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顏色
前些年,經常聽人打這樣的比方:樓上不慎潑下一盆水,打濕了三個行人,這三人中必有一個是詩人。這比方還有各種變體:比如不是潑下水來,是砸下石頭來,倒下竹竿來等等。三分之一也有變種,有說是十分之三,有說是十分之九。
話雖夸張,道理是有的。也許我們國家是詩國之故,歷朝歷代,以詩為榮,以詩作冠,詩人實在太多。尤其是國家走上了改革開放之途,各種主義思潮蜂起,目不暇接,大街上磕磕絆絆的到處都是。
詩是類似象牙之塔的東西,塔不是船,可以一船一船地把渡口弄得不剩一人。佛之塔與佛之船是兩個概念,前者體現(xiàn)成就,后者象征善行。塔不是通道,可以隨便進入。如若鉆進塔的人太多,“塔里的女人”就自然成了大超市里的馬大嫂們。那份興高采烈,那份嘈嘈雜雜,是讓人怕的,是會讓不懂詩和不怎么熱愛詩的人對詩歌惟恐避之不及的。
不能睜開眼睛。什么都是詩。
囈語是詩,夢話是詩,五更天的磨牙是詩,看見女人眼皮子打結巴也是詩;一個字是詩,兩個字是詩,三個字更是詩,一把詞語撒在桌子上叉叉麻將就是詩;罵人放屁也是詩,而且是好詩,詩歌泛化的必然結果就是——詩歌失蹤了,沒有了,到處尋也尋不見了,要動用國際刑警組織滿世界搜了。
我現(xiàn)在出言粗魯而沙啞,并非對眾位詩友不恭,委實是在劣質商品之海里游得筋疲力盡了,嗆壞了喉嚨,所以滿口血絲,其實相信諸位也有同感。
有人不同意把詩歌與象牙放在同一只柜子里。有人說五六十年代的一句“毛主席萬歲”就是天下最好的詩行,也有人說熬出十年浩劫之后的一句“打倒王張江姚”就是世上最精彩的詩。我不能同意。那是你聽著像詩,是你的“接受美學”??谔柧褪强谔?,詩就是詩。歷朝歷代,把口號當詩的人都不叫詩人,叫號衣者。
衙役、兵丁、轎夫都是號衣者。
我本人寫詩也有好幾個階段很臭,雖未曾以屁入詩,但也是那味兒。好在自己鼻子還靈,或者事后鼻子還靈,嗅一嗅,能知道檔次。
現(xiàn)在情況有點轉機,詩人隊伍開始減員,詩歌刊物賣不動了,送不動了,乃至打烊了幾家,這應該算是好事,并不是文化不繁榮。詩界慢慢像個地方了,露出一些塔形了,或者像倒坍的雷峰塔那樣能見一截塔基了,這都是叫人噓出一口氣的事。
而我,并不是自然而然的塔中之人。我的詩齡也不短了,有許多時候詩寫得還不如人家的歌詞。衙役沒有少當,轎子也沒有少抬。我對自己的定位是:我是拉一拉能拉進去,推一推能推出來的人,就像當年“清理階級隊伍”時的某個尷尬品種。第一批和第二批被清除出塔的詩人堆里,我估計,不會有我,但是我口袋里也沒有當然門票,有幸混跡其中,自始至終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寫詩是應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起碼在戰(zhàn)術上是應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就那么幾粒字,能不一粒粒懸在嗓子眼上嗎?
如果由于我的離開而使象牙之塔更加剔透,我愿意立即跳窗墜塔。我若是不巧墜落在天津小蘄莊里,我將立即拔去氧氣管。
詩是象牙色的。詩沒有第二種光澤。就是這樣。
山水是詩歌但詩歌不是山水
我們在中國詩仙李白的敬亭山、廬山、天門山、打從天上來的黃河之間,一遍遍地看見了詩歌;也從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中,看見了詩歌里的美術與聽見了詩歌里的音樂。當然,從西方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拜倫的河流、山崗、果樹園里,我們也能真切感受到詩歌的來回奔跑。
也就是說,山水是詩歌。這種演化,應該是很自然的。在美麗與自由的范疇里,她們天然而牢固地結合在了一起。
一條山溪就是一句詩行,一塊鵝卵石就是一個標點。中國古代不興標點,那么,水的轉彎與風的戛然而止就是詩歌的節(jié)奏與韻律。
我們看見好山好水在詩人的筆下顯得那么活潑,那么有精神,簡直是一種出神入化。即便是岑參的“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的邊塞荒涼,也是詩歌里的一把難得的骨頭。
感謝中國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他用他的腳與手,巧妙地把最有生氣的中國山水搭建成了中國詩歌。
而我在這里要說的是,盡管山水是詩歌,但詩歌不是山水,或者說,山水詩里面,不僅是山水本身。
李白就是榜樣,他的敬亭山不光是敬亭山,里面有他對官場政治的憤懣與對時政的褒貶。陶淵明也是榜樣,他的“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是話中有話,他的山水的純凈與美妙,是與人間的樊籠互為反義詞的。
所以,我們在一頭鉆入詩人給我們布置的山水之中,細細觀賞詩人的山水工筆之時,也須同時領略詩人感情的全部,這個人是不是有一部分筆墨走出了山水之外?
