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承章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珠海),廣東 珠海 519000)
魏晉南北朝時期,包含多元文化因素的西方金銀器(1)本文所謂“西方”主要指貴霜、嚈噠、突厥、薩珊、拜占廷、粟特、大食等金銀器皿制造發(fā)達的古代國家和地區(qū)。本文所稱“西方金銀器”是指可以明確判斷為從西方輸入的金銀質地器物。本文所稱“西方金銀器”是指可以明確判斷為從西方輸入的金銀質地器物。參見齊東方、張靜《唐代金銀器皿與西方文化的關系》,載《考古學報》1994年第2期。通過不同的途徑傳入中國,不僅構成了這一時期金銀器發(fā)展的重要特點(2)齊東方、陳燦平指出,這一時期西方金銀器的技法為中國金銀器的發(fā)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參見齊東方、陳燦平《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金銀器》,開明出版社,2019年,第72頁。,而且對當時社會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進一步促進了中西文化的交流。本文試圖對魏晉南北朝時期傳入中國的西方金銀器進行歸類,并就其傳入途徑以及中國對西方金銀器技法的吸收與改造等問題加以探討。
結合國內(nèi)外學界對這一時期相關金銀器的研究,大體可以將部分器皿細分為與薩珊、中亞、羅馬—拜占廷有關的三個系統(tǒng)。
中國與伊朗薩珊王朝之間直接的外交關系始于北魏時期?!段簳じ咦诩o》載:“(太安元年)冬十月,波斯、疏勒國并遣使朝貢?!盵1](卷5P.115)北魏也曾派人出使波斯?!段簳の饔騻鳌份d:“先是,朝廷遣使者韓羊皮使波斯,波斯王遣使獻馴象及珍物。經(jīng)于闐,于闐中于王秋仁輒留之,假言慮有寇不達。羊皮言狀,顯祖怒,又遣羊皮奉詔責讓之,自后每使朝獻。”[1](卷102P.2263)從考古材料看,目前能夠歸入薩珊系統(tǒng)的金銀舶來品當首屬大同北魏封和突墓所出鎏金銀盤。[2]
從形制上看,這種圓形、矮圈足的銀盤不見于此前的中國金銀器,在同一時期其他質地的器皿中也所見不多。而在薩珊銀器中,這種器形卻有相當數(shù)量,它與銀碗共同組成了薩珊銀器的大宗。從紋樣上分析,人物腦后的褶皺狀長飄帶最早出現(xiàn)在反映薩珊國王阿爾達希爾一世(Ardashir I,224~241)授銜儀式的巖刻中,常見于不同質地的薩珊文物上。其長度、具體樣式、朝向等多有變化,一般成對出現(xiàn)。作為薩珊藝術的標志,這種飄帶同時也是薩珊皇室及神靈的特權與象征。[3](P.217)由此可見,封和突墓鎏金銀盤當屬薩珊系統(tǒng)。
在固原北周李賢墓所出鎏金銀壺[4]上,也可以看到明顯的薩珊文化因素。相較于中亞粟特的帶把壺,薩珊帶把壺的形制大多更為瘦長,且把手的上端位置低于頸部。這一特征與李賢墓鎏金銀壺相吻合。俄羅斯學者馬爾沙克(B.I.Marshak)曾指出,在薩珊領土東北部的木鹿(Merv)出土了同一類型的薩珊晚期陶器,說明該形制的器物在7世紀時仍在一定范圍內(nèi)使用,而從七河地區(qū)(Semirechie)及圖瓦(Tuva)的發(fā)現(xiàn)則可以看出,這種壺與一類筒形帶把杯為一對組合,后者經(jīng)日本考古學家證實可能源自粟特以西的伊朗。[5](PP.10~11)這又為李賢墓鎏金銀壺的淵源提供了佐證。
