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態(tài)度之同與觀念之異

2021-05-11 05:37馬龍
關鍵詞:比較

馬龍

摘 要:通過對《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與《紅樓夢評論》二文的比較研究,從中考察梁啟超與王國維二人文學態(tài)度、文學觀念的同與異:同主要是指文學態(tài)度之“同”,具體表現(xiàn)為面對“褒揚詩文、貶抑小說”(或稱小說為“小道末流”)這一傳統(tǒng)文學觀,二人或顯或隱地對此進行糾偏與反撥的態(tài)度具有一致性;異主要是指文學觀念之“異”,主要體現(xiàn)在二人對文學的性質、功能等具體認識又存在顯著分歧,并由此呈現(xiàn)出文學啟蒙與審美的分野。

關鍵詞:《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紅樓夢評論》;文學態(tài)度;文學觀念;比較

中圖分類號: I207.4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1)01-0070-06

1902年,梁啟超在《新小說》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文章不僅提出了“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也”這一石破天驚、驚世駭俗之語,其更成為梁氏本人策動“小說界革命”的理論宣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學史意義。兩年之后(1904年),王國維在《教育世界》雜志上發(fā)表《紅樓夢評論》,文章以叔本華哲學、美學之觀點對古典名著《紅樓夢》進行重新闡釋,其在無形中抬高小說地位的同時,更開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批評之先河。本文將20世紀初發(fā)表的這兩篇重要文章進行比較研究,希圖從中考察梁啟超與王國維二人文學態(tài)度、文學觀念的同與異。

一、態(tài)度之同:傳統(tǒng)文學觀的反撥

雖然《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和《紅樓夢評論》在具體的論述內容、文章的結構體式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但鑒于兩篇作品的文類性質大致相同——均為小說批評,因此將二者進行比較研究也就具備了一定的可行性。通過將兩篇經(jīng)典文本進行比較研究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梁啟超和王國維文字書寫的背后,所投射的二人共持的一種反叛傳統(tǒng)文學觀的決絕態(tài)度——對于傳統(tǒng)的“褒揚詩文、貶抑小說”(或稱小說為“小道末流”)這一文學觀的反撥與糾偏。為了方便說明兩位學者共同具備的反叛傳統(tǒng)的自覺意識,我們首先需要對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進行一次簡扼的梳理。

在漫漫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中國文學逐漸形成了這樣一個“褒揚詩文、貶抑小說”的傳統(tǒng)。“小說”是小道,難登大雅之堂,不僅理學家對此嗤之以鼻,而且一般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也不愿寫它,即便寫了小說,也要使用別名(或筆名),因為怕被人譏笑。之所以會形成這樣一種偏見色彩甚濃的文學觀念,至少可以追溯至“小說”一詞的語源。“小說”一詞,首見于《莊子·外物》,其中有言:“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盵1]62根據(jù)成玄英的疏證:“干,求也??h,高也。夫修飾小行,矜持言說,以求高名令問者,必不能大通于至道。”[2]927通俗點來解釋,就是修飾“小說”來求得高名美譽,卻一定不能“大通于至道”。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稱此處的小說“是指他所謂瑣屑之言,不關道術的而說,和后來所謂的小說并不同”[3]274。也就是說,先秦語境中的“小說”具體指的是一些瑣屑閑談,甚至如魯迅所言也指向那些與自家學派有分歧的他家學說。而由其后“其于大達亦遠矣”一句不難看出,自先秦時期“小說”一詞產(chǎn)生以來,先圣哲人便對此多含鄙薄之意。

