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剛坐下沒吃幾口飯, 我那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就帶著她的“團(tuán)隊” 來到城里,她比我大十歲,今天打扮得和從前一樣樸素,穿過席間所有客人,在桌子邊扭著屁股走到我身旁。
嗨! 她說,今天你參與嗎?
我咽下一口飯, 心里想: 今天是喪宴啊!
你參與嗎? 她再問。
我睜大眼睛看向她的眼睫毛, 她的眼睫毛還是那么長那么好看, 在她那雙很大的眼睛上面, 眼睫毛像一片青草蓋在目光之上,我很難拒絕這樣充滿期待的目光,我說,好的呀!
她很高興。
可是我心里怕得要死。我像上一次吃酒席那樣沒有事先準(zhǔn)備塑料袋子。但這個話我不能說。她最討厭像我這樣出門吃酒席不拿塑料袋的人。
她知道我沒拿塑料袋就會跟我說:你是舍不下面子……你是故意不拿塑料袋子……你沒有過著艱難日子不知道日子難過……我教給你的經(jīng)驗(yàn)一樣也學(xué)不會……早知道這樣, 小時候你被大水險些沖走我就不該伸手將你撈上來……你從來不和我們一路……你打心眼兒里看不起我這樣的人!
我不要聽她說這些傷心話。這樣的話聽過三次就夠了。即便我可能就是不高興跟她們這么干,可她是我一起長大的姐姐,不是親生姐姐,感情卻是親生的。我不要與她分道揚(yáng)鑣。我要銘記她的救命之恩。所以我要說一些連自己也厭煩的鬼話。
今天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心里亂成一團(tuán)。說完“好的呀”這句話,我的碗就有些端不穩(wěn)了。
很快她們干的事情將和之前每一次相同,在場的人都會眼睜睜地,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情, 看著她們將酒席上每一桌的好菜全部倒進(jìn)塑料袋,然后揚(yáng)長而去。她們可能連肉湯也不放過,像前幾次一樣,車屁股流湯滴水而去。
我恐怕得把她們這種行為叫作“工作”才妥當(dāng)。
那些人不會知道這個工作我的好姐姐已經(jīng)干了不下十年。她輕車熟路、干凈利索,十年如一日,但凡熟人宴請,無論生孩子滿月酒, 無論婚喪嫁娶, 她都會熱情參與。吃完再把桌上剩飯剩菜一掃而光,打包帶走。宴請的主人誰也不會真正跟她計較。計較也沒法追究。
她就是這樣過來的。十年。
十年前她一個人, 現(xiàn)在她有了一幫隊友。隊友也就三個人,加她四個人。如果我加入,就是五個人了。
我咽下一口湯。差點(diǎn)被燙死。
你吃完了沒有? 她說。
我急忙站起來。
現(xiàn)在我必須站起來了。一抬眼撞見她目光里有些逼迫的味道。她安排那三個隊友繼續(xù)守著飯桌, 一旦那些人吃完就動手裝菜。三個隊友點(diǎn)頭答應(yīng),她們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樣子。
我跟著姐姐一路走到房子的巷道深處。再往前就是殯儀館焚燒尸體的地方,那房子的上空還冒著一股死者的青煙。我們這次參加的宴席正是因?yàn)槲覀儍蓚€共同的親戚, 一位年過七十的老頭子兩天前死去了,這會兒他的尸體在前方的爐子里焚燒。
我可不要再往前走了。她也不打算往前走。
你沒有拿袋子是不是? 她問我。
是的。我說。我望著前面房頂上的青煙。
你看房頂干什么? 她說。
有煙。我說。
我就知道你和以前沒什么變化。她話語中含著怒氣。
我倆一來二去說了一百多句, 她最后說,我就知道你不清楚日子難過。說完揚(yáng)長而去。
我一個人站在巷子里。前面房頂上空青煙淡了下去。那個死去的親戚徹底沒有了。
