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劉禾的《跨語際實踐》從跨學科的角度重新思考新詞語在本國獲得合法性的過程,考察文學常識諸如“國民性”“個人主義”等概念是怎樣在歷史中生成的,從女性主義、精神分析小說等跨語際表述模式的角度對文學經(jīng)典重新進行闡釋,這種新的研究思路使得國內外學者對其充滿爭議。本文試圖對該書進行解讀,以此分析該書的創(chuàng)新性與不足。
關鍵詞:劉禾 跨語際 翻譯 現(xiàn)代性
劉禾(Lydia H.Liu),美國華裔批評家,1956年出生于四川瀘州,1976年考入甘肅師范大學英語系,1980年考入山東大學英美文學專業(yè)讀碩士,1985年赴美國哈佛大學攻讀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的博士學位,1990年博士畢業(yè)進入伯克利大學任教,現(xiàn)擔任哥倫比亞大學終身人文講席教授,其主要學術成果有《跨語際實踐——文學,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xiàn)代性(中國,1900—1937)》(宋偉杰等譯)、《語際書寫——現(xiàn)代思想史寫作批判綱要》等,由此劉禾構建了其“新翻譯理論”(此提法最早見于李晉悅的《往返于書齋與現(xiàn)實之間》),所謂“新”是新在劉禾拓寬了翻譯的概念,“本書討論的并非通常意義上的翻譯,更不用提所謂的外國詞語和話語的中國化問題”。劉禾將翻譯看作是文化交流之間的“跨語際實踐”,使得翻譯研究具備了跨文化的前提;其次,“新翻譯理論”涉及了多門學科,例如符號學、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福柯“知識考古學”等,“從理論框架上超越了后殖民所包含的‘西方影響和決定東方的東西文化交流模式”,給跨文化研究帶來許多新鮮的啟示,拓寬了跨文化研究的空間。本文擬從三個方面對此書進行評述。
首先,劉禾在第二章中對國民性理論進行了“歷史考古學”的梳理,她考察了“國民性”這個概念在中國的起源和發(fā)展,她指出,國民性理論本是歐洲人用來維系種族優(yōu)勢的話語——認為歐洲的文化和民族優(yōu)于所有非歐洲的文化和民族,但被晚清知識分子用來承擔中國的歷史包袱,1917年,一位署名光生的作者發(fā)表了《中國國民性及其弱點》一文,對當時的國民性理論做了比較系統(tǒng)的研究,但在光生看來,“所謂改造國民性,不過是為了適應‘現(xiàn)代性的生存條件所必須的一種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手段”。直到“五四”后期,這種國民性理論才成了強大的知識權威。劉禾從福柯的“知識考古學”出發(fā),關注“國民性”這一話語宰制下各種細微的痕跡。劉禾認為魯迅的國民性思想受到了北美傳教士Arthur Smith所著的《中國人氣質》的影響,甚至將此作為魯迅國民性思想的主要來源,她舉出許多例證說明魯迅與《中國人氣質》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她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將殖民話語內化為批判自身的武器,但正如蘇志宏分析的,即使能夠證明魯迅極大地受到了Smith的影響,但魯迅和Smith的立場是不同的,因為魯迅自身也參與其中,這是把自我納入到否定對象之中并且加以否定的批判,這是在自我否定中殺出的一條生路,不可否認西方在中國國民性的建構中的角色,但中國的國民性實踐絕對不只是對西方話語的借用,當時的中國戰(zhàn)敗連連,內外交困,即使沒有“國民性”這個概念的輸入,當時的知識分子也會建構別的概念對國民性問題進行反思,安德森曾說,任何一個新的民族國家想象出來之后,勢必要為自己造出一套神話,即“大敘述”,“大敘述”是建立在記憶和遺忘的基礎之上的。任何一個民族國家的建立都要有一套“大敘述”,然后才能在想象的空間中使得國民對國家有所認同。“國民性”理論的建構是中國民族危亡時期知識分子反思的手段,所以“在后殖民的意義之外,也要看到其民族性”。