1970年,在大同南郊北魏建筑遺址中出土了一件銀多曲長杯[6],其器形也應歸于薩珊。(3)日本學者深井晉司認為多曲長杯是薩珊人在古羅馬的貝殼式銀器啟發(fā)下的創(chuàng)新器物。參見齊東方《唐代金銀器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385頁。這種豎向分瓣式的做法在薩珊銀器中并不常見,但仍可找到其他例證,如美國塞克勒藝術館收藏的一件鎏金銀多曲長杯即與此一致。齊東方曾對此有過專題研究[7](PP.383~387),茲不贅言。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亞先是經(jīng)歷了貴霜帝國走向衰落、逐漸成為薩珊王朝附屬的過程,即貴霜—薩珊時期;后又歷經(jīng)印度笈多王朝的崛起以及大月氏、嚈噠等游牧民族的相繼入侵。從貴霜帝國衰亡到薩珊聯(lián)合突厥攻滅嚈噠,大大小小的半獨立國家林立構成了3~6世紀中亞政局的主要特點??傮w而言,中亞文化屬性主要表現(xiàn)在對希臘—羅馬、伊朗等多元文化的繼承和融匯創(chuàng)新上,這與這一時期中亞的政治局勢變化密不可分。就中國出土的部分金銀舶來品的風格而言,似可以將飾有所謂“徽章式半身人物像”(4)即在圓形或近圓形框架內(nèi)裝飾一男性或女性人物半身像。的器皿歸入中亞系統(tǒng)。
相關的考古發(fā)現(xiàn)有1970年在大同南郊北魏建筑遺址出土的鎏金銀碗,1988年在大同南郊北魏墓群M109、M107出土的鎏金銀高足杯和鎏金銀碗,以及2010年在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伊和淖爾北魏墓群出土的鎏金銀碗。[8]這幾件銀器上的人物紋雖然略有不同,但均和中亞密不可分。其中,伊和淖爾M1鎏金銀碗上的人物頭部并非呈正面或側面,而是偏向大約四分之三的位置,胸部的朝向也是如此,左右肩膀不在同一高度。這種藝術形式源于經(jīng)科普特人和拜占廷人改造后的希臘風格,后在伊朗、中亞乃至中國等地均有發(fā)現(xiàn),尤以中亞一帶為多。[9]此外,伊和淖爾M1鎏金銀碗和北魏墓群M107鎏金銀碗上的人物多不戴頭飾,這一點與多著飄帶或球形冠的薩珊人物有本質上的區(qū)別。大同南郊北魏建筑遺址鎏金銀碗和大同南郊北魏墓群M109鎏金銀高足杯上的人物多戴條紋小圓帽,這應當屬于受希臘風格影響的中亞樣式。[10]
在羅馬帝國的手工業(yè)生產(chǎn)中,金屬加工業(yè)尤為發(fā)達。羅馬擁有不少著名的金銀匠和寶石匠,而且羅馬的金屬凹雕技術很發(fā)達,富人們喜歡的刻有印章的戒指就是用這種工藝制作的。[11](P.245)《后漢書·西域傳》中也有相關記載:“(大秦,即羅馬帝國)土多金銀奇寶,有夜光璧、明月珠、駭雞犀、珊瑚、虎魄、琉璃、瑯玕、朱丹、青碧。刺金縷繡,織成金縷罽、雜色綾。作黃金涂、火浣布?!盵12](卷88P.2919)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金銀舶來品中也有來自羅馬的,如甘肅靖遠出土的一件鎏金銀盤[13]可能為羅馬制品。銀盤中心處飾有羅馬神祇巴卡斯(Bacchus),可能反映了羅馬時代晚期新柏拉圖主義(Neoplatonism)的盛行[14](P.321);而其纏枝葡萄紋之間配置小動物的做法也可作為佐證。日本學者石渡美江對此已有詳細考證[15](PP.147~165),此不贅述。
另外,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畢克齊鎮(zhèn)水磨溝曾出土了兩件銀高足杯[16],與其形制相似的器物曾在黑海沿岸出土。馬爾沙克認為它們應為黑海北岸游牧民族制作的遺物,而且類似的器物在6~7世紀從匈牙利到烏克蘭的廣袤草原地帶都有發(fā)現(xiàn)。但其淵源應從受古代羅馬造型藝術影響、拜占廷時仍沿用的同類器物中去尋覓。[7](P.317)