其實,山水詩里有太多的政治、愛情、處世哲學、佛道感悟。山水詩是不純凈的,山水詩里有許多雜質,就是這些雜質,猶如是綠色山崗內部的那些粗礪的巖石,托起了整座山的脊梁,使大山成為大山。
再反過來說,借一方山水,抒詩人自己想抒的感情,固然是常態(tài),但也要掌握一個度,不能只講骨頭不講皮肉,輕忽了眼前的這一方好山好水。
也就是說,這一方山水的特點、格局、性靈、魅力,還是要盡可能地體現(xiàn)于詩作,爭取做到真正的情景交融,讓讀者既對你詩作里呈現(xiàn)的一方山水表現(xiàn)出向往,也對你精神領域里的那方山水表示出理解或者共鳴。
把握這樣的度,當然是難的,但路徑是存在的。前人已有榜樣,經典已有范例,我們老老實實學就是了。我是山水詩鼻祖謝靈運的浙江老鄉(xiāng),為勉勵自己我今天冒昧高攀一下。我想說的是,我愿意在今后的山水詩寫作中為此倍加努力,既已有人稱我為“行吟詩人”,我可不能辜負了我的雙腳所涉過的所有秀山麗水。
從這個角度說,山水詩到了最后,仍是一方具體的山水。
“大我小我”,須待細究
關于詩歌表達心聲的“大我”“小我”之辯,一直是個話題,是個辯題,是個課題。幾十年來我們面臨著各種各樣的論述和教導,我也曾以此題論述和教導新生代的詩歌愛好者,我們覺得這個題目比較好說,容易說得嚴肅說得崇高。但是,今天,若真要把這個“大我”“小我”正式放到文藝理論的層面上加以探討,我現(xiàn)在想,恐怕還得再細究一下,這似乎不是一個三下五除二的直白話題。
算起來,我也有四十年的詩齡了。四十年里我努力把我的長短句子卷起來,卷成長長短短的喇叭,真摯地吹奏“時代最強音”。我的絕大多數(shù)詩作被認為是陽光的、明朗的、“與時代同步”的,因此有不少人稱我“主旋律詩人”,我一直不認為這個稱呼含有多少貶意。
我確實喜歡在前沿“行吟”,也就是所謂的“在場”,或是“在線”。譬如,五年前,我參加中國作家“重訪長征路”活動,在大渡河、小涼山以及雪山草地之間,邊走邊唱,寫下一冊《行吟長征路》,還以此詩集獲了魯迅獎;譬如,兩年前南中國遭遇雪災,我急隨中國作家采訪團趕赴重災區(qū)黔南州,還爬上積雪皚皚的山頭向搶修電網(wǎng)的英雄們朗誦我的獻詩;譬如,汶川大地震的第九天,我就隨中國作家抗震救災采訪團趕到四川,奔走于山崩地裂后的都江堰、綿陽、綿竹、北川、什邡等地,十天間寫下一冊詩集《中國如此震動》,采訪團長高洪波在四川現(xiàn)場就為這冊匆匆寫就的詩集寫了序言;譬如,為了國人矚目的“北京奧運”,我應光明日報約請?zhí)氐亻_設“詩歌專欄”,每日以詩歌作評論,十六個奧運日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了十六首詩;譬如,我今年寫的反映“玉樹抗震救災”的詩,文學報在“全國哀悼日”頭版推出;譬如,我今年寫的反映“上海世博會”的詩,光明日報也于世博會開幕當日在頭版推出。我不厭其煩地羅列這些,是想說明一個“當代”詩人是如何慷慨激昂地沖在“當代”進行“詩言志”的,是想說明一個詩人在試圖表達“大我”上有如何的一腔激情。
我不否認,我的這些歌唱,確實蘊含“時代強音”。這種“時代強音”,與“大我”的心聲,應該說,有某種基本的重疊,但是對于“大我小我”概念的理論闡述,則比一個詩人的即興歌唱,要復雜得多。
似乎,有下列幾個問題應該厘清:
“大我”概念的邊界在哪里?是指社會統(tǒng)治階級倡導的“主流價值觀念”,還是一個民族幾千年文化積淀中“公認的”的正面部分?抑或是某個歷史時期中的攸關民族核心利益的中心任務?
“大我”是個常量還是個變量?也就是說,一首激動的頌詩在一個時期看似“大我”的典型表達,而過了幾年,看過去,是不是就是“小我”的變態(tài)抒發(fā)?甚至就是一支毒草?比如特殊政治年代里“就是好,就是好”的那一類文學作品?
“大我”,指的是不是全民各階層的共同利益所在?某個重要階層的利益訴求,我們能不能賦予一頂“大我”桂冠?
