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

一、“駝背理查”：理查“自畫”的暴君符號

莎士比亞把《亨利六世》（下）里的格羅斯特公爵理查，當(dāng)成《理查三世》中理查三世國王的前傳來寫。換言之，即便莎士比亞寫《亨利六世》（下）時對將要寫的《理查三世》未及詳加構(gòu)思，但要寫一部以理查三世為主角、甚或要寫一出“駝背理查”的戲，主意已定。因?yàn)樗凇逗嗬馈罚ㄏ拢?、尤其第三幕之后，便開始刻意為《理查三世》謀篇布局，讓理查以巧于修辭的長篇獨(dú)白給自己畫像，而《理查三世》不僅以理查的長篇獨(dú)白拉開劇情大幕，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更憑借理查一段又一段或長或短的獨(dú)白串聯(lián)起整個戲劇結(jié)構(gòu)?？梢哉f，莎士比亞在《亨利六世》（下）中，便開始精心打造“駝背理查”這一形象。

從為迎合自己作為臣民的都鐸王朝糟改前朝國王理查三世來看，莎劇《理查三世》比托馬斯·莫爾的《理查三世的歷史》走得更遠(yuǎn)。時至今日，一般讀者、觀眾對理查三世的認(rèn)知幾乎全部來自這部莎劇，而知道莫爾筆下之理查者，鮮矣！不過，由后人僅從莎劇舞臺上的“駝背理查”來為英國歷史上真實(shí)的理查三世國王蓋棺論定，已能體味到這一戲劇人物形象之成功、之深入人心，以至于人們難以想象，歷史上那個真實(shí)的理查三世并不像莎劇里的這位“駝背理查”那么畸形、那么變態(tài)、那么邪惡、那么兇殘、那么嗜血、那么……。

由此，若要剖析莎劇中這一“駝背理查”，須把歷史中的真實(shí)理查徹底拋開。因?yàn)?，這個“駝背理查”是莎士比亞為舞臺編造的，它只屬于莎劇舞臺，只屬于莎劇戲文，幾乎不屬于歷史。

莎士比亞對理查形象之刻畫，主要采取人物“自畫”的戲劇手段，并稍與其他戲劇人物對其“他畫”交互襯托、對比。遠(yuǎn)在《亨利六世》（下）第三幕第二場，莎士比亞便以一大段長篇獨(dú)白讓理查為自己畫了一幅未來嗜血壞君王的速寫。當(dāng)時，他剛被大哥愛德華四世封為格羅斯特公爵不久，遂立下誓奪王位的血腥宣言：

格羅斯特

……唉，若說這世上沒有給理查的王國，我還能有什么別的快樂？

……唉，我在娘胎里便被愛神丟棄。為使我無法染指她脆弱的法律，她憑著什么賄賂買通易受誘惑的大自然，把我的胳膊縮得像一顆枯萎的灌木；在我背上鼓起一座懷恨的山巒，畸形端坐，在那兒嘲笑我的身體；……只要我活著，便只把這人間當(dāng)?shù)鬲z，直到撐著我這顆腦袋的畸形身體，箍上一頂榮耀的王冠。……我要比海妖淹死更多水手；要比蛇怪殺死更多對視之人；我要扮演涅斯托那樣的演說家；騙人比尤利西斯更狡猾；而且，要像西農(nóng)一樣，奪取另一個特洛伊。我比變色龍更會變色，變形比普羅透斯更占上風(fēng)，還能給兇殘的馬基雅維利教點(diǎn)兒東西。

這些我都能，還弄不到一頂王冠？

嘖！哪怕它再遠(yuǎn)，我也要摘下來。（下。）①文中所引莎劇《理查三世》戲文均為筆者新譯。

不難斷定，《理查三世》中妖魔化的那個“駝背理查”形象，在此情此景已受孕成形。換言之，對《理查三世》中的理查形象之透骨剖析，須由此入手。因?yàn)椋榜劚忱聿椤钡囊磺行皭鹤镄?、血腥暴行都從這兒起步。

此后，在《亨利六世》（下）落幕之前，莎士比亞又為剛在倫敦塔里用劍刺死亨利六世的理查，私人定制了第二篇血腥宣言：

格羅斯特

怎么？蘭開斯特上升的我的劍為這可憐的國王之死怎樣淌淚！……我，既無悲憫、情愛，也毫不畏懼。（再刺。）沒錯，剛亨利說我的話是真的，因我常聽母親說，我是先伸雙腿來到人世。你們想，我沒理由趕快找出篡奪我們合法權(quán)利之人，毀滅他們嗎？接生婆吃了一驚，女人們喊叫“啊，耶穌保佑我們，他生下來就有牙！”我是這樣，那分明表示，我生來就該嚎叫、咬人，像狗一樣。那好，既然上天把我的身體弄成這個形狀，就讓地獄扭曲我的心靈與它對應(yīng)。我沒兄弟，跟哪個兄弟都不像?！皭邸边@個字眼兒，胡子花白的老者稱其神圣，存于彼此相像的人中，與我無關(guān)。我自己獨(dú)來獨(dú)往?！死瓊愃梗?dāng)心，你遮住了我的光明，但我要給你安排一個黑漆漆的日子，因?yàn)槲乙⒉歼@樣的預(yù)兆，叫愛德華為生命擔(dān)憂，然后，為清洗他的恐懼，我會弄死你。亨利王和他的親王兒子都死了。克拉倫斯，下一個輪到你，然后其他人，成不了人上人，我便一文不值。

我要把這尸體弄到另一間屋子，

狂喜吧，亨利，在你的審判日。（拖尸體下。）

這堪稱理查的第二幅自畫像。在此之前，身陷倫敦塔、正在讀一本祈禱書的亨利六世，在見到理查的那一刻，已料定他是來奪命的“迫害者”“劊子手”。這位虔敬上帝、渴望天堂、不懼死亡，在治國理政上卻怯懦無力的亨利王，為未來的理查王“他畫”出一幅肖像：“你出生時嘴里已長牙，預(yù)示你一落生就能滿世界咬人?！痹捯粑绰?，亨利王身中一劍，隨后呻吟出臨死前的預(yù)言：“命定此后你還有更多殺戮。啊，上帝寬恕我的罪，也赦免你！”在此之后，他便向瞄準(zhǔn)的“下一個”目標(biāo)——克拉倫斯——下手了。克拉倫斯是他在《理查三世》中殺死的第一個至親骨肉。

事實(shí)上，應(yīng)是莎士比亞有意、或出于自覺，他不時在劇中運(yùn)用“他畫”為理查的“自畫”進(jìn)行補(bǔ)筆。例如，在《亨利六世》（下）中，理查雖常在“自畫”中直接挑明“更多殺戮”政敵、對手的動機(jī)，即要除掉奪取王冠路上的所有絆腳石，卻極少自我吹噓、炫耀曾立過多少汗馬功勞。這既是真實(shí)歷史中的理查特別具備的一種能力，也是中世紀(jì)英格蘭國王們必須具備的能力，即要成為“黑王子愛德華”和亨利五世那樣馳騁疆場、血腥廝殺的戰(zhàn)士。對這一筆，在《亨利六世》（下）第一幕第一場開場不久，老約克公爵便對在圣奧爾本斯之戰(zhàn)中立下戰(zhàn)功、手里拎著薩默賽特首級的理查贊不絕口： “在我?guī)讉€兒子中，理查功勞最大①理查（Richard）：出于劇情需要，莎士比亞為理查改了年齡，讓他參加了發(fā)生在《亨利六世》（中）最后的圣奧爾本斯之戰(zhàn)，并立戰(zhàn)功。歷史上，理查生于1452年，發(fā)生這場戰(zhàn)事時只有三歲。?！闭\然，這只是莎士比亞糟改歷史的范例之一，因?yàn)槭W爾本斯之戰(zhàn)發(fā)生時，理查年僅三歲。

