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方廷
作為中國社會史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呂思勉在20 世紀20——40 年代撰著了大量社會史專題著作,這批著作被看成是“新史學”思潮下的重要成果,體現(xiàn)了呂先生自1920 年代開始在社會歷史學方面的銳意開拓和悉心耕耘。①王家范就評論說呂思勉“專門史的成績最顯著”。參見王家范:《呂思勉與“新史學”》,《史林》 2008 年第1 期。在這些撰著當中,呂先生對中國婚姻史的研究在同時期同類研究中獨樹一幟,②也有學者指出,1980 年代社會史研究復(fù)興之后,很少在呂思勉的研究成果上推陳出新,甚至對呂先生的研究缺乏分析和提及。參見趙滿海:《呂思勉對文化人類學的理解與運用》,《史學理論研究》 2018 年第3 期。正如先生自己所描述的那樣,他的婚姻史研究“上自經(jīng)子,中至史集,下逮現(xiàn)行法律判例,一一搜輯研究,從最古雜婚時代,以及現(xiàn)在之男女關(guān)系,論列變遷,了如指掌”③呂思勉(出版時署呂誠之):《中國婚姻制度小史》,收錄于《史學叢書》,上海:龍虎書局,1936 年。,如此寫就的“婚姻史”從表面看脫胎于傳統(tǒng)史學的典志體,但考慮到這種婚姻史研究兼具“社會學家”和“考證之家”的長處,其覆蓋的內(nèi)容及采用的方法,則又明顯超越了傳統(tǒng)史學的范圍。④李波:《呂思勉與中國通史編撰》,《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9 年第1 期。《呂思勉文集》 整理者曾特別指出這一點:“舊史都沒有專門的記載和敘述,需要作者從正史、典志等史籍中鉤稽出來,再按照新史規(guī)模和要求,以一定的系統(tǒng)加以凝聚組合?!雹堇钣累?、張耕華:《前言》,參見呂思勉:《中國社會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3 頁。正所謂“史事所以時生新解,多緣同一事實,今昔觀點之不同”⑥呂思勉:《呂著史學與史籍》,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81 頁。,呂先生的中國婚姻史撰著均采用舊史作為文獻基礎(chǔ),卻完全使用新視角和新觀點建立起整體的論述結(jié)構(gòu),尤為重視在史料闡釋的基礎(chǔ)上對舊文獻進行重新歸納和分析,從中可見先生以讀史、考史、釋史、說史作為觀察中國傳統(tǒng)社會、理解社會演變規(guī)律的基本方法。
考慮到呂先生在這一時期曾多次撰寫中國婚姻史的主題,其間更是對中國婚姻史相關(guān)論題進行了多次撰著與修訂,①王家范曾經(jīng)談到呂先生在這方面的研究最早可追溯到1925——1926 年的課堂講義,并且持續(xù)研究直到1940 年出版《呂著中國通史》(上)。王家范:《呂思勉與“新史學”》,《史林》 2008 年第1 期。如能細致考察呂先生在近二十年的時間內(nèi)研究、思考進而撰寫、修改中國婚姻史的具體情況,則可以將這一系列的中國婚姻史專題寫作,看成近代史學范式轉(zhuǎn)變時期的重要寫作實踐。本文試圖對呂思勉先生在20 世紀20——40 年代撰著的一系列婚姻史研究著作進行比對和梳理,在此基礎(chǔ)上就呂先生在中國婚姻史領(lǐng)域的研究作系統(tǒng)的討論。
呂思勉的中國婚姻史研究曾以多種形式先后多次出版:既有作為婚姻史、婚姻制度研究發(fā)表于刊物上的單篇文章,也曾多次作為專著之章節(jié)被放入冠名為“制度史”“社會史”的專門史著作之中出版,除此之外,婚姻史研究也被納入斷代史、通史著作的“典章經(jīng)制”部分??紤]到我們對先生治史習慣的認識,僅僅考察作為論文、著作出版的文獻,仍不能覆蓋呂先生婚姻史研究的整體面目。因為在所有關(guān)于婚姻史研究的期刊、專著出版之前,呂先生對婚姻史的研究及討論,最初作為大學的歷史課程講義已在學生當中流傳。②李永圻、張耕華:《前言》,參見呂思勉:《中國社會史》,第4 頁。當關(guān)注到這些婚姻史研究篇章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時,則又不難發(fā)現(xiàn),這批婚姻史研究的起點,均為呂先生以“婚姻”為專題進行分類摘抄、整理的成系統(tǒng)的札記。③關(guān)于呂先生治史之“程序”的考察,可以參考張耕華:《“新舊中西”之間的呂思勉》,《史學理論研究》 2018 年第3 期。為了深入討論呂思勉先生的中國婚姻史研究,此處簡要地對現(xiàn)在所見的相關(guān)中國婚姻史撰著進行梳理。