因為中國向來有尊祖尚古、恪守傳統(tǒng)的特性,既然先秦時期已經(jīng)將“小說”默許為“小道”,那么這種觀念也就一直流傳下去,如東漢恒譚在《新論》中有言:“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治家,有可觀之辭?!盵4]1這是對“小說”價值進行的比較正面的肯定,但針對“小說”的定位并未發(fā)生大的改變:它一方面仍是以“叢殘小語”寫成的“短書”,而不是“治國平天下”的“高文典策”;另一方面其所服務的“修身齊家”,相較于“治國平天下”這類大功業(yè)、大境界而言,依然屬于小功業(yè)、小境界。又如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曾言:“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盵5]39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承認小說確有可采之處,但是歸根結底,小說的性質依然不變,仍舊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乃至“君子弗為也”的東西。之后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有關“小說”的理論表述受班固的影響很大,而齊梁時代的文論經(jīng)典——《文心雕龍》甚至對小說不贊一詞,只在《諧隱》篇中提到一句:“然文辭之有諧隱,譬九流之有小說?!盵6]94 針對這句話的注疏,學界目前仍有不同的聲音存在(1),但無論怎樣闡釋,小說不受重視的地位是一直未變的??偟膩碚f,一方面,歷經(jīng)王朝的數(shù)次更迭,“小說”的意涵與文體學意義不斷得到豐富的闡發(fā),但就主流社會而言,小說被輕視為小道的傳統(tǒng)觀念仍未得到根本改變。另一方面,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從先秦諸子散文到兩漢辭賦,從唐詩宋詞到明清八股,詩與文始終占據(jù)文學創(chuàng)作格局的最中心,而小說的地位則頗為尷尬,甚至一度被降為邊緣文類。即便在明清出現(xiàn)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繁榮期,但作為深受尊崇復古文化思潮影響的傳統(tǒng)文人,作家因在內心視小說為小道末流而不愿在作品中署名的現(xiàn)象也比比皆是,比如四大名著與《金瓶梅》這部奇書的作者,直至今日仍為學者們爭論不休。就連現(xiàn)代文學界的魯迅在回憶自己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緣起時,也曾提及:“在中國小說不算文學,做小說的也決不能稱為文學家,沒有人想在這一條道路上出世?!盵7]525由此可見,小說在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里一直被貶為“小道”,屬于“君子不為”的范疇。

小說地位的全面提升,可以說遲至近現(xiàn)代才得以實現(xiàn)。晚清時期,中國社會內憂外患,各種社會矛盾空前激化,在思考如何救亡圖存的過程中,一些知識分子受域外文藝觀的啟發(fā),開始將目光聚焦于小說這一歷來不受重視的文類,并試圖將其作為開啟民智的重要工具。雖然在戊戌變法前后,已經(jīng)有強調小說社會價值的文章問世,但是真正在社會上產(chǎn)生廣泛影響、并具備一定理論體系的文章,還是要追至梁啟超在1902年發(fā)表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在這篇文章中,梁啟超首次明確提出了“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也”這一石破天驚、驚世駭俗之語,不僅僅簡單地將小說納入文學的行列,而且旗幟鮮明地將其列為一切文學之首,這在中國文學史上無疑是空前的。而在論證“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也”的過程中,梁啟超實際上使用了一種非常理論化、系統(tǒng)化的論述方式。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梁啟超首先論定文學藝術的兩個基本特征:一是理想性表現(xiàn),即“常導人游于他境界”[8]50以展示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二為寫實性再現(xiàn),即真實細致地將人“所懷抱之想象、所經(jīng)閱之境界”[8]50和盤托出,“徹底而發(fā)露之”[8]51,并由此生發(fā)出感人至深的力量。此二者實乃文學藝術之真諦,后又持此理論基礎(標準)審視我國文學,終于發(fā)現(xiàn)“諸文之中能極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說若”[8]51。緊接著,梁啟超又從小說具體作用于讀者的“四種力”(2)入手,進一步指出“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說”[8]52。層層立論,環(huán)環(huán)相扣,小說這一文類終而獲得重新定位,由文學結構的邊緣地帶走向中心位置。

