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喜寶,快起來,我們得走了”。奶奶在灶屋里喊。麥粑粑的香味一陣陣地傳來,我使勁把眼睛眥開一條縫。窗外黑洞洞的。翻個身,繼續(xù)睡覺。
伴著墻上新貼的圖畫繼續(xù)入夢。草如碧絲,小溪亮晶晶的奔跳。高柳垂楊,樹下那是誰呀!絲帛般的衣裙隨綠煙縹緲。
“起來了”。奶奶的聲音再次傳來。屁股上隨即挨了一巴掌。我一骨碌翻身起來,暈頭轉(zhuǎn)向跳下地。亂草似的頭發(fā)被一把揪起,三下兩下扎起個鬏鬏,旋即被拖著出了門。
涼風(fēng)吹來,我打了個激靈,晃過神來。今天我們要去縣城呀!
我們摸黑出了村子,走向村對面黑黝黝的大山。要趕在十點半前到羊臼河,坐火車到甸心,再轉(zhuǎn)乘班車到縣城。
爬上村子對面的大山,我?guī)缀跤帽M了力氣。我曾無數(shù)次站在廈坎上眺望過這座山,想象山那邊,那是個全新的世界。
攀山而上的土紅色路面,和喘氣聲一樣高低起伏。遠(yuǎn)遠(yuǎn)看來青黛色的大山,竟然荒涼得像村中老頭子的胡須。爬到山頂那一刻,我懊惱地發(fā)現(xiàn)希望全落空了。山的那邊還是山,從近到遠(yuǎn),層層疊疊,極目之處,全是大山。
我泄了氣,搓著腳跟在奶奶后面,踢地上的黃土、石礫。奶奶幾步掉轉(zhuǎn)回來,拉起我的手?!翱熳?,從這里去都是平路了。翻過前面那座山,我們就到了”。奶奶伸出手,指著遠(yuǎn)處模棱兩可的群山。
路果然平緩了不少。土紅色粗糲的大路變成了曲折的林間小路,太陽升起來了,草葉涼絲絲地從腳背劃過,陽光在穿梭而過的葉片上閃爍。
小鳥“嘰嘰啾啾”,叫個不停。我在冉冉晨光中高興起來,邊走邊跳。腳下忽然一滑,正驚魂未定,奶奶三步兩步過來,反手把我提到一邊?!熬椭捞?,踩到雞樅都不知道”。我低頭一看,密密麻麻一片雞樅,剛冒出滑膩膩的小頭。奶奶隨手撿根樹枝,撬起雞樅,提著繼續(xù)趕路。
到羊臼河坡頭時,太陽早已升到頭頂。山峰高聳,我站在云端。谷底就是羊臼河村,連同腳下這座山,羊臼河村四面高山夾擊,一條大河奔流而過,雷鳴般的響聲從谷底升起。坡的底端,村莊景物清晰可見。目光往下,一溜兒陡坡下去,遙遙相望的小灌木,被橫貫的風(fēng)撕扯得怪模怪樣,滿腹委屈。
坐著剛喘上氣,山肚子里響起了轟隆聲,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咣當(dāng)咣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間或一聲長鳴。“火車來了?!蔽姨似饋?,看著眼前深不見底的大坡,真希望長出翅膀,一飛就到谷底。“不會的,時間還早,那是貨車!”奶奶抬頭看了看太陽。
我們站起來。再次看向山谷時,一輛火車“轟”的一聲,從群山包圍中沖了出來,拖著一截又一截車廂,奔過村莊,又一頭扎進群山。山谷雷聲轟鳴,久久回蕩。
我有很多問題急需求證。比如,火車到底有多長?車廂里都拉些什么?它有多大力氣?要開往哪里……
全都沒有問出口。下山的艱險,遠(yuǎn)遠(yuǎn)超出一個孩子的認(rèn)知。滿山梭腳石不僅磨腳,還卡住了喉嚨。我貓著腰,揪住一棵小樹,丈量好下一棵小樹的距離,慢慢松手往下。若是一個打滑下去,下一棵小樹就是阻擋的障礙。在這個大坡上,我嘗試過梭坡坡,手腳并用,臉貼地面背朝天后退等動作。
每隔一段時間,就有貨車呼嘯而過。聲響襲來,總會忍不住緊張,再疲憊也不敢休息。那是提神振氣的良藥,生怕在咫尺之間,眼睜睜與火車擦肩而過。
經(jīng)過一段陡峭的爬行,坡度漸漸放緩,終于越來越平坦,一腳踏上了光滑筆直的水泥路。
二
