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杰 肖 嶙 龔楊民 蔣玉秋(通訊作者) 徐 敏
在當下的服裝史研究中,針對五代時期的服裝史研究較少,這與該時期各地區(qū)相關個案資料不足密切相關,造成“有史無據(jù)”的研究困境。此外,對具有一定歷史代表性的服裝,如褙子研究早已開始,但主要集中于其盛行時期——宋代,缺乏“跨斷代”的連貫性研究。成都十陵后蜀趙廷隱墓系列彩俑的發(fā)掘及保護修復成果,為五代服裝史研究提供了新的實證。本研究從文物現(xiàn)存“痕跡”出發(fā),開展對服裝的名物考證、形制分析等研究,為更有效地進行文物保護修復工作提供嚴謹?shù)睦碚撘罁?jù),以提升其保護修復效果及文物科學價值認知。
趙廷隱,甘肅天水人,生于唐中和四年(884),卒于后蜀廣政十三年(950)冬,一生戰(zhàn)功顯赫,歷事后梁、后唐、后蜀,為后蜀開國功臣,官至太師、中書令,封宋王,謚號“忠武”。趙廷隱墓于2010年11月在龍泉驛區(qū)十陵鎮(zhèn)青龍村開始發(fā)掘,出土各類彩繪陶俑70余件,包括文官俑、武士俑、伎樂俑、神怪俑墓主坐像、男女侍俑等,俑高0.12~1.6米。其中,20余件伎樂俑制作尤為精致華麗,皆立姿,按裝束及姿態(tài)可分為樂俑、舞俑。女樂俑皆梳高髻,神態(tài)各異,手執(zhí)樂器,所穿服裝的衫裙形制清晰可辨,大多身穿窄袖長衣,下著長裙,其上或施彩繪,或描金,呈現(xiàn)出五代后蜀地區(qū)歌舞伎樂的服飾風貌。本文選取M1:70和M1:72兩件典型樂俑樣本作為重點研究對象①。
樣本M1:70女樂俑,俑高61厘米,端手直立,左手抱鼓。梳抱面高髻,發(fā)頂系帶,面施白粉,唇點紅。服飾特征為:外穿雙層對襟衣,里長外短。衣身合體,衣長前短后長,衣兩側開衩至腰。衣內穿高腰裙,胸前系帶,裙兩側有開衩,裙長前短后長,前擺收于身前,后擺自然下垂至地。外裙前底擺內部,有紅色如意云頭型裙緣露出,其下見有一層褲腳,鞋尖外露(圖1)。
圖1:趙廷隱墓出土M1:70女樂俑四視圖
樣本M1:72女樂俑,俑高61厘米,直立微躬,頭輕側左方,雙手執(zhí)物下垂,束發(fā)戴冠,冠正中留有簪孔,身穿雙層對襟衣,衣身合體,衣長前短后長,衣兩側開衩至腰。內穿高腰紅裙,胸前系帶,裙料寬松,裙長前短后長,后部自然下垂至地。外裙前底擺內部,有平直的裙緣露出,其下見有兩重褲腳,露有鞋尖(圖2)。
圖2:趙廷隱墓出土M1:72女樂俑四視圖
后蜀趙廷隱墓出土M1:70、M1:72女俑所穿外衣適身合體,前身長度過臀,袖為窄袖,腋下貼合,小臂處有多個袖管堆疊痕跡,著裝后效果袖口長及手腕。這件外衣最典型的特征是前后身長不同,后片明顯長于前片,側開衩點位于腰部以上,前身明顯可見對襟直領的貼邊寬度痕跡,領緣、底緣、開衩部位見有內層上衣,且內長外短。
直領對襟的女裝形制至遲在唐即已出現(xiàn),從存世實物來看,陜西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唐代紫紅羅地蹙金繡冥衣即為直領對襟的形制,從實物特征和衣物帳碑的供養(yǎng)道具記載來看,其名稱應與“紅羅裙衣二副”相對應,此外還有“花羅衫”“披衫”等衣名。從圖像角度來看,女子身著高腰裙并外披直領對襟衫的形象早在初唐時即已流行,如唐段簡璧墓壁畫中,女子服飾即為高腰裙與窄袖直領對襟衫的組合。