現(xiàn)在可考最早刊發(fā)的婚姻史研究當為《中國婚姻制度論略》④這篇涉及婚姻研究的方方面面:婚姻制度、婚姻禮俗、男女性別分工、古今婚姻觀念之別,等等。盡管呂先生在后來的著作中曾多次重撰中國婚姻史,而且不同時期的撰著間存在著語言(文言/白話)、斷代等方面的差異,但呂思勉中國婚姻史研究的基本問題視野和撰著框架,在《中國婚姻制度論略》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得相當詳盡。,此篇后收入《中國社會史》 第七章《婚姻》 ,《呂思勉學術(shù)文集》 一書所收的《古婚姻考》 僅是本篇“節(jié)錄”。⑤且標題為編者所改。參見呂思勉:《呂思勉學術(shù)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9 頁。參考《中國社會史》 編者所著《前言》 及當時學生的回憶錄,這一系列中國婚姻史研究的初稿是1920 年代為大學授課所撰寫的講義,初時取名為《國故綱要》 《國故新義》 《政治經(jīng)濟掌故講義》 等,⑥也有證據(jù)表明呂思勉用作課堂講義的中國婚姻史研究還有其他題名,參見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362——363 頁。之后又以《中國婚姻制度小史》《史學叢書》 《中國制度史》 《中國社會史》 等名,在1930 年代或作單冊發(fā)行,或與其他專題研究集結(jié)出版。綜合考察,由此可以勾勒出這一系列討論中國古代婚姻制度之書稿的出版歷次:
《中國婚姻制度小史》 ,刊于光華大學社會學會編:《社會期刊》 創(chuàng)刊號,1929 年5 月。
《中國婚姻制度小史》 ,1929 年10 月出版于上海中山書局。爾后又同國體、政體、宗族、階級4個專題一同集結(jié)成書,收錄于《史學叢書》 ,于1936 年在上海龍虎書局再次出版。⑦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380 頁。
《中國婚姻制度論略》 之后又先后被收錄于《中國制度史》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 年)及“呂思勉文集”《中國社會史》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其中《中國制度史》 書名沿襲已經(jīng)出版的5 種制度小史的成例,是為后來出版的《中國社會史》 之成熟書稿,只是“由于歷史的原因,初版《中國制度史》 對原稿作了較大的刪改”,主要刪改內(nèi)容并未影響到討論婚姻制度的這一篇。而《中國社會史》 則如編者所言:“按原稿補正了原《階級》 一章,商業(yè)、財產(chǎn)、征權(quán)、官制、選舉、刑法諸章中近代以后的敘述,及各章內(nèi)的一些分析、評論的段落?!比缡牵瑒t這一版恢復(fù)的是1936 年版(書名為《史學叢書》 )中的形態(tài),而在章節(jié)冠名上與1936 年版區(qū)別較大。
大約在1930 年代中期,呂先生對中國婚姻史研究所作的一次比較重要的推進和改動,主要體現(xiàn)在《先秦史》 的《昏制》 一章,這次修訂連帶著影響到了之后《呂著中國通史》 (下文作《呂著》 )談及婚姻的章節(jié)。筆者對比了《中國社會史》 第7 章《婚姻》 (下稱《婚姻》 )同《先秦史》 第11 章《社會組織》之第一節(jié)《昏制》 (下稱《昏制》 )的內(nèi)容,二者的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在文章結(jié)構(gòu)上,《婚姻》 一篇將“古事”同“今論”作了極為明確的切割。整篇文章先論“古事”,其內(nèi)容就是過往札記的綜合;“今論”則將矛頭直指當時婚姻制度當中仍留存的一些舊時陋習,也即呂先生所批評的“名存實亡者”和“變本加厲者”①呂思勉:《中國社會史》,第227 頁;第217 頁。。但這種“古”、“今”的切割卻不見于《先秦史》 ,相比之下,《昏制》 非但將“古事”所用的史料作了刪減,更重要的是將指向當時社會問題的批評夾雜于行文之中,將評論與史事作了更有機的整合。
《昏制》 一篇還更明確地使用了西方的社會科學術(shù)語,如“外婚”、“對偶婚”等有關(guān)婚姻形態(tài)的術(shù)語。這種用語的修訂,或可解讀為先生借助文化人類學理論將古代婚姻形態(tài)之演進加以系統(tǒng)化的嘗試,②趙滿海:《呂思勉對文化人類學的理解與運用》,《史學理論研究》 2018 年第3 期。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在對于婚姻演進之“路徑”沒有太大修正的情況下,使用表示婚姻演進階段的更為簡練的術(shù)語,恰符合《先秦史》 一節(jié)將婚姻史撰作加以提煉和簡化的修改需要。
