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鷺 陳劍暉
散文作為一種自由靈動、率性任真,特別注重個人體驗的文體,最可貴的是創(chuàng)作主體思維方式的獨特和對于存在及詩性之思的不懈探求;或者說,是散文家精神世界的日趨成熟與辯證,以及心靈的豐滿與強大。而在這個演化的過程中,又必然離不開散文家對時代與生活、歷史與現實、文化與人性、存在與詩性等多個維度的深刻理解和真切把握。
周聞道的散文正是這樣。
周聞道的散文創(chuàng)作,從最初的寫故鄉(xiāng)童年,寫“家”的物質和情感構成,到寫“官場詞語”、國企變法,再到“七城書”、 思想智慧、“暫住”人口,題材越來越多樣和開闊。其中既有對日常生活的詩性感悟,更有對底層民眾生存困境的當下性展示;既有對“經秋植物”的生命探究,還有對西方哲學和哲人的追問,等等。難得的是,在不斷拓展題材的同時,周聞道對當下的介入越來越自覺和堅定,對社會人生的剖析和生命的思考越來越成熟深刻。其散文文體風格,也正朝著正確健康的方向自由延伸,而且呈現出一種思辨的力度和闊大的氣度。顯而易見,周聞道正如他所倡導的在場主義一樣,自始至終在探索一條理想的散文精神與現實生活緊密結合的藝術之路。而他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所取得的成就,除了自身的稟性與天分,后天的修為、勤奮善思和豐富人生閱歷等因素外,更主要的是源于他對散文的癡愛與投入,源于他對散文性、在場精神和現實生活的深刻理解,此外還有對于散文理論的自覺,以及對散文藝術變革的執(zhí)著追求。
從現代散文的創(chuàng)作類型來看,散文大體上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以周作人、豐子愷等人為代表。文字淺白,自由隨意,像老朋友聊天般娓娓道來。一般來說,這一路散文只適應于閱讀和體味,并不需要太多闡釋。另一類散文以魯迅的《野草》,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為代表。這類散文往往有較豐富的思想內涵,其文字富于象征和隱喻,因此給讀者和批評家留下了許多闡釋的空間。很難說這兩類散文哪一類更優(yōu)秀,因它們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周作人式的聊天散文似乎是散文的“正宗”,但讀者倘若沒有與周作人相近似的人生閱歷、審美趣味、心境和文學造詣,則很難真正感受體味到個中的“苦味”和“澀味”,至少我從來就沒有進入過周作人的散文世界。相較而言,我更偏愛《野草》,尤其是《我與地壇》,筆者讀了不下15遍,可以說是常讀常新,每次閱讀都有新的人生體會和生命感悟。周聞道的散文創(chuàng)作,似乎更接近魯迅、史鐵生這一路。雖然他也寫過一些輕松淺白的文字,但因他本質上是一個發(fā)現者和思想者,更傾向于懷疑、追問和思考事物的本真,指向終極價值。如此一來,就產生了《七城書》《莊園里的距離》《邊際的紅》等幾本頗具智性與深度的散文集。在我看來,這是周聞道散文中最有價值的部分,也是他在在場主義精神的輻射下,對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拓展和推進。
米蘭·昆德拉說過,小說是關于存在的思考。我認為這一論斷同樣適用于散文創(chuàng)作。如果說小說主要是通過豐富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各種各樣的人物塑造和獨特的敘事方式,訴說其對人類存在狀況的了解;那么,散文創(chuàng)作則是通過對日常生活片斷的真切描述,捕捉時代風潮之變遷,揭示現實生活中人的精神流向,探測現代人的心靈秘密。從這一角度看,在今天這樣一個商品經濟高度發(fā)展的時代,在哲學和科學對人的存在日益淡忘,同時現代社會對存在的遮蔽日益嚴重的背景下,散文更應張揚其自身靈動快捷、長于思考、適于抒情,關注心靈以及自由表達的認識和審美功能,義無反顧地擔當起探索存在、敞亮存在的重任。