這一章最精彩的莫過于對《阿Q正傳》的分析,通過對阿Q的分析,劉禾考察了跨語際的表述模式問題,許多批評家認為阿Q是國民性的具象,但劉禾卻認為魯迅創(chuàng)造阿Q這樣一個形象,不可能是只是為了迎合或者證實Smith所言,而是魯迅刻意所為,她從故事的敘述者出發(fā),借用巴赫金的“戲擬風格”指出:“巴赫金以果戈理(魯迅最喜歡的俄國作家之一)為例,指出他作品的敘事觀點是假客觀敘事文體的最佳范例,即敘事人假裝別人的話,或‘公眾意見是自己的意見,從而造成‘眾生喧嘩的效果?!蓖瑯拥?,在《阿Q正傳》里,敘事人也承擔了這樣的中介角色,由此,劉禾提出疑問:如果像以往的批評家認為的那樣——阿Q和村民代表的是中國國民性,未莊代表的是中國,那敘事人呢?他也在未莊這個社會里,那他站在什么立場去嘲笑和諷刺阿Q和村民呢?“魯迅的小說不僅創(chuàng)造了阿Q,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能力分析批評阿Q的中國敘事人?!币驗檫@樣一個敘事人的存在,反而顛覆了中國國民性理論,值得疑惑的是,難道僅僅因為存在著這樣一個敘事人就可以否定國民性嗎?魯迅既然承認批評對象包括自己,敘事人難道因為批判國民性就不能是這些被批判的人中的一員嗎?
筆者對文中的兩處細節(jié)有所疑問,第一,劉禾說:“他(敘事人)夸張地深究阿Q不詳?shù)男彰谧V,這等于在嘲弄傳統(tǒng)的儒家價值觀?!币源俗C明敘事人對新舊學都不滿意,筆者認為作者在此不厭其煩地解釋阿Q的姓和名不能確定,是為了說明阿Q的無特點——“中國農(nóng)村中的‘普通一人”(李歐梵語),是無名者,劉禾認為作者與敘述人之間存在距離,魯迅雖然是新文化的領袖之一,但敘述人并不屬于新文化運動中的人物,同樣,雖然魯迅認為儒家思想是吃人的,也不代表這是敘事人對儒家價值觀的嘲諷。第二,劉禾在國民性的結尾說:“說它是神話,我不過在這里用了一個隱喻,指的是知識的健忘機制?!币簿褪悄ㄈチ酥R生產(chǎn)的歷史痕跡,成為一個超然性的東西,劉禾在原書中用的單詞是“myth”,“myth”的一個重要特點是“fictitious”,即虛構的,我“仍將作者用名詞給出的“神話”(國民性神話)理解為虛構的意思 ”,在這個意義下,劉禾否定的是“國民性”存在本身還是只是“中國國民性”的荒謬?“國民性”只是一種話語建構嗎?話語之外的現(xiàn)實存在嗎?如果否定的是國民性本身,從不同國家、民族不同的文化、地理、歷史等因素出發(fā),“國民性”理論是否真的只是個“神話”?學者王彬彬提出,要否定或者質疑國民性理論,必須證明任何國家的民眾,都沒有這方面的特性。歐洲炮制出“國民性”這個概念,不可否認的是會有建立其種族和文化優(yōu)勢的目的,以便為侵略和擴張?zhí)峁├碚撘罁?jù)的意圖,但這并不能否定“國民性”本身的不合法性。
接著,劉禾用了一章對“個人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做了追本溯源的探究,“個人主義”常常被“五四”的知識分子用來反抗傳統(tǒng),但它的價值并非是不證自明的,正如李歐梵所言:“‘五四時期的個人主義只是打破舊習的一個支派。其本身并不是一個有體系的思想根基,甚亦不代表一個成熟、有系統(tǒng)的政治或哲學理論?!薄皞€人主義”話語是中國的知識分子用來操控以建立自己國家的民族理論的,她首先批評李澤厚和維拉·施沃爾茲把個人主義當作了一個給定的概念,她也不贊同“中國的個人觀是對西方觀念的扭曲”這種看法,劉禾運用歷史學的方法,將個人主義放回“五四”時期的具體歷史語境中對其進行批評考察。