再如，在《理查三世》里，來自克拉倫斯和白金漢的“他畫”是對“駝背理查”之“邪惡”、之“罪惡”的強(qiáng)力補(bǔ)筆：克拉倫斯直到面對理查派來殺他的刺客，方醒悟要?dú)⒆约旱模故谴饝?yīng)把他從倫敦塔里放出來的骨肉兄弟理查。因此，他的冤魂才會在博斯沃思決戰(zhàn)前夜，出現(xiàn)在理查的營帳詛咒：“我，可憐的克拉倫斯，淹死在叫人惡心的酒里，你用狡詐的背叛害死了他！明天在交戰(zhàn)中一想起我，你那把鈍劍就會掉落。絕望吧，去死吧！”；白金漢直到拼死拼活把理查扶上王位之后，方醒悟理查真是個背信棄義的暴君，最后造反兵敗，身首異處。因此，他的冤魂才會加入到所有遭理查毒手的幽靈們的行列，在博斯沃思決戰(zhàn)前夜，來到理查的營帳詛咒：“我，頭一個幫你奪取王權(quán)，最后一個遭受你的殘暴。啊，在戰(zhàn)斗中想一想白金漢，愿你在罪行的驚恐中死去！”

再如，為惡意丑化理查，莎士比亞讓《理查三世》中三個地位曾無比尊貴的女人——安妮夫人（亨利六世的兒媳）、瑪格麗特（亨利六世的王后）、伊麗莎白（愛德華四世的王后）——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分別“他畫”出同一個理查：“貪婪的、滿處亂拱的野豬”；“有毒的駝背癩蛤蟆?！?/p>

在此撇開“他畫”，容后另述，接著說“自畫”。實(shí)際上，莎士比亞在《亨利六世》（下）第一幕第二場，已為理查精心繪制了一小幅自畫像。當(dāng)時，他和大哥愛德華一起，力勸猶疑不決的父親老約克公爵主動挑起戰(zhàn)爭、奪取王冠：

約克公爵 我發(fā)過誓讓他和平地統(tǒng)治。

愛德華 但為奪取一個王國，可以打破任何誓言。讓我當(dāng)朝一年，我愿打破一千個誓言。

理查 不，上帝不準(zhǔn)您背棄誓言。

約克公爵 我若以開戰(zhàn)奪取王位，便背棄了誓言。

理查 您若聽我一言，我能拿出相反的證明。

約克公爵 你證明不了，兒子。這不可能。

理查 一句誓言，不在統(tǒng)治立誓人的、真正合法的統(tǒng)治者面前立下，毫無意義。亨利屁都不是，他只是篡了那個位置。因此，既然是他要您立的誓，那您的誓言，父親，便毫無價值，毫不足取。所以，拿起武器！

還有，父親，但憑一想，頭戴王冠是件何等美妙的事，那圓圈兒里便是伊利西姆，是詩人們用魔咒喚來的一切幸福歡樂。我們干嘛這么拖延？不拿亨利冷淡的心頭血染紅我佩戴的白玫瑰，我不得安生。

此處足以見出，“自畫”的理查比愛德華更富于心機(jī)韜晦、更具有馬基雅維利式不擇手段的政治權(quán)謀。換言之，莎士比亞讓理查在腦子里浮現(xiàn)出未來“何等美妙”的場景：頭戴王冠，“那圓圈兒里便是伊利西姆”的“幸福歡樂”。最重要的，他必須讓理查以“上帝不準(zhǔn)您背棄誓言”為由說服父親，讓父親“拿起武器”向“紅玫瑰”（蘭開斯特家族）開戰(zhàn)。在他眼里，既然亨利的王權(quán)由祖上篡位而來，“屁都不是”，那父親在亨利面前立下的誓言也“屁都不是”。此時，他即暗下決心，要用亨利“冷淡的心頭血染紅我佩戴的白玫瑰”。當(dāng)他在倫敦塔親手殺死亨利王時，也是圓了這個夢。

聽了理查這番話，老約克公爵橫下一條心：“我要做國王，做不成就死”。這是莎士比亞為“駝背理查”設(shè)計(jì)的，通向未來王冠之路的血腥起點(diǎn)。然而，沒等老約克發(fā)兵，瑪格麗特王后的大軍率先殺到約克的大本營桑德爾城堡。兩軍交戰(zhàn)，老約克兵敗垂成，被俘受辱，最后命喪黃泉。但在激戰(zhàn)中，理查異常勇猛：

約克公爵

……理查三次為我殺出一條路，三次高喊“鼓起勇氣，父親，戰(zhàn)斗到底！”愛德華手持猩紅的彎刀，屢次殺到我身邊，刀柄上沾滿跟他交手的敵人的血。最英勇的戰(zhàn)士退卻之時，理查高喊“沖鋒！寸土不讓！”接著又喊“要一頂王冠，還是一座榮耀的墳?zāi)?！要一柄王杖，還是一座塵世的墓穴！”憑這一聲喊，聲喊，我們再沖鋒?！?/p>

這是丟命之前作為父親的老約克“他畫”出的那個血戰(zhàn)到底、絕不言敗的理查。不過，在這兒，稍做邏輯思考，便不難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刻畫理查的一處敗筆，一處不算小的敗筆，即莎劇里這個身有殘疾、胳膊萎縮、瘸腿跛足的“駝背理查”，怎么可能頂盔摜甲、策馬疾馳，打起仗來比“最英勇的戰(zhàn)士”更英勇?；蚩梢哉f，莎士比亞把矛盾的兩個理查戲劇化地生硬地糅合在一起：一個是歷史上那個真實(shí)的脊柱側(cè)凸、卻并不影響縱馬殺敵的神勇理查；一個是戲劇舞臺上慣于在宮廷里耍奸使詐、謀害親人的“駝背理查”。尤其到了20世紀(jì)，為凸顯戲劇力，舞臺上的理查干脆演變成手拄雙拐的殘疾人。事實(shí)上，反諷的是，讀者、尤其現(xiàn)場觀眾的邏輯力，在強(qiáng)大的戲劇力面前喪失了！

父親老約克死后，為實(shí)現(xiàn)國王夢，理查必須拼死輔佐大哥愛德華問鼎王權(quán)，以此確保身上少得可憐的那點(diǎn)兒“可能性”。無需說，莎劇《理查三世》呈現(xiàn)出英格蘭“歷史”上最不可能稱王的一個王者。換言之，舞臺上的“駝背理查”全憑殘忍之殺戮，把“不可能”變成現(xiàn)實(shí)。莎士比亞為他在舞臺上設(shè)計(jì)的王者之路是，讓他在《亨利六世》（下）直接、或間接殺光所有戰(zhàn)場上、下的敵人，將一切政敵清除；隨后，從《理查三世》第一場，讓他開始向自己家人下手，將所有順位在他之前的王位繼承人殺光。