與梁啟超經(jīng)理論演繹而將小說推向文學殿堂的頭把交椅相比,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一文中也曾提到一句:“而美術中以詩歌、戲曲、小說為其頂點,以其目的在描寫人生故?!盵9]5王氏將歷來地位低下的小說、戲曲與詩歌相對舉,并合稱它們?yōu)椤懊佬g”之頂點,亦是自己對小說進行價值定位(判斷)的間接表達。更值得注意的是,王國維在此文中運用整整五章的結構體式,洋洋幾萬字的智性語言,來分析一部古典小說作品,這也是古今未見的。《紅樓夢評論》之首章《人生及美術之概觀》,王國維先概略人生與美術之真義,以為“人生之本質全為痛苦,而美術則可以使人離生活之欲之痛苦”,后又持此標準檢視我國之美術作品,而終于發(fā)現(xiàn)一絕大之著作《紅樓夢》。第二章論述《紅樓夢》的精神是寫寶玉因“欲”所產(chǎn)生的痛苦及其解脫之道。第三、四章又分述《紅樓夢》于美學、倫理學上之價值,其美學價值主要是小說所特具的悲劇性質,造成人物悲劇的原因并非惡人作祟,也非命運的無常,只是人物之位置、關系變化而不得不然,因此是悲劇中的悲劇,而倫理學價值在于說明了“解脫”為人生的最高宗旨。第五章為余論,主要是王國維對舊紅學研究的批駁與反思。先不論王文“以西方理論闡釋中國文本”是否有削足適履、為法自弊之嫌,但只通過王氏這些詳盡細致的分析,已經(jīng)足見其對古典小說《紅樓夢》的推崇與抬愛。而在王國維“以西釋中”、挖掘紅樓夢之美學倫理學價值的過程中,也未嘗不可反映其對傳統(tǒng)說部觀念的反省與糾偏。因為如果小說真為小道末流、不足為外人道也,那么學者王國維又為何耗費精力對《紅樓夢》進行如此精心的學術研究呢?恰如關愛和先生所言:“《紅樓夢評論》用叔本華哲學理論分析中國小說本身就是大膽的跨界行動;設置章節(jié),剝繭抽絲,用學術的莊嚴解析被社會視為小道的說部,更是一種創(chuàng)新?!盵10]189—190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梁啟超與王國維在各自的文本闡釋中共同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文學觀的反撥與糾偏,從而顯示了一種文學態(tài)度上的一致性。這種同一性文學態(tài)度產(chǎn)生的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原因無疑是外國文學、文藝觀點的影響。一方面,對于梁啟超而言,之所以會如此重視小說并將其作為覺世新民的重要工具,主要是受到了日本明治文壇政治小說的影響。我們不應忽略梁氏《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的發(fā)表背景——戊戌變法失敗、梁啟超逃亡日本。也正是在東渡日本的船上,梁啟超讀到了日本作家柴四郎創(chuàng)作的政治小說《佳人奇遇》,并為此激動不已。于是,在到達日本之后,梁啟超不僅在自己主辦的《清議報》上積極刊登政治小說,而且還于報章的第一冊發(fā)表一篇《譯印政治小說序》,努力鼓吹政治小說。在這篇序言中,梁啟超認為泰西政治小說有啟迪民智、提高民眾的政治思想覺悟之功,并將其地位抬高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梢哉f,正是看到了泰西政治小說的諸種益處,所以梁啟超在后來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才會極力宣稱“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也”,并且努力想要改革舊小說、創(chuàng)作新小說,而這里“新小說”的具體所指也主要是政治小說。另一方面,對于王國維而言,之所以會將歷來不受重視的小說、戲曲與詩歌這一主流文類相并列,主要是因為王國維內心遵循一個基本的文學命題:文學是人生的表現(xiàn)。在王國維看來,只有關注人生、并且努力表現(xiàn)人生的文學作品才是有價值的,而小說、戲曲與詩歌皆可以做到這一點,因為它們所努力表現(xiàn)的正是形形色色的豐富人生。這種文學命題的形成,其實正與王國維所借用與接受的叔本華的文藝觀點密切相關。在《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一書中,叔本華曾經(jīng)明確提出:“我們要求的,不論是詩是畫,都是生活的、人類的、世界的反映”[11]349,“人是文藝的主要題材,在這方面沒有別的藝術能和文藝并駕齊驅,因為文藝有寫出演變的可能”[11]338。叔本華在這里提出的所謂“人的演變”,被王國維以更加形象具體的“人生”一詞加以表述和理解,可謂十分恰當。而將叔本華的“人生之題材與反映的文藝觀”兩相結合之后,王國維也終于從浩如煙海的古典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這部描寫與表現(xiàn)人生的絕大著作——《紅樓夢》。

