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寶 明

(河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一

1915年9月15日，陳獨秀在上海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第2卷起改名為《新青年》)，高舉“民主”與“科學”的大旗，向舊制度、舊社會宣戰(zhàn)，五四新文化運動由此發(fā)軔。1917年1月，蔡元培手持教育部一紙公文將陳獨秀引進到北京大學任文科學長，《新青年》也同時進京。得益于教授云集之北大的調(diào)養(yǎng)、滋補，《新青年》借此“發(fā)跡”，成為“金字招牌”[1](P11)。1918年3月15日出版的那本4卷3號雜志上的一個廣而告之信息，可謂激發(fā)了當年讀者無窮的想象力：“本志自第四卷一號起，投稿章程，業(yè)已取消，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公同擔任，不另購稿?！盵2]雖然只有幾個字的“微言”，但其中蘊含的“大義”卻非同小可。這表明《新青年》雜志已經(jīng)從捉襟見肘的“稿荒”走到門庭若市的“稿稠”時段，文科學長在一班教授們的鼓噪下有了“不另購稿”及“輪流編輯”的底氣與從容。有著不同知識背景和思想譜系的同仁，本著求同存異的開放心態(tài)，在現(xiàn)代性演進的關鍵詞上共唱“同一首歌”，《新青年》正式成為同仁刊物，“新青年”陣營也就此形成。

然而，在《新青年》創(chuàng)刊初期可謂門可羅雀，陳獨秀為了留住青年才俊胡適，同時也為了招攬其他人才，便與胡適達成了“不談政治”的“求同”之約。胡適曾回憶說：“在民國六年，大家辦《新青年》的時候，本有一個理想，就是二十年不談政治，二十年離開政治，而從教育思想文化等等，非政治的因子上建設政治基礎?！盵3](P51)為表誠意，陳獨秀還在創(chuàng)刊號上流露了自己的謙讓：“蓋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yǎng)，為本志之天職。批評時政，非其旨也。國人思想，倘未有根本之覺悟，直無非難執(zhí)政之理由。”[4]但是，作為一個參過政、革過命的老革命黨人，陳獨秀一開始創(chuàng)辦《新青年》時，就抱有很強的功利目的，割舍不斷的政治情懷使得他一直保持著與時代俱進的鮮明特征?！缎虑嗄辍飞系难哉摃r時顯示出主編的言不由衷。一遇到機會，主編就會不失時機地將初心見縫插針于自己的領地：“本志主旨，固不在批評時政，青年修養(yǎng)，亦不在討論政治。然有關國命存亡之大政，安忍默不一言？”[5]1918年7月陳獨秀發(fā)表的《今日中國之政治問題》，即是主編“食言”的信號。對于陳獨秀“食言”的做法，胡適從一開始就頗有微詞。要知道，“民國六年”的“理想”也只是陳獨秀對于胡適的主張以退為進而已。換言之，那也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資深主編之權宜之計而已。應該看到，《新青年》雜志上兩種編輯方針或說走勢一直頡頏對抗。陳獨秀曾煞費苦心地與“政治”周旋，他在“國外大事記”和“國內(nèi)大事記”中借新聞報道的形式借題發(fā)揮、議論時政，雜志的色彩問題一直潛藏。陳獨秀、李大釗等人與魯迅、胡適、周作人等人站在了兩列并行的平行線上。隨著《新青年》政治色彩的不斷染濃，“文化”與“政治”的張力愈來愈大。為了緩和同仁內(nèi)部的沖突，1918年底，陳獨秀、李大釗籌劃創(chuàng)辦了《每周評論》，專心“談政治”。

二

1918年11月，在得到“一戰(zhàn)”結(jié)束的消息后，陳獨秀在5卷5號的《新青年》上開辟“歐戰(zhàn)”專欄。除卻李大釗、蔡元培、陶履恭“關于歐戰(zhàn)的演說三篇”的說辭外，接下來李大釗的《BOLSHEVISM的勝利》、陳獨秀的《克林德碑》、蔡元培的《歐戰(zhàn)與哲學》以及陳達材翻譯的《協(xié)約國與普魯士政治理想之對抗》更是熱情“慶?！?。