她以諸多民國文人的文章為例,梳理了個人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它一直被賦予不同的內涵,例如在1914年,《東方雜志》的主編杜亞泉對個人主義進行了一次重構,個人主義在這里與社會主義、儒家思想并不沖突,甚至是可以兼容的,從新文化運動到“五四”時期,為了聲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個人主義被用來與儒學相對立;在20世紀中后期,個人主義被賦予了一種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色彩,成為社會主義的對頭。當然,劉禾并未簡單地進行這種劃分歸類,她認為這其中的關系是錯綜復雜的,例如個人主義與儒學的對立時期,“個人主義的另一個對立面民族國家反倒在很大程度上被接受,成為個人主義話語的一個合法部分”。個人主義無論是和哪種中國傳統(tǒng)文化掛鉤或者對立,這實際上都是一種命名。劉禾說:“我的論點是,‘個人主義 的話語自入中土以來 ,從來就沒有過一個穩(wěn)定的意義?!泵褡逯髁x與個人主義看似對立,實則存在一種共謀的關系——解體家族主義。王彬彬在《以偽亂真和化真為偽——劉禾〈語際書寫〉〈跨語際實踐〉中的問題意識》中提到,個人主義這個概念在其發(fā)源地因為被用于不同的政治目的,其含義的混亂程度并不亞于中國,劉禾考察個人主義在中國意義的曖昧與含混時,是否忽略了它在西方的理解也是多樣的這層原因?筆者認為,劉禾在此并非是去追問“是否忠實”的問題,“研究的重點不在于漢語的譯名‘個人主義對英文individualism之本義究竟有多少‘偏離”,她所關注的是“個人主義”作為一種話語策略如何參與中國近代國家理論的過程,它在跨越語境時做了什么。如果糾結于源語文化中的概念,我們關注的依舊還是西方。
第三,劉禾還從問題層面討論“跨語際實踐”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之間的關系,“所謂文體學,在這里是指敘事修辭性寫作,它們包括小說現(xiàn)實主義的各個層面、對于內心世界的敘事重描,第一人稱語態(tài)、自由間接引語、指別成分以及性別化文本策略等”。她認為,現(xiàn)代作家,尤其是男性,在討論民族國家等話語時,存在一個明顯的盲點:性別與階級問題。當時的批評家并不是故意忽視女性問題,這跟他們文學話語中無意識的性別角色有關,“它通過抹除自我以及他人的性別特性的標志,使得一種普遍化表述的政治成為可能”。性別是顯示權力關系的主要方式,身體參與了國族主義話語,劉禾關注的是在民族建設的過程中,文學批評所具有的性別化情景和話語實踐。她認為存在的一個爭議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的男女作家在民族主義斗爭中怎樣去詮釋性暴力,她選取了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和蕭紅的《生死場》來表現(xiàn)性別是如何參與國族敘事的。
《八月的鄉(xiāng)村》講述的是農(nóng)村寡婦李七嫂的故事,她在抗日戰(zhàn)爭中被日軍蹂躪,成為受辱的犧牲品。她本人的身體成為民族國家的隱喻:中國作為女性正在被日本蹂躪,女性體驗的意義則被否認,并且因為這種特殊的歷史時期,強奸只有是外國侵略者犯下的才有意義,雖然女性也被要求參與革命,但毫無疑問,這場民族主義的革命是男性化的:“革命以后,一個錢不花,你就可以有個老婆!”這種民族革命的性別政治在諸如蕭紅和丁玲等女作家的作品中受到了抵制,蕭紅的《生死場》一直被認為觸及了民族存亡的主題,具有抗日精神以及農(nóng)民的愛國意識,但劉禾認為這是在挪用蕭紅的作品為民族主義服務,這種做法“抹除了蕭紅對于女性與民族國家思考中深刻的張力”,女性的性別消失在男性和革命性話語當中,蕭紅在《生死場》中極力描寫農(nóng)婦的身體與生育、死亡、性之間的關系,拒絕將受辱的女人比喻為國家,拒絕將女性的身體升華,因為國家的劫難無法解釋女性身體遭受的苦難,從而實現(xiàn)對“男性挪用女性身體這一策略的顛覆”,蕭紅在最后七章表明男性可以借助民族主義獲得主體地位,發(fā)現(xiàn)新的生命意義,重振他們的“男子漢”之氣,而女性是十分不一樣的,她們只有以某種方式拒絕了女性身份之后,才能為民族國家而戰(zhàn),但也無法分享那種地位和自尊。