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紳士、名士、斗士與流氓
——知識人的內(nèi)戰(zhàn)與“文化慣習”的沖突(1924—1926)

2021-04-17 07:49:29許紀霖
關鍵詞:語絲名士紳士

許紀霖

五四的新式知識人,在1910 年代發(fā)起了一場新文化運動,然而,這批曾經(jīng)在同一個壕溝里向傳統(tǒng)舊學并肩作戰(zhàn)的同道,進入1920 年代之后步入了分岔之路。其中,最大的分歧有兩條脈絡,一條是問題與主義之爭,相信救世之道在于解決具體社會問題的,后來趨向了溫和的自由主義;而堅信通過皈依主義、全盤解決中國危機的,隨之走上了激進的革命道路。另一條分歧的脈絡,在依然堅守啟蒙理想的知識人中間?!缎虑嗄辍冯S著陳獨秀遷到上海、變?yōu)橹泄驳臋C關刊物之后,京城知識圈中,繼承《新青年》啟蒙傳統(tǒng)的雜志,最有影響的,當為《語絲》與《現(xiàn)代評論》。這兩群知識人雖然同以啟蒙者自命,卻產(chǎn)生了嚴重的對立,一半的精力用來打內(nèi)戰(zhàn),其中有很多意氣的成分。

值得追問的是,在語絲派與現(xiàn)代評論派分歧的背后,究竟意味著什么?以往不少的研究將二者的分歧,從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解讀為激進主義與自由主義之間的沖突,這固然不錯,然而,知識人的內(nèi)部分化,不僅是政治的,也是文化的;有時候文化氣質(zhì)的不同,要比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更能導致情緒上的對立。這兩份雜志,雖然活躍于國民大革命早期,但兩派知識人依然堅守啟蒙的初衷,并不熱衷皈依什么主義,更對政治本身保持警惕的距離。顯然,彼此間的爭論,文化上的相互鄙視要遠遠高于政治之間的分歧。

本文將從這一特定的問題意識切入,透過激烈爭論的表象,研究語絲派與現(xiàn)代評論派知識人背后的“文化慣習”差異,如何形成了名士與紳士之間的不同格局,二者處于什么樣的歷史文化延長線上,他們與學術體制存在著什么樣的關系;其次,分析在語絲派文人內(nèi)部,作為名士的周作人與作為斗士的魯迅又有什么樣的微妙差別,釀成了之后進一步的分歧;第三,魯迅在《語絲》之外與高長虹等合作創(chuàng)辦《莽原》,更激進的狂飆青年又如何攻擊周氏兄弟,試圖從五四老師一代手中奪過輿論的話語權。1920 年代中期啟蒙知識人內(nèi)部這些劇烈的分裂與對抗之中,鮮明地呈現(xiàn)出紳士、名士、斗士與流氓的不同面相。

一 出身、場域以及與體制的關系

《語絲》與《現(xiàn)代評論》,都是在1924 年底創(chuàng)刊,幾乎同時誕生。這兩家雜志的精神趨向,都繼承了五四的啟蒙傳統(tǒng),有一些共通之處。其中,最重要的,是對中國國民性的批評。《現(xiàn)代評論》的主將陳源在《西瀅閑話》中有多篇諷刺中國國民的文章,語言極其刻?。骸爸袊擞肋h看不見自己的尊容。自己的軍閥每年殺人遍野,大家也一聲不響。一旦外國人殺了幾十個中國人,便全國一致的憤慨起來?!?1)陳西瀅:《多數(shù)與少數(shù)》,姜振昌、莊偉編:《“西瀅閑話”及其他》,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6 年,第53 頁。他還挖苦小市民根深蒂固的奴性,說滬案(五卅慘案)的時候全國總罷市,北京沒有一個鋪子關門,也沒有一個店下半旗,“然而只要警察下一個命令,家家今天就可以掛上五色旗,明天就可以掛上龍旗”(2)陳西瀅:《智識階級》,姜振昌、莊偉編:《“西瀅閑話”及其他》,第56—57 頁。。幾乎與此同時,《語絲》刊登了林語堂致錢玄同的信,林語堂咬牙切齒地說:“今日談國事所最令人作嘔者,即無人肯承認今日中國人是根本敗類的民族。無人肯承認吾民族精神有根本改造之必要?!卞X玄同回信表示贊同:“真是一針見血之論,我的朋友中,以前只有吳稚暉、魯迅、陳獨秀三位先生講過這樣的話?!?3)林語堂與錢玄同的通信,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6 年,第146、150 頁。語絲派與現(xiàn)代評論派在“群氓”面前,都有一種傲慢的精英意識,代表著五四知識人共通的精神趨向。

然而,到了1924 年的五四末期,已經(jīng)與新文化運動早期迥然異趣,舊學的敵人已經(jīng)被打敗,輿論的話語權轉移到新派手中,隨著新學的引入和海外留學生的回歸,各種互相沖突的主義、思潮進入中國,新派知識人的隊伍也開始龐雜、多元,于是,啟蒙陣營之中“態(tài)度的同一性”日趨稀薄,而相互之間的分歧開始表層化,話語權的爭奪,從新派與舊派之間,轉移到啟蒙派內(nèi)部。于是《語絲》與《現(xiàn)代評論》,成為了京城知識人的主戰(zhàn)場。

這兩家雜志,都拒絕標榜任何主義,在思潮上也有兼容并包的大度,周作人為《語絲》擬的《發(fā)刊辭》聲明:“我們并沒有什么主義要宣傳,對于政治經(jīng)濟問題也沒有什么興趣,我們所想做的只是想沖破一點中國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昏濁停滯的空氣?!?4)周作人:《發(fā)刊辭》,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1 頁。這種表白有鮮明的五四遺韻,的確,語絲派的核心作者群很多就是原來《新青年》、新潮社的成員:周氏兄弟、俞平伯、陶孟和、劉半農(nóng)等,他們所繼承的,是五四的“自由思想”和“獨立判斷”(5)周作人:《發(fā)刊辭》,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1 頁。。無獨有偶,《現(xiàn)代評論》在《本刊啟事》中也宣稱:“本刊的精神是獨立的,不主附和;本刊的態(tài)度是研究的,不尚攻訐……本刊同人,不認本刊純?yōu)楸究酥搲?,而認為同人及同人的朋友與讀者的公共論壇?!?6)《本刊啟事》,《現(xiàn)代評論》第1 卷第1 期,1924 年12 月13 日出版。

既然不以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為旗幟,又都以自由與獨立為標榜,向各種歧見開放,那么,他們的真正分歧究竟在哪里呢?

在我看來,語絲派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核心分歧,在于“文化慣習”的不同?!皯T習”(habitus),是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提出的概念,與習慣(habit)不同,所謂的“慣習”是某個共同體成員在長期的共同社會實踐中所形成的高度一致、相當穩(wěn)定的品位、信仰和習慣的總和,是特定共同體的集體認同和身份徽記,也是其內(nèi)部整合和區(qū)別于其他共同體的最重要標志。(7)“慣習”是一個從文化而非從政治或社會定義的概念,因此,本文更愿意將之理解和表述為“文化慣習”。語絲派與現(xiàn)代評論派之所以對立,主要不在于意識形態(tài),而是各自的共同體所形成的“文化慣習”不同。

簡單地說,現(xiàn)代評論派知識人的“文化慣習”是紳士型的,語絲派知識人的“文化慣習”是名士型的。兩個雜志的沖突,正是兩種“文化慣習”的對抗。

“文化慣習”的形成,與不同的場域有關。布迪厄認為:“在高度分化的社會里,社會世界是由大量具有相對自主性的社會小世界構成的,這些社會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邏輯和必然性的客觀關系的空間。”(8)參見[法]布迪厄、[美]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鄧正來校,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 年,第163—186 頁;第134 頁。這些一個個相對自主的社會小世界就是場域。場域是一種關系網(wǎng)絡,是各種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之組合。在這些關系網(wǎng)絡中,每個場域都有自己運作的支配性邏輯。要了解兩派知識人不同的“文化慣習”,首先要認識他們各自所活動的場域。語絲派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差異,在于他們與學術體制的關系,前者的場域在體制之外,而后者的場域在體制之中。

這里說的體制,并非政治體制,而是知識人所棲身的學術文化體制。在傳統(tǒng)中國,知識人活動的場域,乃是以科舉體制為核心的知識—政治系統(tǒng),知識人只有獲得功名,特別是舉人、進士以上的高級身份,方能成為士大夫,進入這個體制。這個士大夫體制,奉圣人的經(jīng)義為經(jīng)典,有共同的價值觀;以綱常名教為尺度,有內(nèi)外的交往規(guī)則;以詩書琴畫為中心,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品位。長期在士大夫群體中浸潤的讀書人,在半封閉的場域中逐漸熏陶出士大夫的“文化慣習”。從漢代的儒生到宋元明清的道學家,都具有一脈相承的正統(tǒng)士大夫的精神氣質(zhì),可以將之理解為是一種紳士風度。

與紳士形成對比的,是另一種名士的氣質(zhì)。所謂名士,也是正途出身,只是少了一點正統(tǒng)士大夫的方巾氣,多了一點文人的瀟灑自然、風流倜儻,最典范的如魏晉的竹林七賢,越名教而任自然,有狂狷豪放之氣。他們有士大夫的身份,卻不屑于在體制內(nèi)部的場域活動,更愿意在山野自然或江南園林喝酒吃肉、撫琴低吟,創(chuàng)造一片個人自由的小天地。從魏晉的嵇康、阮籍,唐代的李白、李賀,明末的李卓吾、公安三袁,到清朝的袁枚、龔自珍,在中國歷史當中串聯(lián)起了一條與紳士迥然不同的精神脈絡,所謂的名士風度、名士派頭,指的就是這種與正統(tǒng)道學家對峙的“文化慣習”。