由于《昏制》 大體上可以視作對《婚姻》 一稿的整體刪改和提煉,那么在《婚姻》 中以細致考證形式出現(xiàn)的史料辨析內(nèi)容,時常到了《昏制》 一篇則化作了直接的判斷。如談及《禮記·昏義》 所載“古者天子后立六宮”一段,呂先生對這一問題的理解,歷來認為這段“事既與經(jīng)無涉,文亦不類傳體”③呂思勉:《先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第225 頁,而判斷其為“古文家竄入無疑”④呂思勉:《中國社會史》,第227 頁;第217 頁。,且將“竄入”的矛頭直指鄭玄。所不同者在于《婚姻》 一篇在考證這一問題時,更詳論了鄭玄在注經(jīng)時“好‘據(jù)數(shù)差次’以言禮”的問題,但在《昏制》 中則僅用“穿鑿附會”一語簡要帶過,以重申《禮記·昏義》 的這段記載之不可靠。
可以看到,《先秦史》 收錄婚姻史研究的部分,與此前出版的婚姻史撰著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將“史”、“論”的關(guān)系作了重新整理,既保留了婚姻史研究所覆蓋的絕大部分論題,又力圖使全篇呈現(xiàn)為更為精煉和純粹的論證文體。以此為過渡,《呂著》 更進一步將婚姻史撰著的語言轉(zhuǎn)為白話,至此呂先生的婚姻史才在整體上變?yōu)榱恕皵⑹隽η蠖笠?,行文亦力求淺顯”的以“貫通說史”⑤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緒論》,北京:北京日報出版社,2018 年,《緒論》第6 頁。為目的的撰著。
《呂著》 中的《婚姻》 絕非此前諸種婚姻史的白話版本,與其他婚姻史撰著相比,《呂著》 的突出特點在于“多引各種社會科學成說,以資說明”⑥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自序》。,甚至行文中常見對西方人類學及其他當代觀點的辨析。如《呂著》 中論及一夫一妻家庭本非人類原始的男女關(guān)系,便特為引用李安宅所譯的《兩性社會學》 一書并對之加以駁斥,卻又認為如《兩性社會學》 一類依靠觀察猿猴家庭狀況推斷原始人類的觀察“本不正確”⑦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3 頁。。在這個意義上,《呂著》 對于西方人類學術(shù)語和理論的接受,顯然較以往更為充分及深入。其中既有像在《先秦史》 中看到的那樣,接受西方理論解釋此前未及解決之歷史問題的例子。如呂先生引用呂叔湘所譯羅維(Robert H. Lowie)的《初民社會》 來談?wù)撝袊胖阑槟贻^晚的緣由,而早在《中國婚姻制度論略》 中,呂先生談及上古晚婚的記載仍直言對此頗為不解。①呂思勉:《中國社會史》,第 213 頁;第 215 頁。此外自然也有拋棄舊說、采納新說的地方。如舊稿中提到“婚年之蚤晚,以民之財力而異”的觀點在《呂著》 中被擱置不提,②呂思勉:《中國社會史》,第 213 頁;第 215 頁。轉(zhuǎn)而以《初民社會》 中的異族案例揣測太古之時晚婚的原因。③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13 頁;第15 頁。同時西方人類學理論中的一些大膽犀利之說,如“人類的性質(zhì)本是多婚”之類的觀點在《呂著》 中亦多次出現(xiàn)。④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13 頁;第15 頁。
上述這一系列細微而深刻的變化,固然可以從史家對理論之“接受”的角度予以解釋,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呂先生長達二十多年對婚姻史的反復(fù)書寫,從表面看是不斷抽離札記內(nèi)容進行反復(fù)、多次整合和提煉的歷史寫作,更深層次的發(fā)展軌跡,則是從史料之摘抄、考證與初步梳理,朝著夾雜敘述和議論的“說史”方向的演變。正如呂先生在《史學與史籍七種》 中對“史家宗旨”一事的評論所言:“史也者,非一成不變之物,而時時在改作之中者。所謂改作,非徒曰正其誤謬,補其闕略而已。蓋其所取之材料,實有不同焉。而材料之不同,則因宗旨之不同生者也?!雹堇钣累?、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389 頁;第522 頁。照此看,婚姻史寫作的多次嬗變,確乎反映著呂先生對“歷史永遠在重作之中”一事的理解。
呂先生在20 世紀20——40 年代對中國婚姻史這一主題的寫作經(jīng)歷了比較復(fù)雜的發(fā)展、豐富與修正,這種“時時在改作之中”的歷史寫作實踐,同今人治史的志趣和規(guī)范形成了較大的反差。但也必須注意到,這批反復(fù)撰著、修改的婚姻史研究實際滿足著多種方面的撰著需求,至少十分清楚的是,一系列包含了婚姻史在內(nèi)的專題史研究,始終與先生在大學中的教學活動有著很深的淵源,而關(guān)于婚姻、家庭制度的評論,也極為鮮明地反映著先生對于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因而完全忽視歷史撰著的“外部”語境去討論先生的史學,既不符合客觀狀況,也不能準確觀察到先生史學的真正“用力”之處。
