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笛
雖說已是初秋,陽光依舊烤人,喜鳳腳步匆匆地走進菜市場,臉上掛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國文昨天晚上就磨嘰,今天又來了兩遍電話,喜鳳故意淡著,其實,是心里愧疚,咋就把這事忘了呢?明明是記著、念著的,臨了臨了,還是忘了。
還不到下班時間,菜市場里人不多,有人已經(jīng)不戴口罩了,喜鳳就把自己的口罩也拉下來,掛在下巴上。喜鳳走過一個賣魚的大水箱,就是賣肉的攤床。一排五六個攤位,油漬漬的案板上,擺著一塊塊切分好的鮮肉。肉價瘋漲,買肉的人少得可憐。攤主們有的坐在攤床旁邊喝茶,有的站在案板前,懶懶地揮著蠅甩子。喜鳳皺著眉頭,挑剔的目光掃過一塊塊案板。大概是因為看到了她的表情吧,攤主們誰也不招呼她。喜鳳一直走到最后一個攤床前,站住了。攤主是位年過半百的婦人,頭上戴了白帽子,身上扎著白圍裙,案板上的肉塊罩著白紗布。喜鳳叫了聲:“張姨?!?/p>
忙碌著的張姨抬頭沖喜鳳笑了一下,手上的動作加快了許多。
喜鳳前面的顧客,是一個頭發(fā)白透了的老太太,跟張姨很熟絡(luò)的樣子,兩人聊得正熱乎。
“前兒不是剛買了排骨嗎?”
“可不嘛,排骨湯喝完了,我尋思今天烙韭菜盒子呢,兒子說,想吃干炸里脊。”
“兒子想吃,您就給買,就給做,您真行。一斤夠不夠?”
“多點也行?!?/p>
“您兒子都多大了呀,您還像侍候孩子似的?!?/p>
“多大在媽這兒都是孩子。再說,我也沒啥事,侍候他們當(dāng)樂子唄。”
“您兒子真有福,有您這樣的媽?!?/p>
“嗨,哪個媽都一樣?!?/p>
“就是,就是,要說疼孩子啊,天下的媽都一個樣。”
“可不?!?/p>
說話間,切肉,過秤,找錢,老太太捏著那塊里脊走了?!按竽锫??!睆堃套焐纤涂停稚弦话呀伊思啿?,示意喜鳳挑選。喜鳳的眼神在紅紅白白的肉塊上掃來掃去,拿不定主意。張姨看著喜鳳問:“想咋吃???”
喜鳳說:“包餃子。”
“那您來這塊吧,前槽第二刀,包餃子最好了?!睆堃陶f著把一塊瘦多肥少的肉側(cè)翻過來,讓喜鳳看得仔細些。
“六兩,賣嗎?”喜鳳有些不好意思。雖然肉價漲了,但人們還是習(xí)慣論斤買肉。
張姨笑了:“咋不賣呢?呵呵,不用說了,這是當(dāng)姑娘的給爹媽過六十六?是吧?”
喜鳳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雖說是老主顧,喜鳳卻不曾和張姨聊過家常。
“我給你挑塊凈肉吧?!睆堃淌种械募獾堵槔馗钕乱粔K肉,三下兩下剔去肉皮,還把一塊筋膜樣的囊肉剔掉了。干干凈凈的一塊肉瘦多肥少,往秤上一扔:“不多不少,正好。我還按普通的肉給算,二十八一斤,六兩六,十八塊四毛八,你給我十八得了?!?/p>
喜鳳看看剩下的肉皮,心里掂量了下,說:“按凈肉算,怎么也得二十塊?!币贿呎f一邊舉起手機去掃肉案一旁立著的二維碼。
張姨把肉包好,遞給喜鳳:“看你歲數(shù)也不大,現(xiàn)在的年輕人,知道給老人過六十六的不多啦。就沖這,我就收你十八,給你家老人添個吉利?!?/p>
喜鳳笑了:“做買賣賺的就是錢,哪有給錢不要的?”
旁邊肉攤上的胖女人笑著勸喜鳳:“你就給十八吧。”
張姨淺淺一笑:“就是,孩子,就這么著吧,不介,我心里不得勁兒?!?/p>
喜鳳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胖女人不屑地撇撇嘴:“她一聽人家是給老人做六十六的壽,就恨不得不收人家的錢。她呀,這兒有病?!迸峙苏f著,指指自己心口。
張姨嘆息:“誰讓俺自己當(dāng)初糊涂,欠下心債呢?”
胖女人抓起裝滿茶水的罐頭瓶子,目光里滿是恓惶地看著張姨。
一團薄云不知從哪飄來,遮住了正熱的日頭,張姨的臉色也暗下來。
那故事張姨說過多少遍了,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吧。那年,張姨的母親住院,張姨去老家侍候她。侍候了一個多月,母親的病也不見好。眼瞅著進七月了,孩子要期末考試,張姨就急著想回來。母親聽說她要走,在病榻上向她伸出筋骨畢露的手。
母親說:“再過三天,是我生日。六十六,吃姑娘一塊肉,你留下十塊錢,我買塊肉吃,就當(dāng)是你給我過生日了。”
老人都把六十六歲當(dāng)坎兒,老話說:六十六,不死也會掉塊肉??墒?,歸心似箭的張姨哪還顧得這些,掏出一百塊錢,塞到母親手里。不料,張姨回來后,母親的病就重了,沒幾天,人就走了。從此,張姨的心就被揪下一塊肉。都說,歲月能掩埋一切,可是,二十多年過去了,那疤竟像個小孩兒似的,跟著日子長,越來越大,越來越疼。
喜鳳聽著張姨的故事,先還淡淡地笑著,漸漸地,那笑就僵在臉上,聽到最后,喜鳳的眼里有了淚花。
喜鳳沒想到,六十六的生日會在老人眼里那么重要。她想,要是國文也跟她一樣,把今天的事忘了,這世上會不會因為他們的疏忽又多出個遺憾?喜鳳這樣想著,竟有幾分慶幸,顧不得跟張姨道謝,慌慌地走了。
張姨看著喜鳳走遠的背影,臉上一派迷離:“明年,我就六十六了,我兒子在廣州,能回來給我過生日嗎?八成是回不來的。呵呵,當(dāng)年我不給我媽過六十六,現(xiàn)在,也沒人給我過六十六了。報應(yīng)??!”
