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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的體液

2021-08-10 02:40:14
延河(下半月)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冷湖

劉 金

“1958年9月3日,地中四井出油了!冷湖不冷,冷湖沸騰了!”

許多史料這樣描述了冷湖的起點,在柴達木盆地的西北緣,就是冷湖鎮(zhèn),現(xiàn)在是一座被廢棄了的城市。憑著如今這片斷壁殘垣很難想象它當年的樣子,廢墟之上承載著的是遠去的年代。

我叫崖生,崖就是冷湖鎮(zhèn)所屬的茫崖市的那個崖,這里的人把yá 讀成ái,于是我的名字就讀成了“ái 生”,后來我把很多事情歸結(jié)到我這個不吉利的名字上,崖生,唉聲,哀生。我的父母六十年代從山東來到這里,他們響應(yīng)著“我為祖國獻石油”的號召,不僅建設(shè)了冷湖地中四油井,還創(chuàng)造了一個我。嚴格來說我是二代冷湖人,我跟隨石油而來,沒有石油就沒有我。當然,石油不僅滋養(yǎng)了我,更是養(yǎng)活了整個冷湖,冷湖鎮(zhèn)依托油田的開發(fā)而建立,石油對于冷湖來說,是血管里流著的血液。血液循環(huán),城市繁榮;血流干了,城就倒了。冷湖油采產(chǎn)量緊張的時候,政府曾宣揚“冷湖零點一精神”,就是讓工人們用桶裝、用勺舀,不浪費一滴原油,可能也受到開采隊“油比血金貴”這樣駭人的宣傳的影響,在我后來人生中百無聊賴的很多時刻,我感到我身體凝滯著的全是些黑乎乎、油淋淋、沉甸甸的東西。它們無法像健康的血液一樣流動,而是一股涌著一股,直至把我的每一根血管都封鎖、堵死。

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冷湖鎮(zhèn)也剛進入到火熱的建設(shè)中,我見證著這里從無到有地建起了工廠、學校、醫(yī)院,電影院和歌舞廳。“發(fā)展經(jīng)濟、保障供給”的標語牌隨處可見,毛主席語錄寫滿了大街小巷,供銷社里頭賣的是臉盆、暖瓶、手電筒,布料,還有花花綠綠的糖果和玻璃罐的山楂罐頭,但這些都還是能憑票購買到的尋常玩意。除了這些,偶爾還有一些少見的南方水果和海產(chǎn)品,比如菠蘿、甘蔗和帶魚,也都是我小時候就吃過的東西。回想起來,冷湖鎮(zhèn)這地方與世隔絕,自然環(huán)境極惡劣,卻因為受到國家政策的照顧,生活條件比起許多內(nèi)地城市差不了太多——支援油田,建設(shè)大西北,是那個年代最政治正確的事。冷湖鎮(zhèn)家家戶戶做飯燒的都是原油,小孩子鞋底子下面粘的也是黑乎乎的原油,這里缺水、缺雨,最不缺油。據(jù)大人們說地中四井這一口井,就開了整整二十年,油井剛開始采的時候可以噴到空中六七百米,日噴八百噸原油,足足噴涌了三天三夜。這壯觀的場景是我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打我記事起,地中四井的礦采就一直運作著,白天黑夜,從不止息。冷湖的日子過得很慢,我曾以為油井和童年一樣,盡是些用不完、采不竭的東西。