1905 年科舉制度廢除之后,傳統(tǒng)的士大夫體制轟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現(xiàn)代的學術知識體制。然而,作為兩種不同的“文化慣習”,卻以新的方式延續(xù)下來,演化為新紳士和新名士,新紳士的活動場域主要在大學體制內(nèi)部,而新名士雖然也不乏大學教授的職業(yè),卻身在曹營心在漢,更多地以文人的身份在學術體制外的民間報刊上獲取文化的象征資本。

五四的新文化運動如同法國的啟蒙運動一樣,其實是一場文人的運動,雖然《新青年》的核心作者大都是大學教授,但除了胡適、高一涵等個別人在國外受過嚴格的學術訓練之外,大部分人都是半路出家,像他們的前輩梁任公一樣,都是以文人的風格譯介西學、指點江山。《語絲》被認為是《新青年》的繼承者,部分也是因為這種文人論學、文人論政的話語傳統(tǒng)。曹聚仁說:“在五四文化運動低潮之際,《語絲》是填上了《新青年》的地位了?!?9)曹聚仁:《魯迅評傳》,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9 年,第80 頁。語絲派中,一部分是學術體制中的名士:周作人、錢玄同、林語堂、劉半農(nóng)、俞平伯、江紹原等等,另一部分是職業(yè)編輯或自由撰稿人,比如川島(章廷謙)、章衣萍等等,還有在教育部擔任僉事的魯迅。無論在學術體制內(nèi)外,語絲派諸君都有共同的文化徽記:名士派頭。

然而,到了1920 年代以后,一批拿了“庚子賠款獎學金”或者自費出國留學的,紛紛拿了歐美洋學位回到中國,這是五四前期沒有出現(xiàn)過的現(xiàn)象?!冬F(xiàn)代評論》的核心作者王世杰、陳源、徐志摩、周鯁生、錢端升、陶孟和、楊振聲、李四光、陳翰笙都是任教于北京大學的海歸。這些喝過洋墨水的專家學者,與語絲派那些短期求學日本的“土鱉”教授在精神上截然不同,他們深受中西主流文明的熏陶,厭惡玩世不恭的名士派頭,身上既有儒家士大夫的道學家遺韻,也有西洋文明的紳士氣質(zhì)。這些西洋的留學生們,很多是拿了“庚子賠款獎學金”,生活比較優(yōu)裕,不像語絲派文人當年留學日本時混跡于底層,吃過苦,受過累。楊振聲留學哥倫比亞大學的時候,曾經(jīng)在給胡適的信中寫道:“美國文化已足以與歐洲比并,一般人民又多安富尊榮,所以此處學生的生命較為安泰。來此留學之中國學生,久居樂土,幾忘中國所處之地位與一般學生奮斗之艱難矣!”(10)楊振聲致胡適(1920 年7 月18 日),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北京:中華書局,1979 年,第102 頁。他們回國以后共同創(chuàng)辦《現(xiàn)代評論》,雖然不是故意要與《語絲》打擂臺,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兩派知識人很快變得陣壘分明,發(fā)生了沖突。像顧頡剛,早年因為是新潮社社員,也沒有出過洋,本來屬于語絲派,但他的精神氣質(zhì)更接近學術體制里面的紳士,與語絲同人的名士氣格格不入,后來就跑到現(xiàn)代評論派的陣營去了,從此與魯迅結下了心結,在同事廈門大學的時候,兩人鬧得沸沸揚揚。相反的例子也有,比如哈佛碩士畢業(yè)的德國萊比錫大學博士林語堂,按理說應該屬于海歸陣營,偏偏他從小就有瀟灑自由、性靈活潑的名士派頭,在哈佛求學的時候就看不慣學院中人一本正經(jīng)的工匠氣和紳士味,回國以后寧愿加入語絲派陣營,跟隨周氏兄弟與現(xiàn)代評論派叫板論戰(zhàn)。

兩派知識人沖突的背后,固然有政見的不同,但“文化慣習”的對立所導致的相互看不起,顯然是同樣重要的因素。留學西洋的知識人自視甚高,相信自己有特殊的知識,理應是社會的中堅。魯迅稱這些西洋留學生是“特殊知識階級”,他說:“有一班從外國留學回來,自稱知識階級,以為中國沒有他們就要滅亡的。”(11)魯迅:《關于知識階級》,《集外集拾遺補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年,第189 頁。魯迅說這些如過江之鯽歸來的留洋博士,在國外未必好好讀書,只是關起門來燉牛肉,“燉牛肉吃,在中國就可以,何必路遠迢迢,跑到外國來呢?……我看見回國的學者,頭兩年穿洋服,后來穿皮袍,昂頭而走的,總疑心他是在外國親手燉過幾年牛肉的人物,而且即使有了什么事,連‘佛腳’也未必肯抱的”。

魯迅的挖苦有他的刻薄,但也并非全然沒有理由。就比拼學問而言,至少海歸們的國學就不是語絲派的對手,無論是要發(fā)揚光大本土文化的學衡派,還是同樣批判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評論派。魯迅隨意挑出《學衡》雜志的幾處硬傷,諷刺說:“夫所謂《學衡》者,據(jù)我看來,實不過聚在‘聚寶之門’左近的幾個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雖然自稱為‘衡’,而本身的稱星尚且未曾釘好,更何論于他所衡的輕重的是非?!薄拔宜宸闹T公的只有一點,是這種東西也居然有發(fā)表的勇氣”(12)魯迅:《估“學衡”》,《熱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年,第71、74 頁。。對文化保守主義的學衡派是不屑與其爭之,而對同樣是新文化陣營中的《現(xiàn)代評論》,因為它在新派年輕人里面擁有與《語絲》同等的影響,是值得重視的競爭者,魯迅則是緊緊盯住不放。有一次,陳源隨意說了一句:“就以‘四書’來說罷,不研究漢宋明清許多儒家的注疏理論,‘四書’的真正意義是不易領會的?!濒斞噶⒓疵翡J地抓住對手的破綻,狠狠挖苦了一番:“那‘短短的一部四書’,我是讀過的,至于漢人的‘四書’注疏或理論,卻連聽也沒有聽到過?!奔幢汴愒聪肴ケ贝髨D書館臨時抱佛腳,“卻連‘佛腳’都沒有”(13)魯迅:《雜論管閑事·做學問·灰色等》《“碰壁”之余》,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74 頁;第210 頁。。

而現(xiàn)代評論派那一邊,也看不慣語絲派的名士氣,更認為他們沒有學問,“不在文學水平線之上”。陳源承認魯迅的小說是好的,但認為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是抄襲了日本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他公開發(fā)表在《晨報副刊》上給徐志摩的信,嘲笑周氏兄弟“都有他們貴鄉(xiāng)紹興的刑名師爺?shù)钠狻保又盅a了一句:“一位是沒有做過官的刑名師爺,一位是做了十幾年官的刑名師爺?!?14)陳源:《閑話的閑話之閑話引出來的幾封信》,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6 年,第118—120 頁?,F(xiàn)代評論派不承認對手是學者,對此魯迅頗為不屑,他說“我今年已經(jīng)有兩次被封為‘學者’,而發(fā)表之后,也就即刻取消”,說我沒有“學者的態(tài)度”?!捌鋵?,沒有‘學者的態(tài)度’,那就不是學者嘍,而有些人偏要硬派我做學者”(15)魯迅:《雜論管閑事·做學問·灰色等》《“碰壁”之余》,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74 頁;第210 頁。。

啟蒙運動本身就具有理性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雙重氣質(zhì),法國的啟蒙運動有伏爾泰與盧梭的雙峰對峙,德國啟蒙運動中有康德、黑格爾理性傳統(tǒng)和歌德開始的狂飆運動,同樣,中國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亦是如此。張灝教授指出:“理性主義是強調(diào)理性的重要,浪漫主義卻是謳歌情感的激越。五四思想的一大特征就在于這兩種趨向相反的思想,同時并存而互相糾纏、互相激蕩,造成當時思想風云中最詭譎歧異的一面。”(16)張灝:《重訪五四:論五四思想的兩歧性》,《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tǒng)》,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年,第201 頁。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理性主義與浪漫主義并沒有完全分化,《新青年》《新潮》啟蒙者的內(nèi)心世界當中,同時內(nèi)涵著這兩種精神。然而,到了1924 年,理性主義與浪漫主義正式分道揚鑣,其標志就是《現(xiàn)代評論》與《語絲》的精神對峙。

這兩家雜志面對的是同一個中國,繼承五四的精神傳統(tǒng),他們的關切是共通的,批評的對象也是相近的,不是軍閥,就是國民性。不過,兩家參與現(xiàn)實的方式是很不一樣的。如果說,《語絲》的氣質(zhì)更接近《新青年》和《新潮》的話,那么,《現(xiàn)代評論》則繼承了《每周評論》的風格,關注“政治、經(jīng)濟、法律、文藝、哲學、教育、科學”,宣稱“本刊的言論趨重實際問題,不尚空談”(17)《發(fā)刊辭》,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1 頁。。這些從國外回來的現(xiàn)代評論派是專家型學者,不是政治學家、法學家、經(jīng)濟學家,就是文藝理論家、社會學家,他們對時事的分析是專家型的,從具體的問題出發(fā),一事一議,就事論事,秉持專業(yè)主義的立場,理性而溫和。五卅慘案發(fā)生以后,雖然王世杰、錢端升、周鯁生他們也是義憤填膺,但在討論如何應對如何抗議的時候,并非一味地拉高聲調(diào)、采取激進的姿態(tài),而是從專業(yè)主義的立場出發(fā),詳細分析如何通過法律和外交的手段,在現(xiàn)有的格局之下通過有節(jié)制的抗爭,為國家贏得最大的、可能的利益。

