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梁貝
摘要:馮德英的《苦菜花》是一部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思想藝術(shù)價值明顯被低估了的長篇戰(zhàn)爭小說。這一遭遇雖然與作者藝術(shù)手法的欠缺不無關(guān)系,但更多的卻是受當時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的藝術(shù)評價標準影響的結(jié)果。時至今日,撥開重重的歷史枷鎖與道德桎梏,發(fā)現(xiàn)這部很多地方都明顯地留下了時代印痕的作品,其實無論是對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還是戰(zhàn)爭期間以山東昆崳山區(qū)為代表的北中國鄉(xiāng)村日常生活過程的書寫,都有很多可圈可點之處,尤其是對戰(zhàn)爭中復雜人性的呈現(xiàn),更是全書之亮點。
關(guān)鍵詞:馮德英;《苦菜花》;階級視閾;人性深度
到現(xiàn)在都依稀記得,我最早閱讀馮德英這部書寫抗戰(zhàn)的長篇小說《苦菜花》(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8月版),應該是在農(nóng)村上小學的時候,也即“文革”的后期。那個時候,一不懂得什么叫作者,二不懂得什么叫長篇小說,只覺得故事情節(jié)曲折流宕,很是有一些吸引力。尤其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一點是,到現(xiàn)在都相對清晰地留在腦海中的,竟然是與漢奸王柬芝,他的原配杏莉母親,以及杏莉母親的情夫王長鎖有關(guān)的一些情節(jié)。事實上,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充分證明只有那些與人性緊密相關(guān)的人物和情節(jié),才能夠擁有相對恒久的藝術(shù)生命力。因為這些已然銘記在我腦海里的這些人物和情節(jié),正是《苦菜花》中人性化書寫相對突出的部分之一。這一回,在時隔差不多半年的時間里先后兩次重新閱讀《苦菜花》之后,我的基本判斷是,這是一部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思想藝術(shù)價值明顯被低估了的長篇戰(zhàn)爭小說。比如,洪子誠那部曾經(jīng)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第八章“對歷史的敘述”,只是在概述的部分提及到了馮德英的《苦菜花》。此外,陳思和那部“作品為主型”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也沒有專門分析《苦菜花》。相對來說,對《苦菜花》評價比較高的,是董鍵、丁帆、王彬彬聯(lián)袂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在第一編第四章“長篇小說”部分的第八節(jié)“其他長篇小說”中,編寫者以三小段的篇幅,專門提及并簡單分析了《苦菜花》。一方面,與前述兩種文學史著作相比,《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對《苦菜花》不僅評價更高,而且也還拿出一定的篇幅進行專門論述。但在另一方面,與占有更大篇幅的《保衛(wèi)延安》《紅日》《紅旗譜》《風云初記》《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等作品相比較,《苦菜花》的評價顯然還是明顯不足。因為以上三部均為業(yè)內(nèi)有影響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著作,所以,馮德英《苦菜花》的被漠視,也就是一種無法被否認的客觀事實。但根據(jù)我自己的實際閱讀體驗,與一向評價甚高的《保衛(wèi)延安》《紅日》《紅旗譜》《紅巖》《風云初記》《青春之歌》相比較,《苦菜花》的實際創(chuàng)作成就,或許還是要高出一籌的。