也許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早在2005年,以周聞道為代表的眉山一批散文家,就高舉“中國新散文批判”的旗幟,表現出了對當時喧囂一時的“新散文”的強烈質疑;繼而,他們又于2008年旗幟鮮明地亮出了“在場主義”旗幟,創(chuàng)立了漢語寫作中第一個自覺的散文流派。“在場”這一富于存在主義色彩的提法,意味著散文對人的存在處境的一種探索和反思,同時意味著散文從過去只關注淺表的生活現象,風花雪月,個人經驗,只關注外部的世界,到關注事物的根部,關注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以及人的心靈世界、精神狀態(tài)和生命內涵。因此,在本質上,我認為散文的終極目標不是展示現實,而是探索存在,發(fā)現意義,是“存在之思”。這是散文真正的有意義和有深度的寫作之所在。而關于“存在之思”的散文寫作,必然是從懷疑和反叛出發(fā),展示人類生活的焦灼、悲苦和荒謬,同時體現出散文審美內涵和形式的相對性和復雜性:崇尚懷疑,追求多元,認同模糊。
周聞道近年來的散文創(chuàng)作,在我看來正是對“存在之思”寫作的最好闡釋;而以城命名的系列散文《七城書》,更是“存在之思”的范本,同時也是在場主義散文流派的標志性作品?!镀叱菚穼懥似咦?,即迷城、空城、蠱城、玻璃城、危城、欲城、皇城。讓我們先來看《迷城》。作品中的“我”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但在城市中,它卻完全迷失了自我,搞不清自己是主人、居民、過客,抑或旁觀者?甚至懷疑自己就是一個電話號碼,一個汽車牌號。而更為可怕的是,當“我”進入“迷城”,竟仿佛“走進了一個身體的迷宮,聲與光的交響,鋼鐵與水泥的重量,很快便讓我們感到了危險與壓力?!倍值赖膶挾龋瑯邮埂拔摇备械健耙环N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寬”。這種由“寬”造成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壓抑,包括那座“泛著黯然而詭秘的光,令人捉摸不透”的政府大樓,都是對人的存在感的消解;或者說是對于人性、自由和溫情的嘲諷。正是在這種無處不在的壓抑和嘲諷中,人的視野變得模糊、價值變得混亂,人成了城市的迷失者。應該說,在《迷城》中,周聞道對現代中國城市的體驗是獨特的、新鮮的,也是深刻的?!犊粘恰氛故镜氖橇硪环N生存境況。這座古怪城市的一切都是格式化、機械化和空心化的。“市民大會”的會場竟然空空蕩蕩,主席臺上的講話者只是一個道具。圖書館的書全都沒有署名,沒有章節(jié),沒有頁碼,沒有圖文,每一本都是空的。而夜總會的舞臺上,沒有演員,沒有樂師,沒有報幕員,只有一塊大大的長框,鑲嵌在舞臺正中的位置。顯然,周聞道給我們講述的是一個寓言式城市的故事。他從現代哲學中發(fā)掘了一些象征與隱喻的元素,以此揭示現代人主體的缺席,靈魂的丟失,并時時讓讀者感受到一種既抽象,但同時又是權威的控制力量的無處不在。而作為尋夢者的我們,將在這樣“一座沒有名稱,沒有地址,沒有靈魂,沒有歷史,也沒有未來的城市”慢慢耗盡生命,最后“像廣場中央那尊鏤空的雕像一樣,變成一個空心人”。這正是作為一個現代中國人的悲劇性之所在,也是當下中國人普遍面臨的真實處境。