現(xiàn)代評論派以專家自命,一言一行背后都要講究學理。不要說王世杰那些學有專攻的社會科學家,即使像陳源這樣的人文學者,也是言必尋據(jù),喜歡“掉書袋”。作家蘇雪林如此評論陳源的“閑話文體”:“《西瀅閑話》何以使陳氏成名,則因每篇文章都有堅實的學問做底子,評各種事理都有真知灼見。尤其時事文章對于當前政治社會的各種關系,分析清楚,觀察深刻,每能貢獻很好的解決方案。”(18)蘇雪林:《陳源教授逸事》,《蘇雪林自選集》,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75 年,第152 頁。蘇是陳的好友,自然有溢美之詞,但這段評價很能體現(xiàn)現(xiàn)代評論派作文論事的風格:一習慣搬用專業(yè)學理,二喜歡分析復雜的政治社會關系,尋找現(xiàn)實可行的解決方案。

相比現(xiàn)代評論派的專家型學者,語絲派基本是一群充滿浪漫主義激情的文人。《語絲》雜志與政治保持謹慎的距離,主要從事于文化和社會批評,《語絲》編輯孫伏園說:“《語絲》同人對于政治問題的淡漠,只限于那種膚淺的紅臉打進黑臉打出的政治問題,至于那種替政治問題做背景的思想學術言論等等問題還是比別人格外留意的?!?19)孫伏園:《“語絲”的文體》,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22 頁。《語絲》不關心政治本身,但非常在意政治背后的思想文化背景,這才是啟蒙所要針對的問題所在。不過,到了國民大革命前后,政治大事接踵發(fā)生,如女師大事件、五卅慘案、三一八慘案。語絲派有滿腔的激情與正義感,有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情懷,獨缺的是專業(yè)主義的知識。五卅慘案之后,《語絲》上彌漫的多是這樣感性而激情的文字:“我們不是剛睡的獅,我們是將死的獅子……可憐而又可恥的我們!”“拿著白旗在街上講演的兄弟們和姊妹們!你們不要痛哭流淚地多發(fā)議論了。你們應該流血、不應該流淚”;“我們不能屈服,我們寧愿滅亡,全體滅亡”(20)章衣萍:《漫語》,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176 頁。?!冬F(xiàn)代評論》將五卅慘案作為一件外交事件來對待,態(tài)度專業(yè)和冷靜,同樣是啟蒙,訴諸的是讀者的理智;而《語絲》以浪漫主義的激情話語,更多訴諸的是民眾的情感。現(xiàn)代評論派從馬克斯·韋伯的“責任倫理”出發(fā),更多考慮的是“如何可能”,但語絲派的姿態(tài)則是馬克斯·韋伯的“信念倫理”,以一己的信念價值判斷是非善惡,不在乎運動所帶來的實際后果。責任倫理與信念倫理、專家與文人碰撞在一起,自然是刀光劍影、火星四濺了。

三一八慘案是另外一個例子。兩派都對段祺瑞政府屠殺學生群眾強烈不滿,但現(xiàn)代評論派專家們的態(tài)度是冷靜而現(xiàn)實的,希望通過法律解決,而語絲派文人是激憤的,魯迅寫了《紀念劉和珍君》,連一向平和溫熱的周作人也一連幾天什么事都做不了。正在這個時候,陳源在《現(xiàn)代評論》發(fā)表文章,希望“女志士們以后少加入群眾運動”,未成年的男女孩童們更“不參加任何運動”,并且暗示背后有黑手“對理性沒有充分發(fā)展的幼童,勉強灌輸種種的武斷的政治的或宗教的信條,在我看來,已經(jīng)當?shù)闷鹋按摹?21)陳源:《在楊德群女士的事件》,《現(xiàn)代評論》第3 卷第68 期,1926 年3 月27 日。。陳源的這種看法是一貫的,因為他自認超越于任何黨派與政治勢力,“非但攻擊公認的仇敵,還要大膽的批評自己的朋友”;“非但反抗強權,還要針砭民眾”(22)陳源:《“表功”》,姜振昌、莊偉編:《“西瀅閑話”及其他》,第113 頁。。這種自命站在獨立與理性、對強權和民眾兩邊都批評的立場,本身并沒有錯,但一旦運用于剛剛發(fā)生了流血與屠殺具體場景,對兩邊各打五十大板,自然激起了語絲派文人的憤怒,周作人以少有的憤怒揭露《現(xiàn)代評論》收取過章士釗轉來的段祺瑞提供的一千銀元開辦費津貼,批評陳源“使用了明槍暗箭,替段政府出力,順了通緝令的意旨,歸罪于所謂群眾領袖,轉移大家的目光,減少攻擊政府的理論,這種丑態(tài)是五四時代所沒有的”(23)周作人:《陳源口中的楊德群女士》,《京報副刊》1926 年3 月30 日。。

語絲派文人在學術體制的邊緣乃至外面,因此他們對體制那個場域頗不以為然,甚至認為其與官場和軍閥有千絲萬縷的曖昧聯(lián)系。魯迅厭惡學界的官氣,認為“學界里就官氣彌漫,順我者‘通’,逆我者‘匪’,官腔官話的余氣,至今還沒有完”(24)魯迅:《學界的三魂》,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81 頁。,他所暗指的就是現(xiàn)代評論派這些在體制里的學者。在女師大事件當中,學生是“雞蛋”,楊蔭榆與后臺的教育總長章士釗是“高墻”,在雞蛋與高墻之間,《語絲》毫不猶豫地站在“雞蛋”一邊,他們討厭陳源這些現(xiàn)代評論派名為公允,實際在為“高墻”幫腔,成為軍閥與官僚的幫閑,因此魯迅諷刺陳源這些紳士是叭兒狗:“雖然是狗,又很像貓,折中、公允、調(diào)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唯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因此也就為闊人、太監(jiān)、太太、小姐們所鐘愛,種子綿綿不絕。它的事業(yè),只是以伶俐的皮毛獲得貴人豢養(yǎng),或者中外的娘兒們上街的時候,脖子上拴了細鏈子跟在腳后跟?!?25)魯迅:《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64 頁。語絲派將陳源、章士釗和段祺瑞視為一伙人,《現(xiàn)代評論》就是一張“白話老虎報”(老虎暗喻章士釗),周作人頗為鄙夷地說:我與陳源個人始終沒有嫌怨,但“我看不起陳源的是他的捧章士釗,捧無恥的章士釗,做那無恥之尤的勾當”(26)周作人:《論并非睚眥必報》,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40 頁。。

二 紳士與名士:“文化慣習”的對立

如前所述,民國以后,傳統(tǒng)的官僚士大夫體制演變?yōu)楝F(xiàn)代的學術知識體制,但是在體制內(nèi)外或體制的中心與邊緣,不同的場域形成了兩種對立的“文化慣習”:新紳士與新名士。新紳士處在正統(tǒng)儒學的官僚士大夫延長線上,到民國以后與西洋的理性主義相融合,演化為體制內(nèi)學者共同體的文明修養(yǎng);而新名士繼承了莊子、魏晉名士和陽明學的傳統(tǒng),到民國以后與西方的浪漫主義相結合,形成了體制外文人共同體的精神氣質(zhì)。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這兩種“文化慣習”暫時糾纏在一起,沒有分化,但到了《語絲》和《現(xiàn)代評論》階段,二者便分道揚鑣,產(chǎn)生了尖銳的沖突。

紳士與名士在“文化慣習”的對立,首先體現(xiàn)在信念立場上,是公理與文明優(yōu)先,還是個人的真實優(yōu)先?按照葛蘭西的觀點,現(xiàn)代評論派屬于19 世紀的“傳統(tǒng)知識人”,在上帝死了之后,知識人因為掌握了理性,因此擁有上帝一樣的權力,代表了普遍的正義,也代表了人類的普世文明,他們必須擺脫個人的好惡,更要超越黨派的偏見,以公理的化身和文明的名義發(fā)言。陳源在《現(xiàn)代評論》創(chuàng)刊一周年的時候,總結了刊物的宗旨,自認“在中國的評論界里開一新例”。他批評中國人只有黨同伐異,缺乏是非善惡:“在他們看來,凡是同黨,什么都是好的,凡是異黨,什么都是壞的,凡是同黨,什么都是對的,凡是仇敵,什么都是錯的。”但本刊同人是“本科學的精神,以事實為根據(jù)的討論是非”,而且“是所有的批評本于學理和事實,絕不肆口謾罵。這也許是‘紳士的臭架子’”(27)陳源:《“表功”》,姜振昌、莊偉編:《“西瀅閑話”及其他》,第112—113 頁。。

陳源以紳士自稱,他所說的“臭架子”,乃是一套文明的禮儀,其背后的支撐點,一是理性,二是公理。然而,在語絲派文人看來,所謂“紳士”,無異是現(xiàn)代的道學家,其核心就是“偽”。魯迅嘲笑說:“所謂學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據(jù)說都是講公話,談公理,而且深不以‘黨同伐異’為然的?!笨上液退麄兲煌?,所以也就被他們伐了一下,—但這自然是為‘公理’之故,和我的‘黨同伐異’不同”(28)魯迅:《華蓋集題記》,《華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年,第2 頁。。在魯迅看來,不要以“公理”“公正”“中道”這樣的大詞掩掩飾飾,這些都不過是道學先生的虛偽,有什么話直說便是:“假使一個人還是有是非之心,倒不如直說的好;否則雖然吞吞吐吐,明眼人也會看出他暗中‘偏袒’那一方,所表白的不過是自己的陰險和卑劣?!?29)魯迅:《并非閑話》,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67 頁。在論戰(zhàn)的白熱化階段,魯迅對戴著“正人君子”面具的現(xiàn)代評論派下了狠筆:“我又知道人們怎樣用了公理正義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號,溫良敦厚的假臉,流言公論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無刀無筆的弱者不得喘息?!?30)魯迅:《我還不能“帶住”》,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102 頁;第 103 頁。