既然是一部長篇戰(zhàn)爭小說,那其中肯定也就少不了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事實上,馮德英的整部《苦菜花》可以說是由兩大部分組合而成的,或者也可以說其中存在著兩條時有交叉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線索。一條是戰(zhàn)爭,另一條則是戰(zhàn)爭期間以山東昆崳山區(qū)為代表的北中國鄉(xiāng)村的日常生活過程。先讓我們來看其中的戰(zhàn)爭書寫這一部分。具體來說,小說中的戰(zhàn)爭場面,乃是集中圍繞于德海率領(lǐng)的那支八路軍部隊展開的。于德海,是昆崳山區(qū)老百姓心目中的傳奇式人物:“都知道他領(lǐng)著一幫‘造反的窮人,活躍在昆崳山里,同地主惡霸和地方官僚斗爭,替受苦人做主。財主叫他們是土匪,窮人稱他們是‘紅胡子,是‘逼上梁山的綠林好漢?!敝劣谟诘潞1救耍瑒t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說他對昆崳山區(qū)的各方面情況都了如指掌,說他能雙手打槍,百發(fā)百中,說他能飛檐走壁,刀槍不入??傊?,一方面是怎么樣神奇便怎么樣想象傳說,另一方面,這種想象歸根到底也只能建立在類似于梁山好漢那樣一種民間文化心理基礎(chǔ)上。事實上,于德海也只不過是八路軍里一位受命在昆崳山區(qū)堅持抗日的團長而已。與于德海所部緊密相關(guān)的精彩戰(zhàn)斗部分,主要有陳政委設(shè)法勸降慣匪柳八爺,柳八爺怒斬違反紀律強奸民女的馬排長,陳政委由于老號長貪酒后的無意間“出賣”而血灑疆場,以及由于漢奸的告密于德海被困后的率眾突圍等。雖然不能說這樣一些描寫就不夠精彩,但從總體上說,恐怕還是更多地帶有程式化的特點,并未能見出一些新意來。就這樣,一方面因為戰(zhàn)爭屬于小說中的一條次要線索,所占篇幅較小,另一方面也因為相關(guān)的描寫未見精彩,尤其是沒有能夠更加深入地涉及到人性的層面,所以我們在這里就不對戰(zhàn)爭這一部分展開具體分析了。
與戰(zhàn)爭部分相對的黯淡無光相比較,整部《苦菜花》中,最與人性相關(guān),最具文學價值的一個部分,就是戰(zhàn)爭期間以山東昆崳山區(qū)為代表的北中國鄉(xiāng)村的日常生活書寫。更進一步說,假若我們承認建立在人性體察基礎(chǔ)上的人物形象塑造,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尤其是一部長篇小說的思想藝術(shù)成功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和價值(這一方面,白先勇曾經(jīng)有過特別精辟的見解:“寫小說,人物當然占最重要的部分,拿傳統(tǒng)小說三國、水滸、西游、金瓶梅來說,這些小說都是大本大本的,很復雜。三國里面打來打去,這一仗那一仗我們都搞混了,可是我們都記得曹操橫槊賦詩的氣派,都記得諸葛孔明羽扇綸巾的風度。故事不一定記得了,人物卻鮮明地留在腦子里,那個小說就成功了,變成一種典型。曹操是一種典型,諸葛亮是一種典型,關(guān)云長是一種典型,所以小說的成敗,要看你能不能塑造出讓人家永遠不會忘記的人物。外國小說如此,中國小說像三國、水滸更是如此?!雹伲┠敲?,馮德英也正是在這一部分極其充分地顯示出了自己身為一名小說家塑造人物形象的藝術(shù)功力。
首先進入我們分析視野的人物形象,就是那位甘心情愿做了漢奸的知識分子王柬芝。一般來說,無論是否遭遇戰(zhàn)爭,知識分子都會出生于家境相對富裕的家庭。因為家境的富裕才能夠從根本上保障其子女接受足夠的文化教育,并最終成為一名知識分子?!犊嗖嘶ā分型跫碇サ那闆r同樣如此:“這勝水鄉(xiāng)鄉(xiāng)長王唯一家,是幾輩的老財主了。不過從來沒有像王唯一承家以來這樣興旺過。王唯一還有一個叔伯弟弟叫王柬芝,但從父輩起就分了家?!眴栴}在于,關(guān)于王柬芝這一形象,作家只是在其生成上遵循了必然的生活邏輯,強調(diào)了家境的富裕對一名現(xiàn)代知識分子出現(xiàn)的必要性,但卻沒有能夠同樣在心理的層面上,也遵循相應的心理邏輯。所謂相應的心理邏輯,就是指作為一位曾經(jīng)在北平接受過大學教育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即使他的政治立場可以天然地傾向于國民黨,但面對著是否屈膝事日公然成為漢奸這樣一個重要問題時,卻不可能無動于衷,不可能不經(jīng)歷一番自我的內(nèi)在心理沖突。實際的情況很可能是,一方面,馮德英固然知道王柬芝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就蛻變?yōu)橐晃豢蓯u的漢奸,但在另一方面,迫于時代政治意識形態(tài)尤其是所謂階級理論的強大壓力,他卻又不能夠合乎邏輯地去書寫表達王柬芝真實的心理活動過程,只能違反真實地把出身于財主家庭的王柬芝寫成一位天然的漢奸,天然的賣國求榮者。