魏晉南北朝時期,西方金銀器傳入中國無疑是中西方人群流動、文化交流的結果。這種人群流動既包括規(guī)模較大的族群遷徙、戰(zhàn)爭等集團性的活動,也涵蓋規(guī)模較小的出于外交往來、商業(yè)貿(mào)易和宗教傳播等需要而進行的遠距離跋涉。[17](P.214)周一良曾將歷史上文化交流的主要形式分為四種:官方派遣使節(jié)、學生、樂舞團體等,并贈送各種禮品;宗教;貿(mào)易;戰(zhàn)爭與掠奪。[18](PP.5~7)魏晉南北朝時期,西方金銀器傳入中國的途徑主要有以下幾種。
在東西方使團互訪、朝貢貿(mào)易等活動中,西方金銀器作為禮品或商品同其他物品一起進入中國。出于對異域物產(chǎn)的驚奇和需求,人們首先是通過商品的交換來增加彼此間的了解,進而促進文化等方面的認知與交流。[19](P.43)如北魏時期,河間王元琛曾“遣使向西域求名馬,遠至波斯國,得千里馬,號曰‘追風赤驥’……琛常會宗室,陳諸寶器,金瓶銀甕百余口,歐檠盤盒稱是。其余酒器,有水晶缽、瑪瑙杯、琉璃碗、赤玉巵數(shù)十枚。作工奇妙,中土所無,皆從西域而來”[20](卷4P.207)。西方來中國的使團也很多,一些使團中往往有不少商人。張星烺曾云:“據(jù)《魏書》所載,全魏之世,波斯遣使中國凡十次,皆當?shù)谖迨兰o下半,及第六世紀之初。此等使節(jié),究為國使,抑為商人冒充,不可得知?!盵21](P.809)法國學者魏義天(é.de la Vaissière)則指出:“商人混入使團或偽裝成使節(jié),其目的是將商業(yè)從完全依賴中國外交的幻想中解放出來?!?5)參見魏義天《粟特商人史》,王睿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15頁。這一點恰與榮新江的觀點相對應,榮新江以波斯為例,認為商人的商業(yè)活動僅僅局限在波斯使臣朝貢貿(mào)易的范圍內(nèi)。參見榮新江《絲綢之路與東西文化交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8頁。蔡鴻生同樣指出:“商胡販客的貢使化,是漢唐時期習以為常的歷史現(xiàn)象?!眳⒁姴跳櫳短拼判蘸c突厥文化》,中華書局,1998年,第46頁。
當時不少商人隨使團入華,有的身兼國使的身份,有的甚至擁有中國的官職。馬雍曾指出:“真正的國使一般都是委托商隊的頭目兼任?!盵22]如粟特商隊的首領薩保不僅是粟特商隊行進中的領袖,也是粟特人社會組織中的統(tǒng)治者,入華定居后更成為中國官僚體制當中的一分子。[23](PP.3~4)還有一些入華外商同北朝時期社會上層的關系十分緊密。如《北史·皇后穆氏傳》載:“武成為胡后造真珠裙袴,所費不可稱計,被火燒。后主既立穆皇后,復為營之。屬周武遭太后喪,詔侍中薛孤、康買等為吊使,又遣商胡赍錦彩三萬匹與吊使同往。欲市真珠,為皇后造七寶車。周人不與交易,然而竟造焉。”[24](卷14P.525)此處的“商胡”即指入華外商,其與當時中國上層統(tǒng)治者間的關系由此可見一斑。
魏晉南北朝時期入華外商之所以能夠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視,一方面是由于其在“朝貢”過程中同中國上層社會的密切聯(lián)系,這或多或少強化了其在官方貿(mào)易中的作用;另一方面,則是源于當時中國社會上層對奢侈品的青睞。誠如日本學者森安孝夫所言:“絲綢之路貿(mào)易的本質是奢侈品貿(mào)易,尤其是對主要依靠家畜輸送能力的陸上絲綢之路來說,這一點必須予以強調?!盵25](P.119)