我有點(diǎn)難過(這太難得了,我終于感覺到了一點(diǎn)難過)。于是立馬張口喊住已經(jīng)快要走到巷子盡頭看不見背影的姐姐, 把她喊停下來。
她又走回我身邊,問有什么要說的。
我其實(shí)也不知道有什么要說。我只是突然覺得這個死掉的人是我們共同的親戚, 可為什么剛才我和姐姐站在巷子里沒有一點(diǎn)傷感?難道這不是一件傷心事嗎?姐姐只關(guān)心飯桌上那些剩菜剩飯, 她跟我聊了一百多句,盡是在追問為什么十年過去,我仍然活得像個白癡。
我喊她回來是想說, 我總算感覺到一點(diǎn)難過了。今天這場喪事,本來就是我們共同的親戚的死期。他在那兒燒成一股青煙,青煙都淡了,他徹底沒有了,我才好不容易嘗到一點(diǎn)難過的味道。我想問她有沒有難過,哪怕也是短暫的一丁點(diǎn)。
她比先前更疲憊的樣子。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是我見她最傷感的一次。我以為傷感終于像一只黑色螞蟻,從她腳背爬到頭頂?shù)纳狡?,然后從高處一口咬下來?讓我這位姐姐的心也痛起來了。
———可她只是瞌睡來了。
我伸手去拽姐姐的衣領(lǐng)。在死者面前睡得像個死者是大不敬。
她瞇縫著眼。含糊其詞。
由她睡吧。我想。坐下來讓她靠在我的肩膀上。這個時候她的眼睫毛離我更近。有人早年跟我說,眼睫毛長的人容易做賊。我眼睫毛也不短。所以長大以后每一天我都保持在正道上行走,保持善良,保持不占人便宜, 口袋里錢多的時候會往路邊乞丐的碗里放下十塊錢。因此,我也總是保持在乞丐與富貴之間。我怕一個人有錢了會做賊,太窮了也會做賊。
姐姐的呼嚕聲像河水, 馱著滾石而去的河水。我稍微動一動肩膀,呼嚕聲就小一小,但不會消失。她的喉嚨松弛得像一根兩指寬的皮帶,貼在她活命的頸項(xiàng)上。她坐下來比站著更臃腫。整個給我的感覺就是:她是個有彈性的人。也可以說她活得比我明白和膽大。也可以說她顧不上那些異樣的眼光。從她自衣兜里“刺啦”扯出塑料袋那天開始,她就是一個全新的她,誰也別想把往年那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她再換回來。
往年她很瘦小,年紀(jì)也輕,仿佛一直要保持自己的身體只裝得下一把月光。自從死了父親后, 委屈就開始像沙子一樣把她填滿。
那天她死了父親。她一個人緊緊貼著墻根站著。我也貼著墻根站著。你怕不怕?我這么問的話。不怕,死的是我親爹。她這么回的話。
我們兩個都還是孩子(至少心理上沒有長大), 不知道如何招待喪禮上的客人。我們搓著雙手仿佛若無其事。客人們掛完禮金就去旁邊找熟人聊天。不知道他們?yōu)楹文敲撮_心:打撲克,打麻將,喝酒聊天說笑話。有一瞬間,我的耳朵一直在關(guān)注“一筒、幺雞、八萬”和東西南北風(fēng),姐姐也走神了,她眼睛直直的。后來到了飯點(diǎn),女客們吃完就開始打包桌上的飯菜, 她們說這是在她們那個地方流行的,杜絕浪費(fèi),吃不完要打包帶走。就在我和姐姐面前,表面上交頭接耳,熱熱鬧鬧,實(shí)際上手腳麻利,搶來搶去,恨不得吵起來。后來院子里每張桌上只剩下一大片空碗,還有地上一大片垃圾。我們兩個互相看了又看, 以為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是在夢里。姐姐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來,退回來又想走出去,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只落湯雞,汗水把整張臉打濕了。我不知道她為何流那么多汗。
她父親入葬以后過了好幾天, 她跪在墳頭突然說: 我感覺那天他們把我爹分吃了。
這個話我本來已經(jīng)忘記, 到現(xiàn)在我跟她坐得近才想起來。