“快別那么說,啥報應(yīng)不報應(yīng)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幾個懂那些老規(guī)矩的?!迸峙思泵裰?。
“我想好了,我回老家去過。我呢,包上六十六個餃子,去墳塋地看我媽,我們娘倆一起過。呵呵,娘倆一起過六十六,咋樣?這主意不賴吧?”張姨臉上浮起笑容。
胖女人心頭一酸,卻忙著送上笑臉:“不賴不賴!”
當(dāng)頭的云朵蕩開了,陽光柔柔地灑下來。傍晚的太陽溫暖卻不灼人,市場里人多起來,一個黑壯的男人來到張姨的攤前,張姨微笑著去招呼生意,往事便又沉到了心底。
喜鳳轉(zhuǎn)到賣米面的攤位那兒,買了一袋最好的餃子粉,讓攤主給稱出來六兩。自然,又聽到了一番夸獎。
拎著面和肉走出菜市場,喜鳳的心情像天空的陽光一樣,溫暖,明亮。喜鳳忽地有些感動,想不到,給“她”過六十六,自己的心里會這般歡喜。
“我媽不易?!眹恼f。
那天,電視里播一則公益廣告:一個母親陪著兒子去上學(xué),轉(zhuǎn)眼,兒子長大了,母親老了。國文看著,眼就潮了。喜鳳知道,此時,國文想到的一定是“她”。
“她”,其實不是國文的親媽。國文三歲的時候,父母離婚了,“她”是國文父親再婚的妻子,是國文的繼母。按時下的叫法,是國文的二媽??墒牵瑖膹膩聿荒敲唇?,他叫“她”——我媽。
“我媽的六十六咱給過?!眹恼f。
喜鳳使勁點頭:“咱給過?!?/p>
按習(xí)俗,老人的六十六是女兒給過,可是,“她”只有國文一個孩子。
“包六十六個餃子?!眹恼f。
“嗯,我包。”喜鳳說。
國文就伸過手臂,把喜鳳攬過來,摟得喜鳳有點透不過氣。
喜鳳算不上美女,個子不高,小臉,小鼻子,小嘴,淡淡的兩彎眉毛下,一對杏眼。喜鳳人長得秀氣,心思卻憨。上小學(xué)的時候,一次考算術(shù),一百道題,滿滿的三張卷子,喜鳳不停地掰手指頭,眼看快下課了,她才算出來一張多一點。同桌看喜鳳一臉的汗,就踢踢她,示意她抄自己的。同桌把自己的卷子放在桌子上,上面用另一張翻過來的卷子蓋著,錯開一條縫,露出豎著的一排數(shù)字,告訴她,那是得數(shù),讓喜鳳按順序往自己卷子上填就行了。喜鳳有點意外,有點慌張,更多是感激。
公布成績的時候,喜鳳傻了,同桌七十六分,她卻只得了二十八分。
喜鳳覺得自己太笨了,抄都抄不對。她不知道,同桌給她看的卷子,故意串了頁。
第二天,是喜鳳的生日。媽媽給她煮了兩個雞蛋。喜鳳把雞蛋揣在兜里,到學(xué)校,遞給了同桌。同桌有點詫異。喜鳳滿眼的感激和真誠,執(zhí)拗地伸著手。同桌只好接過雞蛋。那雞蛋還熱乎,同桌默默地攥著,低下了頭。
那個同桌就是國文。從此,每當(dāng)國文想使壞兒時,就會想起喜鳳那雙眼睛,那壞主意就像被針扎了的氣球。轉(zhuǎn)眼,國文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shù)。國文是典型的東北漢子,虎背熊腰,濃眉大眼,性情爽快,出租車司機的職業(yè)雖說辛苦了些,但收入也還可以,想找個女人組成家庭似乎不是難事。有人介紹,也有姑娘主動追求。她們有長得好看的,有性格開朗的,有能說會道的,甚至,還有小學(xué)老師、醫(yī)院護士這樣職業(yè)不錯的姑娘??墒?,國文總覺得不那么滿意。他試著跟她們接觸,結(jié)果,沒多久,他還是選擇了分手。直到有一天,國文在街上遇到了喜鳳,看著喜鳳那雙眼睛,國文明白了,自己一直等的人是喜鳳。
喜鳳跟那些女人比起來,無論相貌還是工作,都不是最好的,要論起時尚和新潮,喜鳳就差得更多??墒牵瑖陌l(fā)現(xiàn)自己和喜鳳在一起的時候,莫名地就安靜,就踏實。喜鳳不會使小性兒,不會假裝生氣或高興,她的惱、她的樂都是真的,她心里有什么,她的眼里就是什么,她不給自己的臉化妝,也不給自己的心化妝。
國文告訴她,當(dāng)年他是故意弄錯了卷子。喜鳳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國文。國文等著她的斥責(zé)或者辱罵,至少也要是抱怨。可是,喜鳳眼里卻溢滿感動:“這么多年了,你還記著這么個小事?!?/p>
國文問:“你不恨我?”
喜鳳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小時候,誰不淘氣啊?”
國文看著喜鳳,下定了娶她的決心。
國文把喜鳳領(lǐng)回家,向“她”介紹:“這是我媽?!比缓螅o緊地盯著喜鳳的眼睛。
喜鳳滿臉女孩兒家初次見公婆的羞澀。
“姨,我以前見過您。”
“見過?在哪???”