“人民的心聲”是個全面的組合的概念,還是某個單一的價值指向?如果“大我”是個組合的概念,那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大我”是很多“中我”意志的集合體?也就是說,多個的“中我”聯(lián)合而成了一個“大我”?也就是說,是不是表達出某個“中我”的利益訴求、情感訴求,那么,“大我”中的某個重要側面也就同時得以表現(xiàn)?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中我”的抒情,就是“大我”的表達?
再接下來,便就是“中我”與“小我”的關系了。在詩作者中,“小我”是指你個人特立獨行的一種極端情感,還是代表了一部分“小眾”的共同情感?而這一部分“小眾”,是不是又是“中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即便是“特立獨行的一種極端情感”,就是指的一個單一的自然人嗎?是五十億分之一,還是五十億分之很多很多?
說到這里,我便想起了我們這代人當年的上山下鄉(xiāng),以及在那個時代所呈現(xiàn)出來的多元的情感表達。我這個“知青”,是誠心誠意唱過“上山下鄉(xiāng)就是好”的頌歌的,我在兵團“四好連隊五好戰(zhàn)士”代表會上是作過“煉一顆紅心”之類的“講用報告”的,我的嗓音在那個時候很是慷慨激昂。因此,在那個時候,我也為生產建設兵團后期蜂擁而來的無法抑制的“思想雜音”憂心忡忡,也奉命查問過知青連隊中私下里廣泛傳唱的“知青之歌”(有的地方叫“南京之歌”、“長江之歌”)是怎么回事。我也跟當時官方社論所持的立場一樣,認為那些只知在歌曲中呼叫“爹娘啊”“城市啊”的心聲,是扭曲的,是非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是個人主義典型表現(xiàn),是一批“小我”在無奈的歌聲里發(fā)泄對偉大領袖關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指示的不滿。
而后來出現(xiàn)的“知青大返城”的戲劇性變化,證明“知青之歌”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反映絕大多數(shù)“知青”心聲的。也就是說,是對當時“極左”思潮及其惡果的一種抗議、一種反撥。緊接著,國家主流政策的大調整迅速導致了“小我”轉變?yōu)椤按笪摇?,而且,那首長期匿名的“知青之歌”馬上有人出面認領了。他們理直氣壯的歷史講述公開地出現(xiàn)在主流報刊上,同時,廣大“知青”也對表現(xiàn)出他們心聲的無名詩人和作曲者,表示了極大的尊敬。
所以,由這個事例,引出一個疑惑,我們的表現(xiàn)“小我”的文學作品,會不會在某一時期,又突然被人理解為這是真正的“大我”寫作?會不會有新生代的評論家摘下帽子向他們大聲表示敬意?一般受眾也會不會如夢初醒,原來“鋼鐵是這樣煉成的”?。?/p>
或許,這樣一種極端的說法,是不是也有其一定的道理:只要抱著誠摯的態(tài)度抒發(fā)自我感情,“中我”甚至“大我”就會悄然呈現(xiàn)于“小我”之中。也就是說,“打通兩界”會自然而然地得以實現(xiàn)?
最后,又回到這樣一個問題上,又由誰來準確鑒定“大我”與“小我”,鑒定正常與非正常,鑒定健康與非健康?官員嗎,評論家嗎,政策嗎,社論嗎,生產力發(fā)展標準嗎,社會公德標準嗎,民間輿論嗎,民調數(shù)據(jù)嗎,歷史嗎,歷史的歷史嗎?
再最后,如果這個大家最愛說的“大我小我”命題,被虛無化了,被“相對主義”取代了,被架空了,那么,我們今天又將如何有意義地來討論這個課題呢?
我想,“大我小我”之說,肯定不是一個“偽命題”,這個課題的意義,應該是重大的。形象化的“大我小我”說法,之所以延續(xù)至今,肯定有其合理的意義所在,不會虛無。
所有這一連串大小問題,在我腦海里沉沉浮浮,始終沒有厘清。我經常試圖與人探討,但終究不得要領。目前,我繼續(xù)聆聽有關這一重要課題的各種闡釋與教導,彬彬有禮地點頭;我也繼續(xù)在各種講座中希望朝氣蓬勃的青年習詩者要努力成為“大我”的傳播者。詩須言志,須有現(xiàn)實的擔當以及歷史的擔當,但是,我知道,關于這一重大問題的理論思考,從某個角度看,眼下,真的還未及深耕。
希望精耕細作,希望在我藝術飯碗的旁邊出現(xiàn)一把深刻的鋤頭,希望評論家發(fā)人深醒由表及里的開導,希望我們的僵硬的大腦皮層能在深層次上被突然觸動,包括我這塊一唱就激動、激動過后又總是不甚開竅的榆木疙瘩。
黃亞洲,作家、詩人、編劇。第六屆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影視委員會副主任,出版小說、詩集、散文集、影視文學作品四十余部,各類文學作品獲國家圖書獎、全國精神文明“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金雞獎、金鷹獎、華表獎、李白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