二、觀念之異:啟蒙與審美的分野

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梁啟超經(jīng)理論推演而將“小說”這一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道抬升為可以改良群治、覺世新民的大道,立言有理有據(jù),說理透徹明白,對傳統(tǒng)說部觀念進行了猛烈一擊,再加上梁氏富有感染力的恣情筆觸,導致此言論一出,立即在當時社會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力,獲得一呼百應之效;而在《紅樓夢評論》一文中,王國維以一種全新的文學批評方式來衡定《紅樓夢》的藝術價值,其實也是在以一種較為隱性的方式解構傳統(tǒng)的說部觀念。二者一顯一隱,彼此相得益彰。不過,比起兩人在反省舊說部觀念、積極為小說立言方面所顯示的文學態(tài)度的一致性。更值得注意的是,二人在文學觀念方面的顯著差異。更具體地說,是在有關文學的性質、功能等具體認識上,梁啟超和王國維在各自的文本闡釋中更表現(xiàn)出明顯的分歧,并由此呈現(xiàn)出文學啟蒙與審美的分野。

首先,在文學的性質方面,文學是否具備自身的獨立性構成兩位學者的主要分歧點。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梁啟超言辭激烈地提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新人格,必新小說。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盵8]50這不僅僅是簡單將小說與政治、道德、宗教、風俗、學藝等因素相聯(lián)系,而且更進一步將改革小說作為改良群治、覺世新民的必要前提,在這套話語體系的背后隱含忽視文學的藝術獨立性、強調文學為社會政治服務的功利主義邏輯。換句話說,梁啟超在此處所表述的文學觀點,與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觀念并無本質的不同,只不過是對“道”的內容有所更新而已——將舊有的封建之道轉化為梁啟超在《新民說》等文章中構筑的一系列“新民之道”。與此相對比,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一文中則旗幟鮮明地表達對文學藝術之“獨立”的吁求。在首章《人生及美術之概觀》中,作者如此敘述“美術”的審美本質:“茲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與我之關系……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無利害之關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實物而后可也。然則非美術何足以當之乎?”“故美術之為物,欲者不觀、觀者不欲;而藝術之美所以優(yōu)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關系也?!盵9]3-4王國維在此提及的“美術”,指的應該是音樂、繪畫、建筑等各類藝術,而文學自然也包括在內(3)。在王氏看來,“文學”的價值就在于可以使人暫時超脫于現(xiàn)實世界,忘卻現(xiàn)世的諸種利害關系,進而達到一種“物我兩忘”的純粹“審美”境界。從這個意義上看,由于“文學”已經(jīng)被視為一個超越了“欲”的、純粹的審美本質物,它并不與吾人乃至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任何的功利聯(lián)系,因此“文學獨立”的價值意識也藉此凸顯出來。