“您到學(xué)校給國文開家長會。家長里,您最好看,我就記住了?!?/p>
“哪就好看了??熳?,快坐?!?/p>
“她”拉著喜鳳的手坐下,喜鳳看著“她”,眼里是親熱,是尊敬。國文的心里就一暖。
以前的那些女孩對“她”不這樣。她們的臉是冷的,看“她”的眼神也有種讓人不舒服的東西。盡管國文我媽長我媽短的,沒有半點異樣,可她們認為國文那是做給人看的,或者是做給“她”看的。后媽,又沒生你,哪會真的親。她們不相信“她”對國文是真疼,不相信國文跟“她”是真親。喜鳳跟她們不一樣,喜鳳相信。喜鳳說:“二十多年,天天進一個門,吃一鍋飯,過也過成親人了。”喜鳳說,過日子就像熬粥,米和水本來不搭界,可熬著熬著,就分不開了。
國文就跟喜鳳講,二十幾年里的點點滴滴。喜鳳聽著聽著,頭就靠到國文肩上:“好人得有好報?!?/p>
好人是“她”還是國文,喜鳳沒說。國文卻認定,喜鳳是好人,她的心里有光亮,所以,她看人看事就和旁人不一樣。
回到家,喜鳳先和了面,放到一邊餳著,然后開始剁肉。剛才,喜鳳本想在肉攤上把肉攪成餡,又一想,“她”不喜歡吃外面攪的肉餡,說沒有自己剁的好吃,也就罷了。好在肉不多,剁起來,也沒多大工夫。平時,喜鳳自己幾乎沒包過餃子,因為,每個周末,“她”都要包好餃子,再做一桌子的菜,等著國文一家回去吃。臨走,還要打包帶回來一些。冬天,“她”隔三差五,就包好凍餃子給他們送來。國文也總是說“她”包的餃子好吃,飯店里的都比不過。
“她”做飯很有樣。東北人做菜多是粗碟子大碗,無論什么,都可以燉在一起?!八眳s不?!八蹦贻p的時候,在服務(wù)局當(dāng)會計。服務(wù)局管著全市的餐飲業(yè),每次下基層,“她”都喜歡到后廚看大師傅做菜。慢慢的,就偷來了一些技藝,在吃上也有了點與尋常人家不同的講究。喜鳳還記得,第一次登門,“她”在家里準備了一桌飯。國文原是打算上酒店吃的,“她”卻堅持在家里,說家宴還是在家更像回事。
那頓飯豐盛自不必說,倒是那份精致十分的難得。國文一口一個媽叫得極自然,極親切,喜鳳因為知道了根底,心里終是有幾分芥蒂。偷了眼去看未來的公公,“她”的菜似乎很合他的胃口,他吃得酣暢,甚至有點以此為樂的陶醉。
“她”不斷地給喜鳳夾菜,問喜鳳好吃嗎。喜鳳嘴里滿著,只好使勁點頭。
閨密小奕對喜鳳的贊譽有點不屑:“你沒聽人說啊,要拴住男人的心,先拴住他的胃??磥?,你未來的公公和丈夫都是這么被她拴住的。這個女人心計深厚,怕是不好惹?!?/p>
喜鳳聽了小奕的話,心里便有點緊張,可是,日子久了,喜鳳發(fā)現(xiàn),是小奕把“她”想壞了,“她”的好不是做樣子,不是為著什么,“她”的好其實是因為她就是個好人?!八睂茫瑢暮?,對喜鳳也是那么好。平常日子里瑣瑣碎碎的關(guān)照不必細說了,喜鳳懷孕時害喜得厲害,經(jīng)常坐到飯桌上沒吃幾口就開始嘔吐,“她”會追著問哪口吃得不對了,想吃什么。開始,喜鳳不好意思說,經(jīng)不住“她”的不依不饒,就點了。“她”總是立馬去做。讓人尷尬的是,“她”做好了,喜鳳吃上兩口,又沒了食欲。喜鳳強撐著,往嘴里硬填,“她”看出來了,把碗端走,過一會,又換一樣。喜鳳心里打鼓,小心地看“她”的臉色,竟是干干凈凈,沒一絲絲云啊霧啊,倒讓喜鳳覺出了自己的小氣。月子里,“她”湯湯水水地侍候著,哪一樣都是講究的,精致的??吹贸?,“她”是用真心。喜鳳感動著,就想,親媽又如何呢?何況,“她”這個婆婆都不是親的。心里的褶褶皺皺便讓這暖熨平了。喜鳳理解了國文為啥跟“她”那么親,喜鳳也開始和“她”親。喜鳳想起“她”,總是會覺得心暖,不,有時也會心痛。比如,剛才,聽張姨的故事時,想起“她”,喜鳳的心里就一緊。今天的事,如果國文也忘了,自己會不會在多少年以后,也會像張姨那樣悔得心疼。
喜鳳就慶幸,還好,還好,國文沒忘。
肉餡剁好了。喜鳳又剁了蔥姜末,然后才開始拌餡。想著“她”平時拌餡用的調(diào)料和順序,一樣一樣地加著,料酒、白糖、香油、生抽、大料粉……拌好的餡散發(fā)出濃濃的香味,貌似和“她”平常拌的餡很像。喜鳳有點得意,心情越發(fā)地好,不由得哼起了歌。哼著,哼著,忽地笑了——真是近朱者赤,自己不經(jīng)意地竟跟“她”學(xué)起來了?!八弊鍪碌臅r候,喜歡哼歌,輕輕地,有時是幾句蔡琴,有時是幾句鄧麗君,有時是一句李鐵梅或者阿慶嫂?!八焙吒璧臅r候,公公坐在沙發(fā)上看書,不抬頭,不言語,可屋子里卻洋溢著一種東西。喜鳳說不清那東西是什么,只是感覺很舒服,心里就盼著,等自己老了的時候,跟國文也能這樣。
喜鳳哼著歌,拿出面團,慢慢地揉著,揉成一塊邊厚心薄的面餅,然后,從中間摳開,得了一個圓圈,抻抻捏捏,再斷開,就成了一根粗粗的面棍。這辦法還是“她”教的呢。喜鳳把面棍放到面板上,搓勻了,就開始揪劑子。揪著數(shù)著,剛到五十二,手里的面就沒了。喜鳳只好把劑子團到一起,重新揉成面團,揉成面棍,重新揪。這一次,揪完了六十六個,手里還有一大截面。喜鳳有點懊惱,狠狠地把劑子搓在一起,想再來一次。面團大概也被揪煩了,竟有些發(fā)硬。喜鳳看看表,快五點了,心下就有點焦慮,一急,汗就出來了,手心里竟?jié)駶竦?。喜鳳把面團扣到盆里重新餳著,轉(zhuǎn)身去衛(wèi)生間洗臉。