或許對于像呂先生這樣的現(xiàn)代史家而言,歷史撰著的“內(nèi)部構(gòu)造”同歷史研究的“外部語境”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達到相當深刻的程度,在這一點上,呂思勉的中國婚姻史的研究和撰著可能是相當具有代表性的一個例子。
眾所周知,呂思勉的史學研究始于先生長期摘抄札記的習慣。呂先生在《燕石札記·自序》 中如此說道:“予小時即有札記,迄于今未廢,閱時既久,積稿頗多……僅因友人主編雜志索稿,或?qū)W校生徒質(zhì)問、發(fā)篋整理,間或成篇而已?!雹蘩钣累?、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389 頁;第522 頁。呂先生的治史方法大體上以讀史料、寫札記和做長編為基礎(chǔ),按照自己設(shè)計的史著結(jié)構(gòu)展開史料匯編和考證的工作,⑦張耕華:《“新舊中西”之間的呂思勉》,《史學理論研究》 2018 年第3 期。而是否圍繞已有札記的“積稿”撰寫成文則常有其偶然性。⑧楊寬:《呂思勉先生的史學研究》,《中國史研究》 1982 年第3 期。且以1920 年代到1930 年代呂先生的婚姻史撰著而論,其中有一半內(nèi)容為呂氏抄錄其筆記、札記編纂而成,明顯作為婚姻史研究專題而被抄錄的札記篇章總計有五篇:《合男女頒爵位必當年爵義》 《娶于異姓所以附遠厚別義》 《昏年考》 《原妾》 《釋夫婦》 。以上五篇作為呂先生的讀書札記悉數(shù)收入《蒿廬札記》 中出版。①后隨《呂思勉遺文集》、《呂思勉讀書札記》(上)先后兩次出版,分別參見呂思勉:《呂思勉遺文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年,第569——580 頁;呂思勉:《呂思勉讀書札記》(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271——281 頁。早期婚姻史撰著一半以上篇幅由這些札記構(gòu)成,這種史學書寫體例在呂先生歷史著述中極為常見,張耕華先生稱其為“史鈔體”:“這種系統(tǒng)的‘抄史’,系統(tǒng)的梳理和考證,整體上又按撰史的規(guī)模來建構(gòu)框架,實在是為進一步撰寫融會貫通式的通論性著述做好了準備。”②張耕華:《如何弘揚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編纂學之探討——以呂思勉編纂〈秦漢史〉為導引》,《南國學術(shù)》 2017 年1 月。在早期史鈔體歷史撰著中所保留的札記,其內(nèi)部通常保留了大量與某一問題有關(guān)的史料,再輔以系統(tǒng)縝密的“考史”,共同支撐起札記的基本內(nèi)容。初時,呂先生毫不避諱文中大量專題考證內(nèi)容源自于過去的札記,甚至在行文中也對此事作了詳細交代。③這一點亦見于《大同釋義》,參見呂思勉:《呂思勉遺文集》,第181——182 頁。例如,在引用《合男女頒爵位必當年爵義》 一篇時,正文就以“予昔撰經(jīng)義,于此頗有發(fā)揮。今錄其說如下。原文曰:……”起首作為提示,④呂思勉:《中國社會史》,第206 頁;第208 頁。而在引錄全文之后又特為附上解釋:“以上錄舊作《合男女頒爵位必當年爵義》 ?!雹輩嗡济悖骸吨袊鐣贰?,第206 頁;第208 頁。其他編進早期婚姻史撰著中的札記,在其段落前后均有與之類似的說明文字,在爾后出版的書稿中也保留了這些內(nèi)容,只是在出版時將此類解釋放在“注釋”中。
史鈔體最重要的特點在于,“抄”與“考”既不是歷史研究的終點,更不是治史的目的所在。事實上,“考證”與“敘述”二者并重而兼長,⑥金毓黻對呂先生的《高中本國史》有著極高的評價,認為其“一長于考證,一長于敘述”,參見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438 頁。或許更能準確描述呂先生歷史撰著的基本特色,其中所謂的“敘述”也并不只是“求得正確之事實”的歷史描述,而更接近于透過史料去歸納歷史發(fā)展的“公理”⑦呂思勉演講、卞鴻儒等整理:《整理舊籍的方法》,參見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259 頁。,既然“敘述”的目的是對歷史規(guī)律作出歸納和判斷,那么就很難排除掉帶有史家強烈個人主觀意見的評論。因而在“史鈔”特征極為突出的早期婚姻史撰著中,先生先用札記匯編的方法構(gòu)筑了婚姻制度發(fā)展的“古事”,之后留出篇幅專門用作“今論”,之后針對婚姻史的修改、重寫,看起來也更加突出了史家“評論”在整體婚姻史撰著中的分量。