其次,在文學的功能方面,兩位學者在各自的文本闡釋中所表達的側重點也有不同。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著重強調小說的社會教育功能,希望用小說來啟迪民智、改良群治。首段先從正面立論,論定小說是否改革關系到社會政治變革的成敗;之后又從反面立論,通過對小說社會作用的歷史考察,最終認定中國的舊小說實為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源,并且中國的狀元宰相、才子佳人、江湖盜賊、妖巫狐鬼等封建糟粕思想皆來源于舊小說(此處有夸大小說社會功能之嫌)。無論是從正面抑或反面立論,梁氏的最終旨歸均落腳于作為群體的社會,希望以小說之力來收改良社會之效。雖然在實際的論述過程中,梁啟超也經(jīng)常從小說具備的藝術感染力這一角度切入,但是正如夏曉虹老師所點破的:“小說的社會教育功能顯然是梁氏所注意的中心,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而小說的藝術感染力僅僅是作為為達到目的不得不采用的手段才給予一定注意?!盵12]15與此相對比,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一文中突出表現(xiàn)的是文學對個人情感、精神所產(chǎn)生的凈化功能。首章《人生及美術之概觀》,王氏認為人生之本質在于欲,欲望得不到滿足,人就會感到痛苦,但若欲望完全得到滿足,人又會感到倦?yún)?,于是人生就循環(huán)往復于痛苦與倦?yún)捴g。那么如何超越人生的痛苦與倦?yún)捘??王國維引用格代(歌德)之詩曰:“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術中則吾人樂而觀之。”[9]4也就是說,文學可以使人忘記生活的苦痛,對人產(chǎn)生慰藉作用。之后在第二章《紅樓夢之精神》的論述中,王國維指出這部古典小說的精神在于寫“寶玉”因欲產(chǎn)生的痛苦及其最終實現(xiàn)的自我解脫(出世),進而得出“美術之務,在描寫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馮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斗,而得其暫時之平和”[9]10這一結論。很顯然,在王國維看來,文學的任務正在于使人暫時忘卻痛苦,讓人的內心得以平和。在第三章《〈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的論述中,王國維依據(jù)叔本華的三種悲劇說,推演出《紅樓夢》為一徹頭徹尾之悲劇,之后又引用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認為“悲劇者,所以感發(fā)人之情緒而高上之,殊如恐懼與悲憫之二者,為悲劇中固有之物,由此感發(fā),而人之精神于焉洗滌,故其目的,倫理學上之目的也”[9]16。可見,如果文學能夠作為一種悲劇藝術,那么其實際發(fā)生作用的機制仍是著眼于具體的人,可以對人的情緒進行感發(fā),并最終使人的精神得到洗滌。綜上可知,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一文中的相關論述強調的是,文學藝術對人的情感、精神這些相對形而上的方面所產(chǎn)生的作用,使人的靈魂得到超脫與慰藉,讓人的情感得到滿足與升華,乃王氏認為的文學功能之所在。

通過對《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與《紅樓夢評論》二文的比較研究,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梁啟超和王國維在對文學的性質、功能等具體認識上存在著明顯分歧,而從根本上說,產(chǎn)生如此差異的原因在于,兩人對文學的出發(fā)點和最終旨歸的認識有著本質的不同。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對小說的相關論述,實際上是從社會的、政治的意圖出發(fā),強調小說可以用來開啟民智、改良社會,不僅出發(fā)點在于“社會”(梁啟超更喜歡稱之為“群”),而且最終目的也是為了“社會”。正是這種以啟蒙、以社會為本位的文學觀點,讓當時迫切想要挽救中國的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強烈的價值認同,并由此拉開了晚清新小說創(chuàng)作的繁榮序幕。與此同時,正是由于梁啟超在這篇理論文章中對文學(小說)本身的獨立價值、內在規(guī)律等問題探討不多甚至直接忽略,也預示了之后新小說的創(chuàng)作雖然數(shù)量激增,但質量卻實在堪憂。與此相對照,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一文中對小說(文學)的有關評述,不僅是從文學本身及審美特質出發(fā),對古典小說《紅樓夢》的內在精神、審美價值等進行細致深入的探討,而且與梁啟超探討文學的旨歸在于改良群治不同,王國維更加強調文學對于個體人生產(chǎn)生的重要作用,希望以文學來凈化人的心靈、使人達到精神上的升華,最終實現(xiàn)對人生的超脫。這種以審美、以個人為本位的文學觀點,使得王國維的文學觀超越了當時一般的主流文學觀念,更加具有形而上的深遠意義。但是也應該看到,這種對“文學獨立”價值的強調,以及對“文學審美”的特別關注,雖然對傳統(tǒng)儒家的功利主義文學觀與晚清梁啟超倡導的以文學為新民之道的主流文學觀而言是一種補充與糾偏,但是作為意識形態(tài)之一的文學,是否能夠真正脫離社會政治而存在仍待商榷,而且王國維的這些文學觀也明顯脫離了當時的社會歷史形勢,與主流社會并不合拍。

