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生
習近平總書記在看望參加全國政協(xié)十三屆三次會議的經濟界委員時強調,要堅持用全面、辯證、長遠的眼光分析當前經濟形勢,努力在危機中育新機、于變局中開新局。五千年來,中華民族為何能歷經磨難坎坷而一次次化危為機?中國傳統(tǒng)歷史文化中蘊含著怎樣的化危為機的智慧?這一智慧對當今有何啟示?
《周易·系辭下》中有云:“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币馑际钦f真正具有格局和見識的人,會在事情萌發(fā)階段就預知和判斷,作出正確的應對。從“動之微”可看出,“幾”表示很渺小、不易察覺的苗頭和趨勢。所以危幾一詞最早是指禍患或災難在萌芽狀態(tài)。后來幾與機通假,危幾寫作危機,機又有表機會、機遇的義項,危機一詞在使用中就出現(xiàn)了辯證的意味。這種詞語內涵的變遷與豐富無疑提示我們危與機總是并存的,要善于在危中尋機。
遍數(shù)古往今來的無數(shù)史實,能體現(xiàn)化危為機智慧的歷史案例數(shù)不勝數(shù)。此次應《博覽群書》之約,四位學者就周初周公攝政、北魏孝文帝改革、清初康熙平三藩及晚清化解西北邊疆危機四個典型事件,揭示出化危為機的中國智慧之豐富面向和多元內涵。它們既有開國初期的乘勢而為,又有承平已久后的主動變革,還有危機四伏中反向出擊,無不是在危機中抓住了機遇,展現(xiàn)了歷史先哲們審視各自所處歷史機遇期的卓越見識。
歷史上我們能夠一次次化危為機,具體的理念方法有很多。比如首先是知勢,古人強調“察勢者明,趨勢者智,馭勢者獨步天下”,無論是在強盛、承平已久或是危急關頭,都要把握形勢,清醒務實;還有辯證,“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要被眼前的危所嚇倒,要善于發(fā)現(xiàn)幾微之處的希望;同時求變也很重要,“窮則變、變則通”,要順勢而為、乘勢而上、借勢而變。
從更深層次看,在逆境中奮發(fā)、在危機中尋求生機,是中華民族能夠五千年歷經坎坷而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這背后是由中華民族的精神品質提供著強大支撐。這些品質歷時甚久故來之不易,當被我們后人繼承弘揚。
——王學斌 (中央黨?!磭倚姓W院〉文史教研部教授、中國史教研室主任)
公元前1045年,“小邦周”攻克“大邑商”,建立周王朝。但周人的軍事、文化等實力都遠不如商,周人克商,只是殺掉了負隅頑抗的統(tǒng)治者和士卒,他們不僅要面對商遺民,還要面對與商聯(lián)盟的部族,這些勢力依然強大。武王憂心忡忡,夜不能寐,為了穩(wěn)固殷遺勢力,他只能封紂王之子武庚治理殷遺民,讓自己兄弟管叔、蔡叔“相祿父治殷”,此即文獻所載“三監(jiān)”。同時,還通過釋放箕子和被囚百姓,散鹿臺之財,發(fā)鉅橋之粟,賑濟民眾,爭取民心。雖然如此,形勢仍然不容樂觀,雪上加霜的是周武王早逝,成王尚在襁褓之中,周公無奈而攝政,這遭到了其兄弟的猜疑,他們聯(lián)合紂子武庚發(fā)動了“三監(jiān)之亂”,周王朝岌岌可危。周公英明決斷,東征三年,平定三監(jiān)及商奄之亂,隨后進行了全面的改革,最終建立了以禮樂文明為代表的、高度發(fā)展的周文明。有關這一問題,《尚書大傳》記載說“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于成王?!彪m然年代排列或有偏差,但準確地記載了周公攝政的業(yè)績。
周公攝政成為圖謀反叛之人的借口,管叔、蔡叔因未能在朝居于權力中心而散布流言,意欲反叛;紂王之子武庚見此形勢便與管、蔡聯(lián)合起來,發(fā)動“三監(jiān)之亂”,東方的商奄等部族也蠢蠢欲動??梢哉f,周王朝面臨的形勢十分嚴峻。面對這一情勢,周公做了三項重要的準備工作。