作為重要奢侈品之一,來自薩珊、中亞及羅馬—拜占廷系統(tǒng)的金銀器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逐步流入中國,在迎合人們對異域方物的熱衷的同時,也對中國器物的制造產(chǎn)生了影響。美國學者薛愛華(E.H.Schafer)曾指出:“在唐朝之前,金、銀很少作為盤子、瓶子甚至珠寶類飾物的基礎材料,但將黃金打制成薄片的波斯工藝卻贏得了唐朝金屬工匠的喜愛。”(6)參見薛愛華《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吳玉貴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611頁。夏鼐曾指出,唐代金銀容器的發(fā)達可能受到了薩珊金銀器工藝的影響。參見夏鼐《近年中國出土的薩珊朝文物》,載《考古》1978年第2期。而這在某種程度上應歸結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傳入的帶有錘鍱(7)即利用金或銀質地柔軟及延展性好的特點,通過錘擊敲打或裁剪制成相應的造型或紋樣,再做進一步加工使用。工藝的金銀器皿,如北魏封和突墓所出薩珊銀盤。
馬雍在探討這件薩珊銀盤的來源時,列舉了四種可能性,其中三種均與貿(mào)易有關,可歸納為兩種形式。一是通過“朝貢”貿(mào)易流入北魏朝廷并由皇帝賞賜給封和突,二是通過民間貿(mào)易形式購得。[22]當時東西方貿(mào)易往來頻繁,不少西域商人留居中國?!堵尻栙に{記·城南》載:“永橋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間,夾御道,有四夷館。道東有四館:一名金陵,二名燕然,三名扶桑,四名崦嵫。道西有四里:一曰歸正,二曰歸德,三曰慕化,四曰慕義……西夷來附者處崦嵫館,賜宅慕義里。自蔥嶺已西,至于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歡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所謂盡天地之區(qū)已,樂中國土風,因而宅者,不可勝數(shù)。是以附化之民,萬有余家……天下難得之貨,咸悉在焉?!盵20](卷3P.161)“百國千城,莫不歡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可見當時東西方貿(mào)易往來頻繁。洛陽還有崦嵫館專門接待短期居留的西域商人,而慕義里則安置長期定居于中國的西域商人。他們帶來的薩珊銀盤可能通過朝貢貿(mào)易或民間貿(mào)易的形式,最終為封和突所得。
值得一提的是,包括封和突墓銀盤在內(nèi)的多件銀器均發(fā)現(xiàn)于北魏平城所在地大同。這些涉及西方金銀器的考古發(fā)現(xiàn)凸顯出平城與西域諸國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這是因為,北魏定都平城之后對西域各民族采取了優(yōu)惠政策,從而吸引西域使團和商人前往平城,雙方的政治與商貿(mào)聯(lián)系得以建立[26](PP.351~352),平城也逐漸成為絲綢之路沿線上的一個國際都市。徐蘋芳就曾指出:“公元4世紀北朝時期,北方草原上的東西交通日益重要,迨至公元5世紀北魏時期,以平城(大同)為中心,西接伊吾,東至遼東(遼寧省遼陽),逐漸形成了一條貫穿中國北方的東西國際交通路線?!盵27](P.5)