如果說《迷城》是城市的“迷失者”對于人性壓抑的真切體驗,《空城》是對于空心化城市和空心人的精神探測,則《欲城》是人類欲望膨脹和變異的集中展示,它是一幅幅活色生香的“欲望化時代”的浮世繪?!段3恰犯鼮榈踉帲阂虺鞘兄行囊粔K懸石移位,威脅著城中人的生命,于是,這座城市的平靜生活被打破了。市政機關沒完沒了的開會卻沒有結果,最后將責任推給文物管理所,文物所長從京城請來專家鑒定懸石上的圖案和符號,卻在高速路上出了車禍,這樣懸石依然懸在人們頭上,隨時有滾下的危險,而人們的神經從此更為緊張,生存境況更為恐怖了?!段3恰分v述的其實是一個發(fā)生在當下的現代性寓言,即在一個權威至上,在物欲橫流、人性扭曲、生態(tài)遭到嚴重破壞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隨時隨地都處于一種不可知的危機和恐懼中;而真正的、更大的危機,還不是那個高懸的巨石,而是由懸石折射出來的時政之弊。
在《玻璃城》中,周聞道要告訴讀者的是另一個殘酷的事實:在權力控制和科技控制結盟的時代,城市其實已被格式化、玻璃化和凹鏡化了:“在這座城市里,每一個人(包括一切物象),都被預先置于一個透明的容器中,既身不由己地透視別人,也毫無保留地被別人透視?!边@有點像福柯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所描述的境況:在一個規(guī)訓林立,懲罰無處不在,人被置于全景監(jiān)視和控制的社會中,人還有什么資格奢談個人的自由、價值和尊嚴?《玻璃城》正是涉及到這樣一個現代哲學命題,并通過具象進行深入闡釋,其立意高遠,構思獨特,想象力亦十分超拔?!缎M城》和《皇城》則有異于上述5篇作品。《蠱城》寫的是作者到湘西尋訪放蠱者的故事,中間穿插關于蠱的各種新老傳說,作品有點怪異,有點神秘,卻與現實緊密相聯。透過彌漫于作品中的神秘氛圍,我們不難感受到作者對于民間文化的向往和邪惡力量的抗拒,而這同樣是一種存在,一種真實;特別是對靈魂蠱的發(fā)現,意味雋永而辛辣,對于長期受體制意識形態(tài)左右的我們,具有非常深刻的現實性?!痘食恰分校@樣的描寫同樣耐人尋味:“置身于這座皇城里,再燦爛的陽光,也驅散不了那一種徹骨的陰冷”?!霸谝黄悦5膲邀愔?,第三座山峰從遠處的迷蒙中浮現出來,兩峰夾持,一把龍椅的形狀在視野里清晰地出現,空蕩蕩的兩峰之間,落日正從第三峰的肩部一點點下墜,就像一個人,在一把巨大的龍椅上慢慢入座……?!边@是一個什么意象?皇權意象。它植根于我們幾千年的封建厚土,具有頑固的思想慣性和體制基因,讓一切虛妄的現代標榜顯得蒼白無力。作品講的是歷史,其實觀照的是現實。像這樣的描寫,雖沒有前述那些作品的后現代意味和尖銳犀利的批判性,但因其深刻的存在之思,已深深嵌入歷史的追懷和現實大地的書寫中,因而作品顯得厚實而真實,既有一種歷史厚重感,又促人警覺,引人深思。
綜上所析,可見《七城書》的確是一種存在之思的寫作。當我們進一步研究比較會發(fā)現,這種寫作與傳統(tǒng)散文相比,有諸多不同的可資借鑒之處;它不僅為在場寫作提供了成功的經驗文本,而且可以說為整個當代散文寫作提供了積極有益的探索。
首先,它從懷疑和思辨出發(fā),全方位呈現了現實生活的困境和人類存在的荒誕性。人類一切知識,都是從懷疑開始,以哲學終結的。存在之思的妙處在于:它巧妙地將認識的起點和終點熔于一爐,追問存在的根據,揭示存在的本真,發(fā)現存在的意義。《空城》中的“市民大會”,我們看到一位領導模樣的人在主席臺上發(fā)表講話?!澳侵v話聲音聽上去抑揚頓挫,慷慨激昂,頗有些聞雞起舞的號召力。” “我”屏息靜氣,希望能從這位領導的講話中了解這個城市的一些背景材料。但奇怪的是,“我”越是認真聽,越是陷入了雲山霧瘴中:“只聽見擴音機里不時傳來‘嗯……這個嘛,這個,這個,啊……那個嘛,那個,那個’?!备睢拔摇卑偎疾坏闷浣獾氖?,說是“市民大會”,但整個會場竟然空空蕩蕩,沒有一個與會者。這樣的場景,對讀者來說并不陌生,因為它每時每刻都在我們身邊上演。只不過周聞道將其略為變形夸張,并將其抽象化和符號化。于是,這些我們見慣的日常生活場景,便具有荒誕性和反諷性的藝術效果。