在自然的風蝕雕琢下,青海冷湖鎮(zhèn)附近就是雅丹地貌最壯美的地帶之一,但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并不適合居住,這里晝夜溫差極大,常常黃沙漫天,石礫被原油和塵土裹挾著在空中亂舞。七十年代的居民房多建得低矮,大風天一來,平地上冒起來大煙,風沙和石塊打著轉(zhuǎn)兒撞擊窗子上發(fā)出低低的哀鳴,頃刻間天地混沌,日月蠻荒。童年的我懼怕又期待這種天氣,風沙不僅迷壞了我的眼睛,還會在額頭上留下一道道的刮傷,所以我們這里出生的人皮膚都不好,多是粗糙干燥,血絲布滿了皺紋的縫隙。風沙天來了,工廠學校都會停工停課,孩子們被驅(qū)趕回家,而極端黃沙天氣里通常又是沒太多娛樂可做的。我常躺在炕上,頭抵在窗棱邊,聽窗外的大風咆哮的聲音,身體也隨著窗子磕出規(guī)律的震動,大自然的風云詭譎帶來一場場名正言順的狂歡,隨之帶來日常生活中難以體會的失序感。在對失序的期待下,我又感到一種異常的安寧。我的第一次夢遺就發(fā)生在一個黃沙天的午睡過后,從此我對風沙和女人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聯(lián)結(jié)心理,風沙天一來,我的身體產(chǎn)生常常條件反射般生出一種特別的反應(yīng),那時我還不懂這難以名狀的感受來源于哪里。

戈壁灘的神奇之處在于,等風沙一停,日頭出來,天就變成一望無際的淺藍色。站在家里的土墻頭上往遠處看,遙遠的丘陵和沙漠連成了片,再遠處還能看見昆侖的雪山連綿,近處的一架架油井佇立著,那是文明世界最顯著的標志。它代表著剛剛黃沙漫天的那個混沌世界根本不存在,不過只是午睡打了一個盹,睡醒天清氣朗,文明不滅,也提醒著我那些風沙里帶給我的污穢想法也都不過是一個黏稠的夢。

童年對我的影響是深刻且持續(xù)的,拋去一些生理上的困惑,那是我生命中最優(yōu)裕和快樂的一段時間。我離開冷湖鎮(zhèn)很多年后,還是經(jīng)常夢到在那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沒日沒夜地瘋跑,跑累了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崖生,崖生!”——是女性的聲音,回頭一看盡是漫天的黃沙,分不清是誰在呼喚我。我一直以為那聲音來自我憂郁的母親,直到一次,我在夢中終于聽清了那個聲音,看清了那張臉,是白湘惠的臉。

提到白小姐,我漫長的童年和短暫的青春都是戛然而止的。

白湘惠是我的初中同學,我們一起在冷湖鎮(zhèn)地中四井子弟中學念書,但我從小對學習沒有興趣,也不喜歡讀書,文革的后遺癥也讓本就處于祖國邊陲的冷湖鎮(zhèn)這里沒留下什么文化讀物??傊?,課本和書籍上的知識對我沒有什么吸引力,我也從來不覺得學那些能讓我在冷湖的日子過得更好,坐在教室里,我想的盡是男女之事,想的是電影《廬山戀》里“接吻”的場景,想的是女人的泳裝和白花花的大腿。除了這些見不得光亮的念頭,我對一切具有生命力量的東西也更感興趣,我喜歡野蠻粗獷的事物,比如極端的天氣、龐大的油井、轟隆的機架……鎮(zhèn)郊有一座廢棄的油井,開了幾年沒油了之后就逐漸荒廢了,我放學之后常常和幾個同學去到那里。我們躺在那座廢井旁邊聊一些遙遠的事,比如考學走出冷湖,再比如鎮(zhèn)上的姑娘。我們常常提起白湘惠,白湘惠是我們班里最漂亮的,說她漂亮,主要是因為皮膚比我們這兒的人都好,細膩得不像西北人。她的皮膚是全班最白的,雖然都穿校服,但她和其他女生仍然有著驚人的差別。廢井所在的郊區(qū)的風景更開闊,遠處是戈壁灘,緊挨著的就是一大片蘆葦蕩,日落的金光灑在蘆葦上,我腦子里想的都是白湘惠,又聯(lián)想到一句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崩浜?zhèn)郊的夕陽是我回憶起來,作為一個游手好閑的邊陲小鎮(zhèn)青年最接近文化生活的一個片段。我有時帶著幾張從電影院里撕下來的電影海報,上面印著金發(fā)碧眼的外國美女。有時什么也不帶,單就躺在廢井旁冰冷的水泥地上,聽著外面飛沙走石的聲音,遠方灰蒙蒙一片壓過來,像悶雷滾動,天地又陷入了混沌。此時冷湖鎮(zhèn)上的每個人都在躲,他們躲藏在被窩里,匍匐在土墻根下,我反倒覺得天下公平,至少在自然面前誰也逃不掉。