房門“咔嗒”一聲開了。
喜鳳濕著臉探頭——是婆婆。
婆婆總是這樣,自從國文給了她一把鑰匙,她就經(jīng)常這樣不打招呼地自己開門進來,不管喜鳳他們在家不在家。
喜鳳心里忽悠一下,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水,就迎上去:“媽?!?/p>
婆婆看見喜鳳并沒有現(xiàn)出異樣,似乎忘了往常這個時候喜鳳是不在家的。
婆婆脫鞋的工夫,喜鳳“嗖”地閃進廚房,做賊一樣,把面團和餃子餡藏進櫥柜。
婆婆進了客廳,順手把包扔到沙發(fā)上,又把一袋橙子塞進冰箱。
喜鳳拿著抹布,東抹一下西抹一下,看上去,好像正在收拾廚房,臉上的尷尬表情卻極不配合地露出假來。
婆婆站在廚房門口,往里面看著,似乎想說什么,又忍下了。
“媽,您坐吧,我燒水,給您泡杯茶?!毕缠P格外殷勤,往沙發(fā)上讓婆婆。
“大熱的天,喝什么茶?”婆婆坐到沙發(fā)上,卻不接受喜鳳的好意,話音里透著冷。
喜鳳忙改轍:“那吃水果吧,冰箱里有冰西瓜,我去給您拿?!?/p>
喜鳳不等婆婆應(yīng)允,就撲到冰箱跟前,打開門,卻發(fā)現(xiàn),冰箱里只有婆婆剛放進去的那袋橙子。
“西瓜呢?還有大半個呢,國文昨晚上都吃了呀?”喜鳳開著冰箱門,自言自語。
婆婆挺得直直的腰,略微往沙發(fā)背上靠了靠,蹺起了二郎腿,兩條手臂優(yōu)雅地抱在胸前,一雙閱人無數(shù)、卻不露鋒芒的眼睛瞥了瞥喜鳳,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我不渴,也不熱。你快把冰箱門關(guān)上吧?!?/p>
喜鳳聽話地關(guān)上冰箱門,卻不知道應(yīng)該再做什么,呆立著,手腳都顯得多余的樣子。
婆婆終于忍不住,咧開嘴,笑了:“你忙乎啥呢?”
“沒……沒忙?!毕缠P囁嚅著。
婆婆逼視著喜鳳:“餃子包完了?”
喜鳳的臉倏地紅了,她感覺后背有條蟲子樣的東西,簌簌地往下爬,不,不是一條,是很多條。喜鳳抹了一下腦門,腦門上的汗珠子也蟲子似的往下爬。
“媽,我洗把臉去,太……太熱了,這天?!毕缠P又進了衛(wèi)生間。
喜鳳用冷水洗著臉,心里琢磨著婆婆的來意,十分忐忑。
婆婆是個好強的人,眼又尖,嘴又冷,喜鳳一直打悚和她相處,特別是不敢在婆婆面前提“她”的好,怕惹惱了婆婆。今天婆婆要是知道自己給“她”包六十六歲的生日餃子,會不會……唉!都說婆媳關(guān)系難處,喜鳳想說,有兩個婆婆的媳婦才是真的難呢。
喜鳳正糾結(jié)著,聽到廚房里有動靜。忙不迭地跑出來,頓時傻了:婆婆把她藏在櫥柜里的面、餡都拿了出來,擺到操作臺上。
婆婆回身看見喜鳳出來,口氣有些嗔怪地說:“這都幾點了,咋還不趕緊包呢?”
喜鳳窘得難堪,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婆婆往身上系圍裙:“我?guī)湍惆??!?/p>
喜鳳急忙推辭:“不用,不用,媽,我自己就行。”
喜鳳說著手忙腳亂地重新揉面,腦子里也飛快地轉(zhuǎn)著,想轉(zhuǎn)出個辦法來,把婆婆支走。
婆婆系好圍裙,洗了手,喜鳳已經(jīng)開始揪劑子了?;艁y中,揪出的劑子大的大,小的小。婆婆端詳著那些大小不一的面劑子:“這么大,能揪出六十六個嗎?”
喜鳳手里捏著面,就僵在那兒了。
婆婆冷著臉把喜鳳手里的面搶過去,和那幾個揪好的劑子混在一起,重新揉出一條面棍。奇怪,婆婆是直接把面團搓成長條,揉成面棍的。婆婆伸開拇指和中指,在面棍上比量比量,一下一下地揪起來。婆婆手上忙著,嘴上也忙著:“你還真孝順!她有你這么個好兒媳,也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p>
喜鳳聽出了婆婆話里的譏諷,十分尷尬地站在一邊,不知做什么好,就低了頭去數(shù)婆婆揪出的劑子。
一、二、三……六十六——婆婆還在揪。喜鳳急了:“媽,夠了,六十六個了?!?/p>
婆婆不理她,手里剩下的面剛好又揪出兩個劑子。
喜鳳小心地看著婆婆:“媽,多了……兩個,六十八個了。”
婆婆似乎沒聽見喜鳳的話,抓了一把面粉撒在劑子上,開始按劑子。按了幾個,看喜鳳還愣愣地站著,不知所措,便沒好氣地說:“我給你搟皮兒,你自己包吧?!?/p>
“好?!毕缠P答應(yīng)著,卻不動,想著那多出的兩個劑子,又不知道如何糾正婆婆,心里那個難呀。她琢磨,婆婆該不是心里不平衡,故意來搗亂的吧?又覺得似乎不太可能,婆婆雖說有些小性兒,但心地卻是不壞的。
喜鳳心里思來想去地折騰著,手上的動作就慢了。婆婆搟出的餃子皮已堆了厚厚一疊。
婆婆瞪了她一眼:“快包啊?!?/p>
“哦。”喜鳳急忙拿起一張餃子皮,慌亂中差點掉了。
餃子皮比平時的小了很多,拿在手中,怪怪的。喜鳳小心地放上一點肉餡,看看,不知道多少合適。正猶疑著,婆婆拿起餃匙子,三下兩下,把盆里的肉餡分成了差不多均等的四份:“看著點,一份包十七八個,就能面餡正好?!?/p>
喜鳳眼睛一亮,笑著看了婆婆一眼,目光里盡是佩服。
婆婆乜斜著喜鳳,嘴角一撇:“誰告訴你的,就是六十六個???”