誠然，莎士比亞為理查設(shè)定的戲局是，從《亨利六世》（下）第一幕第二場開始，除了理查自己，沒人相信他將在不太久遠(yuǎn)的未來，合法、且公正地繼承王位；更沒人知道他將在這一過程中“決意見證”自己是“一個惡棍”?！独聿槿馈分懈窳_斯特公爵理查的長篇開場獨(dú)白，既是莎士比亞為理查在戲里繪制的第一張巨幅自畫像，也是點(diǎn)燃戲劇沖突的引信：

格羅斯特

現(xiàn)在，令我們不滿的冬天已被這約克的太陽變成榮耀的夏日；怒視我們家族的一切陰云都葬身于深深的海底?，F(xiàn)在，我們的額頭戴上勝利的花環(huán)；……他在一位夫人的寢室里，伴著一把琉特琴淫蕩誘人的樂音靈巧地雀躍?？墒俏遥焐皇菍g享樂的料，也無法盯著一面鏡子自憐自愛。我，狀貌粗糙，缺少情愛的威儀，無法在一位輕佻漫步、回眸弄姿的仙女面前炫耀。我，被剪短了這俊美的比例，受了騙人的造物主修長身材的欺騙，畸形，半成品，離完全成形幾乎還剩一半，尚不足月，便被送入這個有活氣兒的世界，如此一瘸一拐，相貌古怪，連狗都立到我身旁沖我狂吠?！?！我，在這柔聲吹奏牧笛的和平時代，除了在陽光下看自己的身影，絮叨自己殘疾的身形，找不到一絲打發(fā)時間的樂趣。因此，既然我無法見證一個情人，快樂度過這些和美的日子，那我決意見證一個惡棍，憎恨這些閑散的快活時光。

這段獨(dú)白話音剛落，理查便見到克拉倫斯被手持長戟的武裝衛(wèi)士押往倫敦塔。他得意于挑撥大哥愛德華四世猜忌克拉倫斯謀反的陰謀得逞了，他要讓克拉倫斯成為“見證一個惡棍”的第一個倒霉鬼。同時，他還要在“自畫”的表演中讓克拉倫斯相信，這一切都是伊麗莎白王后的詭計(jì)。

緊接著，莎士比亞又為理查繪制了第二張巨幅自畫像。第一幕第二場，理查攔住為亨利六世送葬的隊(duì)伍，向悲悼公公的安妮夫人求愛。作為殺了安妮的公公（亨利六世）和丈夫（小愛德華親王）的兇手，理查的求愛成功了！此時此刻，理查再次沉醉于得意的“自畫”表演：

格羅斯特

可有女人在這種心境下遭人求愛？可有女人在這種心境下被人贏得？我要占有她，卻不想留太久。什么？我，殺了他丈夫、殺了她公公，在她內(nèi)心恨我透頂之時占有她？她滿嘴詛咒，雙目含淚，一旁是對我怨恨的流血的見證?！郎蠜]一樣?xùn)|西對我有利，我不也贏得了她？哈！難道她已忘卻那位勇敢的王子，愛德華，她的丈夫？約三個月前，在圖克斯伯里，我盛怒之下，一劍將他刺死?！壹魯嗔诉@位可愛王子的黃金歲月，把她變成一張悲床上的寡婦，她竟愿對我降低眼光？對我另眼相看，我的全部抵不上愛德華一半？對我另眼相看，我一瘸一拐，形貌如此畸形？我愿拿公爵領(lǐng)地賭叫花子手里的一枚小銅錢兒！這陣子我倒把自己的形貌看錯了。以我的性命起誓，雖說我沒能，可她卻發(fā)現(xiàn)了，我居然是一個了不起的美男子。

如此精彩的“自畫”，當(dāng)然是為了舞臺表演。莎士比亞“決意”讓他筆下的理查，以這樣的表演“見證”伊麗莎白時代觀眾的記憶。他達(dá)到了目的！這個“如此一瘸一拐，相貌古怪，連狗都立到我身旁沖我狂吠”的理查，作為舞臺形象，超越了時空，歷經(jīng)400余年，至今不朽。

《理查三世》整部戲便是“駝背理查”在表演這個“一個惡棍”如何自我見證，最終走向毀滅的過程。從舞臺（或戲劇）角度來說，觀眾（或讀者）應(yīng)能接受這樣一個理查：他從18歲（舞臺上的歲數(shù)，而非歷史上的真實(shí)年齡）親身參加“玫瑰戰(zhàn)爭”那一刻起，他便“決意”“見證”一幅完美的自畫像——頭頂王冠的“駝背理查”。正如第三幕第一場，理查在把即將加冕為國王的親侄子愛德華親王軟禁倫敦塔之前的旁白所言：“這一來，我就像道德劇里的‘罪惡’，也叫‘邪惡’，從一個詞教化出兩個意思。①“罪惡”（Vice），亦稱“邪惡”（Iniquity），是常在傳統(tǒng)“道德劇”里出現(xiàn)的一個丑角，手持一柄木劍，寓教化于插科打諢之中，逗人一笑。格羅斯特暗指自己像舊道德劇里的小丑一樣，在“文字”（characters）這個詞上玩起了一詞雙義，即“文字”有二義：1. “文字”（characters），即此處的“文字記載”；2. “名聲”（fame, i.e. good moral character）?！?/p>

換言之，“駝背理查”這個暴君形象完全是通過莎劇舞臺來完成的，如A.P.羅西特（Rossiter）在其演講《帶角的天使》Angel with Horns and Other Shakespeare Lectures(1961)中所說：“表面看，他（理查）是惡魔、地獄里的魔鬼和畸形的癩蛤蟆等一切丑行惡態(tài)的東西。但只有通過演員的出色才能，并幽默地把喜劇丑角與魔鬼相結(jié)合，方能把虛假表現(xiàn)得比真實(shí)更具吸引力，這是演員的作用；他贊美‘邪惡’和‘罪惡’，并以此打趣，這是小丑顛倒是非的把戲?！?/p>

是的，“駝背理查”是戲劇里的暴君，是一舞臺上“自畫”表演的“小丑”！

二、理查三世：舞臺上會“變色的”、“邪惡”、“罪惡”、“有毒的駝背癩蛤蟆”

德國學(xué)者沃爾夫?qū)た巳R門（Wolfgang Clemen,1909-1990）在其學(xué)術(shù)成名作《莎士比亞的意象之發(fā)展》The Development of Shakespeare’s Imagery（1951）中說：“主人公理查三世無處不在，是該劇的突出特點(diǎn)。如前所述，整個劇情全仰賴這個人物。非但如此，即便他不在場上，我們也能感到他的存在。這部分源于意象。理查的本性給別人留下的印象不斷從那些人的言語中折射出來，且主要以動物意象的形式來呈現(xiàn)。其最基本的意象是令人憎惡的狗，這一印象可追溯到《亨利六世》（下篇）?，敻覃愄赝鹾笤诘谒哪坏谒膱龅客鲆粓鰬蛑?，對這一意象做了最鮮活的闡明：‘從你狗窩般的胎宮里爬出一條地獄之犬，把我們都追逐到死。那條狗，沒睜眼，先長牙，要撕裂羔羊的喉嚨，舔舐他們溫順的血’此外，他還更被說成大肚子蜘蛛、有毒的駝背癩蛤蟆、出生時被邪靈打上印痕、滿處亂拱的野豬：