因為他回到王官莊的使命就是要從事竊取情報的地下工作,所以,王柬芝一出場就是一副虛偽的模樣:“他對自己回到這個已經(jīng)變成另一個天地的山村,并不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他知道自己雖是地主,可是沒面對面地剝削壓迫過農(nóng)民,沒得罪過人,回家的那幾次他也非常注意到博得老百姓的好感,同時也收到了效果;而且,誰會知道他的實際職業(yè)呢!”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地下潛伏這一職業(yè),所以虛偽也就成為了王柬芝非常突出的一個性格特征。王柬芝剛回來時,只要一提到王唯一被民主政府判處了死刑這件事,就首先會表現(xiàn)出一種惺惺作態(tài)的難受:“‘他畢竟和我是叔伯兄弟??!王柬芝有點傷心地說?!钡芸斓?,他馬上就改變了態(tài)度,開始由傷心轉(zhuǎn)為憤怒:“他痛罵王唯一賣國當漢奸,在鄉(xiāng)里犯了那么多的罪惡,他的死是罪有應得的,然后表示他王柬芝擁護共產(chǎn)黨的做法,他素來就同王唯一不和,這些鄉(xiāng)親們也都是知道的,他王柬芝是和王唯一走的兩條路?!迸c此同時,他也還故作姿態(tài)地編造自己在外面工作時是怎樣利用教師的身份領(lǐng)著學生投身反日活動的:“他說這些話時,那種痛苦萬狀,捧腹揪心的神態(tài),很使人們動心?!标P(guān)鍵的一點是,王柬芝不僅這么說,而且他的行動也具有極大的迷惑性:“光說空話不行,王柬芝還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抗日愛國心。他把山巒、土地獻出一部分來,又把大批陳糧交了公糧,并自愿幫助政府辦小學,以盡他知識分子的一點力量。”就這樣,由于王柬芝處心積慮的一番偽裝積極,他很快就騙取了民主政府和周邊百姓的信任,不僅被委任為王官莊小學的校長,而且更是“在縣上開文教會議時受到表揚,不久就當上了縣參議員?!薄八坏谌罕娭械耐鸥?,就是干部對他也慢慢失去戒心了。像娟子那樣反感他的人,雖說在學校里對她的特別關(guān)照和客氣感到有些虛偽,但事實畢竟是事實,漸漸也懷疑起過去對他是有成見的,思想上減少了疑慮和警惕,不大再有意識地去注意他。”應該說,到這個時候為止,王柬芝已經(jīng)差不多騙取了民主政府和抗日民眾的全部信任。而這,事實上也就為他的地下情報活動打下了很好的基礎(chǔ)。
為了更好地執(zhí)行臥底潛伏的任務,受命回到王官莊后的王柬芝,一方面,很快地把宮少尼和呂錫鉛這兩位男教員發(fā)展為供自己任意驅(qū)使的黨羽,另一方面,則是想方設(shè)法把自己名義上的老婆,也即杏莉的母親,和她的相好,也即自己家的長工王長鎖,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里。卻原來,這里還潛藏著一個類似于魯迅式的婚戀悲劇。身為花花公子的王柬芝,原本不僅早就被城里的女性所深深吸引,而且還正在頻繁寫信向縣長家的小姐求愛。但就在這個時候,固執(zhí)的父親卻硬是不管不顧地命他返鄉(xiāng),和一個沒落地主家的閨女成了親。問題在于,他們倆雖然成了親,但實際上卻根本談不上什么感情:“他是那樣輕蔑她,討厭她,沒住幾天就走了。王柬芝根本不承認自己有老婆,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奔热煌跫碇Ω赣H硬塞給自己的這個女人毫無感情,那么,一個現(xiàn)代鄉(xiāng)村版的“閣樓上的瘋女人”的生成,也就是難以回避的一種必然結(jié)果:“這個可憐的千金小姐,就這樣完結(jié)了她在閨秀中的美妙夢境。她守著這座陰森高大的住宅,是多么空虛和孤寂,多么陰冷和痛苦!”正是在如此一種心境灰暗絕望的狀況下,一個名叫王長鎖的長工走入了杏莉母親的視野之中:“王長鎖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整天連句話都不肯多說,他忠厚淳樸得有些遲鈍。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個有錢有勢人家的年輕女主人會注意到他。他根本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有老婆?!本瓦@樣,正所謂“妾有情,郎有意”,尤其是在女主人采取主動攻勢的情況下,王長鎖的最終“束手就擒”也就自在預料之中。