一方是掌握了公理與文明的正人君子,另一方是自然率性的真名士,從歷史延長線來看,這場爭論是明末的耿定向與李卓吾爭論的2.0 版。耿定向是理學大師,在意的是“重名教”,而李卓吾是狂禪,重視的是“識真機”。名教來自于公認的天命、天理,而真機則來自于個人的一得之見。這也是理學的天理說與心學的良知說的差別所在。傳統(tǒng)的天理到了近代以后轉變?yōu)槠毡榈墓恚瑥挠⒚阑貋淼膶W者專家們相信自己掌握了人類的科學與文明,它代替了天理成為了終極的價值標準,一切言論與行動皆應以此為準則,因此他們要超越私見和門戶之見,在輿論場上主持公論,陳源在女師大事件和三一八慘案之后,便以這樣的面目出現(xiàn)的。但在語絲派文人看來,這就是一種新名教和偽道學。林語堂平生最討厭名教與道學,因此他才會背棄海歸而投身《語絲》,他說:“我主張《語絲》絕對不要來做‘主持公論’這種無聊的事體,《語絲》的朋友只好用此做充分表示其‘私論’‘私見’的機關?!?31)林語堂:《插論“語絲”的文體—穩(wěn)健、罵人,及費厄潑賴》,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52 頁?!拔覀兊睦硐胧歉魅苏f自己的話,而‘不是說別人讓你說的話’?!?32)林語堂:《八十自序》,《林語堂自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年,第96 頁。顯然,在林語堂看來,所謂“公論”,恰恰是一種壟斷性、宰制性的話語霸權,屬于“別人讓你說的話”,真理不在于“公”,而在于“私”,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良知,都有一己之真理,愈是“私見”與“私論”,愈能接近真理本身,因為真理是在眾多的“私見”的交往和競爭之中呈現(xiàn)出來的。

最讓語絲派文人鄙視的,是現(xiàn)代評論派的“正人君子”們的偽道學,是他們的偽飾,缺乏真的生命和真的“私見”。魯迅頗為刻毒地批評說:“只要不再串戲,不要再擺臭架子,忘卻了你們的教授的頭銜,且不再做指導青年的前輩,將你們的‘公理’的旗插到‘糞車’上去,將你們的紳士衣裝拋到‘臭毛廁’里去,除下假面具,赤條條地站出來說幾句真話就夠了!”(33)魯迅:《我還不能“帶住”》,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102 頁;第 103 頁。文明本身就是面具,唯有如此,人與人之間方能合乎禮儀地交往,道學提供的是絕對的價值,而名教則是教人如何做人與交往。但從魏晉名士到明末的李卓吾,再到語絲派文人,最厭惡的正是所謂的公理與文明,他們認為公理就是假道學,文明即是正人君子的偽善的面具,他們要的只是真:真話、真人與真性情,真的就是好的,甚至是善、是美,真之上,沒有更高的價值。然而,在正人君子看來,真并非最高的價值,真性情之上,還有普遍的善與普遍的文明,公共的善與文明必須規(guī)范個人之真。

語絲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爭論,很有一點究竟“做真小人還是偽君子”的意味。

在名士們的眼中,彬彬有禮的紳士們,不過是裝腔作勢的“偽君子”,但從另一陣營的紳士們看來,有性情的名士們就是一幫咄咄逼人的“真小人”。陳源被魯迅一番痛罵以后,反唇相譏諷刺魯迅哪里是“中國青年叛徒的領袖”、“思想界的權威”,他就是“中國的土匪”!(34)陳源:《閑話的閑話之閑話引出來的幾封信》,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120 —121 頁。不僅魯迅,整個語絲派文人在現(xiàn)代評論派眼里,都有一種“學匪”氣。對此,語絲的名士們不以為忤,反以為榮。在《語絲》創(chuàng)刊一周年的時候,周作人在《京報副刊》上寫了一篇廣告,說:“《語絲》是我們這一班多少有點‘學匪’脾氣的人所辦的,……我的意見是反道學家的,但我們的滑稽放誕里有道學家所沒有的那些端莊;我們的態(tài)度是非學者非紳士的,但我們的嬉笑怒罵里有那些學者紳士所沒有的誠實。我們不是什么平衡家,或專門的文士,所以議論未必公允,文章也沒有水平線可說,不過這足以代表我們的真實的心?!?35)周作人:《北京的一種古怪周刊“語絲”的廣告》,《京報副刊》1926 年1 月21 日。周作人的這段廣告,句句針對《現(xiàn)代評論》,無論是“公允”、“水平線”,還是“學匪”、“非學者”、“非紳士”,都是陳源們對他們的批評,周作人以皮里陽秋的態(tài)度一一予以回懟,聲明我們就是“反道學家的”,就是沒有那些虛假的“端莊”,我們所引以為榮的,就是“那些學者紳士所沒有的誠實”,這就是“學匪”之真性情,就是魏晉名士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和李卓吾的“識真機”。

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么提心吊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氐剿依?,又是風聲鶴唳,一夕數(shù)驚。他們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間里,就只夠忙著吃顆安眠藥,好好地睡一覺了。鄺裕民給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萬一上午有什么事發(fā)生,需要腦子清醒點。但是不吃就睡不著,她是從來不鬧失眠癥的人。

林語堂索性寫了一篇《祝土匪》,為語絲派的“匪氣”辯護。在他看來,土匪“生于草莽,死于草莽,遙遙在野外莽原”。這里的草莽,暗喻為正式官僚學術體制外的民間社會。他諷刺那些體制里面的學者說:“學者只知道尊嚴,因為要尊嚴,所以有時骨頭不能不折斷,而不自知?!薄拔┯型练?,既沒有臉孔可講,所以比較可以少作揖讓,少對大人物叩頭”;“言論界,依中國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來說話不可”(36)林語堂:《祝土匪》《插論“語絲”的文體—穩(wěn)健、罵人,及費厄潑賴》,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61—262 頁;第254 頁。。出來說話,是與魯迅的精神是一致的,魯迅在批評了現(xiàn)代評論派貌似公允的正人君子嘴臉之后,頗為深情地說:“我早就很希望中國的青年站出來,對于中國的社會、文明,都毫無忌憚地加以批評?!?37)魯迅:《華蓋集題記》,《華蓋集》,第3 頁。從林語堂和魯迅這里,可以發(fā)現(xiàn),所謂的“土匪”精神,就是在黑暗的世界里面說真話,不是冒充公允、理性、文明,而是有一種直面黑暗的批評勇氣。

不過,魯迅所欣賞的“土匪”,乃是有特定內(nèi)涵的“匪”。他在《學界的三魂》一文中特別區(qū)別了官魂、匪魂和民魂。在他看來,中國的國魂里面最重要的是官魂和匪魂,表面看起來,廟堂和江湖是沖突的,但是內(nèi)在的靈魂卻是同構的,因為中國最有大利的買賣便是造反,梁山伯的江湖英雄造反之后,只是為了做官,甚至自己過一把皇帝癮而已。而魯迅所欣賞的土匪,乃是真正與官對立的“匪”,所謂“真的國民”?!罢娴膰瘛迸c“偽民”不一樣,后者只是“官之所謂‘民’”,其實只是衙役和馬弁。而“民之所謂民”,就是做官的眼中的“匪”,在民間的立場上,敢于說真話,直面批評黑暗,魯迅是很愿意做這樣的“學匪”的。(38)魯迅:《學界的三魂》《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碰壁”之余》,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81 頁;第268 頁;第211 頁。

但在魯迅看來,在充滿了官氣的學術知識體制里面,只有“官之所謂‘民’”,所謂的衙役和馬弁,沒有“民之所謂民”的學匪精神即反抗意識。這自然是魯迅的偏見,但體制里的種種規(guī)訓化的文明規(guī)矩,正是為他所不喜歡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在論戰(zhàn)當中,現(xiàn)代評論派多次以“學者風度”衡量魯迅,要求“勿報復”、“仁恕”、“勿以惡抗惡”(39)魯迅:《學界的三魂》《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碰壁”之余》,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81 頁;第268 頁;第211 頁。,但在魯迅眼里,這正是陳源們的詭計:“平時憎惡我的卻總希望我做一個完人,即使敵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陰謀,也應該正襟危坐,毫無憤怨,默默地吃苦;或則戟指嚼舌,噴血而亡?!?40)魯迅:《學界的三魂》《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碰壁”之余》,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81 頁;第268 頁;第211 頁。魯迅寧愿不要學者的頭銜,也不愿拿出這樣的紳士風度。文明是一套禁忌系統(tǒng),是對人之個性的規(guī)訓,體制內(nèi)部的交往和爭論是靠這套文明的規(guī)則維持的,因而能夠斗而不破、和而不同。但是魯迅偏偏是在體制外部生長起來的“野草”,最喜歡不受規(guī)矩的“野戰(zhàn)”,他進入大學兼課純屬偶然,身上有嵇康、李卓吾那樣桀驁不馴的斗士性格,因此當林語堂說公平競爭的“費厄潑賴”精神“在中國最不易得”(41)林語堂:《祝土匪》《插論“語絲”的文體—穩(wěn)健、罵人,及費厄潑賴》,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61—262 頁;第254 頁。時,魯迅要反駁說:“要‘費厄’,最好是首先看清對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費厄’的,大可以老實不客氣;待到它也‘費厄’了,然后再與它講‘費厄’不遲?!彼鲝埻创蚵渌?,一直打到“落水狗”帶有人氣之后,但現(xiàn)在萬萬不可實行寬恕之道。(42)魯迅:《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67 頁。