“崖生,你要是還考不上高中,是想著在這直接參加工作了,還是去敦煌念技校,或者我們把你送回青島去?”1986年,我初中畢業(yè),我媽跟我討論未來的去向,我沒有猶豫直接選擇了工作,我知道自己壓根不是讀書的料,于是在他們的安排下,雖然學歷不足,還是很順利地進了冷湖煉油廠工作,那時我不到十七,是廠里最小的那批。八十年代是集體生活最火熱的年代,改革開放的風從內(nèi)地吹到冷湖,“績效責任崗”的概念剛開始興起,每個工人認領(lǐng)自己的崗,都是一顆顆螺絲釘,全國的青年們?nèi)莨鉄òl(fā)地走向了工作崗位。比起學校,煉油廠的環(huán)境讓我更有歸屬感,日子是平淡的,但沒有人再考察我學校里永遠學不好的物理和古文,我穿著廠里統(tǒng)一發(fā)的藍色工裝、灰色工鞋,戴著一樣的藍色帽子隱匿在集體里,普通得恰到好處。集體生活最講究的是秩序感,那時小鎮(zhèn)的人口也達到了歷史上的巔峰,據(jù)說人最多的時候冷湖有著十幾萬人,工廠里不管是上崗下班、洗澡吃飯還是去看電影,都是按時按點,集體行動,我這樣乏善可陳的人對此沒覺得有什么不適。煉油廠的工作危險繁重,但我在煉化車間里學得很快,除了定點上下班,文娛生活也逐漸豐富了。那時興起訂閱雜志的潮流,我也訂了一本《大眾電影》,雜志上盡是些新鮮的東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驚喜和滿足,通過電影雜志,我認識了當紅的女明星陳沖、張曉敏、黛安·蓮恩。那時大家都喜歡演《芙蓉鎮(zhèn)》的劉曉慶,但我還是最喜歡張曉敏,我天生對具有成熟韻味的女性有一種原始的崇拜。翻看電影雜志是我工作之外最大的消遣,我不用像過去那樣偷鎮(zhèn)上電影院的海報,再去廢井行茍且之事了,現(xiàn)在我只需要一本《大眾電影》,就生出了更多別的幻想。煉油廠的工作唯一不好的是,我沒法再經(jīng)常見到白湘惠。

上學的時候,我沒和白湘惠講過幾句話,連她知不知道班上有我這么個同學都不敢確定。我那時坐在教室的倒數(shù)幾排,上課時可以看到斜前方白湘惠的后腦勺,她個子和我差不多高,甚至比我還要高一點。夏天我能聞見她身上似有若無的汗味,夾雜著衣服的肥皂香氣,不知道是不是身體發(fā)育得早的原因,白湘惠汗也流得更多,額頭上的幾縷碎發(fā)總濕浸浸地貼在臉上,她身上總有一種我說不清的氣味,這種氣味讓我迷戀,我坐在她身后吸進一大口空氣,再一點點緩慢地呼出去,這種汗香味足夠我回味幾分鐘。我的哥們楊昆連曾經(jīng)有一次跟我說這就是處女的味道,我覺得這話很惡心,處女還有味道嗎,就算真的有味道,也肯定不是白湘惠身上的味道,這種意淫比我還要荒唐,我內(nèi)心無法允許別人對她進行處女與否這般的聯(lián)想。我進到煉油廠之后聽說她考上了茫崖那邊的中專,我們再重逢已經(jīng)是一年多以后的事情。

1988年初秋的一個傍晚,我剛下班,看到楊昆連騎著一輛自行車帶著白湘惠從我單位大門前過去。湘惠穿著一件釘著大扣子的棗紅色裙子和白色襯衣。這種衣服在冷湖鎮(zhèn)不常見,應(yīng)該是城里流行的樣子,紅裙子我曾經(jīng)看到海報上山口百惠穿過類似的。