照此看,如要準確概括呂思勉的中國婚姻史撰著的特色,或許可以稱之為是一種將“抄”“考”“評”三種方法加以融匯使用的歷史寫作。事實上,在歷史研究中強調(diào)并突出個人針對歷史、現(xiàn)實的評論,同樣是先生在歷史教學中一以貫之的主張。前已述及,呂先生初期的婚姻史撰著是在1925——1926 年給滬江、光華大學歷史系學生授課時的講義。⑧王家范:《呂思勉與“新史學”》,《史林》 2008 年第1 期最開始的一批婚姻史撰著大體上保留了講義的特征,將按照專題歸納起來的讀書札記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修訂,擴充編寫為供課堂使用的歷史學講稿。同時從先生對撰著的修訂也可看出教學與研究之間的互動,也即“通過長期的教學實踐,不斷加強研究,修改講稿,使逐漸成為高質(zhì)量的著作”⑨楊寬:《懷念呂思勉先生》,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421 頁。。但從許多方面的信息可知,呂先生很少真正圍繞講義授課。楊寬就曾經(jīng)回憶,呂先生甚至經(jīng)常只帶著幾本古書上堂,“講義是準備學生自學和掌握系統(tǒng)知識的,堂上講課,只作重點闡釋,講自己的心得體會”⑩楊寬:《懷念呂思勉先生》,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421 頁。。換言之,在先生的教學實踐中,講義內(nèi)容與堂上講授并不完全一致,因為在講義寫完之后,先生對某一專題的思考并未就此中止,于是在課堂上往往不拘講義內(nèi)容而“按照自己最新的見解講授”?葉自半:《憶誠之先生》,參見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533——534 頁。,所聚焦的也多是“政制史、文化史的系統(tǒng)發(fā)展及前代政治之亂的關(guān)鍵原因和得失”,更難能可貴的是,先生常能在“引證充分,見解精辟”的同時,將講授同“聯(lián)系時局”相結(jié)合。①陳祥耀:《呂誠之先生在無錫國專講課簡記》,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607 頁。
這種強調(diào)從歷史研究中凝聚史識、強調(diào)變通古今的教學方法,與先生在婚姻史研究中所體現(xiàn)的治史趣味高度一致,因而歷史的研究與教學,最終都需要不斷指向?qū)ΜF(xiàn)實社會問題的深度思考。又參考先生在20 世紀二三十年代講授社會史、文化史、中國通史等課程時的命題,其中大量考題均與婚姻史有關(guān):“女權(quán)在低級農(nóng)業(yè)社會中,最為發(fā)達,其故何在?”“現(xiàn)代婚姻為個人之事,古代婚姻為家族之事,其故何在?其利弊若何?”“文明進步則婚姻年齡漸遲,甚且有獨身者,其利弊若何?如謂有弊,當何以救之?”“或謂社群制度為女子之友,家庭制度為女子之敵,其說若何?”“同姓不婚之理安在?與近親結(jié)婚,是一是二?”②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449——454 頁。——通過這種教學,學生所學得的絕不只是具體的歷史知識,而是將廣博視野和細膩論證相結(jié)合之后所形成的理解古今之事的觀點,③參見張芝聯(lián)在《從“通鑒”到人權(quán)研究(代序)》中的回憶,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534 頁。其基本立場就是用現(xiàn)代的新眼光、新觀念,去理解、分析歷史問題和社會問題。
既然先生的歷史撰著同高校的歷史教學密不可分,則歷史寫作同歷史教育在傳播新學術(shù)、新思想及新觀念上也理應(yīng)是一致的。④關(guān)于呂先生在私立大學有志倡導、傳播新學術(shù)、新思想與新觀念,可參見張耕華:《呂思勉何以半生株守在光華》,《南方周末》2020 年12 月17 日。由此看呂先生的婚姻史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顧頡剛對先生通史撰著的評價,是“純從社會科學的立場批評中國的文化和制度”⑤顧頡剛:《中國當代史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86 頁。,但批評首先應(yīng)建立在理性的觀察之上,然后再用以理服人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于是,對于新思想、新觀念的傳播而言,采用何種方式來“表達”同樣重要。從這一點出發(fā)回看呂先生婚姻史撰著的幾次對文稿的修訂,在從課堂講義轉(zhuǎn)變?yōu)檎匠霭嫖锏倪^程中,先生作了多次格式和行款的修訂,這些修改主要包含了三個方面:
1. 明確區(qū)分了正文與注釋。
2. 調(diào)整舊稿中不合適的句讀,并將標點更新成為新式標點。
3. 為新出版物撰寫“提要”等部分。⑥見于1936 年收錄于《史學叢書》中出版的《中國婚姻制度小史》。