周氏兄弟與陳源的論戰(zhàn),有著太多的意氣成分,甚至有點無聊,連魯迅也意識到了這點:“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jīng)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43)魯迅:《華蓋集題記》,《華蓋集》,第3 頁。然而,口舌之戰(zhàn)是一種毒癮,一旦沉溺于此,很難自拔,魯迅甚至覺得很有趣,很有快意,假如有人問他:是否知道苦了罷?改悔不改悔?他回復:“一點不苦,一點不悔,而且倒很有趣的。”(44)魯迅:《通信》,《而已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年,第40—41 頁。魯迅后半生的一半精力,就耗費在令他有趣的與各色人等的論戰(zhàn)當中,其中有嚴肅的思想價值,也有因“文化慣習”不同而產(chǎn)生的摩擦。這些論戰(zhàn),加劇了民國知識人內(nèi)部一波波的分化,多少有點無聊的知識人內(nèi)戰(zhàn)壓過了對共同敵人的聯(lián)合作戰(zhàn)。

不僅魯迅,連他的對手陳源,雖然標榜紳士的大度、學者的寬容、費厄潑賴和文明風度,一旦陷入論戰(zhàn),也陷入了自己所警惕的沼澤地。陳源在給徐志摩的信中意識到:“你要是同他們一較量,你不能不失足,那時你再不設法拔你的腳出來,你也許會陷,陷,陷,直到?jīng)]頭沒頂才完結?!钡撬麩o奈地承認自己已經(jīng)墮落了:“我一向總想兢兢業(yè)業(yè)的向前走,總想不讓暴戾之氣占據(jù)我的心??墒牵灸?,這次也危險得很了!這一次我想,我已經(jīng)踏了兩腳泥!”(45)陳源:《閑話的閑話之閑話引出來的幾封信》,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122 頁。與什么樣的對手論戰(zhàn),就會成為什么樣的人,陳源再如何以紳士自命,一旦與名士性格的周氏兄弟糾纏上,為了圖口舌之快、不甘下風,便會不自覺地向自己的對手看齊,將從英國帶回來的費厄潑賴、文明風度擲于腦后。

這場持續(xù)長達八九個月的筆戰(zhàn),讓胡適看了非常痛心,他給三位加入論戰(zhàn)的朋友寫了一封信,引用魯迅在《熱風》中的“我又愿中國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會這冷笑和暗箭”,指出,我知道你們?nèi)欢甲孕胚@回打的是一場正誼之戰(zhàn),但我們現(xiàn)在應該做的事多著呢,我們的公敵還在我們前面,我們進步的方向是朝上走。胡適情真意切地說:“我最怕是一個猜疑、冷酷,不容忍的社會,我深深地感覺你們的筆戰(zhàn)雙方都含有點不容忍的態(tài)度”,“我們豈可自相猜疑,自相殘害,減損我們自己的光和熱嗎?”(46)《胡適致魯迅周作人陳源》(1926 年5 月24 日),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129—130 頁;第129 頁。胡適此時已經(jīng)是公認的啟蒙運動領袖,他不忍看到五四知識人內(nèi)部共同體的分裂,更重要的,他深感作為影響天下的啟蒙大家,不應給少年朋友一個壞的榜樣,“朝著冷酷不容忍的方向走”(47)《胡適致魯迅周作人陳源》(1926 年5 月24 日),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129—130 頁;第129 頁。。然而,雙方一旦開撕,就難以歇手,不僅觀點對立,而且人脈關系也從此斷裂,即使胡適想力挽狂瀾,也無力回天了。

五四運動之后,雖然啟蒙陣營內(nèi)部一再發(fā)生論戰(zhàn),從“問題與主義”到“科學與玄學”的論爭,從陣勢來說都超過語絲派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筆戰(zhàn),但前兩個論爭都是嚴肅的,僅僅針對觀點,并未傷及人格,胡適與李大釗、科學派與玄學派在論戰(zhàn)之后依然維持了知識人共同體的表面情誼,但是,這場語絲派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筆戰(zhàn),雙方都傾注了感情,傷害了對方的人格,為之后連綿不絕的“知識人內(nèi)戰(zhàn)”開了一個負面的先例。

由此可以看到,僅僅涉及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雖然會劍拔弩張,但爭論雙方訴諸的只是理性,不一定會傷害到根子,知識共同體的基本盤亦可勉強維持。但是一旦涉及“文化慣習”,紳士與名士之間彼此看不起、看不慣、情感好惡就會統(tǒng)統(tǒng)卷入,由此產(chǎn)生的裂痕從此難以彌合,成為終生的精神創(chuàng)傷。

三 語絲派文人內(nèi)部的名士與斗士

一般而言,紳士內(nèi)部容易維持共同體的秩序,因為紳士講究公平競爭(費厄潑賴)、寬容和公允,內(nèi)部有一套潛在的文明規(guī)則,人際交往的時候往往帶著溫雅的面具,顧及別人的面子,尊重對方的人格。因此,民國時期的自由派紳士之間,包括現(xiàn)代評論派內(nèi)部,雖然也有派別和矛盾,但很少爆發(fā)毀滅性的公開論戰(zhàn)。然而,以真性情標榜的名士共同體,就是另一個格局了。

語絲派文人共同體,有共同的“文化慣習”:名士氣質(zhì)。所謂名士,其實具有雙重性質(zhì),一方面其從體制里面走出來,畢竟有一點紳士氣,另一方面在體制外的場域中浸泡,又有一點“學匪”氣。周作人承認:在我們的心里,住著兩個鬼,一個是紳士鬼,另一個是流氓鬼?!斑@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zhí)政還是一件不甚協(xié)和的,我卻象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48)周作人:《兩個鬼》,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下),第78 頁。。不過,語絲派里面,不同的人身上紳士與“匪氣”的比例不一樣,以周氏兄弟來說,周作人雖然有“匪氣”(即他說的“流氓鬼”),但畢竟在北大教書,更接近紳士,而魯迅,則從骨子里痛恨紳士,又在學術體制外面,帶有強烈的斗士性格。

語絲派的核心領袖雖然是周氏兄弟,但周作人更能代表語絲派的主流風格,即半是紳士、半是“流氓”的名士氣。語絲派的作者很多在大學里面任教,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學者們在同一個知識體制的場域,彼此之間有著割不斷的人脈關系。在雙方的大論戰(zhàn)中,周氏兄弟盡管此時已經(jīng)失和,互不來往,但依然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面與陳源筆戰(zhàn)。陳源盯住魯迅不放,但對周作人還是筆下留情,在給徐志摩的公開信中說:“我把他們一口氣說了,真有些冤屈了我們的豈明先生。他與他的令兄比較起來,真是小巫見了大巫。”(49)陳源:《閑話的閑話之閑話引出來的幾封信》,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118 頁。這口氣頗有些惋惜,好像誤傷了友軍一般。徐志摩是周作人與陳源兩邊的朋友,他做了許多調(diào)解工作,卻又兩頭不討好。徐志摩多次給周作人寫信,勸他停戰(zhàn),“看我們幾個居中朋友的份上—因為還是深信彼此間沒有結仇的必要”,“從此大家合力來對付我們真正的敵人,省得鬧這無謂的口舌?!弊屝熘灸Ω械綖殡y的還是魯迅,因為他們不在同一個人際場域之內(nèi),他對周作人說:“只有令兄魯迅先生脾氣不易捉摸,怕不易調(diào)和,我們又不易與他接近。”(50)《徐志摩致周作人》,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126—127 頁。

現(xiàn)代評論派將周氏兄弟區(qū)別對待,不是沒有緣由的,除了關系親疏之外,最重要的是周作人有紳士的一面,而魯迅沒有。對于紳士的游戲規(guī)則“費厄潑賴”,魯迅是嗤之以鼻,但周作人是承認的,他說:“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自信比賽得過任何紳士與學者,”而且“比紳士們要‘正’得多多”。(51)周作人:《答伏園論“語絲”的文體》,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24 頁。其實,周作人與陳源的價值觀是共通的,都認同體制的“費厄潑賴”,認同獨立與自由的紳士人格,周作人之所以與已經(jīng)失和的魯迅并肩與陳源筆戰(zhàn),乃是看不起后者的偽道學嘴臉,拿了官家的錢,為官家說話,還要裝成正人君子。因此,他覺得《語絲》要比《現(xiàn)代評論》正派得多,紳士得多,“辦一個小小周刊,不用別人的錢,不說別人的話,本不是什么為世希有的事,但在中國恐怕不能不算是一種特色了罷?”(52)周作人:《答伏園論“語絲”的文體》,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24 頁。

名士與道學家最大的區(qū)別不在于有否紳士相,而是有否真性情、真精神。周作人在女師大事件之中,之所以站在學生一邊,未必多么贊同學生運動,只是鄙視章士釗、楊蔭榆以及幫腔的陳源的偽道學。待大獲全勝之后,魯迅是要痛打落水狗的,而周作人卻覺得有點無聊:“一旦樹倒胡猻散,更從哪里去找這班散了的,況且在平地上追趕胡猻,也有點無聊,卑劣。雖然我不是紳士,卻也有我的體統(tǒng)與身份?!?53)周作人:《失題》,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248 頁。他不承認是紳士是自謙,而所謂的“體統(tǒng)與身份”正是體制里文明紳士的文化標配。因此,正如他自己形容的,內(nèi)心的兩個鬼當中,“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要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煙地走了”(54)周作人:《兩個鬼》,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下),第78 頁。。假如“流氓鬼”是一種荒原上的“土匪”性格,魯迅是徹底的,無所顧忌的,而周作人則是有分寸的,還要保持紳士的“體統(tǒng)與身份”。不過,他畢竟不是完全的紳士,否則便不成為具有雙重性格的名士,在《語絲》時期,按照他自己的說法,竟然還是“流氓鬼”占了上風:“以開店而論,我這店是兩個鬼開的,而其股份與生意的分配,究竟是紳士鬼還只居其小部分,所以去和道地的紳士們周旋,也仍舊是合不來的?!?55)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中),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572 頁。要到大革命失敗之后,周作人逐漸從名士變?yōu)殡[士,“紳士鬼”壓倒了“流氓鬼”之后,他才最終與紳士們握手言和,與魯迅這些“學匪”們漸行漸遠,這已經(jīng)是后話了,不在本文敘述之列。