由唐入宋,女子日常服裝配伍基本定型為“衣”與“裙”的組合。至宋時,女子著直領對襟衫已蔚然成風,無論存世實物、還是石刻、繪畫形象,抑或文獻中均提供了充足的物證、圖證和書證。比對唐宋兩朝的女裝風貌,不難發(fā)現(xiàn),隨著時風推移,服裝形制產生了長短、窄闊等具體的變化。而趙廷隱墓女樂俑所著服飾,既不完全形似唐,也有異于宋,呈現(xiàn)出由唐入宋服裝形制悄然過渡的重要變化。這個變化節(jié)點最大的視覺特征,在于上衣的形制,趙廷隱墓出土陶俑女衣形制的典型特征除了也見于宋代褙子的直領、對襟、窄袖、衣身通裁、兩側開衩至腰等特征之外,有兩點獨具特色:其一是其前后錯裾、前短后長的形制;其二是雙重穿衣,且內長外短的穿搭方式。
前后錯裾的服裝實物,也見于宋墓出土。如福州黃昇墓出土有前后錯裾的女衣,但前后相錯的尺度并不大,如據(jù)考古報告記載“煙色絹絲綿衣”(圖3)前身長53厘米,后身長59厘米,錯裾尺寸僅為6厘米,而趙廷隱墓女樂俑所穿上衣前后錯裾尺寸甚大。宋墓出土文物中也有錯裾較大的實物,福州茶園村宋墓出土的“金黃色平紋廣袖袍”(圖4),雖有較大幅度的錯裾,但形制為“廣袖”,應為“禮服”之屬,而趙廷隱墓女樂俑所穿上衣為日常服裝,當與禮服有別。
圖3:福州黃昇墓出土“煙色絹絲綿衣”
圖4:福州茶園村宋墓出土的“金黃色平紋廣袖袍”
雙重穿衣的著裝方式,也常見于宋代圖像。如國家博物館征集于四川地區(qū)的宋代石刻中的侍女形象(圖5),其雙重穿衣組合方式是內長外短,內層為長身、長袖直領對襟衣,外層為短身、半袖直領對襟衣。再如圖6托盤侍女也為雙重穿衣,其組合方式是內短外長,內衣長度及臀,外衣長度及膝。而趙廷隱墓女樂俑的雙重穿衣特色與上述均不同,而是內穿半袖,外穿長袖的搭配組合。這一點從成都市文物考古工作隊所藏同墓出土的一件著半袖衫女俑(圖7),以及M1:70和M1:72女俑外衣肩部有明顯內衣半袖的痕跡可以判定。而這樣的穿衣方式,在五代時期也有例證,如傳周文矩所繪《荷亭奕釣仕女圖》(圖8),亭邊優(yōu)雅賞荷的幾位女子即著直領對襟衣,但明顯分為兩種類型:一種為彩色領緣對襟衣,另一種為素色領緣對襟衣。畫家著力用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區(qū)分內外兩層的組合方式,內穿半袖對襟衣,外罩透明長袖對襟衣。
圖5:捧鏡臺侍女(局部) ,國家博物館藏
圖6:托盤侍女,國家博物館藏
圖7:趙廷隱墓出土著半袖對襟衣的女樂俑
圖8:(傳)五代周文矩《荷亭奕釣仕女圖》(局部)
關于長袖衣的稱謂,唐、宋時期有褙子、背子、衫、綽子等名。從唐宋已知圖像和實物來看,其特征為直領對襟,腋下開衩,男女皆服,其中女服兼具禮服與常服的作用?!吨熳诱Z類》中談及前輩無著背子者,雖婦人亦無之。書中并引胡德輝雜志中的說法,認為背子,本是婢妾之服。以其行直主母之背,故名背子。后來習俗相承,遂為男女辨貴賤之服。由此可見,這種形制的服裝不限于女性穿著,且早期具有尊卑等差之分。而關于半袖衣的稱謂,唐宋時期的稱謂有半臂、半袖、半除、背子等。宋代高承《事物紀元》中提及隋大業(yè)中,內官多服半臂,今背子也。
綜上所述,趙廷隱墓女樂俑所穿的短袖上衣,可以定名為半臂或半袖。但長袖上衣,其命名不能簡單定義為盛行于宋的窄袖“褙子”或寬袖“大袖衫”,其形制兼具“大袖衫”前后錯裾與日用“褙子”窄袖適體的特征,因此以定義更為寬泛的“直領對襟衫”來定名應最為嚴謹。《釋名·釋衣服》有:“衫,芟也,芟末,無袖端也。②”我們可以將“衫”之意理解為衣身寬松、袖口不受衣袪限制的服裝。后又有清人畢沅疏證曰:“蓋短袖無祛之衣,故曰芟”,也就是說長款的短袖或無袖的服裝也可以稱為衫。唐末馬縞《中華古今注》有:“古婦人衣裳相連。始皇元年,詔宮人及近侍皆服衫子,便于侍奉”,可知“衫”應是比上下連屬的古制“袍”更為方便的服裝。而在唐宋文獻中也多次提及這類服裝作為“供奉之服”,有著“便身利事”等優(yōu)點。