而《欲城》更是將這種荒誕性和反諷性推到極致。作品中有這樣一個場景:某商家正在舉辦一次“新產品介紹暨大酬賓活動”,只見臨街搭建的一個簡陋舞臺上,燈光閃爍,鼓樂喧天,幾個英俊男子,正應合著聲光節(jié)奏,夸張地做出各種造型?!倍俗⒁獾氖?,“他們兩條腿之間,不同色調的緊身內褲,都高高地隆著,宛若一根根柱子平地撐起一頂頂帳篷,又仿佛一挺挺機關槍,正夸張地向周圍的人群掃射?!苯酉聛恚闶巧聿呢S腴的年輕女子推銷“暴君牌內褲”,而后,“我”來到了“欲望街”,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欲望牌”陳列品,包括錢欲靈、權欲靈、名欲靈、性欲靈、罵欲靈、戒欲靈,等等。應該說,像周聞道這樣集中深刻、別開生面地描寫現代人欲望膨脹和變異,而且將日常生活上升到哲學的層面,在敘事結構中提煉出新的寓意,我們在以往的散文中還從未見到過。就如上面的“市民大會”一樣,周聞道在《欲城》中所描繪的那些荒誕的欲望化場面,我們同樣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因為它們是消費時代的一種伴生物,在許多時候,我們不僅對其麻木,對其視而不見,而且會認為這是社會進步的標志。其實,這就是現代性的遮蔽。它以其“欲望機器”的瘋狂旋轉,摧毀掉人的善良純真,摧毀掉傳統(tǒng)社會的從容淡定與優(yōu)雅,同時也摧毀掉正常的社會秩序。
不僅如此,這種遮蔽還使人的價值混亂,使人感受到一種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周聞道正是警覺到這一點,所以他沿著“去蔽、敞亮、本真”的在場主義創(chuàng)作理念,以荒誕與反諷的手法,展示了現代城市中種種欲望化場景,并力圖探求欲望花的根源,這樣他的散文便具有一種強大的藝術張力和抵達本真的穿透力。
其次,它從存在的多樣性、復雜性和變化性出發(fā),呈現存在的模糊性、不確定性和多義性。我在上面說過,存在之思的散文崇尚質疑,追求多元,認同模糊。這一點,在周聞道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有著十分明確的表征。比如說,你可以將《迷城》理解為一個鄉(xiāng)村尋夢者,或現代城市人本身在城市中的迷失,可以理解為迷宮一樣的城市,也可以解讀為權力和現代性對人性的壓抑,對自然與純真的破壞。此外,周聞道還通過“小腸”、“大腸”、“胃臟”、“蟲子”等意象,賦予城市人格化的屬性,讓作品的敘述觸角擴展到鄉(xiāng)村,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多重聯系中,揭示城市無情吞噬鄉(xiāng)村這一殘酷的現實?!犊粘恰匪磉_的意義也是模糊和多樣的。它既是現代城市空洞化、空心化的表征,又是人的靈魂空虛、精神麻木和荒蕪的隱喻,同時它還暗含著作者對于同質化、格式化現代生活的憂慮。而《危城》中的那塊懸石,更具有復雜的多義性指向。至于《玻璃城》,它不僅僅是對于權力、等級制度乃至現代性的批判,不僅僅表達了一個現代人在“全景監(jiān)控”下的恐懼心理,而且通過“未來鏡”的特殊功能和神秘色彩的描寫,嘲諷了某些所謂科技創(chuàng)新的荒謬,及人性復雜性、多重性的滑稽,具有鮮明的在場批判精神。
周聞道的《七城書》不同于傳統(tǒng)散文之處在于:在傳統(tǒng)散文那里,一般都有一個確定性的立意,而后再根據這一立意組織材料、設篇布局。這種散文的好處是“率章顯其志”,易于理解和分析,即使一般讀者在閱讀時也不會碰到太多障礙。這一類散文的缺點是主題過于單一,意蘊過于顯淺,審美空間窄小,一目以見底。而現在,周聞道勇敢地顛覆了這種創(chuàng)作模式。他在洞察社會世情、體味人生百味的基礎上,將個人體驗、生命情調和理性思考置于同一調色板上,而后再將日常生活圖像、生活細節(jié)與意象和象征深度交融,創(chuàng)造出多維的審美空間。如此一來,周聞道的《七城書》自然呈現出了一種全新的、獨特的美學風采。