“六十六歲,六十六個餃子,不都那么說嗎?”喜鳳陪著小心。
“你們哪,啥也不懂?!逼牌攀种械膿{面杖“當(dāng)”地一聲,抵在了面案上,人也挺直了腰,一臉的盛氣:“六十六個是給人吃的,還得給天老爺一個,土地爺一個,不就得多兩個。人呢,是活在天地間的,沒天沒地,人咋活?”
喜鳳就笑了,知道婆婆能說這么多話,她心里應(yīng)該是沒什么想法的。那生氣的樣子不過是做出來,想掙個面子的。喜鳳就湊著笑臉:“媽,您不生氣吧?”
婆婆哼了一聲,卻不說什么,只是低了頭搟皮。
喜鳳輕輕地嘆息:“唉,要是當(dāng)初她要了那孩子,現(xiàn)在也能給她張羅做壽了。”
國文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她”懷孕了。平時一口辣不吃的她,把辣椒當(dāng)飯。國文爸那個開心啊,酸兒辣女,他這不是要兒女雙全了么??墒?,忽然有一天,“她”臉色慘白地蹭進家門——她自己去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
在國文爸憤怒的責(zé)問下,“她”說了原委:國文班主任把她找到學(xué)校,黑著臉告訴她,國文上課不聽講,作業(yè)不完成,變著法地瘋淘瘋作。她跟老師道歉,說她這段時間工作忙,對國文管教不周。從學(xué)校出來,她直接去了醫(yī)院。她不敢跟國文爸商量,她知道商量的結(jié)果。
“等國文大一點再說吧。”“她”這樣說。
孩子什么是大呢?小學(xué)淘,初中鬧,高中累,“她”踉踉蹌蹌地陪著國文成長。也許是因為頭一胎流產(chǎn),后來,她又懷過兩次,可是都沒坐住胎。她有點傷感,卻很快就被忙碌沖淡了。她沒生過孩子,卻要學(xué)著當(dāng)媽,免不了手忙腳亂。
一眨眼,國文就娶妻生子了。喜鳳分娩那天,“她”又激動,又緊張,那情形仿佛是她自己要進手術(shù)室。新生兒送出產(chǎn)房,“她”竟不知道怎么抱。
護士看她笨笨的,就責(zé)備她:咋像沒侍候過孩子的。
“她”的臉一紅,神色黯然下來。
那一刻,喜鳳心里發(fā)酸。當(dāng)了娘的喜鳳,越發(fā)地覺得“她”讓人心疼。
聽到喜鳳的嘆息,婆婆像是不屑地撇撇嘴:“你不用給我上課,都快七十的人了,這世上的事,你說我是看得少還是經(jīng)得少???我還不是看她一輩子沒自己的孩子,怪可憐的,又擔(dān)心你,這么小的餃子,不好包。要不,我閑的啊?”
喜鳳聽婆婆這般說,禁不住笑了。
這回輪到婆婆嘆息了:“唉,你們哪,不懂我們這茬人兒。我們跟老一輩比,像是新潮了,會玩手機,玩電腦,敢在廣場上跳舞,骨子里啊,還是喜歡老做派。就像過六十六吧,你們年輕人覺得沒啥,在我們心里還真就是個大事?!?/p>
喜鳳便想起張姨的故事。
婆婆搟皮的手停下來,看著喜鳳:“她這個人啊,還行,不壞。”說著,婆婆的頭,點了點,又搖了搖,慢慢地低下去,手里的搟面杖節(jié)奏很快地響起來,一張張餃子皮飛快地從她手下飄出來。
喜鳳順著婆婆的話頭憶起了往事:“當(dāng)初,我們班上一大半同學(xué)的父母都離異了,可誰也沒看出來國文也是。她去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和同學(xué)都當(dāng)她是國文的親媽。我也是跟國文定親的時候,才知道,您和爸早分開了。”
婆婆搟皮的動作慢了下來。跟國文爸離婚后,她去綏芬河做生意,和一個生意伙伴結(jié)了婚。后來,買賣做大了,索性去了俄羅斯。等她感覺累了,偃旗息鼓,回到國內(nèi)時,國文已經(jīng)當(dāng)?shù)?。?dāng)媽的沒能陪伴孩子的成長,也許是她一輩子的痛吧?