動物意象堪稱透視理查這一舞臺形象頗富妙趣的極佳維度，而且，在此也形成“自畫”與“他畫”之強(qiáng)烈對比。理查對自己向以雄鷹自況。第一幕第三場，王宮一場戲，愛德華四世召弟弟理查進(jìn)宮，打算調(diào)解日趨激烈的宮廷內(nèi)斗，尤其理查與當(dāng)朝王后伊麗莎白之間由來已久的仇恨。一見理查，伊麗莎白以帶有挑釁性的口吻主動示好：“格羅斯特老弟，這事兒你誤會了。國王，出于自己的君王之意，不受哪個請?jiān)刚咚羰梗赡軓哪銓ξ业暮⒆觽?、我的兄弟們、及我本人的外在行為表現(xiàn)，猜出你內(nèi)心的仇恨，這才召你去，想查明根由?！崩聿槊菜剖救?，卻反戈一擊，強(qiáng)硬地表明心思：“我說不清。世界變得如此糟糕，雄鷹不敢落足之地，鷦鷯卻敢捕食。既然每個卑賤之人都變身為貴族，那好多貴族也就成了下人?！毖韵轮猓耗銈兺鹾笠稽h“鷦鷯”們已把我這只“雄鷹”逼得難有“落足之地”。因此，愛德華四世前腳剛一斷氣，理查便立刻與白金漢密謀，很快將王后一黨，包括她的孩子們和兄弟們一網(wǎng)打盡，她本人不僅瞬間變成一個怨怒的寡婦，最終面對理查的利益誘惑，還不得不答應(yīng)勸說女兒嫁給理查。

接著，理查又與前朝老王后瑪格麗特斗法。理查先后殺了瑪格麗特之子小愛德華、之夫亨利六世，瑪格麗特本人也算他在戰(zhàn)場上的手下敗將。這一家三口曾是他奪取王冠的血腥之路上難以逾越的障礙。此時，面對這朵曾不可一世、對他有殺父之仇的昨日黃花，話一出口，自然帶出居高臨下的傲氣：“但我生來就如此之高，我們在雪松的樹梢上筑鷹巢，與風(fēng)玩耍，與太陽對視?！边@恰是身有殘疾、心比天高的理查“自畫”：一只“與風(fēng)玩耍，與太陽對視”，在雪松樹梢上筑巢的雄鷹。但這話也激起瑪格麗特回想起，自己也曾是一只翱翔天宇的母鷹，回想起她精心養(yǎng)護(hù)的“鷹巢”里的父子兩代都死于理查之手，——“在倫敦塔里，你殺了我丈夫，在圖克斯伯里，你殺了愛德華，我可憐的兒子?！薄牡妆阌科痣y以言說的刻骨仇恨，她痛斥眼前這只殘忍捕食的猛禽：“轉(zhuǎn)身把太陽遮出陰影。——哎呀，哎呀！——憑我兒子作證，他現(xiàn)在身陷死亡陰影，你陰郁的憤怒把他明亮閃耀的光線，藏進(jìn)了永恒的黑暗。你們在我們的鷹巢（蘭開斯特王朝）里筑巢（約克王朝）?！比欢瑢τ诶聿?，曾幾何時，正是這只異常兇猛的“母鷹”，殺了他“高貴的父親……把紙做的王冠套在他好戰(zhàn)的額頭，用你的嘲弄引他淚眼成河，然后，你又把在可愛的拉特蘭無辜鮮血里浸過的一塊布，給了公爵，讓擦干淚水。①這一情景詳見《亨利六世》（下篇）第一幕第四場。——那之后，他痛苦的靈魂對你發(fā)出的詛咒，全降臨在你身上。是上帝，不是我們，在不停懲罰你血腥的行為?！痹诖?，莎士比亞仿佛在不經(jīng)意間為理查的“自畫”添上濃濃一筆：他自以為是上帝“不停懲罰你（瑪格麗特）血腥的行為”的代理人！這樣，理查便代表了上帝的正義與公平。

但這樣一只自以為在天飛翔的“鷹”，在他的敵人和仇人眼里，卻猶如一只地上“任何有毒會爬的活物”。第一幕第二場，為公公亨利六世送葬的安妮夫人，詛咒他：“那可恨的家伙以你的死害慘我們，愿更可怕的命運(yùn)降臨他，我希望他遭受比蝰蛇、蜘蛛、癩蛤蟆，或任何有毒會爬的活物更慘的命運(yùn)！”第一幕第三場，瑪格麗特王后詛咒他：“你這頭出生時被邪靈打上印痕，怪模怪樣，貪婪的、滿處亂拱的野豬！你一落生便打上烙印，人之奴隸，地獄之子！你是你受孕娘胎的恥辱！是你父親腰胯憎惡的孽種！”接著，瑪格麗特又向伊麗莎白王后詛咒他：“可憐的冒牌兒王后，拿我的地位做沒用的裝飾！你為何要把糖撒在那大肚子蜘蛛上？它已將你誘入致命的蛛網(wǎng)。笨蛋，傻瓜，你正在磨刀殺自己。早晚有一天，你會巴望我?guī)湍阍{咒這只有毒的駝背癩蛤蟆?！敝钡降谒哪坏谒膱?，在理查當(dāng)上國王，伊麗莎白經(jīng)歷了瑪格麗特經(jīng)歷過的一切之后，向瑪格麗特發(fā)出對理查的撕心揪肺的詛咒： “啊，你曾預(yù)言，有朝一日，我會巴望你幫我詛咒那個大肚子蜘蛛，那只有毒的駝背癩蛤蟆。①第一幕第三場，瑪格麗特向伊麗莎白預(yù)言：“你為何要把糖撒在那大肚子蜘蛛上？……早晚有一天，你會巴望我?guī)湍阍{咒這只有毒的駝背癩蛤蟆?！薄彪S后，理查的生母老約克公爵夫人，攔住理查的軍隊(duì)，厲聲痛斥他：“你這癩蛤蟆，你這癩蛤蟆，你哥哥克拉倫斯在哪兒？他的兒子，小內(nèi)德·普列塔熱內(nèi)在哪兒？”