再次,它從作家強烈的主體意識出發(fā),積極介入現實,關注當下,給散文提供了豐厚的現實土壤和社會擔當,讓散文富有了更堅實的美學價值。關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主體性問題,我曾有專文論及。在我看來,創(chuàng)作主體主要是指散文作家的主觀能動性和獨立性。它一方面強調人本質上是自由的,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不是意識形態(tài)的跟風者,也不僅僅是生活的忠實記錄員;一方面又強調人的理性思考,強調精神的獨創(chuàng)性和創(chuàng)造性,以及感情的介入和心靈的滲透,等等。因此,一個散文作家如果具備了這種高層次和強大的主體意識,他就有可能“視通萬里,思接千載”,使外宇宙與內宇宙相接,讓第一自然與第二自然融通,并通過主體的全身心介入,使散文產生超越性的質的飛躍?!镀叱菚氛沁@樣的作品,它充分體現出了周聞道強烈的主體意識。表面看來,它有點像卡夫卡的《城堡》,然而事實上,周聞道講述的是一個個發(fā)生在當下中國的故事,展示的是現代中國城市的七種鏡像,他不似《城堡》中的土地測量員那樣永遠進入不了城堡。周聞道不僅進入了七座不同的城——“介入”中國當下特定的城市文化語境中,而且他還試圖去除日常生活中的遮蔽,從現代人生存的困境與荒謬中,尋求生活的本真,從混亂無序中發(fā)現存在的意義。顯然,周聞道首先是受到現實的激發(fā),而后對現實進行細致的觀察、體驗,由表及里,由淺到深,抓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寬”、“空心的城市”、“靈魂的丟失”、“欲望化圖像”等生活場景、生存世相和精神特質進行全方位描繪。因此,《七城書》的創(chuàng)作主體是強大的、獨立的。它不僅從身體,而且從精神、感情和心靈上深度介入了現實。這樣,周聞道的散文自然而然地便是在場的。
《七城書》實際上是周聞道對于中國城市的一種想象性解讀。周聞道在“在場主義”散文結集《稻草人的信仰》的“代序”中提出這樣一個散文理念:散文要“追求審美空間的無限寬廣”。而在《七城書》中,因有了想象性的書寫,于是,《七城書》的存在之思的審美空間是無限寬廣的。它一方面具有了強烈的介入性和精神性傾向;一方面又超越了個人性和經驗性。它既是自為的,又是自在的;既有多變性,又有豐富性和復雜性;既有鮮活的生命體驗,又有獨特的發(fā)現與創(chuàng)造。于是,從每一個看似虛幻的敘事中,都可找到現實的影子;不同的人、不同的時間、從不同的角度去解讀,都會有不同的發(fā)現。正是這種寫作的多種可能性,使《七城書》告別了意義單一的淺薄和陳詞濫調,呈現出一種開闊大氣,本真敞亮的澄明境界。
跨過《七城書》,把眼光投向整個周聞道散文,我們會發(fā)現,存在之思不僅已成為周聞道散文的個性風格,而且,在其存在之思寫作中,往往是豐厚復雜的存在內涵,與閃爍性靈的詩性光芒交相輝映,形成在場、思想、詩意、發(fā)現水浮交融的在場寫作文本。
如眾所知,散文創(chuàng)作有它的獨特性。它不同于自然科學的具體、客觀和明確,也有別于哲學的邏輯推理。因此,真正優(yōu)秀的、能讓讀者的心靈受到震動同時獲得審美愉悅的散文,在我看來還應在“存在”的后面加上“詩性”兩字。這個“詩性”,我在這里解讀為散文之所以為散文的一種品格和美質,也可以用在場主義同仁提出的“散文性”來概括。它直逼事物的本源,強調生命的投入,偏重于想象聯想,敘述的靈動多變,語言的張力、活力、穿透力,以及節(jié)奏、色彩和韻味。周聞道深諳散文創(chuàng)作之真諦,他一方面執(zhí)著于存在的追問,注重散文內涵的堅實;一方面又從“散文性”的身份歸屬出發(fā),講究散文的語言、敘述和文本創(chuàng)新,追求散文對存在的詩性表達。