一是團結召公。根據(jù)史料所載,平叛的主力是周公和召公,他們是周王朝的政治核心。事實上,周公攝政也曾引起召公的不滿,《書序》就說“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周公作《君奭》。”《史記·燕召公世家》更加明確地記載說:“成王既幼,周公攝政,當國踐祚。召公疑之。作《君奭》?!痹凇渡袝ぞ龏]》一篇中,周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文王、武王的艱辛立國,成王時代面臨的危險局面進行勸勉,打消了召公的疑慮。最終周、召二公盡棄前嫌,齊心協(xié)力輔佐成王平定叛亂。
二是“內彌父兄”。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皇門》篇記載了周公在平亂之前對父兄、在朝大臣的動員。我們知道,周人克商,首先依靠的就是本宗族的力量,這是周族的核心戰(zhàn)斗力,根據(jù)《皇門》所載,周公的講話是從夏商興亡講起的,他提出夏商圣王之所以成功,在于“大門”“宗子”“勢臣”能夠同心同德,而夏商衰敗是因為大臣離心離德,通過正反兩方面來訓導周之宗族長、大臣等要與周王、周公齊心協(xié)力、共御外侮。
三是“外撫諸侯”。這里的諸侯主要是周人克商的同盟以及被瓦解的商同盟的部分勢力。《尚書·大誥》記載了周公對諸侯的籠絡,周公強調,周王朝建立是天命所歸,不容置疑;周公宣稱已經用文王所遺大寶龜進行占卜,獲得了吉兆。對于時人而言,天命與占卜都是重要的思想導向,周公還對諸侯進行了拉攏和“恐嚇”,使得那些“旁觀者”能夠及時地站在周人這里,形成了較強的凝聚力。
周公在遇到管叔、蔡叔聯(lián)合武庚叛亂的時候,沒有盲目出擊,而是先團結兄弟,彌合宗族,安撫諸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做好思想工作和輿論支持,進而開始討伐叛逆??梢钥闯?,身經百戰(zhàn)的周公對叛亂問題的解決有著清晰地認識,遂能采取合理的措施。
周公平叛、東征用了至少三年的時間,其間經歷了無數(shù)艱苦而慘烈的戰(zhàn)斗,《詩經·豳風·破斧》對此有著深刻的描述: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
周公東征,四國是皇。
哀我人斯,亦孔之將。
既破我斧,又缺我锜。
周公東征,四國是吪。
哀我人斯,亦孔之嘉。
既破我斧,又缺我銶。
周公東征,四國是遒。
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可以想見,如果沒有周公對兄弟、宗族和盟國推心置腹的商討而促成的團結,恐怕東征很難取得勝利??朔ド萄僦螅芄]有松懈,接著進行了“建侯衛(wèi)”“營成周”“制禮作樂”的改革,進一步穩(wěn)定周初政局。
(一)建侯衛(wèi)
建侯衛(wèi)即分封諸侯,《史記·周本紀》記載:
封諸侯,班賜宗彝,作《分殷之器物》。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襃封神農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于是封功臣謀士,而師尚父為首封。封尚父于營丘,曰齊。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魯。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鮮于管,弟叔度于蔡。余各以次受封。
司馬遷認為分封諸國是在武王時代,實則不然,武王時代的統(tǒng)治權遠未到達東方,真正大規(guī)模的分封只能在征伐東夷之后。