“湘惠!”我喊出了她的名字,比起畏縮的中學時代,工作了的我反倒自信了些。

“崖生,我和湘惠去看電影,張藝謀導(dǎo)演的電影《紅高粱》,你去不去?”湘惠好像并沒有認出我,楊昆連搶先回了我的話,我對楊昆連這樣的語氣感到奇怪,什么時候他倒成了主人反來邀請我,他們倆是什么關(guān)系。我又馬上聯(lián)想起當年上學時楊昆連告訴我那是處女的味道云云,心中突然覺得積壓了一團怒火,楊昆連不配和白湘惠在一起,是誰都行,就他最不配。

這里需要補充一句,楊昆連和我雖然都是職工二代,但我父母在七十年代之后一直在冷湖水電廠供電車間里工作,楊昆連和我不一樣,他是正兒八經(jīng)的干部子弟。父親是青海油田管理局的副局長,母親在鎮(zhèn)石油鉆井大隊宣傳隊上工作,他姥爺還是從西安哪個制片廠的一把手過來的。冷湖的五號禮堂是經(jīng)常有戲劇演出的,他媽唱青衣,冷湖沒人不知道楊昆連他媽。上學的時候我雖然和楊昆連關(guān)系好,但我內(nèi)心是覺得低他一等的,尤其在冷湖那個精神生活比物質(zhì)生活更匱乏的地方,楊昆連家從物質(zhì)到文化都比我們更富足。楊昆連順理成章地念了高中,白湘惠去了茫崖上中專,我在煉油廠工作,我們?nèi)齻€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軌跡,卻在1988年這個秋天像三條方向各異的線一樣相交了。

想來楊昆連開始是出于炫耀心理,他和白湘惠在一塊的時候也經(jīng)常叫上我玩,湘惠每兩個禮拜的周末回一次冷湖,我們就在那個周末里去電影院、溜冰場、歌舞廳,快樂的日子是像流水一樣過的,沒什么痕跡。值得一提的是,我因為在煉油廠的工作有一些學生經(jīng)歷之外的生活經(jīng)驗,我把廠里聽來的故事添枝加葉地講給他們聽,白湘惠和楊昆連都覺得很有意思,愿意聽我講這些廠里的故事。我從來沒想過車間里乏味的工作可以讓她聽得這么著迷,虛榮心得到了莫大的滿足。

有一次,我們一起看了一部電影《瘋狂的代價》,講得是一個姐姐為給受到強奸的妹妹報仇雪恨,最后把強奸犯殺了的故事,那個年代赤裸裸地描繪犯罪的電影還不是很多,我、楊昆連、白湘惠我們?nèi)齻€都喜歡這部電影,一起看了兩遍還不夠。

白湘惠問我們:“你們覺得電影里那個姐姐做得對嗎?”

楊昆連:“也不能說對,畢竟她不該殺人?!?/p>

白湘惠:“殺人算什么?如果我是那個姐姐,我不但要把男人殺了,還得給他千刀萬剮?!?/p>

我什么也沒說,內(nèi)心卻在震動,我不知道這種震動來源于哪里。我不敢說出這樣的話,但白湘惠敢,她的勇敢更加襯托出我的懦弱。后來我回想,在那個集體利益和絕對正義至上的年代里,低級墮落是另一種先鋒主義。

冷湖鎮(zhèn)上能玩的地方并不多,冬季一來,天氣也冷得刺骨。電影院、溜冰場這些地方我們已經(jīng)去膩了,除了這些,我和楊昆連還帶白湘惠去了鎮(zhèn)郊的那座廢礦井。廢井那的落日風景十年如一日的壯美開闊,楊昆連躺在蘆葦蕩里大聲念:“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在燕然?!边@把白湘惠逗得咯咯笑起來,白湘惠笑罵:“少在這里裝有文化人,酸死了,還落日圓呢!”楊昆連挨了罵也跟著笑,我聽了心里不是滋味兒。這首詩是我當年跟楊昆連說的,當時他還笑話我:“曲崖生,你小子語文那么差,從這里背起詩來了。”轉(zhuǎn)眼楊昆連就把這詩背給白湘惠聽,讓他白白撿了一個機會。那一瞬間我既悵然若失,又覺臉上火辣辣的。

