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琦玲
在連奏和潤音法的基礎之上,筆者將提及三個原則,分別是“身體的投入”“韻律:Tactus與Agogic的彈性節(jié)拍”“音樂中的靜默”。而這些原則在教授看來,并不局限于西方古典音樂,它們適用于所有音樂的表演特征。
如上文所述,連奏包括重量和方向兩方面,它不僅是頭腦的概念,更需要通過放松的身體展現(xiàn)出來??艘聊谓淌诜浅娬{音樂中的姿態(tài)問題,即身體和音樂應該處于運動的關系之中,音樂是在這種動勢中產生的。
筆者曾問過克伊奈教授,國內鋼琴表演的連奏也強調重量與方向,即第一個音的手臂重量與其后樂音的力量轉移,甚至也強調身體的放松,這與教授理論中的連奏有著怎樣的區(qū)別?當時教授因不了解我所學習的演奏方式,無法回答我的問題。但是通過兩個學期的學習,答案昭然若揭——二者最大的區(qū)別在于身體參與的程度與地位不同。
在古樂演繹里,身體與音樂共生共息。首先,身體由人的呼吸所帶動,二者共同感受韻律中每一個音型的松弛與緊張,并隨之設計出身體的運動軌跡。這里的身體并不只是手臂、手腕與手指,而是整個身體;其次,身體應該是放松自如的,哪怕在完成動作之后也要迅速放松;最后,身體應在音樂表演過程中始終投入和跟隨音樂的變化與發(fā)展,充滿意識。總而言之,身體引導音樂,而不是去適應音樂。
然而,在現(xiàn)代鋼琴演奏中,我們通常將身體作為達到更好音色效果的輔助品,它的地位是次要的。例如,為了追求飽滿連貫的樂句音響,利用落臂和手腕、手臂流暢的線條來帶動手指;或是為了追求更強烈的音質與音色幅度,利用手臂的快速爆發(fā)力輔以背部的支撐力量向前推,而在輕盈靈動的片段中,則收束手臂的重量,以手指彈奏為主;或是為了營造視覺效果而增加上半身的動作幅度,獲得更強的戲劇性——在輝煌炫技的結尾將手高高躍離琴鍵。
此外,我們所熟知的“呼吸帶動音樂”也只是讓身體下意識隨著呼吸而動作,卻沒有具體考慮過身體是如何感受音樂的。這樣的弊端在于,有些人能夠良好地用氣息帶動身體,而有些人的氣息卻難以運行,“堵塞”在身體上,由此被視為“沒有樂感”。但是,部分人并不是沒有樂感,而是無法表達樂感。他們心中能夠感受音樂,但卻無法表達在呼吸與身體上,從而就無法在表演中引導樂感的流動。那么,只要將呼吸與身體打開,讓其完全擁抱音樂的韻律,也就解決了樂感“堵塞”的問題??艘聊谓淌诘睦碚摼瑁驮谟谀軌驅⒊橄蟮男蜗蟾兄唧w到可操作的方法之上,達成了身體、頭腦和心靈的三者統(tǒng)一。
投入身體的作用能夠清晰地體現(xiàn)在技術難點片段中,當演奏者感受不到音樂韻律的“重量”時,是因為身體的緊張使其錯過了“重量”。但是當演奏者開始完全關注音樂的躍動,讓身體去尋找舒服的動作時,許多心理與身體的技術障礙都能迎刃而解。在筆者看來,教授對身體投入的強調,正是體現(xiàn)了他的觀念——“你就是你自己的樂器”。同樣的樂器和曲子,不同的人演奏卻有著不同的音樂。他將“人”真正地放在了音樂的主體地位。
Tactus,拉丁詞,意為“觸”,它相當于中國傳統(tǒng)音樂中的“板”。Tactus最初被運用在圣詠歌唱中,它并沒有嚴格的節(jié)奏,每句放下自然的重量之后,以吟誦的方式將句子唱完,再放下一個重量,如此連續(xù)。當節(jié)拍的韻律或句子的韻律逐漸出現(xiàn)后,Tactus就常指一個小節(jié)或一個樂句中的第一拍。而抓住第一拍后,中間地方可以自由處理,這時就出現(xiàn)了Agogic,希臘詞,意為“利”“催”“通”,指當把Tactus定下來之后,中間節(jié)奏處理具有自由的伸縮度。Tactus與Agogic的結合就是今天所說的rubato(彈性速度),本質為偷時間與還時間。教授還講到了如何運用節(jié)拍器來掌握Tactus,即只打第一拍,這第一拍就是Tactus。
值得注意的是,在教授的連奏觀念中,此處的Tactus并不是一個自上而下的重音拍點。正如人的嘆息會自然消失,不會戛然而止。Tactus也具有一樣的意義,它是具有方向感和重量的音樂動勢的源頭,作為“起”開始向外劃圈,在一個拋物線的流動中演奏Agogic中的自由樂音,并在下一個Tactus中蕩開第二個圈。筆者認為用“氣韻”一詞能夠較好地解釋音樂中的韻律。表演者要具備充分的立體空間想象力,讓音樂的線條充滿方向感。那么,身體的放松就是為了能夠創(chuàng)造Tactus和Agogic之間規(guī)律且自由的彈性,如果在僵硬的身體狀態(tài)下,顯然只能表現(xiàn)出“節(jié)拍器打拍子”的效果。此外,因為掌握了韻律的運行,身體也能如鐘擺一樣在放松的來回慣性里,找到每個音在運動軌跡中合適的位置。