坐在站臺等火車的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就是羊臼河村的姑娘。就像此刻,風(fēng)從河床上吹來,暖暖的,涼涼的,樹木獵獵作響,路面干凈無塵。最大的好處是出門就可以坐火車,去往縣城,去往遠(yuǎn)方。
羊臼河村的小賣鋪也比我們村里的講究,最扎眼的是一大把迎風(fēng)招展的彩色軟紗發(fā)帶,每種顏色都喜歡,若只能選一條,就要大紅色挑金線的。
奶奶也想給我買,獎賞我一路上沒有拖后腿。想來想去又沒有成行。理由是到了城里,比這樣好看的多了去,何必在這個小村子里買。
羊臼河村四面高山圍峙,群山之北,山肚子被打開一個豁口,黑黢黢的火車洞暗藏神秘與誘惑。洞外不遠(yuǎn),長龍似的鋼鐵大橋被一排排巨大的橋墩支撐著,跨過河流,跨過峽谷,排山倒海地來,又蜿蜒著從南邊大山的豁口鉆了出去。
又有轟鳴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奶奶看了看站臺上的掛鐘。“火車來了”。她下了指令,迅速抄起地上的包挎在肩上。我趕緊跑過去,緊緊抓住她的衣角。
轟鳴聲越來越近,隨著幾聲長嘯,火車頭鉆出洞口。緊接著,車廂一截一截被拽出。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火車像一條巨型青蟲。圓滾滾,綠茵茵,頭上明晃晃的燈是眼睛,車廂上的窗子是身上排列整齊的斑點,或者,那也是眼睛,一身都是眼睛。經(jīng)過弧形彎道時,它順勢扭成半圓,更是大青蟲的模樣了。
這個奇葩發(fā)現(xiàn)嚇我一個哆嗦。不等我回過神,它鋸子齒似的腳,早已扭動著爬過來。轟隆一聲從面前沖過去,帶起強勁的風(fēng),腳下的路面在顫抖。
在羊臼河車站上車的人不多,沒等多久,我們就上車找到了座位。奶奶指著半山上兩山間的一段鐵路,說火車要從那里下去。我完全沒搞清楚狀況,明明要上去,怎么繞個圈又要下去!
不過我完全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操心,我沉浸在坐火車的喜悅里。奶奶還說,羊臼河車站離小村站很近,如果在羊臼河站沒擠上火車,跑到小村站,興許還能趕上。這倒是讓我緊張了很久,在排長隊上車的時候,我留了個心眼,總想著是否需要拔腿就往小村站跑。
火車緩緩啟動,漸漸快成一道閃電。一路上小站很多,火車每個小站都要??績煞昼?。
往上走是小村站,阿南莊站,龍骨甸,黑井,甸心。后來我才知道,當(dāng)天經(jīng)過的五個站,是成昆鐵路南成昆線上最驚心動魄的路段,途徑了六渡河展線、巴格勒展線、法拉展線、大田箐特大橋。
云南十八怪,火車沒有走路快。羊臼河站到小村站就是實例。兩站直線距離幾乎只有一公里,而兩站的區(qū)間長度則為十公里,車站高程相差了九十米。著名的六渡河展線,火車四跨六渡河,來來回回奔忙,只是把一公里拉長成十公里,順勢爬高了九十米。
過了小村站,上車的人漸漸多起來。特別是黑井站,擠擠密密的人蜂擁而上,眼看火車就要開了,站臺上還有很多人沒有上來。我正為他們擔(dān)憂,一回頭,面前的臺板上忽然多了個小孩,隨即,一個男人從窗口爬了進來。膽大的人紛紛效仿,看風(fēng)景的窗口瞬間成了他們上車的通道。
車廂擁擠起來了,過道擠得嚴(yán)嚴(yán)實實,座位前也站了不少人。背花籃背背簍的,扛木頭扛鋤頭農(nóng)具的,牽著大女兒抱著小兒子的,擠得想從座位上站起來都不可能了。
往前走了沒多久,過道上人群開始騷動,推擠著向門口涌。是甸心站快要到了。我們也想擠到門口去,好盡快下車去趕班車,只是眼下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干著急!