八十年代中后期,冷湖鎮(zhèn)還經(jīng)歷著一件重大的事情,那就是原油快開采完了。我曾說過原油是冷湖鎮(zhèn)的命脈,這里的所有人因為油聚集在一起,現(xiàn)在油快采竭了,就意味著人要開始搬遷了。從1985年起,陸續(xù)開始有整個家庭搬離了冷湖鎮(zhèn),他們中有的去了敦煌,有的去了西安,有的調(diào)回北京。其實對于我們冷湖子弟來說,冷湖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從這里生從這里長,但對我的父母那代人來說,冷湖并不是生他們養(yǎng)他們的地方,他們是為了祖國獻石油而來的,冷湖可以算是第二故鄉(xiāng)。我小時候聽我父母講過在山東的日子,他們說大海邊上的城市氣候溫暖而濕潤,那里的人臉上都沒有西北人的高原紅和凍瘡。我從來沒去過山東,更沒見過大海,這些詞匯對我來說都是遙遠的。我最熟悉的風光都長在這戈壁灘上,昆侖山和祁連山的皚皚白雪已經(jīng)是我目光所及最遠的景色。但是提到要離開冷湖,我的父母心中百般的不愿意,其實大家都知道冷湖這樣的地方叫作“資源耗竭型城市”,原油一旦被采竭,搬走是早晚的事,但是他們?nèi)匀幌雸允氐阶詈笠豢獭_@是種奇怪的心理,在冷湖的每一天,我的父母他們都思念著青島,但是如今有機會要走了,卻沒有人想離開,他們像從沃土移植到到荒地的樹,卻在漫天黃沙里狠狠向下扎了根。除了我父母,我自然也不想搬走,我不知道我這樣一無是處的人去了別的城市還有什么發(fā)展的空間,冷湖對我來說寂寞得剛剛好,何況在這里,還有我最愛的湘惠。

我們?nèi)齻€人的“友情”迎來了打擊,1989年冷湖的石油已經(jīng)沒有了新增儲量,大部分油田開始停產(chǎn),青海石油管理局從冷湖遷到了甘肅敦煌,楊昆連他們一家要離開了。那時楊昆連和白湘惠已經(jīng)談起了戀愛,這件事我也沒什么意外的,我確實很痛苦,但卻從來沒幻想過白湘惠會和我這樣普通的人在一起。她和楊昆連站在一起的時候,我甚至開始覺得般配。我自己都承認楊昆連這人雖然投機取巧慣了,有時還有點不文明,但不得不說他人長得高大,又在哄女孩子上很有一套。楊昆連在搬離冷湖前約我到廢井,我?guī)Я艘黄繜坪鸵话ㄉ^去,我想跟他好好聊聊,給他送行。坐在廢井的水泥地上,我們照例是聊了一些不著邊際的混賬話,一陣沉默過后,楊昆連咽了口唾沫對我說:

“兄弟你信不信,我愛上白湘惠了……”

仿佛突遭晴空霹靂,我身上的血液在聽到這話的那一瞬間停滯了,我嚼了幾下嘴里的花生米,什么味道都沒有,我啐得吐掉了花生米的渣,我問楊昆連:

“什么時候?”我為什么要問這些,我明明不想了解這些事的細節(jié)。

楊昆連說:“就在這兒,就在這廢礦里頭,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要搬走了,我沒告訴她?!?/p>

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楊昆連心里從來沒把白湘惠當回事,也從來沒考慮過會和白湘惠有什么未來。他是要考大學的人,怎么可能被冷湖的一個女人牽絆了腳步?我受到了極大的羞辱,白湘惠在我心里一直是完美圣潔的,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楊昆連糟蹋了,我恨透了楊昆連,也恨白湘惠,為什么?她為什么就這么相信了他?我都已經(jīng)默許了白湘惠和楊昆連在一起,但是我不允許白湘惠就這樣被楊昆連欺騙和捉弄。我和楊昆連在廢井冰冷的地面上扭打起來,說是扭打,楊昆連并沒有還手,他被我逼到了陰暗的角落里,我聽見他跟我說:“崖生,我就走了,你打我一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喜歡白湘惠,以后你要是愿意你倆可以在一起?!?/p>

