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慧

筆者近來翻檢民國時期報刊，發(fā)現(xiàn)洪深書信二通，即致《電聲日報》編輯和致陳靈犀各一通。查洪深文集、作品集及年譜均未提及，當(dāng)為佚簡。茲全文照錄，并加以釋讀。

一、致《電聲日報》編者

1932年7月23日，《電聲日報·電影》第八十四期發(fā)表洪深致“編輯先生”信一通，題為《洪深之來函》?，F(xiàn)照錄如下：

編輯先生：

我現(xiàn)在批評人家很是嚴格，同時我希望人家對于我嚴格。

外國人到中國來制造中國電影，是一件嚴重的事情，我就我的見識所及，把這個問題加以分析，又把我所得到可以證實的消息報告大眾。我覺得這是從事文化斗爭的人所應(yīng)當(dāng)盡的義務(wù)，我有我的立場，在我的那篇文章里，是說得清清楚楚的。

我發(fā)表那篇文章的時候，就預(yù)料必有反響，但不料到“另一外面”，居然使用造謠污蔑的惡毒手段，攻擊我寫文的動機，來移轉(zhuǎn)大眾的目光。

貴報也以為這種“驚人消息”未必確實，所以說“尚待調(diào)查”，現(xiàn)在就請貴報徹底的調(diào)查一下。這個“公報私仇”的消息，是不是有一千分之一的事實根據(jù)。

我的脾氣很是躁烈，同時自己覺得很是剛直，我一生從來不曾做過“公報私仇”的事，凡是知道我的人，都曉得的。我還有些黑旋風(fēng)李逵的脾氣，就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情面也不能拘，一切須我自己情愿，我向來不受人家鼓動。這一切，凡是知道我的人，也都曉得的。被人冤枉，最是難受，貴報從前不也被人污蔑過么，此刻當(dāng)能同情于我的不甘不服的心理。請將此函登入貴報，以代更正。專此即請。

撰安

弟洪深謹啟

七，廿二

這通信的抬頭為“編輯先生”，應(yīng)為《電聲日報》某編輯，具體為何人，無法考證?！峨娐暼請蟆酚?932年5月1日在上海創(chuàng)刊，由林澤蒼創(chuàng)辦，為綜合性小報。1934年1月，該報改名《電聲》周刊，發(fā)行數(shù)量不斷增加，成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發(fā)行量最大的電影刊物之一。此前洪深從未在《電聲日報》上發(fā)過文。而此信卻是洪深懇請“編輯先生”將其在報上刊出，所為何事？自“一·二八”以來，上海電影界受日寇入侵影響，面臨嚴重經(jīng)濟危機，美國資本家乘機插足中國電影事業(yè)，他們勾結(jié)拉攏中國官僚、買辦，以中美合資名義，先后籌組所謂“美國注冊”的中國第一有聲影片有限公司和聯(lián)合電影公司，企圖擠占中國電影制片業(yè)。1932年7月21日，洪深在《晨報·每日電影》上發(fā)表《美國人為什么要到中國來辦電影公司攝中國片》披露此事，文中他揭露美國人到中國辦電影公司，是為了消滅、并吞中國的影片公司，在完成經(jīng)濟侵略的同時，也完成文化的侵略。洪深稱從美國的官廳獲得第一中國有聲影片公司協(xié)理麥金臺存在債務(wù)問題及董事斐理文曾因欺詐罪被刑事拘留的證據(jù)，他撰寫此文“記載一些事實”，并“愿負法律責(zé)任”。這篇文章發(fā)表后，引起很大反響。同年7月22日，《電聲日報》上刊登《洪深負責(zé)指出，第一公司兩個罪人，又一驚人消息，謂洪深公報私仇》一文，稱洪深代表明星公司前往美國購辦有聲影片的器材時由兩位西人陪伴，這兩位西人與麥、斐二人曾發(fā)生過誤會，而此時“中國第一公司成立，麥金臺和斐理文身居要職，于是這兩位西人就盡其生平之力，把麥、斐過去的劣跡揭揚出來，鼓動洪深負責(zé)發(fā)表”，因而有人認為洪深揭露此事是出于“公報私仇”。洪深當(dāng)日看到報道后，隨即寫下此信，次日便刊登在《電聲日報·電影》上。