除平城外,中國北部遼闊的草原地帶也是中西商貿(mào)往來不可忽視的重要區(qū)域,即“草原絲綢之路”。齊東方曾根據(jù)20世紀70年代以來中國北方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西方輸入品概況,勾勒出一條約從河西經(jīng)包頭、呼和浩特、大同,通過河北北部進入內(nèi)蒙古赤峰,到達遼寧朝陽的草原交通路線。[7](P.330)這一觀點也得到了呼和浩特市畢克齊鎮(zhèn)水磨溝考古發(fā)現(xiàn)的佐證。該墓葬的出土物除前述銀高足杯以外,還包括異域色彩濃厚的金戒指、金項飾以及一枚拜占廷皇帝列奧一世(Leo I,457~474年)所鑄的金幣,等等,由于在尸骨旁沒有發(fā)現(xiàn)棺槨等葬具的痕跡,故發(fā)掘者認為這很可能是一個來華商隊的外商暴死于路而加以掩埋的。[16]水磨溝地處陰山南麓,是通往大青山南北的重要孔道,自然也是商旅通行的必經(jīng)之路。這些西方金銀器的發(fā)現(xiàn),可能與外商習慣于贈送寶物給直接監(jiān)管他們的中國官員以獲得各種便利有關。[28](PP.160~161)這是又一個反映魏晉南北朝時期中西商貿(mào)往來的代表性例證。
魏晉南北朝時期,西方金銀器也通過戰(zhàn)爭與掠奪活動傳入中國。如《魏書·食貨志》云:“神二年……其后復遣成周公萬度歸西伐焉耆,其王鳩尸卑那單騎奔龜茲,舉國臣民負錢懷貨,一時降款,獲其奇寶異玩以巨萬,駝馬雜畜不可勝數(shù)。度歸遂入龜茲,復獲其殊方瑰詭之物億萬已上。”[1](卷110P.2851)據(jù)此可知,北魏王朝曾通過對西域的戰(zhàn)爭獲取了大量奇珍異寶,這些珍寶大多來自蔥嶺以西的波斯、羅馬等地。由于焉耆、龜茲位于絲綢之路的要沖,故能從這條道路的國際貿(mào)易中牟取巨利,甚至中途截留從波斯等地傳入的珍寶。據(jù)馬雍對封和突墓出土薩珊銀盤來源的考證,除前述貿(mào)易途徑外,該銀盤最有可能是北魏平定龜茲后所得。[22]
北周李賢墓鎏金銀壺是另一個可能與戰(zhàn)爭關聯(lián)的物證。固原(原州)地處六盤山、隴山之北,地勢高平,七關輻輳,為通隴西、平?jīng)?、會州、靈州四方交會之處,是交通之樞紐、軍事之重鎮(zhèn)。[27](P.4)《北史·李賢傳》載:“魏永安中,萬俟丑奴據(jù)岐、涇等州反,孝莊遣爾朱天光擊破之。天光令都督長孫邪利行原州事,以賢為主簿。累遷高平令?!盵24](卷59P.2106)鑒于當時進獻貢物的西域使臣正為萬俟丑奴扣留,而李賢本人在這次平叛事件中起的作用很大[29](P.133),故不排除其將鎏金銀壺作為戰(zhàn)利品自用之可能。
戰(zhàn)爭和掠奪還會引發(fā)難民的流動,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移民是往來于絲綢之路上最重要也最有影響力的人群。他們帶來西方金銀器的加工技術,在中國加以運用和改造。[30](P.300)西方金銀器中流行的錘鍱工藝能夠在唐代日臻成熟[7](P.301),應部分歸功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具有金屬工匠身份的域外流民的不斷涌入及其技藝的日益推廣。