然而，對理查最深入骨髓的刻畫，還是他自己在《亨利六世》（下）里的那一句“自畫”：“我比變色龍更會變色，變形比普羅透斯更占上風(fēng)，還能給兇殘的馬基雅維利教點(diǎn)兒東西?！睋Q言之，將“自畫”與“他畫”合二為一，便是理查的標(biāo)準(zhǔn)像：一個“比變色龍更會變色”、比普羅透斯更會“變形”、比“馬基雅維利”更“兇殘”的、“邪惡”、“罪惡”、“有毒的駝背癩蛤蟆”，由此，可稱理查是一個“反英雄式人物”（‘a(chǎn)ntihero’），簡稱“反英雄”。對“反英雄”這幅標(biāo)準(zhǔn)像，最有力的注腳則是這條“變色龍”、這只“癩蛤蟆”為篡奪王冠一路留下的血腥殺人記錄：第一幕第四場，二刺客拿著理查的手令進(jìn)入倫敦塔，殺了克拉倫斯；第二幕第四場，理查與白金漢密謀設(shè)計(jì)抓捕里弗斯、格雷和沃恩，將其押往龐弗雷特，第三幕第三場，下令處斬；第三幕第四場，倫敦塔會議室，理查下令逮捕海斯汀，立刻斬首；第四幕第三場，得理查密殺令的泰瑞爾雇兇手，為其在倫敦塔悶死了兩位“塔中王子”（愛德華親王和小約克公爵）；第四幕第三場，王后安妮“也跟這塵世道過晚安②據(jù)霍爾《編年史》載，在理查放出安妮病重謠言之后不久的1485年3月，安妮即死于抑郁（也可能因中毒身亡）。?！?；第五幕第一場，理查下令將起兵謀反的白金漢在索爾斯伯里砍頭。當(dāng)這一切流血悲劇完成之后，劇情便來到博斯沃思之戰(zhàn)前夜，第五幕第三場，“幽靈們”——《亨利六世》（下）里被理查殺死的小愛德華親王的幽靈、亨利六世的幽靈，在《理查三世》里被理查下令殺掉的克拉倫斯、里弗斯、格雷、沃恩、海斯汀、愛德華四世的兩位王子、安妮夫人、白金漢的冤魂——依次出現(xiàn)在理查和里士滿兩軍營帳之間，逐一祝福里士滿次日激戰(zhàn)旗開得勝，同時詛咒理查在絕望中死去。到了第四場，劇情十分簡單，兩軍交戰(zhàn)，“馬被殺了，全靠步行奮戰(zhàn)，在死神的喉嚨里尋找里士滿”的理查王，喊著“一匹馬！一匹馬！用我的王國換一匹馬！”陣亡博斯沃思原野。

或因莎士比亞不想在舞臺上對觀眾感官造成太血腥的沖擊，該戲處理血腥場景與早先的悲劇《提圖斯·安德洛尼克斯》不同，這部戲盡量避免直接呈現(xiàn)身體暴行，縱觀全劇，只有理查和克拉倫斯在舞臺上顯現(xiàn)出被刺身亡的場景，（其實(shí)，按舞臺提示，理查王并未死在舞臺上。）其他人（兩位“塔中王子”，海斯汀，布雷肯伯里，格雷，沃恩，里弗斯，安妮，白金漢，以及愛德華國王）都在舞臺之外走向死亡。

不過，宿命地看，理查最終命喪博斯沃思原野，是由其此前的一連串殺戮導(dǎo)致的。莎士比亞想借此表達(dá)對命運(yùn)的想法嗎？可能！對此，透過理查的行為與獨(dú)白（演說）之下的自由意志與宿命論之間的張力、以及其他角色對他的反應(yīng)，不難看出?？v觀全劇，理查的性格一直處在不斷變化，即不斷“變色”或“變形”之中，并由此引領(lǐng)、改變著劇情的戲劇結(jié)構(gòu)。

誠然，理查憑其一開場的獨(dú)白立刻與觀眾建立起一種聯(lián)系，他向觀眾坦承“決意見證一個惡棍（他自己）”，但同時，他似乎也把觀眾當(dāng)成同謀合伙人。觀眾在對其行為驚駭之時，可能會對他的修辭方式著迷。理查在第一幕即賣弄聰明，這能從他在一幕一場與哥哥克拉倫斯的對白、一幕二場與安妮夫人的對白看出來。在第一幕的對話里，理查故意只事先與觀眾分享他的想法，讓觀眾與他和他的“下一個”目標(biāo)保持協(xié)調(diào)一致。在一幕一場，理查在獨(dú)白里告訴觀眾，他計(jì)劃如何登上王位——?dú)⑺栏绺缈死瓊愃故潜匾囊徊?。他裝作克拉倫斯的朋友，以“甭管你讓我做什么，只要能釋放你”這樣的話假意讓克拉倫斯安心，但克拉倫斯剛一退場，觀眾立刻從理查的獨(dú)白得知，他要做的正好相反。這恰是理查之“變色”、之“變形”。換言之，從舞臺這一視角，觀眾比克拉倫斯預(yù)先知道理查要害他，而克拉倫斯臨死之前還不肯相信。學(xué)者邁克爾·穆尼（Michael Mooney）由此形容理查占據(jù)了一個“形象位置”（‘figural position’），使其能在一個層面上靠與觀眾交談在這樣的場景時進(jìn)時出，又能在另一個層面上與其他人物對話。

在這上，第一幕最為精彩，其中的每場戲都以理查與觀眾的交流收尾。這樣的設(shè)置對理查來說，不僅使他得以掌控劇情走向，還讓觀眾知曉誰是第一主角?？梢哉f，莎士比亞有意通過理查這一形象，把中世紀(jì)道德劇里作為戲劇角色的“罪惡”具象化。他對這個“魔鬼般頑皮幽默的”角色太熟了。因此，他要讓理查像“罪惡”一樣，敞開自我，直接向觀眾呈現(xiàn)丑陋與邪惡，呈現(xiàn)他的罪惡想法和殺人目的，同時呈現(xiàn)對其他所有角色的看法。不過，開頭幾場戲，理查的對手角色由遭約克家族唾罵的蘭開斯特王朝老王后瑪格麗特來填補(bǔ)，因?yàn)樵诘谝荒恢?，除了瑪格麗特，無論克拉倫斯、安妮夫人，還是伊麗莎白王后一黨，誰也不知道自己是理查要鏟除的對手?，敻覃愄卦诘谝荒坏谌龍鰟傄涣料?，便巧妙擺布理查，向他發(fā)出詛咒，而其他人則都在被理查害死之后，直到博斯沃思之戰(zhàn)的前夜，才憑著自己的“幽靈”詛咒理查絕望而死。

然而，第一幕過后，理查向觀眾傾訴旁白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顯著降低，而且，有幾場作為點(diǎn)綴的戲根本不包括理查。但不知莎士比亞出于有意，還是有失疏忽，理查若不在舞臺上劇透，觀眾只能自己去評估發(fā)生了什么。第四幕第四場，繼兩位“塔中王子”被殺，以及安妮夫人被害死之后，戲里的女人們——伊麗莎白王后、老約克公爵夫人、甚至瑪格麗特——聚在一起，一面悲悼自身遭際，一面痛斥、詛咒理查，但觀眾很難同情她們。當(dāng)理查開始與伊麗莎白王后為她女兒和自己的婚事討價還價之時，——這場戲同樣在有節(jié)奏的快速對話中進(jìn)行，與第一幕中安妮夫人那場與理查的對話構(gòu)成呼應(yīng)——他失去了身為格羅斯特公爵時的溝通活力和樂趣，顯然，理查王不再是從前的格羅斯特。