三、結語

本文通過《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與《紅樓夢評論》二文的比較研究,從中考察了梁啟超與王國維二人文學態(tài)度、文學觀念的同與異:同主要是指文學態(tài)度之“同”,具體表現(xiàn)為面對“褒揚詩文、貶抑小說”(或稱小說為“小道末流”)這一傳統(tǒng)文學觀,二人或顯或隱地對此進行糾偏與反撥的態(tài)度一致性;異主要是指文學觀念之“異”,主要體現(xiàn)在二人對文學的性質、功能等具體認識又存在顯著分歧,并由此呈現(xiàn)出文學啟蒙與審美的分野。需要注意的是,啟蒙與審美之間的分野并不是完全絕對的,如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雖然著重強調小說的社會啟蒙功能,但他在文中對小說藝術感染力的論述,也已經(jīng)觸及藝術美感的發(fā)生、作用問題;而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一文雖然著眼于小說的審美本質,是一種比較純粹的美學的文學批評,但也并不能因此說王國維形成的就是與啟蒙無關的、甚至完全無功利的文學觀,因為在文學的功能問題上,王國維仍然從審美的無利害性引申出洗刷人心、純潔情感、拯救人生的人本主義啟蒙功能[13]21??傊瑔⒚膳c審美在兩位學者那里并不是絕對二元對立的,二者之間實際存在著復雜的張力,這也是從兩篇文本的比較中能得出的。

注釋:

(1)如王運熙、周鋒在《文心雕龍譯注》一書中將此句解釋為“然而文辭中有諧隱一體,就如九流之外有小說”,這是將小說排斥于“九流”之外的一種理解,與之相類似的還有陳拱的觀點,他在《文心雕龍本義》一書中認為:“‘九流二字疑作‘十家,蓋小說家應在十家之中,而非在九流之中也?!倍捪鄲鸬挠^點與上述觀點有所不同,他認為:“‘譬九流之有小說一語很值得注意……說明他(指劉勰)是將小說歸入九流之中的……說明他是將小說當作各流之末流處理的。這固然表現(xiàn)了他對小說的鄙視,但他將小說并入‘九流的各流之中?!痹诠P者看來,無論是將“小說”置于“九流”之外還是將其列入“九流”之“末流”,皆能夠說明“‘小說地位低下”這一基本事實。

(2)這四種力分別為“熏”“浸”“刺”“提”。其中“熏”即小說的熏陶作用,可以使讀者不知不覺間受到感染;“浸”是指讀者可以沉浸于小說中,受其所帶來的情感氛圍的影響而不能自拔;“刺”是指小說的刺激作用,可以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頓悟;“提”是指讀者可以與小說中的人物產(chǎn)生共鳴,并自覺化身為小說的主人公,引發(fā)模仿書中人物行動的強烈欲望。

(3)鑒于本文所討論的主要是王國維的文學觀,因此王氏在《紅樓夢評論》一文中論及的美術(應指各類藝術),本文皆簡要理解為文學這一種藝術,而不牽涉其他,特在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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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rough a comparative study of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Novels and Group Governance and Dream of Red Mansions,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Liang Qichaos and Wang Guoweis literary attitudes and literary concepts are examined: the same aspect mainly refers to their same literary attitudes. The specific performance is that in the face of the traditional literary concept of “praising poems and depreciating novels” (or the novel is called “the end of the trail”), they two have explicit or implicit attitudes towards correcting and counteracting this difference; their difference mainly refers to their different literary concepts, which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heir specific understanding of the nature and function of literature, thus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literary enlightenment and aesthetics is also presented.

Key word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Novels and Group Governance; Dream of Red Mansions; Literary Attitudes; Literary Concepts; the Comparison

編輯:鄒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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