說到這里,筆者便不由得聯(lián)想到了陳忠實那部極有影響力的長篇小說《白鹿原》?!栋茁乖分幸粋€重要的故事情節(jié),就是身為長工的黑娃,與地主家的小妾田小娥之間的情感糾葛。雖然已經(jīng)無法從陳忠實那里得到確切的證實或證偽,但黑娃和田小娥的情感故事設(shè)定,與馮德英《苦菜花》中杏莉母親和王長鎖的情感糾葛,二者之間相似性的存在,卻又是一種客觀的文本事實。鑒于陳忠實這一代中國作家,乃是讀著如同《苦菜花》這樣的一類“革命歷史小說”成長起來的,由此而斷定陳忠實的《白鹿原》曾經(jīng)在某種程度上接受過《苦菜花》的影響,應該也是合乎邏輯的一種推理結(jié)論。對自家妻子與王長鎖的偷情早就有所洞察的王柬芝,回到王官莊后,巧妙設(shè)計圈套,以抓到他們的偷情現(xiàn)場為實證,要挾他們倆不管怎么說都要服從自己,為自己服務。由于有把柄被握在了王柬芝手里,杏莉母親和王長鎖只好無奈地被迫屈從于他的淫威之下:“他倆剛上來還不信這是真的,后來聽到要用著王長鎖了,才半信半疑地答應下來,向這個‘大恩人叩頭?!笔聦嵣?,也正是因為一方面騙取了民主政府和周邊群眾的充分信任,另一方面也強有力地操控了以上幾位,尤其是杏莉母親和王長鎖,王柬芝的地下情報工作方才取得了“積極有效”的進展。無論是副村長七子夫婦的不幸犧牲,還是陳政委的壯烈殉職,抑或還是娟子他們返程時的意外受襲,連同母親與區(qū)婦救會長星梅的被出賣,都毫無疑問是王柬芝的地下情報工作發(fā)生作用的直接結(jié)果。到最后,在自己的罪惡不小心被杏莉察覺后,喪心病狂的王柬芝竟然不惜殺害了這個美麗善良的姑娘。色厲內(nèi)荏的王柬芝骨子里的那種陰冷狠毒,在這一細節(jié)中被表現(xiàn)得真正可謂淋漓盡致。
接下來,我們要關(guān)注的,就是那位懦弱、善良而又多情的杏莉母親。先讓我們來看人物初次出場時的相關(guān)肖像描寫:“她是三十幾歲的人,白皙鴨蛋形的臉兒,還紅暈暈的很有光彩,細瞇瞇的眼睛在說明她是個好看而多情的女人。她走在門檻處,黑暗中略停一剎,那淡淡的細長眉毛猛聳了幾下,小嘴兩邊皺起紋褶,可是當她邁進門里站在燈光下時,隨著這一步,她的眉毛展開了,嘴角上的細皺紋變成了微笑,但,像有苦味的東西銜在口里似的,這笑顯得不自然?!遍喿x馮德英這一段很顯然煞費了一番苦心的肖像描寫,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幾點意思。其一,這是一個很是有一點風韻的漂亮女人。其二,在進門時細長眉毛的“猛聳了幾下”,說明其內(nèi)心深處一時間的慌里慌張。其三,盡管她進門后力求以舒展眉毛的方式做一種不自覺的自我掩飾,但“像有苦味的東西銜在口里似的”這一句,卻又明顯地泄露出了她內(nèi)心深處潛藏的秘密。質(zhì)言之,杏莉母親之所以會在丈夫面前表現(xiàn)得如此這般失常,乃是因為她與王長鎖有著難以示人的情感秘密。雖然看似只是一小段尋常不過的肖像描寫,但卻能夠從中透露出這么豐富的信息,作家馮德英的藝術(shù)功力于此即可見一斑。
正如同我們前面已經(jīng)談及過的,因為王柬芝對她沒有任何感情可言,所以杏莉母親只能萬般無奈地成為一位現(xiàn)代鄉(xiāng)村版的“閣樓上的瘋女人”。好在她的生命中也還出現(xiàn)了那個叫王長鎖的長工,倘若王柬芝不突然回家,那包括杏莉在內(nèi)的事實上的他們一家三口,其實仍然可以相對平靜地生活下去,然而,杏莉母親卻根本料想不到,到頭來,這一切平靜都會因為王柬芝的意外歸來而被徹底打破。自從被王柬芝徹底控制之后,杏莉母親便常常處于某種羞愧而驚恐的狀態(tài)之中而難以自拔。正因為把柄被王柬芝所掌握,所以他們盡管滿心的不情愿,但也只得無條件地執(zhí)行他的意志。因是之故,他們倆便總是處于某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狀態(tài)之中。與此同時,雪上加霜的一點,也還有宮少尼對她的肆意凌辱和蹂躪。早就對杏梨母親垂涎三尺的宮少尼,長期覬覦而不得,這一次,在他以漢奸罪相威脅的情況下,生性懦弱的杏梨母親權(quán)衡再三后,只好無奈屈從了。我們不妨設(shè)身處地地設(shè)想一下,在抗戰(zhàn)那樣一個特定的歷史階段,一個尚且處在婚姻狀態(tài)中的鄉(xiāng)村女性,不僅被迫無奈地周旋于三位男性之間,而且還要時時想著要去保護唯一的愛女,杏莉母親的精神難堪與百般糾結(jié)的確可以推想而知。說實在話,在“十七年”期間,能夠把一個鄉(xiāng)村女性處于極端矛盾與分裂狀態(tài)的真實人性世界挖掘表現(xiàn)到如此一種深入骨髓的地步,在擁有精湛藝術(shù)功力的同時,更需要作家有足夠的寫作勇氣。這么多年來,《苦菜花》一直在文學史上沒有能夠得到應有的評價,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潛在的原因之一。我們都知道,一提及“十七年”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的塑造,為研究者所津津樂道的,往往會是出現(xiàn)在孫犁中篇小說《鐵木前傳》中的小滿兒或者長篇小說《風云初記》中的蔣俗兒。但其實,在我看來,從人性深度與審美價值來判斷,杏莉母親這一女性形象恐怕絲毫也不輸于孫犁筆下的這兩位女性形象。