這一系列在文章格式、行款上的調(diào)整,使文稿日趨符合現(xiàn)代學術(shù)文體規(guī)范,顯然也極大地方便了讀者的閱讀。⑦呂先生在歷史編纂體例上的新改革和新探索可參見張耕華:《呂思勉與20 世紀前期的新史學》,《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3 年第1 期。
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改變,仍當屬采納白話文撰寫社會史、文化史的嘗試。白話撰史使得新觀念、新思想的傳播變得更為直接且便利。呂先生認為“人之言語,固所以代表思想,然人之思想實亦藉言語構(gòu)成”⑧呂思勉:《再答振甲君的一封信》,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247 頁。,甚至在20 世紀初,呂先生就視白話為一種新穎且可以將學術(shù)思想通俗化的學術(shù)語言,⑨1920 年呂先生撰《新舊文學之研究》就曾談及自己對新舊語言的態(tài)度,而同年10 月到11 月之間,呂先生也和學生多次書信探討國語問題。參見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243——248 頁。尤其強調(diào)“文字艱深之弊”除去以后對“教育易于普及”、學術(shù)程度提高的重要貢獻。⑩呂思勉:《三十年來之出版界(一八九四至一九二三)》,其文節(jié)錄收錄于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305 頁。對此先生在《呂著》 的“緒論”中也特別提到了白話通俗文化史“亦頗可作一般讀物”。
因而呂先生的婚姻史撰著的“內(nèi)部構(gòu)造”表現(xiàn)為“抄”“考”“評”三者的疊加,其中“抄”“考”二者大體是先生治史之習慣在文稿中所留下的痕跡,而“評”的內(nèi)容及所指尤見其個人特色。當引入歷史研究的“外部語境”來觀察這種撰史方法,則能更清楚地看到史學研究與歷史教學、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深刻共鳴——史學既是為了求得真知,更是為了倡導新識。因而由“抄”“考”“評”的方法凝聚起來的是一種真正的“新史”:既要以新觀念、新思想去觀察和評價整個社會,也必須用新語言、新體例來書寫作為整體的中國文化。
用現(xiàn)在的歷史學斷代慣例看,呂先生的婚姻史研究在分期上應(yīng)歸入先秦時段,所考證的“古事”集中在上古三代之事。呂先生的大部分社會史乃至通史每每以“婚姻”為論著的開篇,①黃偉:《呂思勉的社會史研究》,《史學史研究》 2008 年第1 期。這不僅反映了婚姻史專題在整體社會史、制度史研究(也即所謂“典章經(jīng)制”之學)中的突出地位,更關(guān)鍵的是,婚姻在呂先生整體史學體系中,被理解為是一種締造了人類社會的早期制度。呂先生在《白話本國史》《呂著中國通史》 《先秦史》 等著作的開篇慣常以探討“社會組織”作為開始,而“婚姻”在呂先生的撰史序列中,正是作為“社會組織”出現(xiàn)之由來、甚至是作為古代社會的“前史”出現(xiàn)的,婚姻史之后通常緊接著出現(xiàn)的就是宗族制度。這一點在《大同釋義》 中說得非常清楚:
宗法是幾經(jīng)進化后的制度;要明白宗法,必先知道宗法的由來,有必要追溯到社會原始的狀態(tài)。社會原始的狀態(tài)是怎樣的呢?人類當原始時代,是無組織可言的。②收錄于呂思勉:《呂思勉遺文集》,第180——181 頁。
也就是說,呂先生所理解的人類社會絕非憑空產(chǎn)生的事物,而是經(jīng)歷了復(fù)雜發(fā)展之后形成的文明產(chǎn)物。社會作為一種“組織”,必定由“無組織”狀態(tài)發(fā)展而來,研究早期婚姻史正是為了解釋人類社會組織從“無”到“有”的發(fā)展過程。呂先生每每引用《易》 經(jīng)中“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一段。盡管呂先生也批評這種“古代哲學家所推想的社會起源”,但值得注意的是,只有《易》 經(jīng)的這段話才將“婚姻”描述成由“個體”通向“社會”的制度性樞紐,而這種對于婚姻之本質(zhì)和社會功能的理解,與傳統(tǒng)中將婚姻界定為“合二姓之好”的說法有著明顯的不同:《易》 經(jīng)的觀點強調(diào)婚姻在宇宙生成及社會形成過程中的功能,婚姻帶來的男女結(jié)合要先于家庭組織的誕生;“合二姓之好”說則把婚姻看成是不同家庭彼此之間編織與拓展社會網(wǎng)絡(luò)的手段,在此處,家庭的出現(xiàn)要優(yōu)先于婚姻。從這點也可以看到,呂先生所撰婚姻史的一條脈絡(luò),就是勾勒出人類社會如何通過“男女之媾合”得以“組織化”的過程,所以“言社會組織者,必始男女”③呂思勉:《中國社會史》,第206 頁。,原因正在于此。