到第四幕結(jié)尾，戲里其他所有人，包括理查的親生母親老約克公爵夫人，也挺身出來反對他。他幾乎斷了與觀眾的相互交流，他那激勵人的獨(dú)白（演說）衰減到僅僅用來交待事情和打探消息。當(dāng)他靠近抓取王冠之時，他把自己包圍在戲劇世界里，在戲內(nèi)戲外不再體現(xiàn)輕率之舉，此時他已被王冠緊緊卡住。從第四幕開始，理查開始迅速衰退成一個真正的敵手，即他自己所說的“我就像道德劇里的‘罪惡’，也叫‘邪惡’。”毀滅的命運(yùn)將最終落在他身上?？梢韵胍?，對這樣的宿命，伊麗莎白時代的觀眾當(dāng)然會認(rèn)可。

此外，代表毀滅理查之命運(yùn)的里士滿這個角色，直到第五幕才入戲。他要推翻理查，從理查的血腥暴政下拯救王國。單就第五幕而言，里士滿從登場那一瞬間即成為新的主角。顯然，該劇結(jié)尾旨在以新的都鐸王朝替代舊的約克王朝，以將給英格蘭帶來和平的亨利七世與理查三世的“邪惡”“罪惡”形成鮮明對比。

不過，對于莎劇《理查三世》到底是否好看，向來莫衷一是。在此，引詩人、著名莎學(xué)家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 1709-1784）在其《威廉·莎士比亞的戲劇》The Plays of William Shakespeare（1765）中一句評價，立此存照：“這是莎士比亞最出名的戲之一，可我并不知自己是否會像對他的其他一些劇作那樣，過高贊揚(yáng)它。不可否認(rèn)，劇中有多場十分壯麗的戲，給人印象極深。但拿場景來說，有些很無聊，有些很糟糕，還有些不大可能發(fā)生。”

三、莎劇中的理查王：一個十足的“反英雄”！

撇開“理查三世”這個劇名角色天性之邪惡和劇情之冷酷，做過演員的莎士比亞深諳舞臺表演之道，懂得不論上演慘烈的悲劇、還是血腥的史劇，都必須把或滑稽的冷嘲、或反諷的熱諷、或搞笑的插科打諢、或逗趣的雙關(guān)語游戲等等幽默佐料，灌輸?shù)饺宋镄袨樯?，才能迎合觀眾。在莎士比亞時代，掙滿票房的戲才意味著成功。當(dāng)然，不難發(fā)現(xiàn)，《理查三世》體現(xiàn)出莎士比亞探索戲劇技巧的努力，他在劇中不時穿插一些喜劇化的幽默場景，而這些場景幾乎都是從理查如何“自畫”與如何將“自畫”付諸行動之間的夾縫里冒出來的。這也是該劇的一大特色。換言之，《理查三世》的最大戲劇技巧即在于，讓理查在或“自畫”、或“他畫”的“變色”、“變形”之中把自己演成一個“反英雄”。

然而，美國作家、批評家詹姆斯·洛厄爾（James Russell Lowell, 1819-1891）對此并不買賬，他在《對話“老詩人”》Conversations on the Old Poets（1844）一書中論及該劇中的幽默時指出：“我認(rèn)為應(yīng)期望在莎士比亞戲劇、尤其歷史劇中找到詩歌措詞、幽默和修辭等三個特點(diǎn)。依我看，在《理查三世》中，這三個特點(diǎn)比在他任何一部別的類似的戲里都少。因?yàn)?，雖說《理查二世》里并沒有幽默式的人物，但國王在遭廢黜之后的獨(dú)白中多次用了諷刺性幽默。誠然，亦可在《理查三世》中不時見到幽默，……但該劇給我的總印象是，除了舞臺效果，倘若把它作為莎士比亞本人、或主要是其本人的作品來考慮，它缺少所有莎劇最獨(dú)特、最具代表性的特質(zhì)。……《理查三世》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是，該劇的觀念、技巧都具有情節(jié)劇的特點(diǎn)?？催^該劇舞臺演出的人都知道，扮演理查的演員肯定會違反哈姆雷特為演員提出的所有審美原則（指哈姆雷特在《哈姆雷特》劇中所說關(guān)于演員的那段著名臺詞——筆注）。他一定會動怒，會把買了便宜戲票的觀眾的耳朵震聾，他在舞臺上的步伐肯斷不那么自然穩(wěn)重。這時，作為迎合大眾胃口節(jié)目的運(yùn)作人，莎士比亞或許愿意讓其他人和廉價座位上的觀眾一起，幫他填滿劇團(tuán)的金庫，……因此，他（莎士比亞）也許改編、甚或新寫一部已被證明受大眾喜愛的拙劣的戲，并非不可理解。但不可理解的是，他為何要寫這么一出戲，叫我們完全難以從中或多或少推斷出他的審美原則。”

顯然，在洛厄爾眼里，《理查三世》運(yùn)用幽默并不成功。想必持這一觀點(diǎn)者并非洛厄爾一人。其實(shí)，細(xì)讀文本，剖析劇情，不僅會發(fā)現(xiàn)實(shí)則不然，反而更能領(lǐng)會到一種濃郁的反諷式幽默之運(yùn)用，其妙處在對白的字里行間。簡言之，莎士比亞主要以三場大戲完成了對理查這一“反英雄”的塑造。

第一場“反諷式幽默”大戲，發(fā)生在理查與亨利六世的兒媳安妮夫人之間。第一幕第一場最后，理查以獨(dú)白向觀眾“自畫”下一步即將實(shí)施的陰謀：“我要把沃里克的小女兒娶到手。我殺了她丈夫、她公公，那又如何？那變成她丈夫、她公公，則是補(bǔ)償這少婦最現(xiàn)成的辦法。我要這么做，不全都為了愛，我還有一個深藏不露的意圖，非得靠娶她才能實(shí)現(xiàn)?！彪S之，第二幕第二場，理查便以其臭不要臉的變態(tài)方式向正在為公公送葬的安妮求愛，并獲成功。要知道，前一刻，理查在安妮眼里，還是“可怕的地獄里的雜役”“丑陋的魔鬼”“最該詛咒的兇犯”，下一刻，安妮便在理查一連串“反英雄”修辭攻勢的求愛之下——“您的美貌正是那個結(jié)果的誘因。您的美貌，在睡夢里縈繞我，叫我弄死全世界的人，這樣我才能在您甜美的胸懷過上一小時?！保弧斑@只手，為了愛你而殺了你所愛的這只手，定會為了愛你而殺一個更真心愛你之人。那你就成了害死他們倆的幫兇。”——成為“愛情”的俘虜。她同意理查把訂婚戒指戴在她手上，對理查提出在其克勞斯比宮幽會的要求滿口答應(yīng)，“見你如此悔過，我也十分欣喜?！比欢?，安妮怎能知曉，理查早打算把她搞到手，娶她當(dāng)王后，并很快弄死她。

這是多么犀利的反諷！

第二場“反諷式幽默”大戲，發(fā)生在理查與愛德華四世及所有同他作對的貴族們、尤其伊麗莎白王后一黨之間。第二幕第一場，王宮，病中的愛德華四世自知來日無多，希望臨死之前能將長期以來宮廷內(nèi)斗的干戈化為和平之玉帛，他將弟弟理查召進(jìn)宮，托付后事：

