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靜汐(首都師范大學)
一座山和一座山,一個村和一個村,開車行走了四五個小時終于到了。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早已面目全非,如同魯迅闊別二十年再回魯鎮(zhèn),我也十四年沒有回鄉(xiāng)了。路旁,野草肆意地長,不記得有那么多樹橫在地上,生了很多雜草,長長的倒伏在地上,卻說不清像水草還是旱草。一條干涸的水渠因為雨季的洪水已經(jīng)沖塌,拖了長長的溝壑。我們開車繞了很遠的路終于到了奶奶家腳下。不同于來時路上看到的干旱赭黃,老居坡下的樹拔天的長,枝干在空中盤旋擰繞,遮天蔽日,一股陰森之感。對面山頭種著的洋芋,因為坡陡,努力地把根扎深,太陽把土曬成了干白色。兩山中間隔著一條溝渠,岸上是紅褐色,夾雜一些金黃色的碎石粒。十幾年過去,溝壑縱橫幽深,裂縫遍布,讓人不敢接近。爺爺和剛放驢回來一個老漢攀談開來,大家都是拐彎抹角的親戚。一雙黑色的手納布鞋上面沾滿了泥,白色的運動汗衫灰色的褲子,牽著一頭驢與爺爺拉起了話,驢的眼睛忽閃忽閃,在它湖水般的眼睛里我仿佛看到了六七歲的我。老漢笑著問我是誰,知道我的名字笑的更大聲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不曾走出大山,沒想到我已經(jīng)這么大了,笑起來臉上好似能擠出泥巴。我抬頭看空中錯綜的樹,日光使我聾了,山風不斷襲來。耐不住這平灘陰森荒涼,我與爺爺匆匆上坡。
一地都是那么寂靜了。驢沒有叫,狗是三個、四個的趴在地上,太陽獨獨的在空中照著。坡底下依舊住著人家,左側人家的土院子踩得硬硬實實的,是農(nóng)村的干凈。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樹影下一陣清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細膩清閑,又蕭瑟落寞。那個磨盤還杵在靠近奶奶家這邊,小時候我蹲在坡頭就能看到底下大人在磨米磨面,上面放了一個笤帚,已經(jīng)磨成弓形,也用了十幾年了罷。我們驚動了院里的一條黑狗,它汪汪大叫,叫聲傳到了對面的那條溝渠,回音又逼回來,顯得更加空曠幽深。一個小孩突然跑出來,看了我們一眼,發(fā)現(xiàn)不認識又匆忙跑進屋。奶奶家的老院子已經(jīng)破破爛爛,留給一家更老的鄰居住著算作照看房子。他們一生在這個地方,一刻也不愿離開這個地方,他們用自己的腳踏出了這無數(shù)的溝壑,卻永遠走不出這無數(shù)的網(wǎng)。
第二天去親戚家,吃早飯的時候,男人圪蹴在窗前石碾盤上,呼呼嚕嚕吃飯了。飯是蕎麥面,湯是羊肉湯,海碗端起來,顫悠悠的,比腦袋還要大。半尺長的線線辣子,就夾在二拇指中,如山東人夾大蔥一樣,蘸了鹽,一口一截,鼻尖上,嘴唇上,汗就咕咕嚕嚕地流下來了。窗眼里有一束陽光在浮射,臉龐黝黑的嬸嬸正磨著黃豆,磨的上扇壓著磨的下扇,兩塊鑿著花紋的石頭頓挫著,黃豆成了白漿在浸流。我與爺爺蹲在地上捧著瓷碗吃饸絡看著他們。農(nóng)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尤其是在這塊高原上,生時落草在黃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黃土堆下。上一輩人要是不走出去,我大概也到了婚嫁的年紀,與黃土地一起生老殘息,疲憊于此地的世俗,喧嚷與愚昧。
吃完飯與爺爺爬到窯洞頂上吹風,總有一陣溫柔的風能為我解憂。站在山頭隨便一望,花朵在山洼里悄悄地開,悄悄地敗。四面的山峁上,弧線的起伏處,犁地的人和牛襯在天幕。深深的犁溝,像繩索一般,一圈一圈地往緊里套,末了,就停駐在山峁頂上。
晚上爺爺睡在之前的老房子,我旁邊睡著照看舊居的鄰家老奶奶,大家都叫她洪德娘的。老嫗骨瘦如柴蜷縮在那里,鼾聲震天。實在睡不著,我擁被坐著,聽著夏日的晚風,伴著老年人特有的鼾聲,思緒在過去和現(xiàn)在穿梭。窗格子里,月亮從云里出來了。那晚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一輪滿月,萬里無云,像是黑漆漆的天上一個白太陽。夜靜,整個村莊都入眠,黑夜吞噬了人家與炊煙,只有房子后面的山頭,以一種寬厚慵懶的姿態(tài),環(huán)繞著這個年久失修的院子。我想起小時候的夏夜,星宿漫天,月光如瀉,房屋側旁棗樹的影子投下來,像是鋪滿了或濃或淡的云。爺爺奶奶在院子鋪了長長的涼席,天井里開著夾竹桃,爺爺偶爾還會光個膀子吹笛子,我抱一個插著勺子的西瓜,屋里傳出來震耳欲聾的京劇。我突然想到,原來很小的時候,爺爺耳朵就已經(jīng)不好使了。