魏晉南北朝時期,西方金銀器還通過宗教尤其是祆教傳播活動傳入中國。祆教入華之初應當只是胡人內(nèi)部的一種宗教信仰(8)榮新江認為:“中古時期入華的所謂胡人,實際上主要是以粟特人為主的伊朗系人種的各個民族?!眳⒁姌s新江《中古中國與粟特文明》,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247頁。。但從北朝時期開始,其影響力逐漸擴大,如前述信仰祆教的薩保被授予官職。西安發(fā)現(xiàn)的北周時期同州薩保安伽墓中出土了一套完整的石棺床圍屏,門額部分即描繪有祆教祭祀的場景。[31]值得注意的是,供案上擺放的器皿有貼金、涂白彩的情況,表明其應該是金銀器。有的器皿可能用來盛放豪摩汁(9)“豪摩”又漢譯為“胡摩”,瑣羅亞斯德教奉為圣草,用以奉神,以其榨取的汁液在宗教節(jié)日和祈求佑助時飲用。參見姜伯勤《中國祆教藝術史研究》,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161頁。,如其中的貼金帶把壺(10)在伊朗塔克—伊—布斯坦(Taq-iBustan)巖刻上刻畫有瑣羅亞斯德教司水、豐產(chǎn)、植物女神阿娜希塔(Anahita)手持帶把壺的形象。參見田邊勝美、松島英子《世界美術大全集·西アジア卷》,小學館,2000年,第306頁。又如《阿邦·亞什特》第十六章第六十三節(jié)載:“呵,阿雷德維·蘇拉·阿娜希塔!快來救助我,護佑我吧!假如我能活著飛落阿胡拉創(chuàng)造的大地,回到自己的家園,我將在蘭伽哈河邊向你致祭行禮,奉獻上千種摻有胡姆(豪摩)和牛奶的祖爾供品。”參見賈利爾·杜斯特哈赫選編《阿維斯塔——瑣羅亞斯德教圣書》,元文琪,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57頁??梢姾滥ΑО褖?、阿娜希塔女神之間具有密切聯(lián)系。。通過對具體形制的觀察可見,左側供案上的貼金帶把壺(圖1)具有典型的薩珊特征,表現(xiàn)在整體較為瘦長且把手的上端位置低于頸部,與李賢墓所出鎏金銀壺的薩珊式器形幾近一致;而右側供案上的貼金帶把壺(圖2)整體較為矮胖且把手的上端位置幾乎與口部平齊,具有典型的粟特特征。[32](PP.135~138)
圖1 安伽墓門額左側供案
圖2 安伽墓門額右側供案
圖3 史君墓石堂祭司浮雕
有趣的是,在西安北周時期涼州薩保史君墓的祭祀圖像中也出現(xiàn)了粟特式帶把壺(圖3)。這種造型的壺在金屬器中較為常見,對北朝晚期至隋唐時期陶瓷器的影響更為顯著。鑒于帶把壺多用于宗教祭祀活動,故其在中國的流行可能與祆教的傳播不無關系。
作為一種相對稀有的奢侈品,魏晉南北朝時期,西方金銀器傳入中國并流行起來,一定程度上應歸因于中國社會上層的欣賞與認同。通過對不同質地文物的比較分析可見,西方金銀器傳入后,其技法被加以吸收和改造,并運用到陶瓷等其他手工業(yè)產(chǎn)品的制造中。
金銀器以其貴金屬的價值、制作精湛且豐富多變的造型紋樣,加之社會上層賦予它的文化象征意義,往往會在某些方面對同一時期甚至不同時期的其他質地文物產(chǎn)生程度不一的影響,這對手工業(yè)的發(fā)展來說可謂意義重大。魏晉南北朝時期,西方金銀器不斷輸入并受到上層社會的喜愛,受此影響,中國工匠開始有選擇地吸收其造型、紋樣、制作工藝等內(nèi)容,進行仿制和改造創(chuàng)新。
例如,河北臨城北齊墓群4號墓出土的一件青瓷高足杯[33],其高足的特征應仿自金屬器[34]。此件高足杯整體造型和前述大同南郊北魏墓群M109銀高足杯一致,高足中部的節(jié)狀裝飾也是羅馬—拜占廷系統(tǒng)高足杯的重要特征。又如故宮博物院收藏有一件唐代早期的青釉鳳頭龍柄壺[35](PP.186~187),這種器形源自西方當無爭議。但其自口部至足部貼塑的三圈聯(lián)珠卻罕見于中亞、西亞地區(qū)的同類型器物,這在李賢墓鎏金銀壺上有所體現(xiàn),后者的聯(lián)珠裝飾為焊接而成。另如北齊黃釉扁壺[36]上的模印花紋也應該是模仿了這一時期西方金銀器常見的錘鍱工藝,從而形成了凸凹清晰且富有立體感的浮雕效果。這些都說明,魏晉南北朝乃至隋唐時期的中國工匠在制作部分陶瓷器時,確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借鑒了西方金銀器技藝。