作為紳士鬼與流氓鬼的復合體,周作人不僅對于陳源他們,而且對于群眾運動同樣也是矛盾的、糾結的。他是一個個人本位主義者,視個人的自由為最高價值,在他看來,群眾運動與偽道學雖然對立,但同樣是對個人自由的最大威脅。五四精神按照羅家倫的解釋,是一種“社會制裁”,五四以后,各種社會輿論橫掃各界,在周作人看來,無異是一種與國家權力同樣的壓迫性力量。早在1922 年,他在《自己的園地》開篇文章之中,就批評所謂的社會輿論“倘若用了什么名義,強迫人犧牲了個性去侍奉白癡的社會,—美其名曰迎合社會心理,—那簡直與借了倫常之名強人忠君,借了國家之名強人戰(zhàn)爭一樣的不合理了”。(56)周作人:《自己的園地》,鐘叔和選編:《周作人文選(1898—1929)》第1 冊,廣州:廣州出版社,1995 年,第136 頁。周作人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五四運動以后有一種比政府權力更強大的社會主宰性權力,即社會輿論:“中國自五四以來,高唱群眾運動社會制裁,到了今日變本加厲,大家都忘記了自己的責任,都來干涉別人的事情,還自以為是頭號的新文化,真是可憐憫者。我想,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提倡個人解放,凡事由個人自己負責去做,自己去解決,不要閑人在旁吆喝叫打。”(57)周作人:《一封反對新文化的信》,《談虎集》,上海:上海書店,1987 年影印版,第170 頁。

這一年,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在清華召開大會,在陳獨秀、蔡元培、李大釗等支持下,北京學界發(fā)起了“非宗教大同盟”,反對宗教信仰。周作人感到一絲透心涼的可怕,由他領銜與錢玄同等教授聯(lián)名發(fā)表《主張信教自由宣言》,聲明:“我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我們不擁護任何宗教,也不贊成挑戰(zhàn)的反對任何宗教,我們認為人們的信仰,應當有絕對的自由?!?58)周作人等:《主張信教自由宣言》,《晨報》19222 年3 月31 日。他感到,“思想自由的壓迫不必一定要用政府的力。人民用了多數(shù)的力來干涉少數(shù)的異己者也即是壓迫”(59)周作人:《信仰自由的討論》,《晨報》1922 年4 月11 日。,何況背后還有政治力量在操盤。錢玄同在給周作人的私信中,表達了這種擔憂:“我在近一年來時懷杞憂,看看‘中國列寧’的言論,直覺害怕,……這條‘小河’,一旦‘洪水橫流,泛濫于兩岸’,則我等‘栗樹’‘小草’們實在不免膽戰(zhàn)心驚?!?60)錢玄同:《致周作人書》(1926 年4 月8 日),《錢玄同文集》第 6 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 年,第75 頁。錢玄同信中所說的“小河”、“小草”,引用的是周作人在五四運動之前寫的《小河》,后者在詩中委婉地表達了對群眾運動“小河”的擔憂,雖然能夠潤澤“小草”,“卻怕他在我身上流過”,洶涌的河水將“小草”吞沒。(61)周作人:《小河》,王仲三:《周作人詩權編箋注》,上海:學林出版社,1995 年,第373—374 頁。周作人、錢玄同這些語絲派名士,畢竟從上流社會中走來,他們固然厭惡體制內(nèi)正人君子的虛情假意,但同底層社會的民眾更加格格不入,非常擔心社會輿論與群眾運動會摧毀新文化運動的核心價值個人自由,而在五四愛國運動之后,這種威脅已經(jīng)像遠方的雷聲,依稀可聞了。

待《語絲》創(chuàng)刊以后不久,五卅慘案發(fā)生了,語絲派文人雖然對英國的暴行不滿,但更擔心群眾性的愛國狂飆會帶來盲目的排外。錢玄同在《語絲》發(fā)表《關于反抗帝國主義》,強調(diào)“反抗強權”不等于“排外”,他說:“向咱們施行帝國主義的外國的文化,都比咱們高得多多,咱們不但不應‘排’它,而且有趕緊將它‘全盤承受’之必要,因為這是現(xiàn)代的世界文化,咱們中華民國也應該受這文化的支配。”(62)錢玄同:《關于反抗帝國主義》,《語絲》第31 期(1925 年6 月15 日)。很少談論時事的俞平伯也在《語絲》上發(fā)表《雪恥與御侮》,對“一致對外”提出批評,認為:“依我反省,被侮之責在人,我之恥??;自侮之責在我,我之恥大;雪恥務其大者,所以必先克己?!?63)俞平伯:《雪恥與御侮》,《語絲》第32 期(1925 年6 月22 日)。顯然,語絲派文人所堅守的,依然是反省國民性、全盤引進西學的五四傳統(tǒng),他們擔心“排外”的運動狂潮會讓國人變得自大,盲目排斥外來的現(xiàn)代文明。然而,以“五卅”為標志,社會輿論發(fā)生變化了,五四已經(jīng)落潮,一個新的國民大革命時代揭開了序幕,他們的聲音自然與當下的民意產(chǎn)生了錯位。俞平伯的好友、時在上海親眼目睹南京路鮮血的鄭振鐸讀了俞平伯的文章,非常詫異,發(fā)表文章反駁說,大敵當前,奢談“克己”無異于逃避當下的反抗責任:“內(nèi)固然不能不努力整理,外卻又不能不同時對待。且看現(xiàn)在的情形,如不喚醒國人明白‘外’強之狠毒與奸惡,則‘內(nèi)患’恐終無了期?!?64)鄭振鐸(西諦):《答平伯君》,《語絲》第39 期(1925 年8 月10 日)。鄭振鐸的聲音代表了包括茅盾在內(nèi)的文學研究會南方諸君的共同意見,而俞平伯的背后,也有周作人、錢玄同等北方語絲派文人的力挺。周作人很贊成俞平伯的意見,他認為:“所謂國恥,并不專指什么國家權利的恥辱,乃是指一國國民喪失了他們做人的資格的羞恥。”周作人聲明說:“我并不說不必反抗外敵,但覺得反抗自己更重要得多,因為不但這是更可恥的恥辱,而且自己不改悔也就決不能抵抗得過別人。”(65)周作人:《代快郵》,《談虎集》,第174 頁。這表明,當一個新的時代降臨之后,原來的五四新文化陣營撕裂了。

裂痕表現(xiàn)于究竟是“外抗強權”重要還是“克己反省”要緊,另一個分歧乃在于對群眾運動的看法。在五卅運動興起之時,南方的知識人普遍地擁抱反帝大潮,而北方的語絲派文人倒是與現(xiàn)代評論派學者一樣,對群眾運動懷有一絲懷疑。俞平伯在公開回應鄭振鐸時說:“多數(shù)人之力誠不可侮,但是多數(shù)人背后有少數(shù)人牽著線呢。有真的群眾運動嗎?”(66)俞平伯:《答西諦君》,《語絲》第39 期(1925 年8 月10 日)。他們懷有五四時期純粹的文化精神,對凡是與政治沾邊的事情—無論是像現(xiàn)代評論派那樣與官家的曖昧勾搭、還是背后可能有“牽線”的群眾運動—都頗為不屑、十分警覺。俞平伯在另一篇時評中又說:“凡是千人萬人以上的集合,都無非在那邊發(fā)泄孩子氣罷了。即使那千萬人一個個分拆開來,確盡是十足的成人,但是當他們集合,當他們整隊游行,還依然變成了一大堆的小孩子?!?67)俞平伯:《一息尚存,一息不懈》,《京報副刊·滬漢后援???925 年6 月20 日。俞平伯作為北大學生,是五四運動的參與者,回國以后又在國共兩黨合作訓練干部的上海大學教過一個學期的課,他說這番話,顯然有切身的感受在里面,別有深意。

語絲派的精神領袖周作人在“五卅”之后撰文《五四運動之功過》,說五四運動留下了兩條幻妄的迷信,一是“有公理無強權”,二是“群眾運動可以成事”。“五四運動之流弊是使中國人趨于玄學的感情的發(fā)動,而缺乏科學的理知的計劃,這樣下去實在很是危險?!?68)周作人(意噤):《五四運動之功過》,《京報副刊》1925 年6 月29 日。周作人強調(diào)要有“科學的理知的計劃”,這與現(xiàn)代評論派學者的態(tài)度是相近的,雖然身為名士,畢竟還是有紳士的血脈。周作人之所以有紳士鬼與流氓鬼的雙重性,乃是與他所處的位置有關:既在體制之內(nèi)、又在體制之外,或者說身在學府、心在民間,用周作人的話說,叫做“我在十字街頭的塔里”。十字街頭隱喻熱鬧的社會,塔意味著大學的象牙之塔。塔是出世的、安寧的,十字街頭是世俗的、沸騰的。他看不起全身心投身群眾運動的人,因為“只有預備跟著街頭的群眾去瞎撞胡混、不想依著自己的意見說一兩句話的人,才真是沒有他的塔”;也鄙視“不問世事而縮入塔里”、“對于街頭的反動”的純?nèi)粚W者。只有那些“出在街頭說道工作的人也仍有他們的塔,因為他們自有其與大眾乖戾的理想”。這當然是周作人的夫子自道,他頗為自得地說:“我在十字街頭久混,到底還沒有入他們的幫。擠在市民中間,有點不舒服,也有點危險(怕被他們擠壞我的眼鏡),所以最好還是坐在角樓上,喝過兩斤黃酒,望著馬路吆喝幾聲,以出胸中悶氣,不高興時便關上樓窗,臨寫自己的九成宮,多么自由而且寫意。”(69)周作人:《十字街頭的塔》,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上),第88—90 頁。這番白描,頗傳神地體現(xiàn)了語絲派文人的姿態(tài):與群眾運動若即若離,有名士般對時事的關切,但又有紳士般的超脫,與大眾保持審慎的距離。這種名士做派,誠如魯迅后來所尖刻分析的那樣:“對于世事要‘浮光掠影’,隨時忘卻,不甚了然,仿佛有些關心,卻又并不懇切?!?70)魯迅:《病后雜談》,《且介亭雜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年,第142 頁。