這種針對“婚姻”及“婚姻史”的獨特定位,決定了呂先生所描繪的婚姻史勢必更側(cè)重于制度演進和社會變化的那一面,在這個意義上,呂氏的婚姻史固然受到了西方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啟發(fā),但事實上呂先生尤為重視使用“鳥瞰之法”觀察中國社會,也即一種探討“以前是怎樣一個經(jīng)過,現(xiàn)在是怎樣一個情形,為什么有此經(jīng)過,成此情形”的社會史研究。對“社會不是恒常不變之物”的強烈關(guān)注又往往集中于秦漢以前,因為呂先生認為“社會的變遷,則實以三代以前為烈”、“東漢以后的社會,根本上無大變遷”。唯有基于“動態(tài)”的歷史觀念去熟悉秦漢以前的歷史,去“略知現(xiàn)狀的所以然”①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6 頁;第2 頁。,才能得出“亦可見得社會本來不是如此”的判斷,這樣既能避免用傳統(tǒng)的眼光去讀史閱世,也就更有可能去思考社會變革的可能契機。
所以從整體上看,呂先生試圖用超出傳統(tǒng)史學的“會通”視角來研究“婚姻”這一對象:既強調(diào)圍繞特定專題對既往事實的搜集、整理和分析,②虞云國:《論呂思勉的新史學》,《歷史教學問題》 1998 年第2 期。而又始終秉持“不論古今、不拘門戶、眾采博取”③王家范:《呂思勉與“新史學”》,《史林》 2008 年第1 期。的態(tài)度,從而將“婚姻”這樣一個特定的專題領(lǐng)域作了有針對性的拓展。只有這樣才能透過紛繁復(fù)雜的史料,對過去和現(xiàn)在的社會進行“綜合觀察”,再糅合以“抄”“考”“評”的方法來實現(xiàn)“會通眾事而得其公例”的撰史意圖。呂先生的婚姻史有機地將史料考證、歷史撰寫及社會評論相兼容,從根本上說已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史學著作,同現(xiàn)代學術(shù)論文的規(guī)范相比也只保留了一分“形似”④從數(shù)量上看,呂先生所撰寫的“論文”并不多。楊寬曾經(jīng)回憶道:“呂先生不是有求必應(yīng),答應(yīng)寫稿是有選擇的,力求符合自己的研究志趣和預(yù)定計劃?!奔幢闶且允封n體寫成的論文也為數(shù)不多,很少“為做論文而寫論文”。參見王家范:《呂思勉與“新史學”》,《史林》 2008 年第1 期;張耕華:《如何弘揚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編纂學之探討——以呂思勉編纂〈秦漢史〉為導引》,《南國學術(shù)》2017 年1 月。。
但必須指出的是,將婚姻史放置在先生的史學研究中來看確實相當特殊。首先,婚姻史是呂先生少有探入史前史研究的領(lǐng)域,面對史料匱乏的史前時期,先生自己也常感嘆“此前的史料,所傳太少了”⑤呂思勉:《大同釋義·序》,收錄于呂思勉:《呂思勉遺文集》,第149 頁。。因而在這個部分的研究中,比之去考訂史料是否確鑿,呂先生更關(guān)注的是如何借助西方社會科學對史前人類社會組織的“發(fā)見”⑥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6 頁;第2 頁。,去解釋人類社會組織在幾千年前的巨大變革。⑦呂先生對于理論在何種范圍和程度上能用于解釋中國歷史顯然頗有自覺。但與史實相符之理論能否用于解釋則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參見張耕華:《呂思勉與唯物史觀》,《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3 年第6 期。其次,婚姻史研究極為鮮明地凸顯著先生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讀過先生婚姻史撰著的人應(yīng)該都會注意到,先生貫通婚姻史的一條重要脈絡(luò),在于整理出了男女兩性之間如何“自氏族時代以后,即已漸失其正?!钡难葑兪?。⑧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19 頁。最終歸結(jié)起來,呂先生以為在歷史上造成性別不平等的原因有三:“由權(quán)力”、“由族制”、“由生計”⑨呂思勉:《中國社會史》,第223 頁。。
此種針對傳統(tǒng)社會中男女不平等的批評,很大程度上源于先生對社會現(xiàn)實的觀察。早在1920 年代,先生的多篇文字就涉及了抨擊封建家族制度、力倡男女平等的主題。舉例而言,1920 年前后,先生在《沈陽高師周刊》 上讀過《一個不幸的娘們》 之后,注意到女性一旦能夠自食其力、便不再愿意與男子結(jié)婚的現(xiàn)象,由此感觸頗深地談到,傳統(tǒng)女性地位低下的原因之一,就來自于封建家庭關(guān)系帶來的不公平的經(jīng)濟組織。⑩呂思勉:《〈一個不幸的娘們〉跋》,參見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235——236 頁。爾后這一觀察到了婚姻史撰著中,就成了對“由生計”所造成的性別不平等現(xiàn)象的批判。先生相信,性別問題正是社會組織在整體上缺乏“公道”的表現(xiàn)。?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19 頁。