我們注意到,在被宮少尼以脅迫的方式占有后,杏莉母親頓時顯得有些遲鈍和呆滯,因為“她應付著兩個男人。一個是她心甘情愿,當成自己的真正丈夫;另一個卻是迫使她為保存自己和心愛的人,而不得不忍受他那像野獸一樣的蹂躪。和第一個在一起,她是活人,有靈魂,有理智,全身流動著血液。可是她時常不得不痛心地支開他,而去接受另一個的強迫。在這時,她是死的,沒有了靈魂,也沒有了感覺。直到這個野獸滿足地起身走了,她才慢慢蘇醒、復活過來,痛哭一場?!泵髅鞑幌矚g一個人,但卻要被迫接受他的各種蹂躪和戕害。明明太過于喜歡一個人,但卻總是不能全心全意地對待這個人。杏莉母親的如此一種嚴重的自我撕裂狀態(tài),細細想來,真的是情何以堪。尤其是當她洞察到王柬芝為什么會不管不顧地槍殺宮少尼的隱秘動機后,內(nèi)心原本善良無比的她,更是陷入到了一種糾結(jié)不已的精神狀態(tài)之中:“她想去把一切告訴娟子,把這窩狼都除掉,就是她死了也甘心;可是不行,王長鎖呢?杏莉呢?也都得死去?。〔荒馨?!她的心像有刀在絞,像在油鍋里煎熬。她整夜失眠,暗暗哭泣,就連自己的女兒也對不起??!”自己的生命可以不在乎,王長鎖和杏莉的生命卻無論如何不能不在乎。一種投鼠忌器的心理一時間主導了這個苦命女人的心理走向。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王柬芝的早日自我暴露上:“她詛咒王柬芝他們快被八路軍抓住,殺死!這樣,他們就可以悄悄地活著,多多為抗日出力,贖回自己的罪愆??墒抢咸鞝斁拖裼幸鉃殡y,王柬芝不但不死,反而越來越成為紅人。她不知道八路軍為什么這樣做,為什么看不透他。王柬芝似乎是個不可推倒,不可戰(zhàn)勝的巨人。”眼睜睜地看著壞人作惡,不僅無法阻止,反而在很多時候還要被迫為虎作倀,這樣的一種感覺的確很不好受。但作為一個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不堪現(xiàn)實的弱者,除了內(nèi)心里的詛咒外,杏莉母親其實別無他法。就這樣,既然深陷于無奈的深淵中無法自拔,那杏莉母親也就只能更加絕望了:“這一切使她愈陷愈深,愈矛盾,愈恐怖,愈惶惶不安——漸漸集成一種巨大的慘然的陰暗力量,像一把鉗子卡住她那細瘦的咽喉,她時刻有被窒息的可能?!笔聦嵣希瑢τ谀莻€時代一個柔弱的鄉(xiāng)村女性來說,能夠有勇氣打破傳統(tǒng)婚戀觀念的束縛,在已然處于婚姻狀態(tài)的情況下,仍然和身處另一個階層的王長鎖走到一起,已經(jīng)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也不妨把杏莉母親視為帶有相當局限性的北中國鄉(xiāng)村的一個娜拉。細細地品味以上兩段描寫展示杏莉母親心理活動的敘述話語,將會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把握這一具有相當人性深度的女性形象。
最后進入我們分析視野的,就是那位身為小說主人公的母親這一女性形象。在我的理解中,馮德英之所以要創(chuàng)作這樣一部長篇小說,就是為了塑造母親這樣一個女性形象。也因此,如果不是高爾基已經(jīng)有一部名為《母親》的長篇小說,那么,馮德英的這部作品甚至也可以干脆被命名為《母親》。為了充分凸顯母親形象的核心地位,馮德英煞費苦心地通過相應的情節(jié)設(shè)計把父親馮仁義盡可能地排除在了家庭之外。先是在馮仁義的哥哥馮仁善一家人被心狠手辣的王唯一迫害致死后,面臨著被斬草除根危險的馮仁義,被迫無奈地遠走他鄉(xiāng)。在父親馮仁義這一走就是長達六年的時間里,支撐著整個家庭生存重擔的,也就只能是母親這個婦道人家了。等到馮仁義六年后重新回到王官莊的時候,他最小的女兒嫚子都已經(jīng)不幸去世了。即使在馮仁義已然返鄉(xiāng)之后,作家也很快就安排他積極投身革命,成為區(qū)小隊隊員,總是外出執(zhí)行任務。這樣一來,母親在小說文本中的核心地位,自然就沒有受到絲毫威脅。就這樣,在丈夫馮仁義的形象被合理有效地“排除”之后,母親的形象也就合乎邏輯地被凸顯出來了。