信的開頭，洪深坦承在嚴格批評他人的同時，自己也接受別人的嚴格批評。他認為自己身為“從事文化斗爭的人”，有義務(wù)將外國人來中國制造中國電影的事實報告給大眾，稱“我發(fā)表那篇文章的時候，就預(yù)料必有反響”，卻不曾想有人“居然使用造謠污蔑的惡毒手段，攻擊我寫文的動機，來移轉(zhuǎn)大眾的目光”?！峨娐暼請蟆芬舱J為“這種‘驚人消息未必確實，所以說‘尚待調(diào)查”，洪深遂請其徹底調(diào)查“公報私仇”之說是否有事實依據(jù)。他坦言自己雖然脾氣躁烈、剛直，卻從不做“公報私仇”的事，而且“向來不受人家鼓動”，遭人誣蔑，心里不甘不服，希望《電聲日報》刊登此函，加以更正。7月29日至31日，洪深在《每日電影》上發(fā)表長文《關(guān)于中國第一有聲影片公司幾件事實的追問》，以種種無可爭辯的事實為依據(jù)繼續(xù)揭露第一有聲影片公司的陰謀，引起社會輿論的廣泛關(guān)注，在電影界人士的支持下，最終迫使第一公司在招股后不到一個月便解體了。

二、致陳靈犀

1933年10月3日、4日，《社會日報》刊登洪深致靈犀先生信一通，題名為《骨鯁在喉，不得不吐》。全文如下：

靈犀先生：

讀今日《社會日報》，承兄于篇端賜以批評，不勝感喟。感者，覺吾兄甚能知弟;喟者，又覺吾兄知弟尚未盡也。明星公司取舍劇本，向由編劇會議決定，在“九·一八”以前，獨鶴、瘦鵑諸先生參加之，在“一·二八”之后，一切均由大家決定。弟一人絕對無取舍之權(quán)（絕不能由弟一人擲入字簏），此其一。且劇本作者，不論其為本公司或外面之人，例不參加劇務(wù)會議，而弟雖愚拙，亦非完全不通世故之人，何至當(dāng)面直批“狗屁不通”，此其二。惟弟性率直出言肯定，好是好，壞是壞，尤其對于審閱劇本批評作品，不愿絲毫含糊，此則不獨在公司中討論劇本時是如此，在試片后研究修改時是如此，即在《晨報》上發(fā)表劇評時亦何莫不如此——若因之而結(jié)怨于人，亦顧不得也。嗟夫！昔莎士比亞有言曰：“一人之好處，常隨其白骨而埋入于土中，其壞處則流傳于人口?！钡茉诿餍菍⑹暌樱溟g安得無罵人之事，其間安得無譽人之事，其譽人為最最好，或于被譽之人未必有害也，但被罵者則永久懷恨矣。弟非不知“禍從口出”之戒，“危行言遜”之訓(xùn)，但有時實在看不過，明知招怨而骨鯁在喉不得不吐，極不欲得罪人，而有時竟不得不得罪人，此真做人之艱難，使弟繞室彷徨而莫知適從者也。

至于公司中人緣太壞之說，亦未必盡然。以往弟與張鄭周及其他同人，皆曾有誤會與沖突之時，此亦同時稍久共參機要所必然有之現(xiàn)象。弟與張石川君因公而爭執(zhí)，恐教弟與任何人，或任何人與張君之爭執(zhí)為多。迨問題既解決，意見亦消除，同人間或同人與弟間，蓋無不如此。弟之脫離明星，固因一部分明星同人斷定《鐵板紅淚錄》決不賣錢，而弟因尚未開映，成績不可知，先行棄斥，心有未甘，為尊重“藝人”之人格，勢難再行逗留，但此亦因公。弟既一向嚴格的批評別人，則別人以嚴格對我，亦理所當(dāng)然。弟自覺無私人之仇隙也，唯人多則是非多。弟年漸老，亟須獲得生活上情感上之安定，借此機會，過幾天清靜日子，則脫離明星，離開上海，何莫非福？故弟此次之辭職，遂有十二分之決心也。又兄所引志舫先生之言，實系傳聞之誤，弟久不作政論，而張君從未與弟談及軍事影片之論事，大概原來作此言者，無非譏弟對張“百事恭順”，但事實在人耳目，弟之受冤枉，亦缺不會甚久。兄慢慢自會聽得公道話。弟今日致函于兄者，因習(xí)知兄對弟猶有相當(dāng)之諒解，平日論事論人，素求平允，雖與弟無深厚之個人私誼，而弟今日不能不重重拜托兄主持公道者，蓋以目下弟迫切所頒，絕非私誼之援助，而系平允之批評也。此番恨我之人，將我大罵一頓之后，亦覺身心泰然，蓋罵則郁積之氣盡發(fā)，怨毒可全消矣。