這種借鑒不僅使唐代陶瓷器呈現(xiàn)出外來文化因素影響的痕跡,也豐富和發(fā)展了中國古代陶瓷器的造型和裝飾工藝。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還有一些西方工匠以商人的身份進入中國。如《北史·儒林下》載:“何妥字棲鳳,西城(域)人也。父細腳胡,通商入蜀,遂家郫縣。事梁武陵王紀,主知金帛,因致巨富,號為西州大賈。”[24](卷82P.2753)這些西方工匠為了迎合中國社會的喜好,在制作西方風格的金銀器時融入了一些中國文化的元素。最具代表性的例證當屬河北贊皇東魏李希宗墓出土的銀碗,其外壁的凹槽、內(nèi)部的聯(lián)珠紋以及整體呈卵形等特征都被認為是典型的粟特風格[37](P.253),此外,碗內(nèi)壁突出的棱線也與中國器皿光滑的內(nèi)部截然不同。但銀碗在尺寸上和其他粟特銀碗的巨大差別以及帶有中國特征的蓮花紋等,都清晰地展現(xiàn)出了一個從吸收到改造的過程。[32](P.174)正如美國學者韓森(V.Hansen)所說,粟特金屬匠移居中國并安定下來之后,便開始制作與他們在家鄉(xiāng)所做類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器物;他們學習漢式圖案并按照客戶的需求做出調整,制造出許多胡漢融合的物品。[30](P.198)當然,若僅就銀碗上的蓮花紋而言,也有可能是這些匠人在制作器皿過程中受到了墓主人意愿的影響。李希宗(501~540年)及其家族是北朝時期統(tǒng)治集團的“高門望族”之一,信仰大乘佛教(11)北齊天保六年,李清為報答李憲、李希宗父子,立《李清造報德像碑》,碑文記李希宗“宿殖善因,洞悟空假,役軀正競,傾心大乘……揚于佛海,舉燭重幽”,點明其信仰大乘佛教。參見范佳楠《南北朝墓葬所見銅禮佛用具》,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17年第1期。,因此在其隨葬器皿中出現(xiàn)一些和佛教有關的因素便不足為奇了。值得注意的是,這件銀碗可能是墓主人生前的實用器皿,而并非簡單用來賞玩的奢侈品,其作為酒器的功用和粟特等如出一轍,從同出的銅瓶中也能看出這一點。[38]這表明,西方工匠改造金銀器的過程有效促進了中國社會上層對西方文化的了解和吸收。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到以下兩點認識。其一,從西方金銀器的多元文化歸屬上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中國在整個歐亞文明體系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西方金銀器在這一時期通過不同的途徑傳入中國,反映出絲綢之路的暢通和中西文化交流的興盛。這說明,絲綢之路是一個多方面社會因素互動的載體,其發(fā)展進程依靠的是不同民族和文明之間在物質文化、行為和信仰方面的交流程度。[19](P.16)因此,西方金銀器的傳入可以視作魏晉南北朝時期中西文化交流成果的一個縮影。其二,西方金銀器的傳入在一定程度上又促進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中西文化交流,主要表現(xiàn)在中西方工匠對金銀器技法的吸收和改造上。這一過程也體現(xiàn)了中國社會對外來文化兼收并蓄與改造升華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