先讓我們來看馮德英在母親初出場時的一種肖像描寫:“母親,她今年三十九歲,看上去,倒像是四十開外的人了。她的個子,在女人里面算是高的,被稍有點兒駝,稠密的頭發(fā),已有些灰蓬蓬的,在那雙濃厚的眉毛下,一對大而黑眸的眼睛,陪襯在方圓的大臉盤上,看得出,在年輕時,她是個美麗而和善的姑娘?,F(xiàn)在,眼角已鑲上密密的皺紋,本來水靈靈的眼睛失去了光澤,只剩下善良微弱的接近遲鈍的柔光,里面像藏有許多苦澀的東西一樣。在她那微厚的嘴唇兩旁,像是由于在忍受著巨大的疼痛,而緊閉著嘴咬著牙不呻吟似的,有兩道明顯的彎曲的深細皺紋,平時,她的嘴總是這樣習慣地閉著。在她的下顎右方,長著一顆豆大的黑痣,像是留給幼兒好找媽媽的標記,也在發(fā)著顯眼的善良光彩。”只有三十九歲卻看上去已經(jīng)“四十開外”,“背有點駝”,“灰蓬蓬的頭發(fā)”,以及眼角“密密的皺紋”,說明這位鄉(xiāng)村女性長期承受著超負荷的生活負擔。眼睛里藏有“苦澀的東西”,“像是由于在忍受巨大的疼痛”,說明母親的生活中總是有著必須面對的生活苦難。但她的總體神情,尤其是那顆“豆大的黑痣”,卻又無法遮掩地傳遞著母親內(nèi)心深處潛藏著的本性善良。也因此,倘若請羅中立來為母親畫一幅肖像畫的話,那么,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就很可能是如同那幅名畫《父親》中的父親一樣滿臉寫滿苦難與善良的母親形象。
關(guān)于母親這一核心人物形象,馮德英主要是在一種性格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中凸顯出了她那簡直如同地母一般寬闊宏厚的母性情懷。由于小說創(chuàng)作于階級話語占據(jù)絕對上風的“十七年”期間,母親的母性情懷,主要是通過她從原來的不怎么理解,到最后徹底理解并堅決支持子女們從事革命活動而充分體現(xiàn)出來的。在她最早知道年僅十六歲的大女兒娟子,已經(jīng)在暗中從事革命活動的時候,母親內(nèi)心里更多的是不解與擔心:“昨晚她一宿沒有睡,眼睛有些發(fā)紅。她怎么能合上眼皮呢?女兒正在參加那可怕的殊死的戰(zhàn)斗,時時有死亡在威脅著孩子,做媽的能不為她擔心害怕嗎?”這種情感,在更進一步細化之后,就是:“當母親聽到槍聲時,渾身都顫抖起來,那槍好像打在她自己身上。她真后悔不該叫女兒去了,自己為什么不拉住她呢?唉!可又怎么能攔住那個被什么迷住了的女兒呢!當娟子領(lǐng)著人來的時候,母親的心靈深處產(chǎn)生一種連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情,他沒有阻止女兒的行動,相反,倒不知不覺有意無意地在幫助女兒的行動……她多半不信女兒說的真能把仇人殺死。她純粹是為對自己女兒的擔心和疼愛來做這一切的。”卻原來,只有為女兒的擔心是真,至于所謂有意無意地支持幫助女兒的行動云云,其實不過是母親出于對女兒的疼愛而做出的某種縱容行為。說到底,在這個時候,娟子參加革命活動帶給母親更多的,還是某種莫名的恐慌:“當人們消失在雨夜里時,母親感到巨大的空虛和恐怖,心隨著雨點跳起來。她怎么這樣傻,眼睜睜看著親骨肉去做有被人殺死的危險的事情呢?她想叫,嘴張不開;她想跑上去阻攔,腿挪不動。只剩下那可憐的、替孩子命運擔心的、做母親本能的權(quán)利了。”能夠把母親這個時候真實的恐慌心態(tài)不做任何人為拔高地表達出來,正說明馮德英對人物心理有著堪稱精準到位的理解和把握。唯其因為這個時候的母親尚且不知道所謂的革命意味著什么,所以當她眼睜睜地看著王唯一被處死時才會生成一種自相矛盾的心態(tài):一方面,因為對王唯一有著深仇大恨,所以她才會希望看到他死去。另一方面,不管怎么說,王唯一都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從一種人道的本能出發(fā),她又實在不想看到包括王唯一在內(nèi)任何一條生命的死亡。
