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宇杰
目前學界基本上將《論再生緣》與《柳如是別傳》看作陳先生的晚期“心史”之作,并認為《論再生緣》的創(chuàng)作,就是其晚年史學的開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余英時先生的說法,其在《試述陳寅恪的史學三變》中說道:“此時《論再生緣》初屬稿,尚未有成篇,但蔣天樞在廣州十日,陳寅恪必已將全文深意告訴了他,所以唐筼詩才有‘今傳付之語。”余英時在此處認為陳先生的《論再生緣》在創(chuàng)作之初就是以“心史”為目標創(chuàng)作的,所以陳先生的晚年史學也自然從此開始。此說就《論再生緣》的內(nèi)容和行文本身來看固然沒有問題,這一點陳先生自己在后來也是承認了的。他在1961年答吳宓的七律中說:“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辈⒆韵伦⒛_云:“近八年來草《論再生緣》及《錢柳因緣釋證》等文凡數(shù)十萬言?!?/p>
《論再生緣》創(chuàng)作于1953年9月。是年夏,先生臥病,其助手黃萱為其讀彈詞《再生緣》。9月后,先生開始創(chuàng)作《論再生緣》,大致到11月份左右已籌備刻印之事,可見當時已經(jīng)基本完成,但后拖延至1954年2月才正式完成。有關《論再生緣》的創(chuàng)作緣起,陳先生自己曾有如下論說:“寅恪少喜讀小說,雖至鄙陋者亦取寓目。獨彈詞七字唱之體略知其內(nèi)容大意后,輒棄去不復觀覽,蓋厭惡其繁復冗長也……又中歲以后,研治元、白長慶體詩,窮其流變,廣涉唐五代俗講之文,于彈詞七字唱之體益復有所心會。衰年病目,廢書不觀,唯聽讀小說消日,偶至《再生緣》一書,深有感于其作者之身世,遂稍稍考證其本末,草成此文。承平豢養(yǎng),無所用心,忖文章之得失,興窈窕之哀思,聊作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云爾?!?/p>
《論再生緣》在完稿后,陳先生曾籌備油印,且堅持自付刻寫等費用,并說《論再生緣》不是學校教材,是個人著作,并囑咐行刻寫之事的姜凝不要到教材科領取刻寫酬金。此外,在1956年國家教育部委托高校發(fā)出的“專家調(diào)查表”的填寫中,陳寅恪在“存稿情況”一欄絲毫沒有透露《論再生緣》的任何信息。稍微了解陳先生生平的人可知,他對于自身著作的出版一直是十分看重的。比如,1950年因嶺南大學出版的《元白詩箋證稿》,讓陳先生十分滿意,并直接影響了他的去留。1955年的《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的出版風波,1962年向胡喬木爭取《論再生緣》的出版,1963年《金明館叢稿初編》的出版風波都無不體現(xiàn)了此點。甚至在1966年陳先生已經(jīng)臥床數(shù)載的情況下,仍向竺可楨打聽其《金明館叢稿初編》的出版一事。1962年向胡喬木爭取《論再生緣》出版這一事尤其值得注意,因為在《論再生緣》完稿的1953年前后的政治社會風氣明顯較1962年寬松許多,若是當時便決意出版,應該并非難事,但當時陳先生卻執(zhí)意不出版,到了數(shù)年之后又提起出版一事,則實在讓人難以理解。陳先生此一極端反常之舉,更可以證明其當時只將《論再生緣》看作聊以自娛消遣的“戲筆”,而并非可公之于天下的“史作”。
明乎此,陳寅恪先生在《〈論再生緣〉校補后序》中所言:“《論再生緣》一文乃頹齡戲筆,疏誤可笑。”就不僅僅只是自嘲與反諷了,恐怕亦是其對它真實的看法所在。
《論再生緣》創(chuàng)作于1953年9月,初稿完成于11月,但卻至1954年2月才正式完稿,而且在1953年11月的時候,陳先生已經(jīng)開始在籌備刻印之事了。按照常理去分析,既然已經(jīng)開始籌備刻印之事,那么肯定已經(jīng)沒有大的訛誤和錯漏了,但為何卻又突然要再進行修改,并且修改的時間幾與創(chuàng)作時間等同,甚或更長,若單純以訂正或者修訂去考慮這耽擱的三個月則不免有些奇怪之處。所以,可能的解釋是,在這三個月中,因為某些緣故,陳先生對于《論再生緣》進行了很大改動,這一改動,應該與《論再生緣》由“戲筆”轉(zhuǎn)向“史作”有著極大的關系。
