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惠忠
對理想的思索
周國平
一
據(jù)說,一個人如果在14歲時不是理想主義者,他一定庸俗得可怕;如果在40歲時仍是理想主義者,又未免幼稚得可笑。
我們或許可以引申說,一個民族如果全體都陷入某種理想主義的狂熱,當然太天真;如果在它的青年人中竟然也難覓理想主義者,又實在太墮落了。
由此我又相信,在理想主義普遍遭恥笑的時代,一個人仍然堅持做理想主義者,就必定不是因為幼稚,而是因為精神上的成熟和自覺。
二
有兩種理想。一種是社會理想,旨在救世和社會改造;另一種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個人完善。如果說前者還有一個是否切合社會實際的問題,那么,對于后者來說,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人生理想僅僅關(guān)涉?zhèn)€人的靈魂,在任何社會條件下,一個人總是可以追求智慧和美德的。如果你不追求,那只是因為你不想,決不能以不切實際為由來替自己辯解。
三
理想有何用?
人有靈魂生活和肉身生活。靈魂生活也是人生最真實的組成部分。
理想便是靈魂生活的寄托。
所以,就處世來說,如果世道重實利而輕理想,理想主義會顯得不合時宜;就做人來說,只要一個人看重靈魂生活,理想主義對他便永遠不會過時。
當然,對于沒有靈魂的東西,理想毫無用處。
四
我喜歡奧尼爾的劇本《天邊外》。它使你感到,一方面,幻想毫無價值,美毫無價值,一個幻想家總是實際生活的失敗者,一個美的追求者總是處處碰壁的倒霉鬼;另一方面,對天邊外的秘密的幻想,對美的憧憬,仍然是人生的最高價值。那種在實際生活中即使一敗涂地還始終如一地保持幻想和憧憬的人,才是真正的幸運兒。
五
對于不同的人,世界呈現(xiàn)不同的面貌。在精神貧乏者眼里,世界也是貧乏的。世界的豐富的美是依每個人心靈豐富的程度而開放的。
對于音盲來說,貝多芬等于不存在。對于畫盲來說,畢加索等于不存在。對于只讀流行小報的人來說,從荷馬到海明威的整個文學寶庫等于不存在。對于終年在名利場上奔忙的人來說,大自然的美等于不存在。
想一想,一生中有多少時候,我們把自己放逐在世界的豐富的美之外了?
一個經(jīng)常在閱讀和沉思中與古今哲人文豪傾心交談的人,與一個只讀明星軼聞和兇殺故事的人,他們生活在多么不同的世界上!
那么,你們還要說對崇高精神生活的追求是無用的嗎?
六
圣徒是激進的理想主義者,智者是溫和的理想主義者。
在沒有上帝的世界上,一個尋求信仰而不可得的理想主義者會轉(zhuǎn)而尋求智慧的救助,于是成為智者。
(選自《青春期健康》)
賞? 析
周國平,1945年出生,上海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國內(nèi)著名的尼采哲學研究專家,出版各類著作20余種,被譽為“當代最具號召力的學者、作家”。他的這篇《對理想的思索》,分析辯證,說理機智犀利,而且發(fā)人深省;表達上注重錘煉,用語凝重、簡練,而且精辟有力。
蝴蝶夢
陳鼓應(yīng)
《齊物論》的結(jié)尾,有一個流傳久遠的故事,便是莊周的蝴蝶夢: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子借蝴蝶的夢覺,以引發(fā)其思想。從這短短的寓言中,可導出四個重要的意涵:
(一)莊周蝶化的含意;
(二)蝴蝶本身所代表的意義;
(三)人生如夢的說法;
(四)物化的觀念。
一、莊周的蝶化,乃象征著人與外物的契合交感。
人與外界是否能融和交感?其間是否有必然的關(guān)系存在著?這是哲學上的一個老問題。如以認知的態(tài)度來研究,這在認識論上,西洋歷代有不少哲學家都持著相反的見解。然而,這一見解如果掉到不可知論的范疇時,人與外界的割離,便無法克服。
這問題到了莊子手上,便轉(zhuǎn)了方向,他不從認知的立場去追問,卻以美感的態(tài)度去觀賞。在觀賞時,發(fā)出深遠的同情,將自我的情意投射進去,以與外物相互會通交感,而入于凝神的境界之中,物我的界限便會消解而融和,然后渾然成一體。這全是以美學的感受來體會,決不能以科學的分析來理解。