那些躺在涼席上的日子在我腦里已經(jīng)模糊,只記得滿天的星宿,深藍色的天空,長長的銀河一直垂在山茆正上方。經(jīng)過奶奶家再走一段路,是另一家人的院子,他們把納涼的小院修到了里側,山頭突然陷進去一個正方的小院。院里正中生著樹,是一棵棗樹和一棵小果樹。還有石頭做的桌凳可以休憩。有時不是這樣頂好的天氣,月亮會從云里出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狀月,小果樹的樹干與山頭映照在月色下,像石印的圖畫,四周好像罩上一層薄紗,各種花木的影子印在一起,深深淺淺的。是我心中最美的朦朧圖畫,以至于我想愛情也該是像每晚山頭的朦朧,華枝春滿,蔚云蒸騰,樹頂上透出星星淡淡撒的光。后來受了傷才知道還有小果的酸澀與青棗的草木清雅。思緒漸漸飄遠,不知月高幾時,我沉沉睡去。
晨起,一大早五點,爺爺便翻過那個山峁過來叫我。這是我們計劃掃墓的日子。清晨的鄉(xiāng)村滿是霧氣,青蛙卵和腐臭的水草味彌漫在山間陰深的溝壑中,我們行走其間,仿佛要被這個十幾年年裂的越來越大的溝壑吞噬,一陣驚悚恐懼從腳底升起。故鄉(xiāng)變得更像震悚的荒野,荒涼,曠冷,讓我感受到近乎窒息的壓抑。終于爬上溝壑,到了一個山谷底平洼,清晨的谷底薄霧霧蒙蒙,陽光斜穿過空氣中的小水珠,仿佛置身最美的田園,陶公筆下也不過如此。
跟著爺爺,看到他一個疲憊的軀殼走在世俗的故鄉(xiāng)山川,內(nèi)心突然變得澄澈明凈,對故鄉(xiāng)山川懷有深厚的情意,只管自在冥想于古往今來之間,并不去關懷世間的喧囂煩擾。如一片樹葉歸之故鄉(xiāng),這曾去遠方游蕩的魂靈,威嚴而充實地沉溺在這眼前的人間。與爺爺爬了一個陡坡,沒什么人踩,完全沒有路跡可尋,爬了足足快一個小時才到了山頭。這里的高原,兩側陡,中間是卻一片平地,我還在他后下方爬坡,爺爺用拐杖敲了一顆果子下來,高原上的山峰獵獵,風吹得他的舊式白襯衣鼓起來。爺爺迎著風,彎腰撿起果子。樹也老了,結的果子又硬又小,不能吃了。老樹根巍然屹立在高原上,顯得更加的荒涼。前方一個高地陡然出現(xiàn),祖墳到了。
山花,澄黃如同華美的慶典絹布,綿延在深幽的溝壑中。我突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只有這一片祖墳開滿了黃色的野花,一簇一簇的將祖祖輩輩烘襯在一起。爺爺拔了一株野花擺在一個墓前磕了幾頭,我趕緊跟著磕頭??牧艘蝗?,爺爺跪在一個墳頭沉默不語,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想打擾他,便默默地走遠。雖是早晨七八點了,但還不是很曬,花草上還都披著露珠,額頭沾上了濕漉漉的泥土。遠處是廣漠的團塊狀高原,云很高,吹著高原上獵獵的風,看著兩側陡落的峽谷,磚紅色的溝壑縱深,一陣驚悚又從腳底升起。索性坐在草上看故鄉(xiāng)山川,對面山腰已經(jīng)有人趕著牛上山種地,兩座山頭中間陡落一個幽深鬼魅的紅褐色峽谷,牛和人一會就映在山頭了。對面的那座山印象深刻,小時候,千禧出頭農(nóng)村吹退耕還林的風,大家都種柏樹,種黃芪。我到處蹦跶,找一種叫馬奶奶的植物,吃起來甜甜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見過了。
回頭看爺爺頭發(fā)已被染白,祖先墓冢的草已長得比他還高,他是老了又歸來,不再有去時的昂然,腳步蹭蹬。每年秋天托鳥寄一片落葉回鄉(xiāng)的人是他,他說:“以前離開這里時,這里是養(yǎng)牛的草原,而今學生代替了羊。”聰明故鄉(xiāng)的愚昧,高賢故鄉(xiāng)的世俗。和爺爺坐在山頭上,想山之沉默,看孤鳥輕飛,白云飄去。不知不覺太陽已經(jīng)高高照在原上,又不是青翠的田園風光了,到處是一片土黃、暗赭,灰白而渾濁,茫然而莫測,呈給黃土下紫色的靈魂。然后,我們忘記曾在遠方。然后,多年后,我們死在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陜北的土是沙質(zhì)的,墻上生出的綠苔,春天里發(fā)綠,綠嫩得可愛,夏天里發(fā)黑,黑得濃郁,秋天里生出茸絨,冬天里卻都消失了,印出梅花一般的白斑。河灘上,溝畔里,在窗前的石磙子碾盤前,在山與山弧形的接壤處到處都是棗樹。它似乎長得毫無目的,太隨便了,太緩慢了,春天里開一層淡淡的花,秋天里就掛一身紅果。
春到夏,秋到冬,或許有過五彩斑斕,但黃卻將這里統(tǒng)一,人愈走完他的一生,愈歸復于黃土的顏色。這片土地上有依舊固守家園的親人、一片熟悉的樹林、一條幼年時跨過的溪流,一個幼時爬過的山坡,甚至僅僅是一陣犬吠或一聲鳥鳴。離鄉(xiāng)的汽車上,倚著車窗,看萬里平疇的時候,看到一個老農(nóng)捏起一把泥土,仔細端詳,瞬間感動的涌出眼淚,為這黃土地涌現(xiàn)許許多多的遐想。想起它的過去,它的未來。望著莽蒼的大地,野花過草原,再看一眼。北輒到南轅,來時路遠,離家難免,再多看一眼。一個人能有多少秘密,才能夠巧妙地度過這一生,這沉默敦厚的高原上,三步兩步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