分封的目的首先是拱衛(wèi)周王朝勢力,如分封齊國、魯國等國。齊、魯所在的東方是商代晚期商人重點經營的區(qū)域,這里代表性的考古發(fā)現(xiàn)就有大辛莊遺址和蘇埠屯遺址,這些遺址文化面貌與商文化在許多方面保持著高度的一致,大辛莊是除安陽和鄭州之外第三個出土商代甲骨之地,蘇埠屯遺址發(fā)現(xiàn)的大銅鉞是商代最大的銅鉞之一,兩地的考古發(fā)現(xiàn)說明當時的東方是商文化的重要“據(jù)點”,戰(zhàn)略位置十分重要。除此之外,在今曲阜附近的古奄地又曾是商人都邑,根據(jù)《古本竹書紀年》所載奄作為都邑共經歷南庚、陽甲、盤庚三位商王,可以說是商族的“老窩”。商人經略東方的目的,學者或認為與掌控東方諸國有關,或認為與攫取海鹽有關,我以為實有多重因素。此一戰(zhàn)略,周人也自然洞悉,所以在周公東征后,分封多個諸侯國到東方,僅姬姓就有魯、郕、郜、曹、滕等國。
以周公為首的統(tǒng)治者也在南方建立了封國。如曾國,近年來考古發(fā)現(xiàn)了多座曾侯墓地。2009年隨州文峰塔墓地出土的曾侯與銘文記載:“唯王五月,吉日甲午,曾侯與曰:伯括上庸,左右文武,達殷之命,撫定天下。王遣命南公,營宅汭土,君此淮夷,臨有江夏。” 伯括,就是《史記》中的名臣南宮括,在周王朝中地位顯赫,可見周人對南方的重視程度。銘文告訴我們,分封曾國在江漢流域,“營宅汭土,君此淮夷,臨有江夏”,是要控制南國地區(qū)。這一區(qū)域除了曾國之外,還分封有鄂、厲等諸侯國,這都源于周初的戰(zhàn)略部署,用來防范南國淮夷。
分封諸侯的同時也遷徙了殷遺民,這是對原有殷遺勢力的分化和瓦解。如分封到魯國的有殷民六族,分封衛(wèi)國的是殷民七族,分封到晉國的是懷姓九宗,這些殷人多是以宗族的形式被遷徙,如魯國之遺民,“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丑”,保留著完整的宗族形態(tài)。這些宗族有知識、有技能,還善于政治管理,周人充分發(fā)揮了他們的作用,讓其充任中下層官吏,成為周人與當?shù)赝林g的潤滑劑。為了拉攏殷遺民,周人采取了懷柔的政策,尊重殷人原有的禮俗,如喪葬習俗中的腰坑、殉狗、隨葬品及器物組合等;在殷遺民聚集區(qū)建立亳社,尊重殷人的信仰,在魯國,直至春秋晚期亳社一直存在,2014年在陜西周原遺址發(fā)掘的鳳雛三號基址,就是殷遺民的亳社。這說明周人采取了較為寬松的政策。
對于頑固的抵抗者,周人采取了斷然措施,或殺伐或遠距離遷徙。清華簡《系年》就向我們揭示了秦人西遷之謎,解決了困擾學界多年的重要問題。其記載說:
成王伐商蓋,殺飛廉,西遷商蓋之民于邾 ,以御奴 之戎,是秦先人,世作周 。
這是記載飛廉在商亡后逃奔商奄,并策動了反叛,周公在成王命令之下征伐商奄,將部分商奄之民遷徙到西部,無疑這是出于對商奄的懲罰,也是希望他們能夠抵御戎狄,加強西部防御力量。
(二)營建成周
營建成周并非周公的創(chuàng)意,而是出自武王,《逸周書·度邑解》記載:
王曰:“嗚呼,旦!我圖夷,茲殷,其惟依天,其有憲命,求茲無遠。天有求繹,相我不難。自洛汭延于伊汭,居陽無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過于三途,北望過于有岳,鄙顧瞻過于河宛,瞻于伊洛。無遠天室,其曰茲曰度邑?!?/p>
可惜武王早逝,他的這一戰(zhàn)略目的未能實現(xiàn),周公在政治穩(wěn)定之后,開始踐行武王的構想。有關此事,周初青銅器何尊有詳細記載,銘文把成周所在之地當作“中國”(這也是“中國”一詞的最早來源),是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周人偏居西部,在王朝建立后對全國的統(tǒng)治就顯得不那么順暢,所以武王在克商班師回朝時就做好了統(tǒng)治中心東遷的打算,尤其是面對當時勢力強大的東夷,營建成周顯得尤為必要。成周的建立,不僅有利于對東方的統(tǒng)治,也有助于加強對北方、南方等地的管
理。
(三)制禮作樂