喜鳳忽地覺得自己話說多了,臉一紅,閉了嘴。
婆媳兩個都沒了話,房間里只有搟面杖在面案上來來回回碾壓的聲音。
咯噔,咯噔,咯噔。
夕照穿過陽臺,擁進廚房,烤得人臉發(fā)燒。
餃子要比正常的餃子小許多,喜鳳直覺得自己手大,小小的餃子皮拿在手上,捏不得,擠不得,餡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包一個餃子,竟比平常包幾個還要費事。喜鳳臉上又有小蟲子在爬。她偷了眼去看婆婆,見她的臉色似乎沒怎么難看,心下舒緩了一些。果真,婆婆沉默了一會,開了腔:“那會兒,生意難做,我一個人要是帶著國文,飯都吃不上。當(dāng)媽的,要說不惦記孩子,那絕對是謊話?!?/p>
婆婆直起身,眼睛透過窗子望著遠處,仿佛望著那曾經(jīng)的過去:“我呀,偷偷回來看過國文。我誰也沒告訴,直接去了學(xué)校,我就想看看國文到底過得咋樣。我想,要是她待國文不好,我就把國文領(lǐng)走?!?/p>
婆婆的眼神從窗外收回來,不無憂傷地投向喜鳳:“那天,國文穿得齊齊整整,干干凈凈的,我連他的鞋都脫下來看了,鞋窠是干的,襪子是新?lián)Q上的,連鞋墊都清清爽爽的。午飯是從家?guī)У模Σ诲e的保溫飯盒。那飯是紅豆大米飯,煎鱽魚,豆角絲炒肉,飯盒一角上還放了一小勺牛肉辣醬。我看見,鱽魚邊上的小刺都擇掉了……”
婆婆說著說著,停下了,眼里閃著淚光:“喜鳳,你不知道,國文看見我,就像不認識似的。”
“媽,您看,這都……多少年的事了,都……過去了,過去了。那時候,國文也太小,小……不懂事?!毕缠P不知道如何安慰婆婆,有點后悔提起這樣的話題。
還好,婆婆只是一時的情緒,轉(zhuǎn)瞬,微笑又回到臉上,她輕輕地晃了晃腦袋,似乎要把那些不開心的事都甩出去。
“我知道,她待國文真的很好,我也就放心了些。唉,想想,她也怪不容易的……說到底,是我欠了國文的,也欠了……她的?!逼牌艙{皮的動作狠狠的,像是那餃子皮惹著了她。
喜鳳剛好用完了一份餃子餡,她數(shù)了數(shù)包出來的餃子,歡喜地叫起來:“媽,你這個辦法真好,你看,這一份餡剛好包了十七個餃子。四份包出來……四七二十八,一四得四,正好六十八個?!?/p>
喜鳳的歡喜有點夸張。
婆婆看出來了,不屑地瞥了一眼,卻正好看到一個沒包嚴實的餃子。她拿起來,重新捏好,再放回去,一抬頭,撞見喜鳳目光里的小心,婆婆笑了,為著兒媳的善良。她長嘆一聲:“唉——我們這茬兒人哪,真是,長身體的時候吧,吃不飽,該學(xué)習(xí)的時候呢,鬧革命。稀里糊涂地畢了業(yè),就給攆到廣闊天地去了。好不容易挨到返城,老大不小了才結(jié)婚生子,偏偏又遇上了計劃生育。生一個也行,怎么說,也是輕省了許多。那個時候就想啊,管他窮呀富呀的,能過上安穩(wěn)日子就行。喏,又改革開放了。這改革開放啊,最先改的是婚姻。喜鳳你不知道,那會呀,我們這茬人,一個個比著賽著地鬧離婚。那幾年啊,興一句話——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凡想離婚的都拿這話當(dāng)理由。唉,都沒細想想,愛情是個啥,婚姻又是個啥啊?!?/p>
“媽,那您跟我爸離婚,后悔過嗎?”喜鳳脫口問道。話一出口,又后悔了,心下里罵自己,真是沒心眼,這樣的話也能問婆婆。可話說出來了,像水潑出去一樣沒法收。喜鳳吐一下舌頭,跟婆婆做個鬼臉。
婆婆看看喜鳳,眼神有些飄忽:“后悔?呵呵,后悔啥呀,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要是這也后悔,那也后悔,人就別活了。到了我們這個歲數(shù),回頭瞅瞅,年輕的時候,荒唐事干多了。說到底,我和國文他爸緣分太淺。再說了,我跟這邊你爸不也過得挺好嘛?!?/p>
喜鳳忙附和:“就是就是,爸是個好人。”
喜鳳說的“爸”是婆婆后來的老伴。私下里,她和國文叫他二爸。
國文有二爸,有二媽。只是,國文從來不叫二媽,當(dāng)面不叫,背地里也不叫。提起“她”來,總是我媽長我媽短的,只有什么事既提到了婆婆、又提到了“她”,不得已,國文才會用二媽區(qū)別一下。
國文跟“她”親。這份情感,婆婆心知肚明,時不時的,話語間就會流露出一些酸酸的東西。婆婆性子急,脾氣也暴,這也讓喜鳳對婆婆多了幾分懼怕,總是擔(dān)心自己什么時候不小心碰了婆婆的痛處,平日里就格外地慎著,相處起來自然生分了許多,仿佛跟婆婆隔著什么。有一次,喜鳳悄悄地跟國文說起,國文竟也是同樣的感覺。兩人很奇怪,論起來,婆婆終歸是國文的生身母親,應(yīng)該更親一些的。可是,他們對她似乎敬重更大于親近。是因為兩個老太太的性情不同嗎?或者還是真如有人說的那樣,生不如養(yǎng)?喜鳳悟不透,與兩個婆婆的關(guān)系也成了喜鳳的一塊心病。