誠如上述,周聞道是一個對社會人生有著深刻洞察的作家,同時也是一個生活的思考者和智者。他一直用一種懷疑和批判的眼光打量世界,也一直在思考現實的荒謬、個體的苦難和人類的困境等精神問題。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決定了他作品的質地是堅實的,但同時也是沉重晦澀,甚至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難能可貴的是,周聞道的散文竟然能將“存在”和“詩性”如此完美地融匯于一爐。請看《莊園里的距離》中的散文《智慧,一個痛苦的分娩》《快樂,但不要驚擾靈魂》《追尋德里達的流云》《漂泊,或在理性中享受寧靜》《躺在床上,讓思想如此纏綿》《輕輕撥動叔本華的鐘擺》《走進柏格森的時空隧道》《仰望星空,我無法找到標題》……單看題目,就富于詩性,令人眼前一亮。而當你進入周聞道的文本世界,你更是隨處都可以撿拾到一串串的詩性珍珠:
我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仰望天空,雙目所見,是如此生動。那一朵朵流動的云,德里達的流云,就這樣飄進了我的靈魂,令我產生一種相見恨晚的驚喜。靜些,再靜些,不忙解構,不要粗糙,讓精神貼近寧靜致遠……
肉體漸漸從消解中淡出,世界沉入無邊的淡靜,天地間只有我一顆輕飄飄的心,在起舞并清影。云是月,心兒是追月的嫦娥,追尋,是一個生命的契約。輕輕地,我就隨德里達投入到了云的深處。不是驚擾,不是破碎,而是曲徑通幽。
——《追尋德里達的流云》
就如德里達的流云,周聞道的文字是流動的、舒緩的,它既有詩的意象、意境和節(jié)奏感,又有散文的自由揮灑,此外還有哲學的思辨色彩。
不但賦予散文以詩性語言,周聞道存在之思與詩性寫作的獨創(chuàng)性還表現在這樣一些方面:其一,他特別擅長于通過一些片斷性的場景或細節(jié),以延展性的思維進行詩性描寫。如《德里達的流云》抓住“流云”展開聯想和詩性描寫,既貼切德里達解構哲學的本質,也使德里達的哲學變得靈動可感。其他如《為黑夜的出現點一盞燈》《杏葉紋路里的自由》《仰望星空,我無法找到標題》《輕輕撥動叔本華的鐘擺》均是如此。其二,用心靈來感受心靈。這在散文集《莊園里的距離》《邊際的紅》里那些寫西方哲人和詩人的散文中表現得最為突出。在這些散文中,周聞道不論寫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培根、伏爾泰、笛卡兒、尼采、叔本華、海得格爾、薩特、德里達、龐蒂、柏格森、克羅齊,還是惠特曼、華爾華茲、貝多芬,總是盡量用生命去解讀這些大師的內心世界,用靈魂去貼近那些偉大的靈魂。在《躺在床上,讓思想如此纏綿》中,他這樣寫道:“一個簡單的‘我思故我在’,又使我回到早晨,回到鳥語花香,回到床上……思維的羽翼以‘我’為原點,緩緩張開,并聚焦于自我。不是窗外的世界都因我而存在,比如那些晨鳥,朝露,花草,還有小區(qū)里隱隱約約的腳步聲。雖然,從經驗判斷,我也許可以做出多種揣測,他們大概是什么,怎么樣,或不是什么。但我卻不敢確認。沒有任何一種知識,可以保證我的確定無疑。我能夠確認的,就是此刻,我躺在床上思考,并因此而確定我的存在?!覈L試著貼近笛卡兒,用心體味世界。清晨的窗外,那些樹,那些鳥,那些朝露,以及滿院的綠肥紅瘦,都澄清了所有的懷疑?!痹谶@里,周聞道不是從抽象到抽象,用理性邏輯去演繹,而是用感性,用心,用生命來感知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闭蛉绱?,這些作品才能成為周聞道散文中最華麗的樂章之一,也是我最為欣賞的周聞道的散文創(chuàng)作。其三,哲學、歷史與現實互證。周聞道不僅學識廣博,有極高的哲學修養(yǎng)和分析能力,而且善于將學術性、思辨性與文學性相融合。這樣,他的散文特別是那些思想隨筆便顯得儀態(tài)萬端、搖曵多姿,文采飛揚而且血肉豐滿。
除此之外,周聞道還有一手絕活,他往往從散文性和在場精神的融合出發(fā),力求從哲學、歷史與現實之間的穿梭交織中,用現實的人事來解釋深奧的哲學道理,讓抽象的存在之思具象化。比如分析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周聞道先是解讀自在、自為和他在三種存在形式,而后以窗外的風景:一位時髦女郎和正在修剪花木的園丁來體驗存在的不同樣態(tài)。這樣一來,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便不再抽象晦澀,而是生氣勃勃、活色生香、具體可感了。而像這種從抽象到具象,再用具象印證抽象的寫作策略,在周聞道的創(chuàng)作中并不是一個孤例,而是一種常態(tài)。