愛德華四世：

我們今天的確過得開心。格羅斯特，我做了件善事，在這些驕傲、滿腔怨怒的貴族們之間，化敵意為和平，化仇恨為摯愛。

格羅斯特：

一件受祝福的苦差事，我最威嚴(yán)的主上。在這一貴族群中，若有誰，或因虛假信息，或因錯誤推斷，把我當(dāng)成一個敵人；假如我，或出于無意，或出于憤怒，冒犯過在場的隨便哪一位，我希望與他和解，友好相處。對于我，與人結(jié)仇毋寧死。我恨它，希望得到所有好心人的愛?！紫龋蛉?，我愿以盡忠效勞來換取，求得您真正的和解。——我高貴的親戚白金漢，若我們之間曾心懷任何積怨，請和解。——還有您和您，里弗斯勛爵，多賽特，你們都曾毫無來由地對我橫眉立目，請和解?！€有您，伍德維爾勛爵，——斯凱爾斯勛爵，還有您?！魑还?、伯爵、領(lǐng)主、紳士，——真心的，請大家和解。我不明白，我的靈魂與每一個活在世上的英國人的分歧，會比昨夜新生的嬰兒還多一點(diǎn)兒。我因我的謙卑感謝上帝！

在此，理查這位“反英雄”居然把自己描畫得那么純良，說自己“與每一個活在世上的英國人的分歧”“比昨夜新生的嬰兒”還少。隨后，第二場，愛德華國王死后，理查，這個嬰兒般的格羅斯特公爵，一面向眾人表示“我希望國王已使我們所有人言歸于好，這個約定是牢靠的，我忠實(shí)信守?！币幻媾c白金漢公爵合伙密謀，很快將王后的親族逮捕、問斬，很快將兩位“塔中王子”軟禁、謀害。

這是多么致命的反諷！

第三場“反諷式幽默”大戲，也是全劇的高潮戲，發(fā)生在理查和他的左膀右臂白金漢之間。如果說沃里克伯爵是《亨利六世》中的“造王者”，《理查三世》里的“造王者”當(dāng)屬白金漢公爵。單從劇情來看，若沒有白金漢鞍前馬后拼死效忠，理查難以登上王座。在理查最終下令處死謀反的白金漢之前，理查殺掉所有對手，幾乎都有白金漢一份功勞：他是理查逮捕、鏟除伊麗莎白王后親族的幫兇；是把小約克公爵從避難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圣所關(guān)進(jìn)倫敦塔的同伙兒；是他，命凱茨比前去試探海斯汀勛爵是否愿意效忠理查；是他，支持理查將心懷二心的海斯汀砍頭；更是他，與理查合演雙簧大戲，幫理查奪取王冠。難怪最后在博斯沃思決戰(zhàn)前夜，他的幽靈向理查發(fā)出這樣的詛咒：“我，頭一個幫你奪取王權(quán)，最后一個遭受你的殘暴。”

莎士比亞為整個劇情設(shè)定的宿命走向是，讓白金漢輔佐理查一起升到頂點(diǎn)，然后，他先跌落，繼而理查覆滅。這也是全劇最精彩之處。換言之，白金漢在成為冤魂幽靈之時，方醒悟從他出手幫理查的那一刻起，便開始為自己掘墓。在此，觀眾（讀者）可以假扮一下白金漢的幽靈，替他回顧一下如何精心自掘墳?zāi)埂?/p>

第一幕第三場，瑪格麗特曾力勸白金漢當(dāng)心理查：“啊，白金漢，當(dāng)心那邊兒那條狗。每當(dāng)他討好你，他就咬你；一旦咬了你，他的毒牙會叫你傷口潰爛死于非命。別跟他來往，提防他。罪惡，死亡，和地獄，都把印記烙在了他身上，它們的一切爪牙都聽他差遣?！卑捉饾h把這當(dāng)耳旁風(fēng)，瑪格麗特干脆挑明：“我好言相勸，你竟取笑我？我警告你遠(yuǎn)離那魔鬼，你反倒去巴結(jié)？??！記住遲早有一天，當(dāng)他用悲痛劈裂你的心窩，那時你會說可憐的瑪格麗特是一個女先知！——你們每一個活人都是他憎恨的對象，他也是你們恨的對象，你們所有人都是上帝恨的對象！”

果然，理查在按照“女先知”的預(yù)言來行事。第二幕第二場最后，他“討好”白金漢，把白金漢視為“另一個自己，替我拿主意的智囊高參，我的神諭，我的先知！——我親愛的老兄，我，要像個孩子似的，由你引導(dǎo)前行。”第三幕第一場結(jié)尾，他更加“討好”白金漢，鄭重承諾：“我一當(dāng)上國王，你就向我要求赫里福德伯爵領(lǐng)地的所有權(quán)，以及我國王哥哥擁有的全部動產(chǎn)?！?/p>

正因理查如此“討好”，白金漢才會在第三幕第七場，不遺余力地把為理查當(dāng)國王的配角表演發(fā)揮到極致。他按照理查的指使，跟著倫敦市長來到市政廳，向市民們宣講愛德華四世的斑斑劣跡，為理查振臂高呼：

白金漢

還提到他和露西夫人的婚約；提到他派人去法蘭西訂婚約之事；提到他淫蕩貪欲，強(qiáng)奸市民的妻子；提到他輕罪重罰；提到他本人是私生子，說他受孕成胎時，您父親那會兒正在法蘭西，而且，他長得跟公爵一點(diǎn)都不像。同時，我還提到您的相貌，無論外表，還是高貴的心靈，都與您父親一模一樣。還描述了您在蘇格蘭的所有勝利，您打仗時的謀略，和平中的智慧，您的慷慨、美德、可敬的謙恭。真的，凡與您用心相符之事，沒有一件沒提及，也沒在描述時稍有疏忽漏掉一件。演說快結(jié)束時，我向他們提議，凡鐘愛國家利益之人，高呼“上帝保佑理查，英格蘭的國王！”