聽到這話我的拳頭瞬間軟了下來,我像一個皮球被針一下子扎得泄了氣,聽到這樣無恥的話從楊昆連的狗嘴里吐出來,才是我對我最大的侮辱。我算什么,不過是他楊昆連玩膩了施舍的對象而已,白湘惠又算什么呢,我們都是被背叛的人。廢棄的礦井外頭,大漠里的夕陽灑下一片金光,蘆葦蕩里照常是金燦燦的。

于是在一個尋常的初春早上,楊昆連就這樣輕松地離開了冷湖,聽說他們一家先跟隨楊昆連他爸去了敦煌,而后又定居回了西安。楊昆連冷漠得像畜生,白湘惠對于這次預(yù)謀好的離別確實一無所知。等到白湘惠親眼見到楊昆連家的院子都搬空了的時候,她才明白自己被拋棄了,不用說道歉,甚至一句解釋都沒留下,在那個通訊不發(fā)達的年代,這就是永別。我當然知道這對白湘惠是殘忍的,她沒有做錯什么,可是我心中仍然怨恨她,這種恨甚至超越了對楊昆連的恨。我恨她那白花花的大腿和胸脯。我覺得那就是一切孽緣的根源,是這樣的健康美好的肉體讓我自慚形穢,讓我親手觸摸到自己的畏縮和懦弱。

我和白湘惠失聯(lián)了幾個月,我知道在這幾個月里我倆過得都不好受。這一段時間,我再也沒去過一次電影院、溜冰場、歌舞廳。在車間里除了埋頭苦干我什么都不想,下班我躺在煉油廠宿舍的硬床板上,腦子里卻忽然想起來小時候常見的一句毛主席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p>

與此同時,我們家也開始了搬遷準備工作,我全家包括我即將被調(diào)回東營勝利油田,我的父母馬上要回到真正的故鄉(xiāng)了,而我,卻要離開我的故鄉(xiāng)了。

我們家是屬于當年最后一批搬離冷湖的,白湘惠家也是。他們一家是八十年代才從株洲過來的,不知道即將要隨石油局搬去敦煌還是整家遷回湖南。我周末從煉油廠回家的時候經(jīng)過白湘惠家的院子,但從來沒有再見過她。我和白湘惠的關(guān)系都是建立在楊昆連之上的,楊昆連一走,我和她不再有什么正當?shù)穆?lián)系。

我沒有再去過冷湖的電影院,《大眾電影》也攢了幾個月沒有再翻看,除了工作上崗的時間,休息日我還是最常帶著一瓶酒回到鎮(zhèn)郊廢井那里,那是我童年的秘密基地。我心灰意冷地躺在廢井的地上,喝空了一瓶高粱酒,覺得冷湖再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了。

風沙又起來了,蘆葦蕩里的葦桿被吹得彎了腰,油井機架不知道哪里發(fā)出“噠噠”的聲響,我又被風迷了眼睛,恍惚間我看到白湘惠走了過來,穿的還是那年初秋重逢時的紅裙子,和山口百惠很像的那件。我覺得我一定是做夢了,這個地方白湘惠不可能再來,絕對不可能。

“崖生,你又不是茫崖生的,你是冷湖生的,你爹媽為啥給你起名崖生,不叫湖生?”我聽見白湘惠對我說。

我沒有回答,白湘惠顯然也不需要我回答。

“崖生,昆連走了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喜歡的是你,我喜歡聽你講你們廠里的故事,楊昆連這個人沒有擔當,你比他更男人。”風沙呼嘯,像嬰兒在哭,像魂靈在泣訴,我不確定我是否聽清了白湘惠的話,她是說她喜歡我嗎,是在向我告白嗎?