思與詩,思即是詩,詩即是思。這是海德格爾的思路。海德格爾認為“藝術的本性是詩。而詩的本性都是真理的建立”①海德格爾:《詩·語言·思》,第 70 頁,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 1997 。。盡管海氏在這里講的是“真理”與詩的關系,但他的思就是詩,詩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詩歌,以及思應從存在出發(fā),思把我們帶向的地方不是對岸,而是一個澄明清澈的境地。所有這些,都可以開拓我們的散文視域,促使我們進一步去思考散文創(chuàng)作的難度和深度問題。當然,要真正做到思與詩的深度融合并非易事。我們看到,即便是周聞道這樣的散文家,也有思與詩出現裂縫的時候。比如他新近出版的長篇紀實散文《暫住中國》,這篇作品的選材很好,在揭示現實生活中底層老百姓的生存境況方面,無疑是十足在場的。特別是對小說元素的引入,注重在場精神和當下介入,追求散文的可讀性和敘事完整,不謂不是一積極的探索。然而忽略了散文本身需要的詩性的柔軟,理性過于強大而感悟不足,有翔實的敘事內容,但缺乏豐滿的細節(jié),導致心靈與感情的溫潤有所缺失,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在場主義所倡導的散文性。因此,從散文的存在與詩性之思的審美高度來要求,我認為《暫住中國》的探索并不是十分成功的。
毫無疑問,作為在場主義散文流派的發(fā)起人和領軍人物,周聞道的散文創(chuàng)作具有獨創(chuàng)性和開拓性的意義。他總是通過對人生社會的洞察和睿智的思考,來探究筆下的人事,并經常上升到精神和詩的高度。于是,那些迂腐狹隘的風花雪月的抒情,那些顧影自憐、雞零狗碎的生活記錄均與他無緣。他的《七城書》用有效的介入推動了散文“在場”的寫作,也可視為當代散文深度模式書寫的成功樣本;而他那些寫西方哲人的思想隨筆,將深奧的哲學通俗化和生活化,將現實的此岸與理想的彼岸對接,而后將在場性、獨特性、發(fā)現性與詩性相融合,抵達智性與本真至美的化境。像這樣的思想隨筆,在當代散文園地中,應該說是極少見到的。即便有相近的題材和主題,也未及周聞道的自由揮灑與豐厚深邃。周聞道其他題材和類型的散文,在在場之思的探索上,也均有可觀之處。在我看來,這就是周聞道對當代散文的貢獻。
不過,就目前來說,我感到周聞道的意義和貢獻,似乎還沒有被散文研究者們充分認識。盡管有不少關于周聞道的散文評論,但總體來看,周聞道還是被低估的。究其原因,在于一方面我們正處在一個缺乏耐心的時代,而周聞道卻有太多的疑問;另方面是當下散文的泡沫太多,而讀者又普遍缺乏一雙發(fā)現美的眼睛,從而導致大量優(yōu)秀之作被掩沒或忽視。正是有感于此,我寫了這樣一篇評論,不是友情演出,更不是我的散文立場的改變,而是確實喜愛周聞道的散文,并希望從中能感悟到一些獨特性的東西;另一個原因是希望通過評論周聞道,讓更多的人了解在場主義散文。筆者過去曾批評過“在場主義”散文宣言,但近年來通過閱讀大量在場主義散文家的創(chuàng)作,特別是通過六屆的“在場主義”散文評獎,我認為“在場主義”同仁們并不是嘩眾取寵,而是切切實實在為中國當代散文做些事情,從而使長期落后、波瀾不興的散文界有一些聲響。因此,我期望有更多的散文家和散文研究者擁有更多存在之思的自覺,并積極參與到“在場”的寫作與理論建構中,如此,當代的散文創(chuàng)作才有可能告別老邁、淺薄、蒼白和平庸,在存在與詩性之思的實驗探索中走向闊大與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