可是，出乎他和理查意料，這番賣力的表演收效不大，“他們一言不發(fā)，一個個活像啞巴塑像，或喘氣兒的石頭，相互對視，面色死一般蒼白?！?/p>

這是多么絕妙的反諷！

于是，白金漢煞費(fèi)苦心給理查支招兒，教他如何“變色”：“手里一定拿本祈禱書，站兩位牧師中間，我高貴的大人，因?yàn)槲乙赃@個低調(diào)為基礎(chǔ)，唱一首高調(diào)的圣歌。切莫輕易答應(yīng)我們的要求。要飾演少女的角色，——不停說‘不’，實(shí)則接受①此處含性意味，暗指性欲強(qiáng)烈的少婦嘴上說不，實(shí)則身子愿意接受。?！比缓螅聿榧僖狻白冃巍?，去扮演一位虔敬的信徒。白金漢則趁機(jī)向倫敦市長和市民們高唱“圣歌”：“這位王子跟愛德華不一樣！他沒懶洋洋地躺在一張淫蕩的情愛床上，而在跪著冥思；沒跟一對兒妓女調(diào)情，而在與兩位博學(xué)的教士一起默默誦經(jīng)；沒有呼呼大睡，給慵懶的身子養(yǎng)膘兒，而在祈禱，充實(shí)警醒的靈魂②參見《新約·馬太福音》26：40-41：“耶穌來到門徒那里，見他們睡著了，便對彼得說：‘你們不能跟我警醒一個鐘頭嗎？要警醒禱告，以免陷入誘惑。你們心靈固然愿意，肉體卻是軟弱的。’”。如果這位賢德的親王，肯接受神的恩典，成為君王，那將是英格蘭的幸運(yùn)，但可以肯定，恐怕我們無法說服他。”倫敦市長終于表態(tài)“以圣母瑪利亞起誓，愿上帝不準(zhǔn)公爵拒絕我們！”恰在此時，理查和白金漢精心創(chuàng)意的理查的神圣“自畫”出現(xiàn)在高臺之上，連倫敦市長見了都不由慨嘆：“看，公爵和兩位牧師站在那兒?！笔Ｏ碌幕顑罕闶琼?biāo)浦?，白金漢再次拿演說當(dāng)表演：“對一位基督徒親王，那是兩根美德的支柱，使他免于墮入空虛?？?，他手里拿著一本祈禱書，——這是辨認(rèn)一個圣人的真正裝飾，——顯赫的普列塔熱內(nèi)，最仁慈的王子，請借仁慈的耳朵聽我們請求，寬恕我們打擾了您的祈禱和真正基督徒的虔誠。”然后，他佯裝局外人，向這位“基督徒親王”吁求：“我聯(lián)合市民們，還有十分尊崇、敬愛您的朋友，并在他們熱心鼓動下，以這一正當(dāng)理由，前來勸說閣下?！苯?jīng)過一番設(shè)計(jì)好的“不停說‘不’，實(shí)則接受”的假意推脫，理查和白金漢合演的雙簧大戲圓滿成功：

格羅斯特 白金漢老兄，諸位圣人、賢士，既然你們不管我是否愿意，非要把命運(yùn)像鎧甲一樣在我背部扣緊，叫我負(fù)起這重?fù)?dān)，我一定耐心承受負(fù)擔(dān)。但假如惡毒的誹謗或面目丑惡的羞辱，伴著你們強(qiáng)加的結(jié)果一起來，那你們十足的逼迫，要為我由此沾染的一切污穢開脫罪惡。因?yàn)樯系壑獣?，你們多少也能看出，我對此多么無心渴望。

倫敦市長 上帝保佑閣下！看得出來，我們會這樣說的。

格羅斯特 這樣說，你們只在據(jù)實(shí)言明。

白金漢 那我就以這王家尊號向您致敬，英格蘭當(dāng)之無愧的國王，理查王萬歲！

全體 阿門！

白金漢 請您明日加冕如何？

格羅斯特 如果打算這樣，我隨你們所愿。

這是多么刻毒的反諷！

格羅斯特公爵加冕“變色”“變形”為理查三世，既是理查王與白金漢公爵共命運(yùn)的巔峰時刻，也是他們最終同運(yùn)命的拐點(diǎn)。白金漢因不肯替理查殺掉兩位“塔中王子”，瞬間失寵。理查王將此前“討好”白金漢時許下的承諾拋到云外。白金漢為求保命，逃離王宮。他試圖與里士滿合兵一處推翻理查，卻兵敗被俘。第五幕第一場，索爾斯伯里一處空地，白金漢即將受刑斬首。到了這一刻，理查王連他“說句話”都不肯聽?？蓱z白金漢臨死之際，才領(lǐng)悟到瑪格麗特這位“女先知”的神力，原來理查對他的每一次“討好”，都是一次惡狗的撕咬，“一旦咬了你，他的毒牙會叫你傷口潰爛死于非命。”

于是，白金漢向那些因他而“受害遭難的人”發(fā)出良心的懺悔和痛楚的自嘲：“海斯汀，愛德華的孩子們，格雷和里弗斯，神圣的國王亨利、還有你俊美的兒子愛德華，沃恩，及一切在隱秘、墮落、邪惡的不公之下受害遭難的人，——倘若你們惱怒不滿的靈魂能透過云層見到此情此景，哪怕為了復(fù)仇，嘲笑我的毀滅吧！”

從劇情一目了然，白金漢之死，為理查王敲響了喪鐘。很快，第五幕第三場，莎士比亞便讓自嘲毀滅的白金漢的冤魂，在博斯沃思決戰(zhàn)前夜，加入到“幽靈們”的行列，并最后一個浮現(xiàn)在理查的噩夢里，用詛咒預(yù)先“嘲笑”理查的“毀滅”：“在戰(zhàn)斗中想一想白金漢，愿你在罪行的驚恐中死去！繼續(xù)做夢，夢見血腥行為和死亡，/ 灰心，絕望，愿你在絕望中斷氣！”同時，白金漢的幽靈祈愿里士滿“千萬不要沮喪，/ 上帝和守護(hù)天使幫里士滿打仗，/ 叫理查在他驕狂的最高點(diǎn)跌落?！?/p>

“幽靈們”瞬間消失，理查王從夢中驚醒。莎士比亞讓驚魂未定的理查王預(yù)感到自己的“跌落”，安排他此時做了生前最后一次“自畫”表演。這不再是他曾幾何時誓奪王冠的血腥宣言，而是一篇“復(fù)仇要落在理查頭上”的預(yù)言：

理查王

……請憐憫我，耶穌！——等會兒！我只是在做夢。啊，怯懦的良心，你折磨得我好苦！……我顫抖的皮肉驚出恐懼的冷汗?！趺?？我怕我自己？……我是一個惡棍?？晌艺f謊了，我不是惡棍?！伊夹睦镩L了一千條各式各樣的舌頭，每條舌頭分別透出一個故事，每個故事都要把我當(dāng)成惡棍來定罪。發(fā)假誓，乃最大程度的偽證罪；謀殺，乃最大程度的兇殺罪；所有不同的罪惡，犯下的所有不同程度的罪惡，全都涌到法庭上，一齊高喊“有罪！有罪！”我要絕望了。世上沒一個造物愛我。如果我死了，也不會有一個靈魂憐憫我。不，——既然自己從自己身上都找不出憐憫之處，他們?yōu)楹我獞z憫我？好像所有遭我謀殺之人的靈魂都來到我的營帳，每個靈魂都威脅，明天的復(fù)仇要落在理查頭上。

在此，從基督教救贖靈魂這一角度可以說，理查王的靈魂在博斯沃思戰(zhàn)斗打響之前即離開了他的軀體。換言之，在大戰(zhàn)來臨之前，這個“反英雄”的靈魂已被“有罪！有罪!”的地獄呼喊打敗。第五幕第四場，盡管這個“駝背的癩蛤蟆”依然勇猛，“全靠步行奮戰(zhàn)”，還能殺死五個假扮里士滿的敵人，但終究，戰(zhàn)死一匹馬，便等于輸?shù)粢徽麄€王國。

莎士比亞以戲劇之筆，讓舞臺上的“駝背理查”用“邪惡”和“罪惡”殺死了自己。

理查王，一個十足的“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