但到了后來,伴隨著母親對革命活動理解和認識的逐漸提高,她已經(jīng)開始慢慢體會到為革命犧牲的必要性。雖然說母親對孩子的那種牽掛和惦念一如既往地強烈,但她卻已經(jīng)開始從一己的悲歡中掙脫出來,開始認識到了革命與必要的犧牲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當她明確意識到除了自己之外,也還會更多的人和母親存在的時候,她的人生境界也就有了明顯的提升。尤其是其中“痛感到失去孩子的可怕,戰(zhàn)爭的可怕”一句,更是還多少帶有了一點難能可貴的反戰(zhàn)意味。應該注意到,在母親思想觀念的轉(zhuǎn)變過程中,星梅的出現(xiàn)發(fā)生了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正是在了解到星梅和她的未婚夫兩個人都義無反顧地投身革命的情況后,母親才開始意識到了自己“家”的觀念的狹隘:“共產(chǎn)黨里的人就是好,兩口子都在外面革命,不在一塊,又丟下家,真不容易呀!而我呢?倒老擔心著自己的孩子。咳,誰的爹媽不想自己的孩子?誰不知道自家的炕頭熱呢?可要都守在家里誰出來打鬼子……唉!這些人都是好樣的!”事實上,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家庭與革命本就是一對尖銳的矛盾沖突。要革命,就不能顧及家庭,過于顧及家庭,革命也就無從進行。受制于時代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在《苦菜花》中,馮德英無論如何也都只能讓母親舍“家庭”而趨向于“革命”。
這樣一來,到了敵人在“掃蕩”時不僅包圍王官莊,而且還特別殘忍地一連殺死蘭子姑娘、老德順以及星梅他們?nèi)齻€人的時候,母親雖然內(nèi)心里也還殘存有一絲的不忍和猶豫,但從本質(zhì)上說,她卻已經(jīng)成為一位擁有博大母性情懷的堅定革命者了?!澳赣H昏昏沉沉,被雨點沖擊洋鐵屋頂?shù)溺H鏘聲驚醒。?。∷念^不是被鍘下來了嗎?!怎么還活著呢?!這在什么地方?家里炕上?不是,身下面冰涼冰涼的;家里地下?不是,這地是洋灰的,自家的是土的;她用力睜開眼睛,怎么沒有燈光?孩子們都睡了?不是……??!這是王唯一家的房子,她怎么來的呢?想了想,她明白了:不是自己的頭掉下來,而是星梅的!從此,活著的人中再沒有這個好姑娘了!”現(xiàn)在看起來,這毫無疑問是“十七年”文學中難得一見的具有非理性意識流色彩的小說文字。借助于如此一種恍恍惚惚的幻覺方式,作家真切地再現(xiàn)了母親被殘忍折磨以至于昏死過去復又醒來時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值此特定時刻,真正可謂千頭萬緒都涌上了母親的心頭。母親的自我意識中,既然已經(jīng)落入了敵人之手,那就不可能在活著出去了。一方面,已然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另一方面,卻又處于被敵人殘酷折磨后頭腦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之中,把自己的孩子過電影一般在腦海里過了一遍,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一種結(jié)果。在其中,一種發(fā)自本能的母性的存在,是無法被否認的客觀事實。事實上,也正是從這種本能的母性出發(fā),她竟然一時間對革命也產(chǎn)生了懷疑,不僅自身遭受著無端的殘酷折磨,而且自己的兒女們也都因為參加革命活動而存在著生命危險,母親在此種境況下對革命生出一點怨恨和不滿,自然也就顯得特別真實了。能夠把母親這個時候的真實心理狀況毫無諱飾地展示出來,其實需要馮德英具有相當?shù)膶懽饔職狻?/p>
然而,這不滿和猶豫畢竟是一時的,被關(guān)押起來的母親很快就堅定了起來。這一點,突出不過地表現(xiàn)在她面對敵人殘酷地折磨小女兒嫚子的時候。其實,早在敵人動手折磨嫚子之前,母親就已經(jīng)生出了強烈的預感:“母親還沒來得及向孩子說幾句愛撫的話,她的心就立刻冷起來!敵人把孩子抓來做什么?……她越想越不對頭,越用力抱緊孩子。似乎用她那做母親的受過千苦萬痛的軀體,就能護住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嫚子像也懂得了母親的心事,更緊地抱著媽的脖子,頭叭在母親的肩膀上。”果不其然,敵人很快就以孩子相要挾了。單只是這種威脅,就足以要了母親的命。正所謂可憐天下父母心,任何一個母親,面對著孩子即將受到殘酷折磨的威脅時,恐怕都會產(chǎn)生如同母親這樣一種簡直就是顫栗哆嗦不已的真實感覺。也因此,當嫚子真的開始被敵人殘酷折磨的時候,馮德英關(guān)于母親感受的描寫就是非常真切的:“毒辣無比的兇手,在絞殺一棵幼嫩的花芽!”“哭聲像最鋒利的鋼針,扎在母親心上!她已經(jīng)沒有力量去沖撲,她一次次昏厥?!薄八群⒆?,她要保工廠?!薄八s快饒了孩子吧!不,不能!”“她要發(fā)瘋!她緊咬著牙關(guān)發(fā)顫;她攥得手指發(fā)痛!”到后來,“聽不見孩子的哭叫聲了,母親似乎平靜了些,坐在地上癡呆呆地發(fā)怔,從眼里射出兇狠的光芒!