制禮作樂是周公的重要業(yè)績,但其內容不可確考。《孟子·離婁下》曾言“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笨梢钥闯?,周公制禮作樂,前提是對夏商時代禮儀文化的繼承和吸收,然后才是對“不合者”進行改造。筆者曾撰文指出,《天問》記載“到擊紂躬,叔旦不嘉”,是說周公對武王處理紂王尸骸的方式和“以人為牲”的做法并不滿意,所以他在進行“制禮作樂”時去除了這種“以人為牲”的禮俗(《出土文獻所見〈天問〉商末周初史事》)??傮w上看,周公制禮作樂遵循了“德”“敬天保民”的思想,重視民眾,同時以分封制為基礎,將宗法制度結合起來,形成了穩(wěn)固的統(tǒng)治。
周公制禮作樂,在周王朝統(tǒng)治范圍內得到了有力地支持和推行,如伯禽在魯國“變其俗,革其禮”,而在非姬姓統(tǒng)治區(qū),尤其是東夷等統(tǒng)治區(qū),也較好地執(zhí)行了周代的禮樂制度,如齊國在西周、春秋時代始終未有殉人的葬俗。當然,改革也是循序漸進實行的,不可能一蹴而就。西周中晚期,青銅酒器組合消失而代之以食器,學者認為這一變革源于周代中期的禮制改革,與周公制禮作樂無關。我們認為并不妥當,酒器組合源于商人習俗,周公雖然保留了商遺民的飲酒習俗,但對周人飲酒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尚書·酒誥》中有詳細記載,隨著時代的變化,當周人倡導的禮制文明不斷發(fā)展時,殷遺民后人想要在政治上有所追求,必須向政治核心靠攏,為此他們逐漸拋棄原有的禮儀,向周人看齊。同樣可以青銅紋飾為例,商代盛行神秘的饕餮紋,這是具有巫術、神秘特色的紋飾,與王權貴族權力的遙不可及密切相關;周初雖然延續(xù)了部分傳統(tǒng),但周人更注重用鼎、簋等青銅器的數(shù)量來區(qū)分等級,因此,隨著時代變遷,追隨權力的殷遺民也只能接受周人所制定的“禮”,以青銅器數(shù)量體現(xiàn)自己的政治地位。
周公攝政,力挽狂瀾,維護了周王朝的統(tǒng)一;通過推行系列改革,實現(xiàn)了政局的穩(wěn)定,為周代社會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周人能夠轉危為機,實賴于周公等統(tǒng)治者苦心孤詣的思索,這表現(xiàn)在:
第一,強烈的憂患意識。如前所述,周人以小邦周克大邑商,面臨的是重重危機,對此周武王、周公有著明確的認識,他們苦苦思索如何穩(wěn)定政局。在周初的文獻中常見“敬之哉”的敘述,徐復觀先生認為這是周人的憂患意識,“尤其是一個‘敬字,實貫穿于周初人的一切生活之中,這是直承憂患意識的警惕性而來的精神斂抑、集中及對事的謹慎、認真的心理狀態(tài)。這是人在時時反省自己的行為,規(guī)整自己的行為的心理狀態(tài)”。(《中國人性論史·先秦卷》)此說精確地反映了周初統(tǒng)治者的心態(tài)。
第二,以史為鑒的思想。殷周間政治力量的對比懸殊,其結果卻是商亡周興,引發(fā)了周人的省察和反思。這種反思,不僅是考察殷亡周興,連帶對夏商興亡等問題一起思考,形成了以史為鑒的思想。王國維先生的名文《殷周制度論》就是總結殷周之間制度禮俗的不同,除了兩個民族自身發(fā)展的因素外,可以看到,殷周制度的不同,還在于周人吸取商亡的教訓對相關制度進行了改造,如“周成王、周公既遷殷民于洛邑,乃追念夏商之亡由,旁設出宗子,以作周厚屏”(清華簡《系年》),實行了大規(guī)模的分封;如鑒于妲己禍商,武王提出“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禁止女子干預政事,等等。周人的許多制度,都是在借鑒商亡基礎上制定的,這種以史為鑒的思想,有力推動了周代禮樂文明的發(fā)展。
(作者系歷史學博士,現(xiàn)為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出土文獻與古文字、先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