今天的婆婆與往常有些不同,讓喜鳳覺得格外可親。喜鳳喜歡這樣的感覺,一家人,要彼此親近,日子過著才舒心。喜鳳暗地里自責(zé),先前是自己和國文不懂得婆婆,所以,才會覺得疏遠。其實,不管多瀟灑的女人,離開孩子,心里都是痛的。喜鳳想,回頭一定跟國文說說,不要再記恨婆婆了。想想,婆婆也挺不容易的,況且,畢竟是給了你生命的人。再說,婆婆的年齡也越來越大了,人老了,兒女就是心里的支撐。若是因為自己的冷漠,讓婆婆感覺心里發(fā)空,豈不是罪過?這樣想著,喜鳳的心里竟像是放下了一個背了好久的大包袱,輕松起來。
喜鳳心里舒暢,手上似乎也靈巧了,包出的小餃子越來越好看。喜鳳想起剛結(jié)婚不久,跟“她”學(xué)包餃子。公公和國文都喜歡吃餃子,“她”就經(jīng)常包。什么菜“她”都能做成好吃的餃子餡?!八卑溩佑挚煊趾?,包出來的餃子兩邊有肚,餡大,個均,擺在蓋簾上,橫豎成排,看上去,像等待檢閱的士兵,一個個挺胸腆肚的很是威風(fēng)。喜鳳眼珠不移地瞅著“她”的兩只手。只見“她”拿起一張餃子皮,攤在左手指上,中指彎得略大一些,餃子皮就自然地形成了一個凹,右手的餃匙子貼著盆邊一劃,舀起的餃子餡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壓到餃子皮上的凹處,再把餃子皮一折,在中間捏一下,然后用兩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別從兩頭夾住餃子皮,兩手抱著用力一擠,一個兩邊肚子都鼓鼓的餃子就包好了。說起來費勁,“她”做著竟十分輕松,一按一捏一擠,眨眼間就變出一個漂亮的餃子。喜鳳看得發(fā)呆。“她”就停下來,讓喜鳳拿起一張皮,手把手地教喜鳳怎么打餡、怎么捏邊。喜鳳還記得,“她”的手是那么軟,那么暖,像她的性子。喜鳳忽地覺得,家里的日子就像“她”手中的餃子,無論皮搟得周正不周正,也不論餡干餡稀,只要經(jīng)“她”的手那么一合一捏,就圓滿了。那一刻,喜鳳暗暗想,要跟“她”學(xué)著做女人。
喜鳳打量著自己包出來的餃子,心里有幾分得意。心想,“她”看到自己包出這么漂亮的餃子一定會夸她的。喜鳳想起“她”夸人的樣子,眼睛瞇著,臉上的溝溝坎坎都鋪著笑意,讓人覺得那贊許是從她心里流出來的。
婆婆搟完了餃子皮,轉(zhuǎn)身去點火燒水。
喜鳳手上的動作也快了起來,最后一個餃子捏出來,水剛好開了。喜鳳和婆婆一起往鍋里下餃子,熱氣包圍著婆媳倆,一派溫馨。
房門一陣響,國文和壯壯回來了。
國文提著蛋糕,抱著一大束百合花。
壯壯撲進廚房,先喊了一聲“媽”,看見奶奶,又喊:“親奶奶好。”
壯壯剛開始懂事時,很想知道自己的兩個奶奶是怎么回事。國文偏不說,喜鳳也就不好說。每次婆婆來看孩子時,也都是先打電話?!八蹦?,若是在,一般都會找個理由離開。一次,壯壯高燒不退住進了醫(yī)院,焦急中,兩個人顧不得許多,一同守在床前。到了晚上,“她”讓婆婆回家,婆婆讓“她”去休息,兩個都勸對方回家,結(jié)果,都留在了醫(yī)院。
壯壯有尿,兩人爭著去接。完了,“她”去倒尿壺。婆婆想給壯壯擠點果汁,扔果皮的時候,看見“她”在走廊里跟醫(yī)生詢問壯壯的病,一邊忍不住地抹眼淚,婆婆心里一熱。她知道,壯壯身上沒“她”的血,但有“她”的命。
壯壯醒了,叫了聲“奶奶”,兩個人都答應(yīng)了。壯壯看看這個奶奶,又看看那個奶奶:“這個是奶奶,這個也是奶奶,我怎么有兩個奶奶?”
喜鳳緊張地看了一眼國文,國文拿起一個水果給壯壯,想把孩子的注意力引開。婆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八眳s笑了,指著婆婆告訴壯壯:“她呀,是你的親奶奶?!?/p>
國文和喜鳳都愣了?!八泵嫔珡娜荩谷坏卣f:“要告訴孩子實情?!?/p>
壯壯看看這個奶奶,又看看那個奶奶,恍然大悟般嘆口氣:“哦,我知道了,你是我奶奶,她是親奶奶。”
壯壯的話惹出一片笑聲。沉重如山的人生恩怨在孩子的純真面前竟如煙塵一般,一口氣就吹散了。
國文也走進廚房,一臉的笑意,親親熱熱地招呼:“媽?!?/p>
國文今天的態(tài)度和往常不一樣。喜鳳有點詫異,可她顧不得細想,先揪住了壯壯。壯壯隨爺爺和爸爸,最愛吃餃子,喜鳳有點擔(dān)心,壯壯會要餃子吃。她想跟壯壯解釋,今天的餃子他不能吃。喜鳳的話頭剛一提,壯壯就懂事地說:“媽媽,我知道,我奶奶今天過六十六歲生日,要吃六十六個餃子,我奶奶吃了六十六個餃子就還能再活六十六歲。”
喜鳳笑了,她知道,國文已經(jīng)提前上了課。
壯壯跑進廚房:“親奶奶,您什么時候六十六???”
“壯壯,你幾歲了?”
“我五歲半了?!?/p>
“親奶奶今年六十九歲,你說親奶奶什么時候過六十六???”
“你明年過吧,我讓媽媽給您包六十六個餃子。”
“那媽媽過六十六的時候,誰給包六十六個餃子呢?”
“我唄?!?/p>
“你會嗎?”