但是與眾人高呼“公理戰(zhàn)勝強權”不同，李大釗卻有著深入獨立的思索。早在俄國“十月革命”爆發(fā)后，嗅覺敏感的李大釗很快將其捕捉，抱著對自由向往的興奮，他毫不掩飾地亮出了自己“革命”的底牌:“二十世紀初葉以后之文明，必將起絕大之變動，其萌芽即茁發(fā)于今日俄國革命血潮之中……吾人對于俄羅斯今日之事變，唯有翹首以迎其世界的新文明之曙光，傾耳以迎其建于自由、人道上之新俄羅斯之消息，而求所以適應此世界的新潮流，勿徒以其目前一時之亂象遂遽為之悲觀也?！盵6]對于“一戰(zhàn)”的勝利，李大釗認為是“庶民的勝利”，是“BOLSHEVISM的勝利”。在為協(xié)約國勝利擊掌的同時，他的興奮點更多的是在“全世界的庶民”：“我們慶祝，不是為那一國或那一國的一部分人慶祝，是為全世界的庶民慶祝?！盵7]鑒于這一與同仁之間的些許差異，他更加自信且興奮地預言：“人道的警鐘響了！自由的曙光現(xiàn)了！試看將來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8]1919年元旦，李大釗滿懷激情地迎接“新紀元”的到來：“一九一四年以來世界大戰(zhàn)的血、一九一七年俄國革命的血、一九一八年德奧革命的血，好比作一場大洪水……洗來洗去，洗出一個新紀元來。這個新紀元帶來新生活、新文明、新世界?！盵9]這時，李大釗已將“社會主義的道理”作為自己的理論追求。而在1919年2月，當巴黎和會被美、英、法、日、意等五國操縱、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zhuǎn)讓給日本的消息傳來后，陳獨秀那“公理戰(zhàn)勝強權”的公式失衡，“世界上第一個好人”[10]也淪為“威大炮”[11]。從“公理戰(zhàn)勝強權”到“強權戰(zhàn)勝公理”的現(xiàn)實刺激，以及馬克思主義傳入東方后，所宣傳的“均貧富”“制恒產(chǎn)”等社會主義思想與中國古代的“均平”“大同”等傳統(tǒng)文化思想相契合(1)1901年1月28日，留日知識分子所辦《譯書匯編》第2期刊載了日本學者有賀長雄所著《近世政治史》中的部分內(nèi)容，其中寫道：“西國學者，憫貧富之不等，而為傭工者，往往受資本家之壓制，遂有倡均貧富制恒產(chǎn)之說者，謂之社會主義……中國古世有井田之法，即所謂社會主義?！?見坂崎斌編：《譯書匯編》第2期，載吳相湘主編:《中國史學叢書·譯書匯編》第161頁，臺灣學生書局1966年版)可以說，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文化土壤，為十月革命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做了準備、鋪墊。，對法蘭西文明頂禮膜拜的陳獨秀開始將目光由“西”向“俄”轉(zhuǎn)移，并且從與中國國情類似的俄國身上，看到了馬克思主義的可行性，“二十世紀俄羅斯的社會革命”也被其看做“人類社會變動和進化的大關鍵”[12]。自此，李大釗、陳獨秀一起“鐵肩擔道義”。

三

1919年5月，《新青年》6卷5號的“輪值編輯”李大釗推出“馬克思研究號”，《馬克思學說》《俄國革命之哲學的基礎》《馬克思研究》《馬克思傳略》等文章的嚴密排列，已經(jīng)把為勞農(nóng)說話的馬克思推到了最前臺。李大釗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對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社會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唯物史觀都有所介紹。在《新青年》的影響下，“五四”過后，許多報紙的副刊也開始從不同角度刊登關于馬克思主義的文章，比如《晨報》副刊自1919年5月起，連續(xù)發(fā)表介紹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文章，進一步促進了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但是應該看到，此時陳獨秀、李大釗們主要還是出于學理討論的考慮，對馬克思以及社會主義的理解還比較單薄。比如“馬克思研究號”在宣傳馬克思學說的同時，還發(fā)表了《巴枯寧傳略》《老子的政治哲學》以及無政府主義代表人物黃凌霜的《馬克思學說批評》等文章。這說明當時《新青年》同仁對馬克思主義、空想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等的區(qū)別還處于混沌和朦朧階段。當純粹地用“主義”對準“主義”而對馬克思所主張的一些觀念進行發(fā)難時，當時馬克思學說的堅持者還是無力還擊的(2)參見張寶明：《一九一九：在“學說”與“主義”之間》，《讀書》2019年第8期。。雖然這一時期仍帶有鮮明的“學說”色彩，但一個指導性的“主義”躍躍欲試。不過，此時《新青年》的“同仁”性正在逐漸蛻變成“同志”性。1919年12月1日，《新青年》發(fā)表新的宣言，最終堵死了面向資本主義的通道：“我們相信世界上的軍國主義和金力主義，已經(jīng)造了無窮罪惡，現(xiàn)在是應該拋棄的了?！盵13]