Tactus和Agogic的重要性可以從古鋼琴的構造方面進行理解。例如在羽管鍵琴上,音量和音色的變化不是由手指觸鍵,而是靠音栓來控制的。因而音量無法做出漸強、漸弱的效果,演奏家們只能借助速度上的細微變化,即Agogic,來表現(xiàn)聲音的強弱變化與張弛感①,而且樂譜上的漸強、漸弱符號,也并不是一種力度標識,而是模仿聲樂氣息的打開與收束。由此可見,音樂與語言總是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趣味”就在于音樂所能表現(xiàn)的細膩的語言和語氣的差別。
同樣,休止也與語言表達密切相關。一個完整的演講中,聲音的停頓長短總是有著特別的講究,在“無聲似有聲”的氣息暗流里,縱然沒有發(fā)聲,但人們仿佛能夠感受到表達的欲望并未中斷,它蟄伏著只為更高的騰升。那么音與音之間的靜默——休止,也貫穿于音樂作品的始終。對休止的掌握也是潤音法的體現(xiàn)之一,它要求聽清楚每一個音的音頭與音尾,即音的出現(xiàn)與消失。如何控制一個音的結束,是當代表演者都容易忽視的問題。
那么為什么教授會這么強調音的消失?這是因為17、18世紀的音符的時值并不是完全飽滿,它可能只有一半的時值,在此基礎上略長或略短。直到19世紀瓦格納的音樂中,他強調音符時值要足夠豐滿,成為交響樂現(xiàn)代性的重要特征。這也就是為什么連奏的概念發(fā)生了變化,它在19世紀意味著音與音連接起來,而在17、18世紀卻是指物理音響背后的音樂動勢。
在巴赫的音樂中,旋律的線條感成為一個重要的標志。因此在演繹中一定要結合Tactus所引導的方向感,使音樂上下流動,并將Agogic和重量等都結合在一起,描繪出鮮明的圖畫感。以巴赫《平均律鋼琴曲集》(第一冊)中的《D大調前奏曲》為例,右手的旋律線條反復上下行。
例2 巴赫《平均律鋼琴曲集》(第一冊),《D大調前奏曲》,第1至2小節(jié)
然而它并不是輕飄飄的平面線條——“巴赫的音樂就像爬樓梯”,每個音都是在重量之中行走。在音程跨度較大的地方,演奏者勢必要帶上更多的重量和緩沖時間前往這一個音,從而形成自然的Agogic與分句。
因此,就像人走路一樣,每個腳步不可能是同樣的重量,音樂也是如此,每個音都在重量的流動中承擔著自己的分量,從而產生差異(Nuance)。Nuance,法語詞,意為“差距”“差異化”,其范疇包括音質、音量、音的持續(xù)、音色、聲音的震動、高頻、衰變等,更形象的說法是每個音中都有光和影。
1.切實加強領導,建立健全學校德育工作領導責任制。學校要成立德育工作領導小組,校長任組長,分管領導任副組長,相關處室具體負責,班主任和科任教師具體實施,把德育工作擺在學校工作的首要位置,對德育教育的內容、方法和具體活動等詳細設計,將道德教育落實到學校教育的各個環(huán)節(jié)。
現(xiàn)代鋼琴演奏越發(fā)追求音色的復雜變化,但音色總是要在音樂的流動中自然產生。如果脫離音樂的韻律而刻意追求美妙的音色,則是本末倒置了。盡管很多演奏家也能創(chuàng)造出充滿空間感的音樂,將音色渲染共鳴的場域發(fā)揮到極致,任由其蔓延,但很少有人會真正強調Tactus作為規(guī)則的第一拍,而僅僅是為了節(jié)拍不要太拖沓,才強調大拍子的穩(wěn)定,不是從韻律的角度出發(fā),意識到Tactus作為動勢源頭的重要性。這不可避免地與美學觀的變化有關,從17、18世紀情感美學的“音樂模仿語言”,到19世紀浪漫主義美學的“音樂回歸內心世界”,人們所追求的音樂表現(xiàn)力發(fā)生了重要轉變,從19世紀鋼琴作品中更追求和聲調性與織體的豐富變幻就可見一斑。并且,這也與19世紀鋼琴音響得到極大發(fā)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由于古鋼琴局限、單薄的音色表現(xiàn)力,才使得語言性的表達尤為重要。隨著現(xiàn)代鋼琴厚重立體的多層次音色被挖掘,音樂家們打開了音響世界的大門,引領音樂表現(xiàn)方式來到了一個新的時代。