車緩緩進站,我們正努力往外擠,身邊的男人忽然跳上臺板,翻身從窗口一躍而出,踉蹌幾步后,迅速向站臺那邊跑去。只見他飛快地爬上路邊的斜坡,消失在站臺之外。
人們接二連三,先從窗口拋下物品,人跟著跳了出去。大多數(shù)人都跑往同一個方向,消失在同一個地方。奶奶也曾想把我從窗口弄出去,自己再跳下來。幾經(jīng)觀察,終于放棄。待火車終于停穩(wěn),人們都下得差不多了,我們才勉強下了車。
三
七問路八磋磨,我們終于順著人們飛跑而過的地方,找到了汽車站。
奶奶去買票,售票員說先上車后買票。我們又趕緊去找車。終于找到了。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輛寫著甸心到牟定的客車,我們飛跑著過去。
到跟前一看,車上早已坐的坐、站的站,插木樁一樣擠滿了人。門外還有不少人不斷往上擠。車門關(guān)了多次,始終關(guān)不上。駕駛員煩躁地下來,揮著手臂,把擠在門口的一干人攆下了車。
原來,甸心到縣城一天只有一趟班車,人多車少,只能是誰先上車誰坐?;疖嚿掀炔患按?,往同一方向飛奔而去的人,都是忙來搶座位的呀。我們終于后知后覺。
要坐車只能在甸心住一晚,第二天去搶位子。要不然只能走著去。我看到奶奶把手伸進褲包,把用塑料袋包裹著的幾張紙幣捏了捏,狠狠心作了決定。
我們在候車室吃了麥粑粑,穿過熱鬧的街道,沿公路往縣城進發(fā)。原以為爬上村子對面的大山,已經(jīng)是我最大的本事,最遠(yuǎn)的夢想;結(jié)果又走了將近十里,到了羊臼河。原以為趕上火車,已是大功告成,苦盡甘來;沒想到,路,才剛剛開始!
甸心站到縣城二十六公里。多年后,我多次回憶走完這段路的經(jīng)歷,卻總也理不清頭緒。那更像一個夢,路怎么也不到邊,我輕飄飄地移動,兩旁的村莊、樹影,虛幻漂浮,光影重疊,有時穿過河道旁影影綽綽的竹林,有時晃過依山挖出的洞穴似的房子。
中途可能遇到過一個短暫同行的人,背過我一段路,在他快要到家和我們道別時,我不得不下來接著走。我多希望奶奶丟掉那袋看起來越來越重的雞樅,多背背我。
天將黑,在離縣城不遠(yuǎn)的馬廠坡頭,奶奶終于攔下一輛三輪摩托。她請求司機載我們到縣城,司機擺擺手,表示不到城里。奶奶拉住他的手不放,像抓著最后一根稻草?!扒笄竽?,孩子一大早就走到這個時候,實在走不動了,求求你……”。
后來,不管家里人怎么責(zé)怪奶奶,埋怨她讓一個七歲的孩子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我卻始終沒有怪過她。總也忘不了,她央求司機帶上我們時亮晶晶的眼睛。
坐上三輪摩托,涼颼颼的晚風(fēng)呼呼而過,恍惚的意識又開始清醒。我開始羨慕三輪車司機神一般的背影。我也想擁有一輛三輪摩托,跟眼下這輛一模一樣,遇上趕路人,我會讓他們上車,拉著他們,迎風(fēng)奔馳。
幾年后我到縣城上初中,去縣城不一定非要到羊臼河坐火車了,可以到五六公里外的新田村坐班車。當(dāng)然,我也曾在羊臼河半坡,目睹火車呼嘯而過,不得不在羊臼河住上一晚;也曾從縣城坐班車去甸心,搭火車到羊臼河,爬上羊臼河大坡回家。
回望來時的路,村莊堅硬、蒼涼,一路溝壑橫生,高山峻嶺。那些至今依然沒有達(dá)成的愿望,那些需要終其一生去實現(xiàn)的夢想,讓我雖然一路磕磕碰碰,卻始終不肯停歇。
只要翻過前面的大山,總能去往遠(yuǎn)方,找到夢中的柔軟。我總記得,當(dāng)年在羊臼河看到的紅紗發(fā)帶,后來到了縣城,甚至一直以來,始終沒能找到。
始終記得,那年,奶奶在黃黑的泥墻上,貼了四張塑料圖畫。畫上,花那么美,人那么美,題的詩也那么美。“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痹姀哪棠套炖锬畛鰜?,蒼蠅嚶嚶嗡嗡的叫聲瞬間止息。我走出家門,看見遠(yuǎn)處的大山,土紅色的攀山大路陽光灼灼。
作者簡介:羅苑丹,女,1983年生,彝族,云南牟定人;中國少數(shù)民族學(xué)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海外文摘.文學(xué)》《邊疆文學(xué)》《滇池》《散文百家》《云南日報.花潮》等,現(xiàn)供職于牟定縣文聯(lián)。
責(zé)任編輯:李 夏 王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