1920年5月，《新青年》7卷6號開辟“勞動節(jié)紀念專號”，這是《新青年》加速轉(zhuǎn)型的一個關鍵性樞紐。扉頁和插頁上分別有蔡元培、吳稚暉、孫中山題寫的“勞工神圣”“人日”以及“天下為公”等字眼，共有7位名家出手。除卻李大釗的《“五一”(May Day)運動史》、陳獨秀的《勞動者的覺悟》，寫滿了北京、上海、南京、唐山、山西、長沙、江蘇、蕪湖、無錫等地的“勞動狀況”。這些都是出自作者一手的社會調(diào)查材料。值得一提的是，在7卷6號的最后，還有一個《對于俄羅斯勞農(nóng)政府通告的輿論》的特別附錄，將蘇俄政府的“對華宣言”的通告全文譯出。在宣言中，俄勞農(nóng)政府宣稱：“凡俄國從前所獲取底各種特權，以及俄國商人在中國內(nèi)地所設的工廠，與夫俄國官員，或牧師，或委員等，所有不受中國法庭底審判等的特權，都一律放棄?！痹谧g文后面，還附錄了“全國報界聯(lián)合會”“全國各界聯(lián)合會”“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商業(yè)救國總會”“中華實業(yè)協(xié)會”等團體，《民國日報》《晨報》《時事新報》《益世報》等各報刊的言論，大家均表示了無比的欣喜之情，“如斯壯舉，實足為國際史上辟一新紀元，抑亦真正平等、自由、博愛之洪鐘也”，“俄國此番的通告，是希望中國人民和俄國人民，共同為自由而戰(zhàn)……從今以后，應該把注意點移在對俄國問題上面”[14]。從此，馬克思主義、俄羅斯革命及其蘇聯(lián)社會主義等關鍵詞也成為中國知識界揮之不去的學術命題。

四

1920年9月1日，“新青年社”成立，《新青年》的編輯出版、業(yè)務經(jīng)營完全以一個獨立法人的形式出現(xiàn)，成為機關刊物的傾向已露出雛形。社長兼總編的陳獨秀“談政治”更無忌憚?！缎虑嗄辍?卷1號的首篇把自己的底牌給徹底亮出來，同時也是與無政府主義歧化的宣言：“我承認國家只能做工具不能做主義……但我承認這工具有改造進化的可能性。不必根本廢棄它，因為所有者的國家固必然造成罪惡，而所有者以外的國家卻有成立的可能性。我雖然承認不必從根本上廢棄國家、政治、法律這個工具，卻不承認現(xiàn)存的資產(chǎn)階級(即掠奪階級)的國家、政治、法律，有掃除社會罪惡的可能性。我承認用革命的手段建設勞農(nóng)階級(即生產(chǎn)階級)的國家，創(chuàng)造那禁止對內(nèi)對外一切掠奪的政治、法律，為現(xiàn)代社會第一需要?！盵15]特設專欄“俄羅斯研究”也是由此開始的。陳獨秀開始由資產(chǎn)階級民主制的追隨者向無產(chǎn)階級革命和專政方向轉(zhuǎn)變。8卷2號上的“本來沒有推之萬世而皆準的真理，學說之所以可貴，不過為他能夠救濟一社會一時代弊害昭著的思想或制度……我們士大夫階級斷然是沒有革新希望的，生產(chǎn)勞動者又受了世界上無比的壓迫，所以有輸入馬格斯社會主義底需要”[16]，更是實實在在為馬格斯(馬克思)站臺和張目。