她睡醒了。腦袋從我肩膀上拿開。
起來,我?guī)闩芤蝗?,練一練精神?她說。說得那么清醒,像是剛剛從深水里游一趟出來。
我跟在她身后慢慢放開步子。她在前面左搖右晃,一個悲哀的大屁股,腰粗得像籮筐,上半個肚子和下半個肚子是平齊的,要不是胸部外擴(kuò)擠著兩邊胳肢窩, 可以借此看出來她還有胸, 那就根本不知道她還有胸,頭上毛發(fā)油膩并緊緊貼在頭皮上。她跑了一百多米,風(fēng)吹來吹去,也沒吹起她的頭發(fā)。
你多久沒有跑步啦? 她問。
很久啦。我回。
你多少斤啦? 她問。
一百二十五斤九兩。我回。
她在前面哈哈笑了兩聲。我就知道她要笑。并且她心里恨不得將過去說過的話再來一遍:死要面子。
我就是死要面子。一百二十五斤九兩絕不說成一百二十六斤。我這么斤斤計較如何能有出息。她是這么看我的。我知道。
她回頭拉著我的袖子, 往前狠狠跑出幾步。我喊她跑慢點(diǎn),我們又不是馬,灰塵都踩起來了,她不聽。
我們跑到殯儀館外面的山包上。前兩日剛剛過完立冬, 樹木還綠, 青草沒有發(fā)黃,但是天氣瞬間就涼了。
她躺在條形石板上, 望著天空也望著我。她很平靜,這個樣子像個要講故事的老年人。然后她跟我說,并非那些飯菜有什么好,而是她這么去做的時候,覺得心里很暢快。
想了想,認(rèn)為是她父親死的時候,那些人所做的事情給她留下了很重的陰影,畢竟當(dāng)初我們還是少年, 畢竟心里還很空蕩, 我們長在山區(qū)的孩子沒有太多經(jīng)歷和見識,我們都很窮,無論誰家辦了宴席,都很珍惜桌面上剩下的食物, 哪怕剩菜中摻著別人筷子上流下來的口水, 哪怕食物已經(jīng)不干凈, 我們都不在意。一頭豬要喂一年,一只羊牽著跑幾片山坡才長大,這樣的我們不容許食物被蠻橫地?zé)o端哄搶。何況那天的宴席并不是高興的, 那天是她父親的忌日, 她以為所有人都會悲傷得吃不下東西,誰知道他們吃不了還兜著走了。一些傷害輕易就能鉆入少年人的心底。這種遭遇使她后來也陷入困局, 做夢似的無法走出困境。只有做出和那些人相同的舉動,她才能感到一點(diǎn)點(diǎn)暢快。
我現(xiàn)在才明白她為何在父親喪禮上滿頭大汗。如果是我,也會是那個樣子。就好比輕傷的人容易喊疼掉眼淚, 重傷卻是哭不出來的。
她從石板上坐起來, 望著山包下殯儀館的喪宴,她的隊友已經(jīng)在“打掃”桌子了。
不要再倒那些東西,姐姐,那些東西吃多了不好。我說。我感覺自己始終壓著火氣,像什么人掐著我的脖子,雖然很生氣卻不得不慢慢地將說話的聲音從喉嚨縫隙里擠出來。我其實(shí)想說,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有些事情忘了算了,反正它已經(jīng)過去那么遠(yuǎn)。反正回想起來只讓人痛苦。
她這回沒有很生氣罵我, 目光平緩地落在腳前草地上,她說:你沒有經(jīng)歷艱難的日子,你不知道日子……
……我知道日子難過。
我搶了她的話。心里頓時有火燃燒,我在失去耐心。就像我母親斷定的那樣,我是個心腸很硬的人。剛剛我愿意跟她出來跑步,就是想跟她說,過去的事情就算了,總不能翻來覆去就在那件事情里受折磨—哦,同時也折磨別人,人只要肯活著,就該抬起眼睛,哪怕眼睛里填滿淚水也抬起來,只要不低頭,總不至于哭得很難看。啊,我說糊涂了!我的意思是,她如今四處搜刮剩菜剩飯的行為比低頭哭一場更難看, 一些餿了的飯菜她也打包帶走, 那玩意兒能有什么用? 還不如正兒八經(jīng)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我就是這么想的。我跟著她出來跑一趟就是想把心里話說出來??墒且恢睕]有說出來。
現(xiàn)在她又說起明天的日子難過。我就更難過了。我現(xiàn)在就感覺很難過,翻來覆去總是這句話對付我!