語絲派文人的這些做派,魯迅是看不慣的。雖然他身上也有名士的“文化慣習”,但更多地是斗士的氣質(zhì),周氏兄弟之間的區(qū)別,猶如嵇康與阮籍,雖然同為名士,但一個是嫉惡如仇,不吐不快,不惜與天下為敵;另一個是內(nèi)心憤世嫉俗,卻又裝得若無其事,超然于世。他們兩個雖同為語絲派文人的靈魂,但語絲的整個風格和人脈關系更接近周作人,而非魯迅。因此,魯迅對《語絲》的看法大致是有保留的肯定,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如此評價:“《語絲》雖總想有反抗精神,而時時有疲勞的顏色,大約因為看得中國的內(nèi)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罷。由此可見見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莊子所謂‘察見淵魚者不祥’,蓋不獨謂將為眾所忌,且于自己的前進亦有礙也。我現(xiàn)在還要尋找生力軍,加多破壞論者?!?71)《魯迅致許廣平》(1925 年3 月31 日),《兩地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年,第28 頁。其實,魯迅的內(nèi)心也有“見事太明”、“有些失望”的一面,這是他與語絲派文人合拍的地方,然而,他畢竟不是阮籍式的名士,而是嵇康式的斗士,對于黑暗的勢力,信奉搗亂與破壞,所以他開始尋找“生力軍”,在《語絲》之外另外辦一份雜志,這就是《莽原》。與語絲派文人立場迥異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就是發(fā)表在《莽原》雜志,而非《語絲》上的。

不妨將《莽原》的創(chuàng)辦視為語絲派文人內(nèi)部的又一次分化,同樣為名士,周作人、俞平伯等多有紳士的一面,而魯迅更有斗士的性格,如果從“有機知識人”視角比較的話,周作人依然保留高貴的士大夫精英氣,而魯迅則像19 世紀俄國民粹知識人那樣,愿意在情感上接近受壓抑、被侮辱的平民大眾。魯迅后來在上海勞動大學的演講中提出過“特別知識階級”與“真的知識階級”兩個概念,知識階級本來是“能替平民抱不平,把平民的苦痛告訴大眾”,但等到地位提高、到處受歡迎之后,“卻把平民忘記了,變成一種特別的階級”,“享受了高貴的生活,就記不起從前一切的貧苦生活了”。顯然,魯迅在這里指的是他最痛恨的陳源這樣的現(xiàn)代評論派學者,而語絲派文人中,多少也有這樣的面向,即所謂的紳士氣。魯迅最贊賞的,是另一種“真的知識階級”:“他們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他們預備著將來的犧牲,社會也因為有了他們而熱鬧。”(72)魯迅:《關于知識階級》,《集外集拾遺補編》,第184—187 頁。他自己身體力行,希望更多的青年人能夠發(fā)出真的聲音,于是在《語絲》之外,另外與高長虹等年輕作家辦了《莽原》。

四 狂飆一代的“新流氓主義”

在給許廣平的信中,魯迅說到了創(chuàng)辦《莽原》的初衷:“中國現(xiàn)今文壇(?)的狀況,實在不佳,但究竟做詩及小說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為了想由此引些新的這一種批評者來,雖在割去敝舌之后,也還有人說話,繼續(xù)撕去舊社會的假面?!?73)《魯迅致許廣平》(1925 年4 月28 日),《兩地書》,第54—55 頁。

魯迅對高長虹這些年輕人是充滿期待的,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居然也有幾個不問成敗而要戰(zhàn)斗的人,雖然意見和我并不盡同,但這是前幾年所沒有遇到的?!?74)《魯迅致許廣平》(1925 年3 月31 日),《兩地書》,第27 頁。因為他們是“未嘗吃過人的孩子”,受到進化論深刻熏陶的魯迅,總是以為時代會隨著代際更替而進步,“下等人勝過上等人,青年勝于老頭子”(75)魯迅:《通信》(1928 年4 月10 日),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下),第217 頁。。

《莽原》的作者群是由高長虹為首的狂飆社與“安徽作家群”兩部分青年作者組成,不久兩派人便發(fā)生了尖銳的矛盾,作為精神領袖的魯迅也被迫卷入其間。這戰(zhàn)火很快就燒到魯迅與高長虹兩人之間,兩人之間的沖突雖然涉及高長虹對許廣平的單相思,因而產(chǎn)生對魯迅的妒恨,但更深刻的原因,乃是高長虹這些新一代激進斗士,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與自己的老師輩爭奪啟蒙的話語權,雄心勃勃地預備取而代之了。

魯迅是五四一代知識人,而高長虹等作為學生輩,屬于后五四一代。

高長虹來自于山西孟縣,少年時代父母的包辦婚姻,讓他無法與自己深愛的表姐結婚,只能被迫娶自己不愛者為妻。他志向很大,一心想進大學求學,但因為缺錢,只能在北京大學當旁聽生。高長虹這批狂飆社作家本來都是被鎖閉在“鐵屋子”里面,是魯迅這代五四啟蒙者喚醒了他們,但依然為不能掙脫枷鎖而感到郁悶。高長虹說“北京是一個陳腐和債務編織成的囚籠,但那里失陷著我的朋友,我能夠不自愿地回到囚籠中去嗎?”(76)高長虹:《游離·游離》,《高長虹文集》(中),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年,第320 頁。對于外省青年來說,盡管京城是一個囚籠,但比起老家,畢竟還是有出人頭地的空間。高長虹自喻“檻中之狼,是我的生命的象征”(77)高長虹:《檻中之狼》,《高長虹文集》(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年,第16 頁。。比較起魯迅這一代斗士,與傳統(tǒng)的名士氣比較隔膜、又與西洋的紳士氣全然無涉的狂飆青年們,顯然更具有狼性,他們被囚禁在黑暗的社會底層,內(nèi)心的野心與地位的卑微,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刺激著他們有強烈的向上流動的欲望。高長虹在《狂飆周刊》的《本刊宣言》中驕傲地宣布:“軟弱是不行的,睡著希望是不行的,我們要作強者,打倒障礙或者被障礙打倒。我們并不懼怯,也不躲避。”(78)高長虹:《本刊宣言》,《狂飆》第14 期(1925 年3 月1 日)。他們要成為尼采式的強者,顯然是受到了魯迅斗士性格的影響,但老師輩沒有料到的是,他所播下的龍種,在學生輩那里收獲的卻是跳蚤。

狂飆青年要圖謀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很期待有長輩提攜。高長虹對自己的才華非常自負,認為自己“缺乏的倒只是地位與聲望,這倒正需要有人幫助,如蔡孑民昔日幫助《新青年》者”(79)高長虹:《一九二六,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606 頁。。魯迅對同代人是苛刻的,但對青年作家卻滿懷期待、十分熱忱,愿意自己扛著黑暗的閘門,讓青年人通過,到更廣闊的天地之中。《莽原》社的不少作者也奉魯迅為自己的精神導師。不過,魯迅一向討厭有人自命為“青年導師”,他特地寫了一篇《導師》發(fā)表在《莽原》,聲明:“要前進的青年們大抵想尋求一個導師。然而我敢說:他們將永遠尋不到……青年又何須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lián)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去。”(80)魯迅:《導師》,《華蓋集》,第42—43 頁。魯迅視志同道合的年輕人為知己,但他斷斷沒有想到,狂飆社的領袖高長虹卻未必將魯迅看作朋友。從山西走出來的這個小鎮(zhèn)青年,有著與自己實力遠不相稱的野心,他早就“不滿意《新青年》時代的思想”,希望取而代之,從五四一代人那里奪過話語權,占據(jù)啟蒙舞臺的C 位。他直言不諱地公開說:“如想再來一次思想革命,我以為非得由幾個青年來做這件工作不可。他們的思想是新的,他們是沒有什么顧忌的,他們是不妥協(xié)的?!?81)高長虹:《一九二六,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605 頁;第609 頁;第599 頁。

在有野心的年輕人內(nèi)心深處,隱藏著一個“弒父情結”。祖父一輩比如蔡元培因為時空比較遙遠,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和藹可親的意象,但對于周氏兄弟這代“父親”來說,無異是壓抑自己出人頭地的大山,殺死父親,便是年輕人最好的成人禮。于是高長虹的目標便對準了繼承了《新青年》血脈的《語絲》,尤其是名聲最大的周氏兄弟。在他看來,狂飆社這代人代表了新,而語絲派已經(jīng)是過時的老人,“十九世紀的思想不能應用于二十世紀的世界,《新青年》時期的思想不能用于現(xiàn)在的中國。”(82)高長虹:《“狂飆”周刊的開始》,《狂飆》第1 期(1926 年10 月10 日)。不僅是新與舊,而且也是青年與老人的決戰(zhàn),他批評周氏兄弟說:“須知年齡尊卑,是乃父乃祖?zhèn)兊囊蛞u思想,在新的時代是最大的阻礙物……如自謂老人,是精神的墮落!”(83)高長虹:《一九二六,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605 頁;第609 頁;第599 頁。