莊子透過“美感的經(jīng)驗”,借蝶化的寓言來破除自我執(zhí)迷,泯除物我的割離,使人與外在自然世界,融為一大和諧的存在體。
二、莊子將自我、個人變形而為蝴蝶,以喻人性的天真爛漫,無拘無束。
反觀現(xiàn)代人,飽受重重的約束。這種情形,在現(xiàn)代文學家卡夫卡的寓言《變形記》中表露無遺。寓言說,有一天,格里戈從夢中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變?yōu)橐恢淮蠹紫x,躺在床上。格里戈是個旅行推銷員,他每天要在清晨四時起床,趕搭五時的火車,到公司去聽命往各處推銷棉布。上司的面孔和呆板的工作使他非常厭惡這份差事,但是為了替父親償還債務(wù),不得不忍受下去。這天,格里戈在噩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是原來的人形,竟變成一只碩大的甲蟲。他想爬出臥室去趕早班車,卻感到自己行動吃力、言詞含糊……
這個寓言之所以受人重視,因為它隱含的意義很多:卡夫卡以格里戈的遭遇,代表了現(xiàn)代人所承受的時間壓縮感、空間囚禁感、與外界的疏離感以及現(xiàn)實生活的逼迫感……
如果我們把眼光移視現(xiàn)在,我們立刻就會感到現(xiàn)代人發(fā)明了龐大的機械,又使自己成為機械的奴隸。這種作繭自縛的情況,正如卡夫卡在《洞穴》中所描述的:“個人顯然變成某種動物,在洞穴中,掘建一個出口又一個出口,以保護自己;卻永遠不能走出洞穴?!边@是現(xiàn)代人最深沉的悲哀。從這里,我們可以更深一層地體會莊子蝴蝶所象征的意義。
莊子和卡夫卡一樣,也將人轉(zhuǎn)化而為動物(蝴蝶),但是他借蝴蝶來比喻人類“自適其志”:蝴蝶翩翩飛舞,遨游各處,不受空間的限制;它優(yōu)游自在,不受時間的催促;飄然而飛,沒有陳規(guī)的制約,也無戒律的重壓。同時,蝶兒逍遙自適于陽光、空氣、花朵、果園之中——這象征著人生如蝶兒般活躍于一個美妙的世界中;并且,在和暖的陽光、新鮮的空氣、美麗的花朵以及芬芳的果園之間,可任意地自我吸取,自我選擇——這意味著人類意志的自由可羨。
三、“人生如夢”這句說舊了的話,卻創(chuàng)始于莊子。可是時至今日,這句話的含意,已經(jīng)讓莊子的原義完全變了質(zhì)。
我們每個人都覺得:人生實在是短暫而飄忽,多少歡樂事,到頭來終成泡影。這時,我們總習慣于用“夢”來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感觸。所以當我們說人生如夢時,不免充滿悲涼之意。但在莊子心中,絲毫沒有這種感覺。莊子以藝術(shù)的心態(tài),將入類的存在及其存在的境域,予以無限的美化。因此,宇宙如一個大花園,人生就在這片美景中盡情享受——如蝶兒飛舞于花叢間。因此,在莊子心中所浮現(xiàn)的,便是個美夢。
蝶兒栩栩然飛舞于花叢間,亦象征著人性的天真爛漫,這和西洋宗教視人性為充滿罪孽相迥異。兩相對照,立即顯示出一種為健康活潑的精神,一種為病態(tài)沉滯的心理。
四、“物化”是莊子對于死生看法的一個基本觀念。
對于死后的漆黑,無人不感困惑恐懼。但在莊子看來,死生完全是一種相對的幻滅現(xiàn)象。看通了,也沒有什么可怖,只不過是你從大地上來,又回到泥土里去而已。人的初始,本來就是沒有形體的;而形體的形成,以至于復歸消解,這個變化過程實在是不足悲的。死后能化為蝴蝶,像物化后的莊子那樣,栩栩然而飛,該多么快樂!快樂得忘了形時,還不知道自己是莊子呢!
可見莊子是借“物化”的觀念,將死生的對立融于和諧之中。
(選自《莊子淺說》)
賞? 析
這篇文章深入淺出地探析了“莊周夢蝶”的寓意:人生的確如夢,但這夢卻是美麗的夢。歷來眾說紛紜的故事,在作者的筆下有如撥云去霧,氣朗風清,莊子那寬廣的思想視野,開闊的精神空間,也就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