該死的!我說。不知道這話怎么就說出來了。
她抬起眼睛, 這會兒她的眼睫毛像一把屋檐草, 被大風(fēng)掀翻了貼在上眼皮的陡坡上。她整個人瞬間變得好可憐、好窮的樣子。我以為她將低頭哭一場。誰知道她哈哈笑了起來。
你感到不耐煩了嗎?她說。又說要是放在從前, 我這種態(tài)度會讓她傷心好長一段時間,現(xiàn)在不會了,她覺得人是黑色的,黑色的東西容易沾灰,時間一長就越沾越多,越多越厚,越厚越動彈不得,越是如此,她心里的一些感覺就會變得遲鈍, 像城墻一樣厚的東西把她所有的感受都壓得死死的。這樣并不是一件壞事。對她來說是一件好事。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敏銳地時刻感到惶惑不安、傷心和怨恨,不再做噩夢,不會在夢中看到父親站在一片寸草不生的旱地上,滿臉被日光曬得通紅,在仿佛經(jīng)歷大火焚燒的土地上悲傷的模樣。雖然,她偶爾覺得渾身沉重,也覺得被時間繭起來,也突然想從自己的殼子里鉆出來, 可這種想法只是一瞬間就淡化了。
我被她的話震住。到此刻似乎才模糊明白,一些人的痛苦會變成硬殼。
我把她扶起來, 站在身旁。抻了抻脖子,像雞啄米一樣,說點(diǎn)什么說不出,就把所有話吞下去了。
姐姐,我說,我們吃飯去。先前沒吃飽。
她好像很高興我沒有說一些安慰的話。伸手就把我的手牽著。是以前把我從激流中撈起來的那只手。右手。不用看就感覺出時間的刀片曾一天天割它, 在掌心邊緣有刺,在掌心的中間也有刺。我不能低頭,我不敢看。它是救我性命的手。它變成這樣了。
我們手牽手, 仿佛小時候她牽著我在河邊的田埂上找魚腥草, 我們一人摘一把過年才開的黃花,然后她搖著花在前面走,我像傻狗一樣跟在后面。她在前面邊走邊跟我說,頭一天學(xué)校里教了一首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然后她就摔進(jìn)水田。我拉她出來。那時候她很瘦,人也少年,水田也淺,輕易就能拉她出來。眼下我只是被她拖著走,也像個傻狗,連可以勇敢地“汪汪”叫兩聲都忘記了,在灰塵堆積生硬的水泥路上,手快被她捏成餅子。
到殯儀館大門她才放開我的手。她突然說,今天難得高興,就不要那些剩飯剩菜了。
我們走進(jìn)吃飯的場地。她在前,我在后,她突然一下剎住腳步,險些被我給撞倒了。
好多人在搶剩飯剩菜,鬧哄哄的,有說有笑, 就在我們兩個的前方。她們都很麻利,一口吹開干癟的塑料袋,抬起盤子蓋下去。她們都很高興,在桌子間穿來穿去,像螞蟻,也像蟒蛇。
你不要去。我說。我看見她眼神在發(fā)呆。
她推開我,臉上沒有笑容,也不憤怒,也不無奈, 熟練地從衣兜里掏出一只大號塑料袋,指頭在舌尖沾一點(diǎn)口水,搓開塑料袋口,快速向桌子走去。像個靈活的……木偶。
晚間,死者入葬后,最后一頓飯頂著黑夜開始。殺了一只灰山羊。晚飯擺在露天場壩里。
姐姐又來到我身旁。一切像白天的重復(fù),我還端著碗,一塊羊肉咬到一半。
你今天真的不參加嗎? 她說。
她只是習(xí)慣性問一問, 就像熟人見面好歹打一聲招呼, 實(shí)際上不會有興趣聽我說什么答案。她端著一個喝水用的一次性紙杯(塑料袋肯定是用完了),拿著一雙折成兩半的一次性竹筷, 伸到我面前的盆中挑揀羊肉。哆哆嗦嗦的,半截竹筷捏在臃腫的手里不太能看見,就看見一個拳頭,在菜盆上空晃來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