目前已經(jīng)無法看到《論再生緣》的初稿,很難準確得知此次修改到底修改了哪些地方,又加入了怎樣的內(nèi)容,但這并不是完全無法推知的。因為在陳先生晚年的著述當中除開著述的“古典”以外,其實也往往頗為注重所謂的“今典”,如其撰于1951年前后的《論唐高祖稱臣于突厥事》。
1954年春,他在酬答朱師轍詩歌的詩題和詩文中公開提及《論再生緣》,其詩題為《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觀新排長生殿傳奇〉詩,因亦賦答絕句五首。近戲撰〈論再生緣〉一文,故詩語牽連及之也》。此一題五首絕句中有兩句頗值得注意,即第三首的“玉環(huán)已遠端生近,暝寫南詞破寂寥”,以及第四首的“我今負得盲翁鼓,說盡人間未了情”。第三首中的“玉環(huán)已遠端生近”雖是指代空間距離而言,但是必須考慮到陳先生于1952年才完成《記唐代之李武韋楊婚姻集團》,并于是年2月發(fā)表,并且其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花大篇幅論述有關楊貴妃的事跡與生平,故此一句“玉環(huán)已遠”恐亦是實指其已從中古史中脫離出來,并開始發(fā)現(xiàn)陳端生的自由精神。第四首的“我今負得盲翁鼓,說盡人間未了情”更是確定自己接下來的志業(yè),就是“說盡”陳端生《再生緣》所留下的“未了情”。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陳先生此一題詩實可看作其學問嬗蛻,身世變遷的重要表現(xiàn)。
也就是在同年,《柳如是別傳》屬稿。就目前已知的材料來看,很可能就是在《論再生緣》完稿后不久。在開篇,陳先生同樣高標獨立與自由的精神,并以此為書的宗旨,即:“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fā)自當日之士大夫,尤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于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后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換言之,《論再生緣》的創(chuàng)作范式,尤其是再創(chuàng)作后的創(chuàng)作范式已經(jīng)得到了陳先生自己的認可,并運用到接下來一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去了。
據(jù)蔣天樞所編的《陳寅恪先生論著編年目錄》,陳先生在1953年以前,幾乎每年都創(chuàng)作數(shù)篇中古史的論文,但是自1954年《柳如是別傳》屬稿開始,就再也沒有寫過一篇較為正式的中古史論文(雖然其1958年撰寫了《書〈魏書·蕭衍傳〉后》,但此文甚短,恐可以讀書札記目之)。據(jù)1957年陳先生致劉銘恕信中所言:“弟近年來仍從事著述,然已捐棄故技,用新方法、新材料,為一游戲?qū)嶒灒髑彘g詩詞,及方志筆記)。固不同于乾嘉考據(jù)之舊規(guī),亦更非太史公、沖虛真人之新說?!薄熬钘壒始肌笨梢哉f是陳氏史學轉(zhuǎn)向中一個重要標志,早在由早年的“殊族之史”轉(zhuǎn)入“中古以降文化史”時,他就明確表示:“寅恪平生治學,不甘隨隊逐人而為牛后。年來自審平生所學,實限于禹域之內(nèi),故僅守老氏損之又損之義,捐棄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復敢上下議論于其間。轉(zhuǎn)思處身局外,如楚得臣所謂馮軾而觀士戲者。”可以說,陳先生之所以有著明確的史學轉(zhuǎn)向,或者說“三變”,就是因為他不斷地“捐棄故技”。雖然上引那封給劉恕銘的信寫于1957年,但如其自言“近年來”,則肯定是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了,根據(jù)筆者上述所論,則此“近年來”的起始時間就是在1954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