劉禾說,她并非是否認日本軍人對中國婦女犯下的罪行,而是為了說明抗日戰(zhàn)爭時期“話語實踐所證實的女性民族主義體驗的復雜性”。劉禾將以國族建構為目的的批評話語對女性話語的壓制暴露了出來,為我們思考女性身體與民族主義的關系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
結語
本書具有鮮明的跨學科特色,劉禾將語言實踐和文學實踐放在中西方的關系中進行考察,我們太熱衷于大結論,像“個人主義”“國民性”這些概念信手拈來,仿佛它們是不證自明的存在,劉禾通過對具體話語實踐的深入與細致的分析,關注了某些話語相對于其他話語是如何取得合法性地位的,這能夠我們了解話語生成的歷史過程。劉禾通過這種譜系學的研究方法,既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西方的概念如何傳入中國,如何獲得了一種真理性、權威性位置的過程,解構了我們習以為常的思維,同時也為這種我們認為是老生常談的學術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啟發(fā)我們對于那些既定的事實予以質疑和批判。由此比較文學的概念得以拓寬,“撼動了傳統(tǒng)翻譯文學研究和比較文學研究的基本套路”,得以質疑常識世界的不證自明性(皮埃爾·布迪厄語)。
我們在研究中西關系時,很容易落入西方統(tǒng)治/本土反抗這種對抗式的窠臼,注重“沖擊——回應”的模式,但劉禾從中國的語境入手,她借用斯皮瓦克的“歷史變遷論”:“……諸多變遷時刻(the moment change)應該‘多元并存(pluralized),并應該悄然設計為‘多重對立(confrontations),而非‘過渡(transtition)。它們因此或許可以從與統(tǒng)治、壓迫的歷史關聯(lián)中,予以觀察,而非在宏大的生產(chǎn)敘事(a great modes-of-production narrative)中予以觀察。”由此解構東西方二元對立的局面,也提供了批評他們的可能性,從新的角度來追問西方統(tǒng)治和反帝斗爭的價值。學者劉登翰在《雙重經(jīng)驗的跨域書寫——20世紀美華文學史論》說:“她的工作提示我們:當西方思想被翻譯介紹到中國時,這些概念被翻譯的過程既是一個傳播過程又是一個重新定義的過程,其中存在許多取舍、交鋒,而正是這些交鋒的過程決定了中國現(xiàn)代歷史、思想、文學的復雜性?!?/p>
當然,“跨語際實踐”并非無懈可擊,首先,本書存在著大量套用后現(xiàn)代話語理論的問題,名詞概念的堆砌,使得本書略顯空洞;其次,劉禾如此看重翻譯的作用,甚至宣稱“嚴格來說,旨在跨越不同文化的比較研究所能做的工作只有翻譯”,不免招致許多爭議。學者王彬彬認為:“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的變化的確是前所未有的。但這種變化不能主要歸因于翻譯,更不能完全歸因于翻譯。翻譯所起的作用當然是不可忽視的。但在造成中國變化的諸種原因中,翻譯只能是一種次要的因素?!闭缋顨W梵說的:“西方的事物、觀念的進入對晚清中國當然是一種沖擊,但同時也是一種啟迪,并不表示它直接影響到了中國的變化。投石入水,可能會有許多不同的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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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張悅,北京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