對于魯迅,本來他還期待對自己獨有青睞、能夠得到提攜,待莽原社內(nèi)部兩派矛盾爆發(fā)之后,發(fā)現(xiàn)魯迅沒有站在自己一邊,各種私仇加上公憤便綜合發(fā)作,將槍口也對準了魯迅。他稱魯迅為“世故老人”,幾年之間,退步甚速:“彼此時實在為真正的藝術家的面目,過此以往,則遞降而至一不很高明卻奮勇的戰(zhàn)士的面目,再遞降而為一世故老人的面目,除世故外,幾不知其他矣。”(84)高長虹:《一九二六,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605 頁;第609 頁;第599 頁??耧j社原先要借助魯迅的名望,在廣告上稱魯迅為“思想界先驅者”,不過三個月,在他們的眼里,“先驅者”便成為阻擋青年的“絆腳石”了,還刻毒地挖苦魯迅:“不再吃人的老人或許還有?救救老人??!”(85)參見魯迅:《新的世故》《“走到出版界”的“戰(zhàn)略”》,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571—573 頁。

對于高長虹為首的狂飆青年的圍剿,語絲派文人頗為不屑。高長虹承認過:“《語絲》多諷刺,《莽原》則多謾罵。”(86)高長虹:《不裝腔作勢》,《狂飆》第1 期(1926 年10 月10 日)。劉半農(nóng)看穿了他們謾罵名人的把戲,以《語絲》特有的風格諷刺說:“罵要罵有名一點的,罵一個有名的,可以抵罵一百個無名的?!热皇恰疄榱R人而罵人’,所以也就不妨離開了事實而瞎罵?!?87)劉半農(nóng)(劉復):《老實說了吧!》,《世界日報·副刊》7 卷8 號(1927 年1 月11 日)。周作人對高長虹這些新派青年看得更透徹:“古時皇帝是不準人說他,現(xiàn)代‘青年’是不準人不說他,有這一點不同罷。二十世紀這個年頭兒,世界進化總是進化了吧,但我等老人卻是更苦了,以前以為只要不干涉青年的事就是寬容了,現(xiàn)在才知道寬容須得‘提’他們,而且要提得恭敬,否則便是罪大惡極。”(88)豈明:《老人的命運》,《語絲》第115 期(1927 年1 月22 日)。不過,周作人與高長虹的關系比較疏遠,后者的攻擊并未傷到他的筋骨,他只是冷冷地回嘲幾句,并不將年輕作家視為平等的對手。但魯迅不一樣,曾經(jīng)對狂飆一代如此寄予厚望,又一度走得很近,感情自然受到深深傷害,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憤怒地說:“我之所以憤慨,卻并非因為以平常待我,而在他日日吮血,一覺到我不肯給他們吮了,便想一棒打殺,還將肉作罐頭賣以獲利?!?89)《魯迅致許廣平》(1926 年11 月20 日),《兩地書》,第193 頁。

魯迅很鄙視高長虹他們“只要能達目的,無論什么手段都敢用,”一開始還以為他們沒有“敢于坦白地說出來的勇氣”(90)魯迅:《新的世故》,陳漱渝編:《一個都不忘記:魯迅和他的論敵》,第578 頁。,但魯迅低估了這些狂飆青年的流氓氣。語絲派文人身上雖然有“流氓鬼”和“學匪氣”,但畢竟還有“紳士鬼”的另一面,正如周作人所描述的那樣:“有時候,流氓占了優(yōu)勢,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如流氓之‘開天堂’等的時候,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91)周作人:《兩個鬼》,姜振昌編:《時政煉語 燕趙悲歌:“語絲”派雜文選》(下),第78 頁。名士的流氓氣是有節(jié)制的,還講究“費厄潑賴”。

魯迅雖然討厭“紳士氣”,斗爭精神十足,但他畢竟是老派文人,有名人的身份在,也是有分寸感的。確切地說,名士內(nèi)心有紳士鬼,斗士身上有名士氣,但到新一代狂飆青年那里,全然沒有了名士的瀟灑,只剩下為所欲為的“流氓鬼”了,他們可以為了目的,不擇手段,而且赤裸裸地不加掩飾。

高長虹主編的《狂飆》雜志接連刊發(fā)了幾期“周氏兄弟批評專號”,高長虹如此攻擊魯迅:“魯迅一生充滿矛盾,羨慕新的時代,又不毅然走進新的時代,厭惡舊的時代,而又不毅然退出舊的時代,他有時竟又幫助了舊的時代來襲擊新的時代了,然而他卻忘記了他沒有這樣的力量?!?92)高長虹:《我走出了化石世界》,《狂飆》第17 期(1927 年1 月)。這些狂飆青年,自信代表了正義、代表了未來,而魯迅已經(jīng)是半新半舊的過氣人物,成為了青年人前進的絆腳石,他們打的是一場青年與老年、進步與腐朽的“圣戰(zhàn)”,因此可以毫無顧忌、不留情面。魯迅看穿了,高長虹他們“歸根結蒂,總逃不出爭奪一個《莽原》的地盤,要說得冠冕堂皇一點,就是陣地。中國現(xiàn)在道路少,雖有,也很狹,‘生存競爭,天演公例’,須在同界中排斥異己,無論其為老人,或同是青年,‘取而代之’,”簡單而言,“仍舊是天無二日,惟我獨尊的酋長思想”(93)魯迅:《新的世故》,《集外集拾遺補編》,第151、146 頁。。

這種“天無二日,惟我獨尊的酋長思想”,其實在五四時期的陳獨秀身上已經(jīng)有所表現(xiàn),特別是在與林琴南和杜亞泉的兩場論戰(zhàn)之中,(94)詳見筆者:《五四時期舊派中的新派》,《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1 期。到了國民大革命時代,在后五四一代狂飆青年那里更加變本加厲了。

與高長虹的狂飆社同時圍剿魯迅的,還有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時為創(chuàng)造社成員之一的潘漢年公開提倡一種“新流氓主義”:“生在這種世界,尤其不幸生在大好江山的中國,只有實行新流氓ism(主義),方能挽狂瀾于既倒,因為中國多的是正人、君子、紳士、學者,所以弄得現(xiàn)在一團糟的狀態(tài),假使有幾個不愿為正人、君子、紳士、學者而甘心為新流氓ism 的門徒,狂喊打倒紳士、學者,提出新流氓主義,或者有一線轉機的希望?!?95)潘漢年(亞靈):《新流氓主義(一)》,《幻洲(創(chuàng)刊號)》1926 年10 月1 日。

狂飆青年相信的是斗爭哲學,只有通過斗爭,才能將所有的絆腳石拉下馬。潘漢年相信,不僅新與舊、是與非要斗爭,而且妥協(xié)與不妥協(xié)、虛偽與真實、老與少也要斗爭。他直言不諱地說:“新流氓主義”的斗爭利器,則是開罵,“開先用‘罵’的爭斗法術來激發(fā)對方面,使得降服或反抗,希望由沖突而爭斗而統(tǒng)一”(96)潘漢年(亞靈):《新流氓主義(三)》,《幻洲》半月刊第3 號(1926 年11 月1 日)。。

狂飆青年要橫掃的正人君子,不僅指現(xiàn)代評論派的學者紳士,也包括語絲派的文人名士,而最大的攻擊目標竟然是魯迅。創(chuàng)造社主將郭沫若將魯迅視為“二重的反革命人物”,因為紳士、名士是另一路人,狂飆青年對他們不屑一顧,而魯迅是左翼青年崇拜的偶像,不將魯迅拉下神壇,自己就沒有取而代之、占據(jù)革命舞臺C 位的機會。五卅前后的魯迅,乃是腹背受敵,前有現(xiàn)代評論派的明槍,后有狂飆社、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暗箭。后來魯迅痛斥郭沫若是“才子加流氓”,他罵的不僅是郭沫若,而且也泛指包括高長虹在內(nèi)的這些信奉“新流氓主義”的狂飆青年。這三個文學團體的大部分狂飆青年后來都加入了國民大革命,他們也將那種“新流氓主義”帶入了革命隊伍,形成了左翼知識人揮之不去的“文化慣習”(97)關于左翼知識人身上的“匪氣”,詳見筆者:《信仰與組織:大革命和一二九兩代革命知識分子研究(1925—1935)》,《開放時代》2021 年第1 期。。

以“五卅”為中軸,在1924—1926 年間,正是五四和國民大革命這兩個大時代的過渡期,外部環(huán)境的突變,刺激了啟蒙知識人內(nèi)部的一波又一波的分化與沖突。

從紳士到名士的分裂,到名士當中分化出斗士,最后又在斗士的延長線上變異出“新流氓主義”,1920 年代中期中國知識人的“文化慣習”的變異,是一個紳士氣不斷遞減、流氓氣逐級上升的過程。到了五四后期,因為知識人共同體內(nèi)部急劇分化,因此爆發(fā)了一場又一場的“知識人的內(nèi)戰(zhàn)”。其中有“左右”之分:左翼思潮與自由主義的分歧,也有“上下”分野:“文化慣習”上的紳士與名士沖突,更有“前后”對抗:作為“后浪”的狂飆青年要打倒作為“前浪”的五四一代。

本文討論的現(xiàn)代評論派、語絲派和狂飆派之間的爭論,集中體現(xiàn)了“上下”與“前后”的尖銳矛盾。論戰(zhàn)與分化是知識人共同體的常態(tài),但之前的爭論,從晚清的革命與立憲論戰(zhàn)、五四的陳獨秀與杜亞泉之爭、問題與主義論戰(zhàn),到胡適與梁漱溟之爭、科學與玄學論戰(zhàn),乃至關于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的論戰(zhàn),雖然尖銳激烈,甚至充滿了意識形態(tài),但基本還是理性的,只批評思想不針對人格。然而,這幾場紳士與名士、周氏兄弟與狂飆青年之間的罵戰(zhàn),因為“文化慣習”的不同,卻開創(chuàng)了直接指向對手人格的先河,其播下的分裂與仇恨之種子,遠比一般的思想與政治分歧深刻得多。而由此開始的論戰(zhàn)風氣,為之后連綿不絕的“知識人內(nèi)戰(zhàn)”提供了惡性的范例,一個世紀過去了,至今謬種流傳、陰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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