我猛地想起我跟楊昆連扭打在一起的那個下午,就在這個廢井里,就在我現(xiàn)在躺著的這塊水泥地上,楊昆連戲謔地和我說:“我走了之后,要不你就跟白湘惠在一塊?!蔽蚁肫鹞夷且凰查g的屈辱和憤怒,看見眼前依舊青春飽滿的白湘惠,聽見她對我憐憫的表白,我覺得我好像趴在地上的一條狗,不,狗都比我有尊嚴。我瘋狂地撲向白湘惠,她活該被拋棄,他們都像對待狗一樣欺負我。我揪住她的頭發(fā),又聞見她身上那似有若無的汗香,想起楊昆連告訴我那是處女的味道,若是處女的味道,那為什么她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味道?白湘惠懼怕地大叫起來,我沒有停手,我知道你白湘惠的痛苦,可我比你痛苦一萬倍。

伴隨鬼泣般的沙鳴,我撕碎了白湘惠的紅裙子。我已經(jīng)分不清是黃沙的呼嘯還是白湘惠的哭喊,我的身體里兀自地生出了一種陌生的東西,這東西堅硬又蠻荒,不知道從何而來,這和我懦弱的本質(zhì)毫不相符。我想敦煌此刻是不是也在起風沙,楊昆連你也在躲嗎,四下都是黑暗,你這樣坦蕩蕩的人可是要往哪兒躲呢。漸漸地,我已經(jīng)聽不見白湘惠的聲音,我也并沒有體會到那熟悉的墜入山谷后的輕松感,我的身體瘋狂后變得疲軟,一個念頭闖入了我的腦子,這讓我不寒而栗。

“楊昆連他騙了我,他和白湘惠之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p>

……

1995年的春天來臨之前,所有人搬離了冷湖。

從那天開始,我被徹底改變了,我的余生只有一件事,就是救贖。

離開冷湖已經(jīng)很多年,我們家在勝利油田青海村安頓下來,我終于體會到了海邊濕潤而溫暖的氣候,治好了手腳上多年的凍瘡,臉上的兩團高原紅也褪去了大半。我還是常常夢見“曲崖生強奸犯”這幾個鮮紅的大字寫滿了冷湖鎮(zhèn)的大街小巷,夢見戈壁灘上有人喚我的名字,夢見白湘惠問我:“你又不是茫崖生的,為什么叫崖生?”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個黃沙天在廢井里面發(fā)生的事。我是即將要離開冷湖的人,本來已經(jīng)準備忘掉冷湖的一切,為什么冷湖水又以這樣深刻和殘忍的方式流進了我的生命里,讓我瞬間衰老下去?我身體里面不再是健康的體液,而是凝滯的原油,從此我所有的快樂都是僥幸,痛苦和歉疚是我應(yīng)得的。我對不起白湘惠,對不起我知識分子階層的父母,對不起冷湖的日日夜夜。

“崖生,你要夾著尾巴做人了?!边@話回蕩在我的腦子里。

事實上,那次的事件發(fā)生后,沒隔幾天我就逃亡般地搬離了冷湖。我沒有為我的罪行受到任何法律上的懲罰,但卻總回憶起我、楊昆連、白湘惠一起看過的那部電影《瘋狂的代價》。離開冷湖后的數(shù)年,我都不敢和別人主動打聽冷湖的情況,諷刺的是,我居住的家屬院叫青海村,這里的人都是從青海各地遷置而來的,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喜好,就是回憶過去在油田的生活。我不明白為什么人總覺得過去的日子是好日子,明明曾經(jīng)在那里大家各有各的痛苦。白小姐當年一語成讖,她不僅殺了我,還對我千刀萬剮,讓我一生都在痛苦的回憶里掙扎。