即此，并請撰安。

弟洪深啟

《社會日報》于1929年11月1日在上海創(chuàng)刊，最初由胡雄飛、姚吉光、陳靈犀、吳農(nóng)花、黃轉(zhuǎn)陶、馮若梅等人出資合辦，共四版，刊載廣告、社會新聞以及學(xué)術(shù)文藝等，僅發(fā)行兩個月后便?？?。1930年10月27日，《社會日報》出版革新后第一期，正式宣布復(fù)刊，由胡雄飛獨立經(jīng)營，陳靈犀任主編，主要撰稿者有張恨水、曹聚仁、王小逸、張白鷺、鄭伯奇、陳子展、柯靈、汪仲賢等人。洪深所謂“靈犀先生”，即指陳靈犀（1902—1983），又名陳聽潮，筆名貓雙棲樓主，廣東潮陽人。信中說“讀今日《社會日報》，承兄于篇端賜以批評”，指的是1933年9月30日，陳靈犀以靈犀在《社會日報》第2版“七弗搭八先生閣隨筆”上發(fā)表的《想記洪深》一文。據(jù)此，可知，洪深此信作于9月30日。現(xiàn)將《想記洪深》照錄如下：

大學(xué)教授洪深先生，曾因大光明戲院《不怕死》案，和我在筆頭上結(jié)過一些翰墨緣，后來在明星公司《歌女紅牡丹》成功宴上，由雄飛君之介紹，始有一面之雅?，F(xiàn)在聽說他已脫離了明星，于是令我不能不又想起了他。據(jù)說他在明星公司里，和張石川有如魚水，十分相得，他對于同事，最服老張一人，其余都不在他眼里。而老張見他會說話，所以也很信任他，此次他之所以突然脫離明星者，乃是人緣不好之故。因他性情高傲，對于同事，不肯稍有余地，譬如罵人，他決不肯只是罵人不好，而必罵人為最最不好，再也不會好的。又如別人的劇本經(jīng)他審閱時，他會毫不客氣的當(dāng)你面直批曰：“狗屁不通”。而被他罵為狗屁不通或擲入字紙簏的劇本的作者，卻也未必是無名小卒，作品卻也未必壞到那么地步。那么人家在面子上如何得下去，在心里頭如何氣得過呢。但他諸如此類的冤家卻不知結(jié)了多少。有人便說他是壞在主觀太深，然據(jù)志舫君告訴我的一件事看來，則他的主觀有時也會為客觀所戰(zhàn)勝。志舫之言曰：“洪先生在公司中，時喜歡發(fā)表政論，大概因為思想急進之故，對于某軍事長官是素來反對的?？墒亲越?jīng)張石川為某長官攝制軍事影片歸來，極力稱贊某長官治軍有方，精神偉大之后，他聽了便也會不禁鼓掌附和道，現(xiàn)在救我們中國的，誠然唯有某長官一人而已?！比粍t以這樣隨和又善說話的洪先生，老張竟聽其脫離明星而去，未免太可惜。

