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 月亮還樸素 像一塊
古老的銀子 不吭不響 靜待黃昏
那時候的野獸 還有牙齒 微小的
暴力 只用于守住疆土 豐衣足食
那時候 天空麇集了鳳凰和鯤鵬
讓書生們淚流不止 寫光了世上的紙
那時候的大地 只長一種香草
名曰君子 有的人入史 有的凋零
那時候 鐵馬秋風(fēng) 河西一帶的
炊煙飽滿 仿如一匹廣闊的絲綢
那時候的漢家宮闕 少年劉徹
白衣勝雪 剛剛打開了一卷羊皮地圖
那時候 黃河安瀾 卻也白發(fā)三千
一匹伺伏的鯨魚 用脊梁拱起了祁連
那時候還有關(guān)公與秦瓊 亦有忠義
和然諾 事了拂衣去 一般不露痕跡
那時候 沒有磨石 刀子一直閃光
拳頭上可站人 胳膊上能跑馬
那時候的路不長 足夠走完一生
誰摸見了地平線 誰就在春天稱王
這些野孩子 蓬頭垢面 掠過了
河西的麥田 驚醒了文廟中的孔子
這些天空的囚徒 拉開傍晚的黑幕
越獄 遁逃 去完成一個季節(jié)的救贖
這些光斑 來自史前的巖畫 前一秒
喑啞 后來聒噪 仿佛《山海經(jīng)》中的雨滴
這些殘損的貝葉經(jīng) 用羽毛 用了黯淡的
心跳 給莫高窟打上 蒼涼的補丁
這些魂靈 乃綠洲一帶最微小的秘密
當(dāng)風(fēng)沙吹襲 它們慌忙扶住了大地的天平
那一年 與鳩摩羅什
邂逅涼州
四目相對 那一年
天下大旱 祁連山一帶
百草不生 礫石遍布
那一年的晌午 往往
雨云飽滿 轉(zhuǎn)眼之間 卻又
赤野千里 太陽吐著舌頭
尋覓寺前的一片陰涼地
那一年,鳩摩羅什高鼻深目
不像一位王子,更像一介
佃戶 那一年
鳩摩羅什戴罪在身 必須把天竺
翻譯成漢語 順便把佛陀
延聘于河西 那一年
鳩摩羅什身材修長 胡子發(fā)紅
免不了回望龜茲
眺望西域 那一年的傍晚
皇上在夢中看見了桃花
大病初愈 有一些蒼涼
有一些思念 那一年
野雞無名 草鞋無號
鳩摩羅什仍是一只囚鳥
那一年 鳩摩羅什走出了塔影
困厄于涼州 左鄰右舍
只當(dāng)是一個怪物
那一年還有蒼生 也有天下
誰遭逢了心中的苦海
方可稱得上真正的人 那一年
井底干涸 烏鴉燃燒
惟有淚水才能熄滅一切的
憤怒 那一年
與鳩摩羅什邂逅涼州 彼此
不語 那一年的陳釀不錯
于是會心一笑 把盞而盡
那一年 中原告急 長安吁請
對面的鳩摩羅什 卻像
一枝蓮花 次第 緩慢地蘇醒
那一年吉兆 好事將近
那一年的天下大事 皆在《心經(jīng)》
群山如佛 我騎著一陣風(fēng)
守住天空這一本經(jīng)書 以及
書里的讖言 愛 流亡和秋天
因為生命都在路上 偶爾的
雨滴 白云的反射 會讓他們
認(rèn)出我 并且知道了孤獨并不是
一件可恥的命運 我在天空
栽花 用銀河澆灌世上的張望
大地起伏 我點起太陽這一堆
篝火 我用月亮舀酒 陪著
普天下的爹娘 村莊 井水
和洞房 等待遠(yuǎn)去的兒子們
策馬歸來 痛哭一場 我還要
騎住一縷夕光 像一介紅衣
僧侶 安撫下旱獺 牛羊 氈帳
好日子畢竟短暫 每一碗飯
其實都恩重如山 在邊疆
在這悲痛的北方 和平喘息
鐵騎叩門 一些血腥的罌粟
開始長驅(qū)直入 于是我派遣了
烏鴉 馬燈 霹靂 一路上
拉響警報 追殺著狼煙 是的
這就是一次死生 我踩著天空的
巨石 為大家守住 這最后的退路
多少漠北 多少黃沙碧血
多少首級 篝火 殺戮和夜宴之飲
多少密集的箭矢 像沖突的內(nèi)心
多少征衣 帶著露水 多少寒涼
讓一個人的骨骼清麗 多少回望
多少難以啟齒的愛 干涸到底
多少辭別 多少馬革裹尸
在丘陵 雪山 戈壁 多少一覽
無余的熱情 寂滅成灰
多少速度 多少蹄鐵和巨石
砌筑了飛行 多少奔跑和跌仆
青春 回憶 燃情歲月中的豐碑
多少結(jié)盟 但走下去的還是自己
多少宮闕與丹墀 一冊山河里
多少開疆斥土 猶如血紅色的
晚霞 猶如一張無辜的羊皮
多少書寫 被暗自篡改
多少酒 胡舞 傳唱 被夜色榨取
多少天空 忘了祭祀 多少
馬背上的神祇 帶著秘密的意志
多少里 才能返身看清自己
多少千回百轉(zhuǎn) 配得上引頸一死
簡介
葉舟,詩人、小說家,著有《大敦煌》《邊疆詩》《絲綢之路》《自己的心經(jīng)》《西北紀(jì)》《我的帳篷里有平安》《兄弟我》《詩般若》《秦尼巴克》《敦煌本紀(jì)》等30余部詩集、小說集和散文集。
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小說獎、《人民文學(xué)》年度詩人獎、第四屆施耐庵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鍾山》文學(xué)獎等。現(xiàn)任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一級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甘肅日報社葉舟工作室主任,甘肅省文史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