我也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和戈壁灘上的那些日子漸行漸遠,我沒有組建家庭,我知道自己不配得到任何形式的原諒,每每從夢中驚醒一次,我的良心就多一分安寧。輾轉(zhuǎn)過許多年,我父母已從勝利油田退休,我也從東營來到了紅島,紅島是青島膠州灣的一個大島,進入二十一世紀也開始了興起建設(shè)。我剛到紅島的時候,島上就是一片灘涂,除了一些靠捕魚為生的漁民家庭什么也沒有。如今在青島西海岸政府高新技術(shù)產(chǎn)業(yè)政策指導(dǎo)下,我又參與到了紅島的建設(shè)中,和四十年前我的父母剛來到冷湖鎮(zhèn)時一樣。我一直認為每一座城市都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體,有著賴以生存的體液,冷湖鎮(zhèn)是靠石油流通運轉(zhuǎn)的,而海水就是紅島的體液。我的父母一代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響應(yīng)著我為祖國獻石油的號召去到了大西北,在那寸草不生的戈壁灘上打井采油,拓荒建屋。幸運如我們一家,最終回歸故里,而有的人卻永遠長眠在了那片戈壁上,埋葬在了昆侖山腳下和柴達木盆地里。離開冷湖的那一年,我的母親執(zhí)意帶走一罐冷湖底的沉沙,而我當時并不想帶走任何冷湖的記憶,極力地阻攔她帶走那罐沙。母親在我的固執(zhí)阻攔下哭了,其實我們都知道,這次離開,這一輩子可能再也不會回來?;蛟S幾十年之后,冷湖被夷為平地,不會有人再記得冷湖,地圖上也找不到這樣一個地方。

那罐冷湖的沙最終被母親帶回了山東,我身體的一部分卻遺落在冷湖鎮(zhèn)上了,永遠和那片廢墟血肉相連。離開冷湖,我再也沒有一天像戈壁灘上的童年那樣快樂。我知道我的魂留在了戈壁灘上了,留在那斷壁殘垣里了。

“湘惠這些年一直沒離開冷湖,她現(xiàn)在是冷湖工業(yè)園黨委副書記,是冷湖發(fā)展的帶頭領(lǐng)導(dǎo)了。”我和楊昆連聯(lián)系已經(jīng)是十五年后,他通過貼吧上的校友群加到了我的QQ,白湘惠的名字牽著回憶劈頭蓋臉地沖我砸過來,我竟不知道還有冷湖校友貼吧這種東西的存在。一次次夢境和現(xiàn)實交錯中,我想過白湘惠她在湖南、在敦煌、在天涯海角,或者甚至就在我工作的紅島上,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她一直守著那片廢墟,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人根本不需要躲。

“還有崖生,其實當年,我跟白湘惠什么也沒發(fā)生。這些年我總想起來你和湘惠,你們都是我對不起的人?!?/p>

我近乎是苦笑了。

“崖生,崖生!”我又聽見身后有人在喚我,我回頭看見了楊昆連,看見了我曾經(jīng)的同學和工友,看見了我尚未老去的母親和童年的自己,看見了白湘惠和那片廢墟。

我再也無處可逃,最終我?guī)е枪蕹辽硰那鄭u流亭機場起飛,降落在敦煌莫高國際機場?;氐嚼浜穆糜伟褪可?,一路聽人說冷湖建起了中國最大的天文觀測裝置,已經(jīng)成了世界有名的天文研究中心。原來的老基地已經(jīng)被拆得差不多了,鎮(zhèn)上的廠子被改造成絲路文化遺產(chǎn)博覽城,鎮(zhèn)郊開始建光伏發(fā)電廠。

“冷湖鎮(zhèn)過去有上萬人居住,現(xiàn)在早上去鎮(zhèn)上的兩個早點鋪就能把所有人見全,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里還有一座監(jiān)獄,據(jù)說只關(guān)押了一個犯人。”一位年輕的女孩向車上的乘客介紹,荒蕪的故事一下子變得刺激艷麗起來。

這些年的黃沙治理在戈壁灘上顯現(xiàn)了驚人的效果,我曾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再和湘惠、和冷湖相逢的場景。我以為一定是個童年那樣的黃沙天,但沒想過這里現(xiàn)在卻是日麗風清,綠樹蔭蔭。

我知道這里是我的故鄉(xiāng),從此除了這里,我哪里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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