她臉色是那樣慘白,陣陣的痙攣使全身抽搐著。趕她再看清她已認不出的那攤血肉是她兩手捧大的孩子時,她噢的一聲又昏厥過去……”真的,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不把這些相關(guān)的描寫文字全部錄引在這里。不如此,我們就無法設(shè)身處地理解,當母親親眼目睹自己的親生女兒在遭受敵人折磨的時候,內(nèi)心里到底是這樣一種痛苦到極致的狀況。到這個時候,母親的形象塑造,其實就已經(jīng)宣告完成了。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不注意到母親這一形象對后來者小說創(chuàng)作某種啟示性意義的存在。這一方面,最值得注意的,恐怕就是莫言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中那位母親形象的刻畫與塑造。盡管說莫言筆下的母親形象較之于《苦菜花》中的母親形象,無論是內(nèi)涵還是外延,均已有很大的拓展,但莫言在其藝術(shù)構(gòu)思過程中,最起碼在潛意識的層面上受到過前輩作家馮德英《苦菜花》的滋養(yǎng)與影響,恐怕卻是難以被否認的一種客觀事實。
毫無疑問,以母親為核心的以上若干人物形象的深度塑造,乃是馮德英《苦菜花》最突出的思想藝術(shù)成就所在。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到作家對象征手法的巧妙使用。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苦菜花”這一意象的刻畫營造上。小說中苦菜的出現(xiàn),總是和母親相伴隨在一起的。一次是母親在無端地受到僵化保守的四大爺?shù)难哉Z攻擊的時候。再一次,是在嫚子即將遭受非人折磨的時候,作家曾經(jīng)專門提及過母親在她頭發(fā)里發(fā)現(xiàn)的一朵苦菜花。接下來,就是嫚子臨死前,母親又一次注意到了她頭上那朵快要枯萎了的苦菜花。最后一次,就是到了小說的結(jié)尾處,秀子把一大束花送給了剛剛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母親:“母親注視著女兒手中的花。鮮花被雨水沐浴得更加嬌媚鮮艷,在朝霞中放著異彩。在母親眼中,最吸引她的不是粉紅色的月季花,暗紅色的芍藥花,而是夾在這些大花中的金黃色的苦菜花,看著看著,母親覺得眼前一片金光,到處都開放著苦菜花?!薄澳赣H像嘗到了苦菜根的清涼可口的苦味,嗅到了苦菜花的馨香,她嘴唇兩旁那兩道明顯的深細皺紋,微微抽動,流露出雖然苦楚,卻是幸福的微笑?!本C合以上這些關(guān)于苦菜花的描寫,再結(jié)合小說的標題,我們完全可以斷定,苦菜花正是母親這一女性形象的一種藝術(shù)象征。
我們都知道,在“十七年”期間,人性曾經(jīng)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禁區(qū)。按照洪子誠的考察,這個期間出現(xiàn)的批判運動中,一次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在這之后的50年代后期到60年代初,還開展了對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人道主義的批判。主要對象有:錢谷融的《論“文學是人學”》、巴人的《論人情》、王淑明的《論人情和人性》《關(guān)于人性問題的筆記》、李何林的《十年來文學理論批評上的一個小問題》等。”②這些為文學中的人性論和人道主義張目的文章,在當時之所以會受到批判,正是因為他們觸碰到了人性禁區(qū)。也因此,能夠在“十七年”那個強烈排斥人性論和人道主義,階級話語空前膨脹的社會文化語境中寫出如同《苦菜花》這樣具有突出人性內(nèi)涵的長篇小說來,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即使僅僅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也應該向馮德英表達充分的敬意。
注釋:
①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92—193頁。
②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0頁。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