“會呀,我什么都會,《弟子規(guī)》我都會背了?!?/p>
壯壯說著,竟開始背誦起來:“弟子規(guī),圣人訓(xùn),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
喜鳳把餃子撈出鍋,用涼水過了一下。這樣,餃子就不會黏在一塊了。這個辦法還是“她”教的呢。喜鳳把餃子擺進飯盒,婆婆立刻用一塊厚毛巾把飯盒包好,捧著,張羅著要走。
喜鳳正納悶,國文在她耳邊悄聲說:“咱媽要給我媽過生日呢,那束花就是讓我?guī)退I的?!?/p>
“真的?”喜鳳瞪大了眼睛。
“真的?!眹氖箘诺攸c點頭:“她一直記著今天的日子呢。前天就提醒我,怕咱們忙忘了。不過,我也沒想到她能來幫你包餃子?!?/p>
喜鳳的心里就滾起陣陣暖意,癡了樣發(fā)起呆來。
婆婆已經(jīng)換好了鞋,在門口叫他們:“快點吧,別傻愣著了,一會餃子涼了?!?/p>
喜鳳急忙答應(yīng)著,一家老少四人說說笑笑地下樓。鄰居看見了打招呼,壯壯開心地告訴人家:“我們給我奶奶過生日去?!?/p>
鄰居就忙著跟婆婆道喜,喜鳳知道人家誤會了,偷偷去看婆婆的臉色。婆婆呢,也不解釋,樂呵呵地領(lǐng)著壯壯往前走。
國文的出租車直接開進了醫(yī)院,繞過一個大花壇,進了停車場。
“她”住院兩個多月了。
去年秋天,國文的父親突發(fā)心臟病離開了人世,“她”就變了,先是整天沉默著,多少天沒一句話,后來,竟?jié)u漸糊涂起來。最初,國文以為“她”是傷心過度。那會正鬧疫情,國文很少出車,想著多陪陪“她”會好些??墒牵八眳s糊涂得越來越厲害,不是把豆油倒進洗衣機,就是把門口的臟鞋塞進了里屋的衣柜,要不然就把面粉撒到地板上。國文忙著去收拾的時候,一轉(zhuǎn)眼,“她”人又不見了。急忙追出去,見“她”拎著喜鳳的手袋往樓下走,說去扔垃圾。慢慢地,“她”開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覺,最后連國文和喜鳳都不認識了。只好帶“她”去醫(yī)院。醫(yī)生說,她的阿爾茨海默癥很嚴重,得立馬住院。喜鳳打工的那家麻辣燙,因為疫情開開停停的,一直不能正常營業(yè),喜鳳索性就辭了工,一門心地來侍候“她”。
一家人剛進病區(qū),迎面遇到護士長。護士長一臉慈愛地嗔怪喜鳳:“不是讓你回去休息休息嗎?咋一轉(zhuǎn)眼就回來了?”看到他們手中的蛋糕和鮮花,笑問:“這是給老太太過生日?”
喜鳳點點頭。
護士長又說:“下午主任查房了,說老太太病情穩(wěn)定,基本認知恢復(fù)得不錯,讓我跟你們商量下,看能不能出院?”
國文和喜鳳聽說可以出院,自然很歡喜。護士長提醒道:“不過,回家后,你們必須得有人全天陪著她,千萬別讓她受刺激,不能發(fā)生走丟了、弄壞東西這樣的事,她一緊張,病情會反復(fù)?!?/p>
喜鳳看看國文。
國文思忖著:“給我媽請個保姆?”
喜鳳蹙蹙眉頭:“保姆?媽這個情況,讓外人陪著哪能放心。還是把媽接到咱家吧。我先不上班了,再說壯壯的學(xué)前班要開課了……”
國文知道喜鳳想什么,馬上說:“沒事,每天接送壯壯的事就交給我吧?!?/p>
喜鳳還是有點憂慮:“要是你正出車咋辦???”轉(zhuǎn)身問護士長:“我媽一會兒也離不得人嗎?”
等不得護士長答話,一旁的婆婆就搶過了話頭:“喜鳳,你就好好陪她吧,壯壯交給我。反正我也沒什么事,就當(dāng)讓壯壯給我解悶了。”
護士長好奇地問喜鳳:“這位是?”
喜鳳剛想介紹,婆婆搶著回答:“我是病人的姐姐!”
護士長感慨道:“到底還是姐妹情深啊,為了妹妹,姐姐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要帶孩子,老人家要辛苦了?!?/p>
婆婆摸摸壯壯的頭:“他爸小時候我沒帶過,現(xiàn)在帶帶他,體會體會帶孩子的滋味?!?/p>
壯壯仰著小臉:“親奶奶,我的滋味可甜了。”
大家哄地笑起來。
壯壯瞪著眼睛,表情認真:“是甜的嘛。是我奶奶說的。我奶奶從不說謊?!?/p>
國文和喜鳳對視著,眼里滿滿的欣喜和寬慰。
護士長讓壯壯逗得笑彎了腰。
喜鳳微笑著問護士長:“我媽醒了嗎?”
護士長擺擺手,又把食指豎在嘴上,沖著壯壯示意。壯壯懂事地點點頭,輕手輕腳地推開了病房的門。
睡夢中的“她”聽到門響,睜開眼,有點愣怔地看著擁進門的幾個人。
壯壯叫著“奶奶”撲過去?!八弊饋?,抓起壯壯的手,撫摸著,又去摸壯壯的臉,似乎認出了壯壯,臉上有幾分激動,問喜鳳:“壯壯?”
“她”先前只認得喜鳳。
喜鳳點點頭,回身把婆婆推到“她”面前:“媽,您看誰來了?”
婆婆把手中的餃子遞給“她”:“妹子,生日快樂!”
“快樂!快樂!”“她”機械地重復(fù)著婆婆的話,很開心地沖婆婆笑著,不知道是不是認出了她,更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她的話。
婆婆把飯盒打開?!八笨吹斤溩?,眼睛亮了起來,抓起一個餃子就往壯壯嘴里塞:“吃!吃!”
壯壯晃著腦袋躲開:“奶奶,這是您六十六歲的餃子,您要把這些餃子全吃了。您吃了六十六個餃子,就能再活六十六歲?!?/p>
“六十六?”“她”疑惑地看著喜鳳。
喜鳳伏下身子對“她”說:“媽,今兒是您六十六歲的生日!”
“她”看著餃子,又看看喜鳳和婆婆,依然一臉的迷惘。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把餃子遞給婆婆:“吃!吃!”
婆婆笑了:“這是你的生日餃子,我可不能吃。”
“她”固執(zhí)地舉著飯盒:“吃??!一起吃!”
“好好,來,你先吃,你先吃?!逼牌耪f著,接過飯盒,夾起一個餃子,喂到“她”嘴邊。
“她”順從地張開嘴,接過去,慢慢地咀嚼著。
“好吃嗎?”婆婆問“她”。
“好吃?!薄八蹦樕细∑饾M足的微笑。
婆婆便也笑了,舉著筷子,一個接一個喂著“她”,神情那么專注。
餃子的香味溢出來,濃濃的。床頭桌上,百合花的芬芳也是濃濃的。
夕陽的余暉蜂擁著擠進病房,拂拂這兒,摸摸那兒,最后,落在她們的笑臉上。那笑臉就鍍上了一層光。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