所以婚姻史在呂思勉先生的整體史學建構(gòu)中具有極不同尋常的意義。作為中國封建家庭制度之“前史”的婚姻史,既是對落后的社會組織關(guān)系何以形成、發(fā)展的解釋,同樣也預(yù)示了停滯千年的社會仍存在著徹底變革的希望。而不管是對性別不平等狀況的揭示,還是對封建家庭制度的批判,先生所寄托的社會變革始終落實到了“中國人個性之實現(xiàn)”?呂思勉:《駑牛雜談》,參見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269——271 頁。。既然傳統(tǒng)家庭組織已經(jīng)不適宜于時代的需要,那么它便只是施加在個體身上的“枷鎖”,也就成了“不是怎么值得維系的東西”。同樣,附系于家族制度之上的傳統(tǒng)“五倫”倫理,也已經(jīng)是一種“太陳舊而不適合”的“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那么面對一個已經(jīng)天翻地覆的現(xiàn)代社會,就應(yīng)當追求新的“做人之道”,塑造一種全新的倫理。這種新倫理期待“小的、自私的、自利的組織”為“大的、公平的、博愛的制度”①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19 頁。所取代,并要求“人人自視為世界之一員”、“人人自視為國家民族之一員”——只有通過正確的教育才能造就這種開明的“公眾”②呂思勉:《呂思勉論學叢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423——424 頁。??梢钥吹?,在具有批評性質(zhì)的史論背后,呂先生所向往的是一種“寬平坦蕩,個人與總體直接”的理想社會組織形態(tài)③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19 頁。。至此,以先生的“不急用”之法讀書、治史,才最終顯出了“大用”。
呂思勉的婚姻史研究最早見諸先生以“婚姻”為專題撰寫的讀書札記,之后根據(jù)大學授課需要,將札記內(nèi)容貫穿、編纂成講義,最后成形的婚姻史撰著則又經(jīng)過數(shù)次不同程度的改寫、修訂而在多種出版物中刊行。于是以多種形式出版婚姻史,如實記錄下了先生如何在多重工作中不斷豐富、完善對上古婚姻問題的思考。比較這批發(fā)表于不同出版物中的婚姻史撰著,不僅可以分析不同時期先生對具體歷史問題的理解,也能看到在對史學撰著之內(nèi)容與形式不斷調(diào)整中,史家反復(fù)嘗試以最為恰當、合理方法鍛造和凝聚“新史”的努力。
從整體上看,呂先生通過“抄”“考”“評”結(jié)合的方法,有機糅合了社會科學和考證之學,將傳統(tǒng)被歸入“典志之學”的婚姻史研究,轉(zhuǎn)變?yōu)橐孕掠^念、新思想去解釋歷史的現(xiàn)代史學著作。呂先生將婚姻史研究放置在上古三代時期,將婚姻看成史前人類組織不斷演變和發(fā)展的奠基性制度,由此探討以家族組織為基礎(chǔ)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得以形成的基礎(chǔ)。在西方社會科學思想的影響下,呂先生筆下的婚姻史演進,既引向了傳統(tǒng)封建家庭組織的形成,也被看成是造就兩性不平等的根源,因而,通過婚姻史所描繪的,是一段人類漸失“大同社會”、漸趨于阻滯人性的“過去”,但也正因婚姻制度經(jīng)歷了復(fù)雜的嬗變,這段作為社會組織、家庭制度之“前史”而被寫就的婚姻史,本身也昭示著人類社會處在不斷發(fā)展和變化之中的本質(zhì)。
呂思勉先生曾提出史家的責任是“再造已往”④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年譜長編》,第521 頁。。所謂“再造”,實則指示了一種完全新的史學觀念:史學固然應(yīng)當在搜求既往事實的基礎(chǔ)上解釋現(xiàn)在的社會,同時史學也應(yīng)當具有“推測未來”和“指示以進行途徑”的功能⑤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2 頁。。在這個意義上,像此處提到的婚姻史一類的歷史研究,就絕不單純是對“過去”的全盤知識性的把握,而是內(nèi)在地具備了試圖去改造和變革社會的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