趙廷隱墓樣本M1:70、M1:72女樂俑在上衣內均穿高腰裙,裙內系有圍裳、最內著褲。裙,古作“帬”“羣”(通“群”),唐代顏師古《急就篇注》有:“帬,即裳也。一名帔,一名擺?!薄夺屆め屢路罚骸叭梗铝t也。連接裾幅也”③。五代《實錄》記述有:“古所貴衣裳連,下有裙隨衣色而有緣;堯舜已降,有六破及直縫,皆去緣;商周以其太質,加花繡,上綴五色。蓋自垂衣裳則有之,后世加文飾耳?!?M1:70女裙,腰帶系于胸部以上,裙身合體,分前后兩片,前短后長,前部底擺至腳踝處,露出蔽膝底邊及褲管,后部底擺及地,裙身左右兩側有開叉高至腰部。這種著裙的俑人形象還見于成都雙流籍田竹林村五代后蜀雙室合葬墓,男性墓主逝于后蜀廣政二十七年(964年),該墓出土的編號為M2:15俑,其形象為“男著女裝”,男子頭戴幞頭,團臉正視,雙手叉于胸前(圖9)。這尊同為五代后蜀時期的男俑與趙廷隱墓M1:70女樂俑服裝搭配方式高度相似,尤其是裙的形制為前后兩片,造型適體,且兩側均有較高開叉。通過兩處同時期同地區(qū)的文物形象比對,不難看出,這樣的服裝組合為蜀地典型的搭配。
圖9:成都雙流籍田竹林村五代后蜀雙室合葬墓出土的編號為M2:15男俑
趙廷隱墓樣本M1:72女裙則呈現(xiàn)為另一種風貌,兩側無開衩,裙身更為寬松,有明顯的四個襞積。此外,清晰可見由前后兩部分圍系而成,呈后片壓疊前片之制,前片底擺亦長至腳踝處,露出蔽膝底邊及褲管,后部底擺長度曳地。
趙廷隱墓兩件樣本女樂俑,其裙下均見有圍裳,著于裙內、褲外,長度介乎兩者之間,圍裳下擺一為平直造型,一為如意蓮瓣造型。關于這種圍系之裳,在唐及五代的圖像中屢見不鮮,如陜西咸陽五代馮暉墓,墓主馮暉出身行伍,生于唐末,五代卒于后周廣順二年(952年),墓室壁畫的兩位女子服飾形象均外著直領對襟衫,內系圍裳,裳下擺圍圓弧形(圖10)。此外,在成都雙流籍田竹林村五代后蜀雙室合葬墓④出土的編號為M1:13女俑,盤發(fā)雙髻,攏手而立,其服裝配伍最外層為直領對襟長衣,內穿抹胸,下穿前、后兩件圍裳,其內裙、褲不辨(圖11)。雖然該考古報告稱這種圍裳為“蔽膝”,但是否妥當值得探討。
圖10:陜西咸陽五代馮暉墓壁畫中的女子
圖11:成都雙流籍田竹林村五代后蜀雙室合葬墓出土的編號為M2:13女俑
蔽膝,作為一種古制服裝配飾,古稱“韠”,其功能最初源于遮羞,長度通常至膝部?!墩f文解字》有“韠,韍也。鄭注禮曰。古者佃漁而食之。衣其皮。先知蔽前。後知蔽後。後王易之以布帛。而獨存其蔽前者。不忘本也。按韠之言蔽也。韍之言亦蔽也”⑤。東漢劉熙《釋名·釋衣服》“韠,蔽也,所以蔽膝前也,婦人蔽膝亦如之”⑥。唐代典章中定皇后、皇太子妃、命婦所穿朝服和祭服等禮服隨用蔽膝,而五代樂舞之人身份與后妃有異,因此能否稱為“蔽膝”存疑。但盡管如此,從功能性角度出發(fā)我們可以解釋這種圍系之裳興盛于五代的原因。
唐代女裝由外而內的配伍為“大袖衫、襦、高腰裙、袴”,其裙往往由多幅布料合成,最多達12幅,可見其寬松程度;而大袖衫亦形體寬博,這樣的組合,不會產生前身不雅的造型。至宋代,女裝整體呈窄峭造型,下穿合體褶裙,外穿長褙子,其對襟處合攏性很強,也無需擔心衣著失禮,因此宋代圖像中的女子著裝形象鮮見裙外加圍裳的形式。而五代時期,處于唐宋之交,所流行的對襟衣,其前身對襟處閉合性不強,如趙廷隱墓M1:70和M1:72上衣左右兩襟相距尺寸甚大,而圍裳的圍系則能夠彌補外衣開襟的視覺缺失,起到了很好的平衡作用。
趙廷隱墓樣本M1:70女樂俑飾有抹胸,因被外衣遮蓋,很難推斷其全貌,但參考相似的同期圖像,可對其形制及功能進行推斷。唐末五代河北曲陽王處直墓出土的《散樂圖》《奉侍圖》(圖12)中的女子,所穿服裝為上衣下裙組合,直領對襟衣著于高腰裙之內,而衣外裙內明顯可見有如意云頭狀的裝飾片,并有單雙層之分,其作用應兼具遮胸和裝飾。