例3 海頓 《C大調奏鳴曲》(Hob. XVI:35),第一樂章
通常初學者的演奏會彈成呆板均等的三個音,鋼琴專業(yè)表演者可能會根據力量轉移與手腕的劃圈運動,通過一個手腕動作彈奏的三個音來制造“湖面漣漪”的效果。但根據教授的等級觀念,三個音的長度是不同的,第一個音放入重量,隨后進入方向和動勢之中。
從對三連音這一音型的處理中就能看出歷史性演繹與現(xiàn)代鋼琴表演的差異。對于現(xiàn)代演奏者來說,一切都是從樂音背后的氣息與情緒出發(fā),并以豐富變幻的音響效果為目的。而在教授的理論中,我們能切實地感受到音樂的自重,以及與身體真實重量的相生關系。
掌握克伊奈教授的韻律觀念后,就更能理解他對附點節(jié)奏型、裝飾音與重復音的看法。他認為,演奏附點應當具有自由感和表現(xiàn)力,而非以數學的角度去計算。演奏顫音沒有固定不變的原則,但唯一不變的是要以歌唱性的方式來演奏。尤其是鋼琴演奏者不要用手“做”出裝飾音,要將裝飾音的“快”想象成歌唱時的聲帶顫動。重復音經常是音樂韻律最大的破壞者,容易造成音樂的停滯與單調,因而首要任務是為重復音找到手臂前后的運動軌跡,絕不能是垂直下落。以莫扎特《A大調鋼琴奏鳴曲》(K331)第一樂章主題中右手的重復音為例。
例4 莫扎特《A大調鋼琴奏鳴曲》(K331),第一樂章,第1至6小節(jié)
值得注意的是,左右手也各有其韻律。左手保持Tactus規(guī)則演奏通奏低音,右手的節(jié)奏音型才有意義。在教授看來,今天的人們總是重視旋律而忽視伴奏,在鋼琴演奏中也更多地由左手配合右手。實際上,伴奏必須具有獨立性和自身的邏輯,獨奏樂器才會有更多的自由空間。這也是復調聲部的獨立性在主調作品中的表現(xiàn)。此外,與現(xiàn)代鋼琴演奏者強調和聲色彩的緊張與放松一樣,克伊奈教授也認為演奏者要對和聲的變化足夠敏感,才能為音樂和聽眾帶來表現(xiàn)力。
以上三個原則實際上可以歸攏為一個核心觀念,即音樂是有自重的立體形態(tài),由此才要求頭腦想象與身體動作的共同運行。教授常常以中國的書法為例,認為其上下流轉且頓挫的筆鋒韻律,最鮮明地反映了他理想的演繹觀念。如果書法是平面的形態(tài)藝術,那么音樂就是時間空間中立體的形態(tài)藝術,二者在韻律和流動性方面是極其相似的。
克伊奈教授對17、18世紀西方古典音樂的演繹,始終牢固地建筑在特定時期的音樂美學觀之上。正是因為17、18世紀音樂與語言、舞蹈的密切聯(lián)系,才令音樂要像說話一樣,甚至要隨時帶上身體的重量,猶如舞蹈一般。然而,在19世紀,許多之前的表演規(guī)則都已遺失,才令我們理解音樂的方式與17、18世紀如此不同。不可否認,歷史性演繹與當今鋼琴表演方法也有著許多共同特征,例如都追求音樂的“變化”與“對比”,重視樂音背后連貫的呼吸情緒,以及和聲調性的色彩變化。但正如前文所述,由于音樂表現(xiàn)觀念發(fā)生了轉變,我們務必要以審慎的態(tài)度演繹19世紀之前的音樂作品。
而對西方音樂學術研究來說,克伊奈教授的理論也起到了深刻的啟發(fā)作用。面對理論常與實踐脫節(jié)的現(xiàn)象,只要將“音樂表現(xiàn)觀念”作為研究的中心點,就能向上摸索“是怎樣的音樂美學與社會環(huán)境對音樂表現(xiàn)觀念產生了影響”,向下探尋“音樂表現(xiàn)觀念是如何具體化為創(chuàng)作技法與表演規(guī)則,并如何被聽眾所接受反饋”。由此將作曲家、表演者與聽眾都聯(lián)結并納入研究的范圍,從而避免了理論與實踐的斷層,也由此在音樂史學、音樂美學、作曲理論與表演理論與實踐諸學科之間架起了橋梁。
掛一漏萬,筆者盡可能清晰地展現(xiàn)克伊奈教授的西方歷史性演繹理論,希望能喚起人們對早期音樂的興趣,并加深人們對歷史性演繹的理解,在自己實際的練習與研究中有所幫助。(全文完)
注 釋:
①周薇,《西方鋼琴藝術史》,上海音樂出版社,2003年,第6頁。
②更多地指器樂。音樂不再由舞蹈決定,也不由語言或戲劇行為決定,音樂有其自足意識與獨立性。轉引自Carl Dahlhaus,The Idea of Absolute Music,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 p.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