫比!
吃肉,一般是要喝酒的。蒙古人極愛喝酒,而且?guī)缀趺匡嫳刈?。我在呼和浩特聽一個土默特旗的漢族干部說“駱駝見了柳,蒙古人見了酒”,意思就走不動了——駱駝愛吃柳條。我以為這是一句現(xiàn)代俗話。偶讀一本宋人筆記,見有“駱駝見柳,蒙古見酒”之說,可見宋代已有此諺語,已經(jīng)流傳幾百年了。可惜我把這本筆記的書名忘了。宋朝的蒙古人喝的大概是武松喝的那種煮酒,不會是白酒——蒸餾酒。白酒是元朝的時候才從阿拉伯傳進來的。
在達茂旗吃過一次“羊貝子”,即煮全羊。整只羊放在大鍋里煮。據(jù)說蒙古人吃只煮三十分鐘,因為我們是漢族,怕太生了不敢吃,多煮了十五分鐘。整羊,剁去四蹄,趴在一個大銅盤里。羊頭已經(jīng)切下來,但仍放在脖子后面的腔子上,上桌后再搬走。吃羊貝子有規(guī)矩,先由主客下刀,切下兩條脖子后面的肉(相當于北京人所說的“上腦”部位),交叉斜搭在肩背上,然后其他客人才動刀,各自選取自己愛吃的部位。羊貝子真是夠嫩的,一刀切下去,會有血水滋出來。同去的編劇、導演,有的望而生畏,有的淺嘗即止,鄙人則吃了個不亦樂乎。羊肉越嫩越好。蒙古人認為煮久了的羊肉不好消化,誠然誠然。我吃了一肚子半生的羊肉,太平無事。
蒙古人真能吃肉。海拉爾有兩位書記到北京東來順吃涮羊肉,兩個人要了十四盤肉,服務員問:“你們吃得完嗎?”一個書記說:“前幾天我們在呼倫貝爾,五個人吃了一只羊!”
蒙古人不是只會吃手把肉,他們也會各種吃法。呼和浩特的燒羊腿,爛,嫩,鮮,入味。我尤其喜歡吃清蒸羊肉。我在四子王旗一家不大的飯館中吃過一次“拔絲羊尾”。我吃過拔絲山藥、拔絲土豆、拔絲蘋果、拔絲香蕉,從來沒聽說過羊尾可以拔絲。外面有一層薄薄的脆殼,咬破了,里面好像什么也沒有,一包清水,羊尾油已經(jīng)化了。這東西只宜供佛,人不能吃,因為太好吃了!
我在新疆唐巴拉牧場吃過哈薩克的手抓羊肉。做法與內(nèi)蒙古的手把肉略似,也是大鍋清水煮,但切的肉塊較小,煮的時間稍長。肉熟后,下面條,然后裝在大瓷盤里端上來。下面是面,上面是肉。主人以刀把肉切成小塊,客人以手抓肉及面同吃。吃之前,由一個孩子執(zhí)銅壺注水于客人之手??腿耸稚蠞菜蟛荒芟蚝笏?,只能待其自干,否則即是對主人不敬。銅壺頸細而長,壺身鏤花,有中亞風格。
(摘自《人間草木》)
賞析
作者詳細介紹了蒙古手把肉的制作過程和羊肉的各種吃法,立體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人讀了垂涎三尺,將蒙古族特有的飲食文化通過一種食物展現(xiàn)了出來,也將蒙古人的好客、熱情和豪爽展現(xiàn)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