圖12:五代《散樂圖》(局部) ,河北博物院藏
趙廷隱墓樣本M1:70、M1:72兩件女樂俑,均清晰可見裙下著褲,其中M1:70著褲一條,M1:72著褲兩條,且內長外短。褲,也作“袴”“绔”?!夺屆め屢路酚校骸把F,跨也,兩股各跨別也”⑦?!墩f文解字》有:“绔,脛衣也”⑧。由唐至宋,女子下裝“裙+袴”的組合有多重證據(jù),尤其在實物證據(jù)中,宋墓出土女褲多件,并有開襠、合襠之分,且多為闊腿之褲。如福州茶園村出土的印金花羅鑲邊褲(圖13),在褲縫和褲腳邊緣還施有彩繪或印金。而趙廷隱墓樣本M1:70女俑所穿褲的圓邊也有紋樣裝飾(圖14)。
圖13:福州茶園村出土的印金花羅鑲邊褲
圖14:M1:70女俑褲緣紋樣痕跡
以陶俑人物服飾作為復原對象,綜合前述書證、物證、圖證,我們對趙廷隱墓出土M1:70、M1:72女俑進行了服裝、結構、配伍效果的模擬,從形象上對其進行著裝風貌再現(xiàn),繪制出了正、側、背著裝效果圖(圖15、圖16)。
圖15: M1:70形象效果圖
圖16: M1:72形象效果圖
本研究表明,成都十陵后蜀趙廷隱墓出土女樂俑的服裝形制具有區(qū)別于唐、宋時期以及同期其他地區(qū)女性服飾的典型特征,其服裝配伍為“直領對襟錯裾式長衫+高腰裙+裝飾性抹胸+圍裳+袴”的組合。其單體服裝的形制和組合方式均呈現(xiàn)了女裝由唐入宋的明顯過渡變化,即自唐朝女裝的寬博開放轉向宋朝女裝的保守峭窄。這種變化及服飾定名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歷經五代時期的若干年醞釀而慢慢成形。趙廷隱墓女樂俑為深入研究五代時期服裝史提供了新的實證材料,彌補了此前有史無據(jù)的研究困境。而本研究對“跨斷代”服飾進行了“連貫性”研究,期待能為這批文物進一步的保護和修復工作提供一定的理論依據(jù)。
注釋:
① 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王毅、謝濤、龔揚民:《四川后蜀宋王趙廷隱墓發(fā)掘記》,《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5月26日,第008版。
② [漢]劉熙:《釋名》,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369頁。
③ [漢] 劉熙:《釋名》,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371頁。
④ 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雙流縣文物管理所:《成都雙流籍田竹林村五代后蜀雙室合葬墓》,《成都考古發(fā)現(xiàn)》,2004年,第323-363+511-512頁。
⑤ [漢]許慎:《說文解字》,長沙:岳麓書社,2006年,第113頁上。
⑥ [漢]劉熙:《釋名》,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363頁。
⑦ [漢]劉熙:《釋名》,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365頁。
⑧ [漢]許慎:《說文解字》,長沙:岳麓書社,2006年,第275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