1920年秋，陳獨秀邀請陳望道入社，沈雁冰、李達、李漢俊等“同志”也相繼加入。此時，陳望道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和惲代英翻譯的考茨基的《階級斗爭》都已送到陳獨秀手中。針對《新青年》政治色彩染濃的問題，胡適多次寫信與陳獨秀交涉。然而陳獨秀一改前期另辦《每周評論》、力求團結(jié)的做法，而是以一種外柔內(nèi)剛的態(tài)度予以消極的應付。他在給胡適和高一涵的信中說：“《新青年》編輯部事有陳望道君可負責，發(fā)行部事有蘇新甫君可負責?！缎虑嗄辍飞蔬^于鮮明，弟近亦不以為然?！盵17](P223)隨著《新青年》愈發(fā)加強對馬克思主義及俄國革命的宣傳，胡適更加“看不過”“忍不住”，對此，他直言不諱地表示：“今《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即《蘇俄》——引者注)的漢譯本?！盵18](P225)這里的“色彩”就是胡適所說的政治色彩，這里的“Soviet Russia”也正是他不愿看到的“赤”色氛圍。作為“同仁”之間的努力可以理解，但這樣的爭取已經(jīng)是杯水車薪。隨著一個“幽靈”的舶來，中國的前途和命運將有著不再“徘徊”的選擇。

隨著馬克思主義在社會上的宣傳一浪高過一浪，1920年11月，崇信基爾特社會主義的張東蓀趁英國哲學家羅素來華講學之際，隨即挑起關于社會主義的大討論。如果說1919年杜威的來華講學為日后的“問題與主義之爭”埋下了伏筆，那么此次羅素的來華則是“主義”與“主義”之辯的一個重要由頭(3)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中國之前途：德國乎？俄國乎？”——“問題與主義”之后的“主義與主義”之爭》，《江蘇社會科學》2006年第3期。。1920年12月，學思敏銳的陳獨秀收集了13篇文章和書信的主要觀點，匯集起來刊登在8卷4號的《新青年》上，取名《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由是，以《新青年》和《改造》為陣地、以陳獨秀和張東蓀為龍頭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在思想界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些文章或書信都是由張東蓀那篇《由內(nèi)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訓》引發(fā)的。張東蓀在內(nèi)地旅行后得到的“又一教訓”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就是增加富力。而增加富力就是開發(fā)實業(yè)，因為中國的唯一病癥就是貧乏，中國真窮到極點了”，“內(nèi)地的狀態(tài)與歐洲”不同，他對“不切實際”“好高騖遠”的目標盲動作了直截了當?shù)呐u，認定“空談主義必定是無結(jié)果”：“或則我們也可以說有一個主義，就是使中國人從來未過過人的生活的都得著人的生活，而不是歐美現(xiàn)成的什么社會主義、什么國家主義、什么無政府主義、什么多數(shù)派主義等等，所以我們的努力當在另一個地方?！盵19]在他看來，國人應該從國情出發(fā)，要點滴改良，一步一個腳印地漸進發(fā)展實業(yè)。

張氏觀點一出，《正報》記者“愛世”和陳望道分別針對文中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只有資本主義能夠救治中國的結(jié)論，以對臺戲的方式回應說：只有社會主義才能夠救中國。因為只有社會主義能夠“改造人的全體生活”。與張東蓀相對，陳獨秀對“國民”性質(zhì)的認定和對導引“運動”的能力躊躇滿志。他對“速成無望便要改變方針”的張東蓀說：“文化運動和社會運動是兩件事”，“或者有人一方面從事文化運動，一方面又從事社會運動，這只可以說一個人兼做兩類的事，不可以說這兩類事是一類。”[20]對于這場論爭，彭一湖在一篇題為《我對于張東蓀和陳獨秀兩先生所爭論的意見》中總結(jié)說：“東蓀先生的根本意見，不外是先發(fā)展實業(yè)，再講社會主義。獨秀先生的根本意見，不外是想用革命手段，集中資本，來實行社會主義，發(fā)展實業(yè)?！迸硪缓J為，社會主義如果名不副實，就會在“劫富濟貧”的名譽下“大搶特搶”，但這不是社會主義本身造成的，也不是不提倡的理由。因此我們對提倡不反對，但要“謹慎”，不可欺世盜名、沽名釣譽[21]。

這次思想界的論爭持續(xù)時間長達一年多，陳獨秀、李大釗、陳望道、李達、李漢俊等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均參與其中。通過論辯，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對社會主義學說有了更清醒的認識，在論爭中也得到鍛煉和提高，擴大了馬克思主義的影響，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成立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這時的《新青年》雜志也在同仁之間的唇槍舌戰(zhàn)中走向“同志”式的機關刊物。

從“同仁”到“同志”，《新青年》的政治色彩不斷染濃，馬克思主義作為“極端主張”如同大浪潮一般勢不可擋，20世紀的中國從此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