文中，陳靈犀首先追述與洪深之間的交往。1930年2月，上海大光明影院放映好萊塢滑稽演員羅克主演的《不怕死》（又名《上?？燔嚒罚杏形耆璩蠡A人的內(nèi)容，引起洪深強烈憤慨，進而奮起抵制此片。大光明影院英國經(jīng)理喊來外國巡捕拘捕洪深，洪深聘請律師，提起訴訟，案件審理一再延期。1931年2月初，洪深撤銷控告大光明影院一案。同年2月11日至13日，陳靈犀在《社會日報》上相繼發(fā)表《異哉大光明的案件，敢問洪深先生》、《再問洪深先生》、《個人的見解與法律見解，不再問洪深先生了》等文，詢問洪深為何撤銷訴訟，洪深緊接著便于2月12日、2月13日分別作《敬答〈社會日報〉并告各報》和《再答〈社會日報〉》進行回應(yīng)，即陳靈犀所說“在筆頭上結(jié)過一些翰墨緣”。1931年3月，在由明星影片公司攝制、洪深編劇的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歌女紅牡丹》的慶功宴上，兩人還曾有過一面之緣。1933年9月17日，洪深在上?！渡陥蟆飞峡且粍t啟事，稱“鄙人現(xiàn)因另有所事，已于上月向明星影片公司辭去編劇顧問之職務(wù)，并經(jīng)聲明，于九月十六日起，完全脫離關(guān)系。以后諸友好知有賜函，暫時請寄鄙人授課之學(xué)校轉(zhuǎn)交為荷（因滬上敝寓，不久亦將遷移也）。此啟”。陳靈犀根據(jù)傳聞，認為洪深脫離明星影片公司原因在于“人緣不好”，他僅與同事張石川友好，其余人都不放在眼里，加之“他性情高傲，對于同事，不肯稍有余地”，喜歡罵人且不留余地，因而招人忌恨;再則他評閱別人劇本時，不講情面，當(dāng)面直批“狗屁不通”，因此結(jié)下不少冤家，有人便說“他是壞在主觀太深”。陳靈犀文中所論之事，多來自傳聞，并據(jù)此對洪深其人其事進行評判。

洪深讀罷文，遂即致函陳靈犀。信中，他首先對《想記洪深》文中提及的獨斷評閱劇本、罵人等傳聞進行辯駁，一是明星公司取舍劇本，由編劇會議決定，他“一人絕對無取舍之權(quán)”;二是劇本作者無權(quán)參與劇務(wù)會議，他本人并非“完全不通世故之人，何至當(dāng)面直批‘狗屁不通”。洪深承認他性格率直，不論是審閱劇本還是發(fā)表劇評，都直言不諱，在明星影片公司近十年，“其間安得無罵人之事，其間安得無譽人之事”，“有時實在看不過，明知招怨而骨鯁在喉不得不吐，極不欲得罪人，而有時竟不得不得罪人”。接著，他解釋在公司人緣太壞的傳聞，同人之間因公事意見不一而產(chǎn)生誤會與沖突，這是常見之事。他以與張石川的關(guān)系為例，兩人之間因公爭執(zhí)最多，待問題解決后，意見便消除了，并不影響他們之間的交情。

關(guān)于從明星公司辭職，他稱是因公司部分同仁不認可他執(zhí)導(dǎo)的《鐵板紅淚錄》，認為“決不賣錢”。1932年底，洪深籌劃拍攝《鐵板紅淚錄》，由陽翰笙編劇，多次赴浙江桐廬、舟山等地拍攝外景，1933年11月12日才在上海新光大戲院公映。而此時電影尚未上映，成績?nèi)绾芜€不得知，先行遭人否決，洪深心有不甘，因而堅定辭職的決心。加之年歲漸長，“亟須獲得生活上情感上之安定，借此機會，過幾天清靜日子，則脫離明星，離開上?！?。至于有人說他在公司常發(fā)表政論，實際上是傳聞之誤，他從未與張石川談?wù)撥娛掠捌?，是別有用心者借此事譏諷他對張石川“百事恭順”。洪深認為陳靈犀“平日論事論人，素求平允”，彼此之間雖“無深厚之個人私誼”，在目前迫切情形下，不得不拜托陳靈犀替他主持公道，“絕非私誼之援助，而系平允之批評也”。此后，陳靈犀與洪深往來頗多，1934年9月14日在《贈洪深詩》中評價道“他的性子很爽直，且擅長口才，說起話來，議論風(fēng)生，很有妙趣”，“也正因為心直口快，言語中每不知不覺地得罪人，以致引起人家的惡感，也是不免的事”。想來應(yīng)是經(jīng)過此次通信之后，陳靈犀對洪深為人有了較深的了解。

洪深這二通信均是因性格剛直，敢于直言，勇于揭露黑暗，有時難免會引起他人誤會甚至遭人污蔑，面對不實傳聞，他親自寫信給報社編輯進行澄清，說明是非曲直。洪深之秉性直率、為人正直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