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玲
凌晨4點的伊河水什么樣子?
楊來法知道。
40年過去了,人間至暗的那個夜晚仍然滯留在楊來法的記憶里——疼痛,無助,內心深處逼發(fā)出的憤怒,以及無比的恨。
那一晚,即將臨盆的妻子肚子疼得難受。眼看天就亮了,人卻熬不住了。
“必須得上醫(yī)院!”楊來法坐不住了。
路窄,不能抬。有身子,沒法背。最后“坐到手上”?!澳菚r候我年輕啊,勁兒是真大?!睏顏矸ê髞砘叵耄叭说木窳α吭陉P鍵時刻發(fā)揮出來,真不得了!”
幾里地,沒歇。蹚河的時候,褲子沒顧上脫。深筒膠鞋里,灌滿了水。
偏偏,天又下起了雨。這山路,水呀……
楊來法愧呀!
如果不是嫁到了這窮山惡水的地方,妻子怎么可能年紀輕輕就到人間地獄來走這一遭。
想起結婚前,丈母娘百般的不樂意。撥云嶺村出了名的“路沒路,橋沒橋”,四面環(huán)山,伊河攔腰,“不中,堅決不中”。媒人勸說她到撥云嶺看看,“不去,誰想去誰去!”
岳父老閆來了,一個人。
瞅準了水流緩慢的地方,下水了。越走,水越深。越小心,越怕。猛然間,腳下一打滑,整個人被“刮跑了”。幸好,腦子還不亂??吹胶赢斨杏惺^,奮力抱住。
蹚河去趕集的撥云嶺人遠遠看去,石頭尖尖上立個人,老閆才得“解救”。
到媒人家,換了衣裳,吃了頓飯,回了。
丈母娘追著問:“咋樣,中不中?”
“中,咋不中?!崩祥Z囁喏著。
他心疼閨女呀!閨女愿意,他硬是說不出那個“不”字。
可是眼下,老閆怎么能想象得到,閨女會平正承受著這般折磨呢!
妻子疼得幾近昏厥,楊來法的腳步更快了。膠鞋灌滿水,干脆光著腳。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血正順著他的腿往下流。腳下不知道硌,麻木了。山里人,耐跌摔??!
快了,就快了,影影綽綽看到醫(yī)院的燈光了。
“再遲五分鐘,不用說事兒了?!贬t(yī)生感慨著。
這是1981年的夏,楊來法失去了他的第一個孩子,“能保著大人的命就不錯了”。
“這路啊,橋的,太關緊了,人命關天!”1980年從部隊返鄉(xiāng)之后,楊來法進入村委,他頭一次意識到,生養(yǎng)自己的這片土地,不止貧瘠,還險惡,甚至猙獰。
楊來法曾經想過離開,也離開過。
1987年,他成為撥云嶺村黨支部書記。村里的日子太難熬了,干部工資一個月5塊錢,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能掙五六十塊。兩年后,楊來法狠心走了。這一走,就是10年。
10年間,楊來法目睹著鄉(xiāng)民的困頓與落魄,以及陷入貧窮最深處的撥云嶺村。
在撥云嶺村史館的檔案記載里,楊來法作為黨支部書記的履歷,始于1999年。
這一年,楊來法44歲,撥云嶺一窮二白。
窮到什么程度?
窮到被人遺忘。
能想象嗎?撥云嶺最寬的路30厘米,最窄的10厘米。男女老少都得會蹚河,不會蹚河就沒法生活。孩子上學得到鎮(zhèn)上,舀油買鹽得到街上。外人進不來,一說撥云嶺,都不敢來,親戚朋友不敢來,鄉(xiāng)鎮(zhèn)干部來不了,“都怕水”。
開路,架橋,成為楊來法這一任上的重中之重。
自1999年至今的22年間,楊來法干了22年的支書,修了20年的路。
現在撥云嶺的路平順開闊,沿著盤山公路能夠抵達山的最高處。用楊來法的話說,就是山頂上住著一戶人家,他也要把路修通,并且砸上水泥,不能叫人下雨天跳泥,“我基本做到了當初的承諾”。
當初怎么承諾的?
把路修好,不再肩挑背扛。
那時國家沒有政策,楊來法把修路的任務分到每家每戶。在別的村,干部不承擔派工義務,但在撥云嶺村,楊來法破了這個戒?!案刹恳驳盟闵?,光叫老百姓修,那是不行的?!?/p>
撥云嶺全是石頭,修路幾乎沒有土工。缺炸藥,就用千斤頂頂著石頭,人工一點一點別碎,用錘子錘,用鉗子鉗。那時候人們都知道林州人在懸崖峭壁上修成了渠,卻沒人注意到撥云嶺人還在懸崖峭壁上鑿路。
路修到了1.3米,能過去架子車了,套上牛車去買化肥、磨糧食方便多了。后來加寬到1.6米,能上拖拉機了,人終于解放出來了。
楊來法又有了新的想法:架橋。
架橋不比修路,需要的資金量大,老百姓也干不了。得要技術,還得跑錢。
2006年的冬天,楊來法帶著村里的年輕會計到欒川縣去跑資金。
白天踩點,打聽好相關領導在哪住,盯準房間,晚上就提前蹲在樓下等。在室外冷得打哆嗦??吹綗襞萘亮?,說明人在家里。捎些撥云嶺的土特產,也不貴重,“很感動人”。最好的結果,就是能撥點經費。
旅社5塊錢一晚。
“叔,冷??!”
“冷了咱倆睡一張床吧?!?/p>
早上起來去刷牙,水龍頭上凍了。
后來人不會知道,撥云嶺的一老一少,是怎樣在漫長的冬夜里熬過一宿又一宿,才迎來了云頂大橋的修建,從而讓天塹變成通途。
楊來法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把化緣化到的80萬投入建橋,“還差40多萬,留成了饑荒”。
施工隊走后的第10年,撥云嶺村終于“把架橋的資金打發(fā)完”,“一年1萬,一年2萬,最多的時候一年3萬”。施工單位沒掙到撥云嶺的錢,那是在建橋期間,人們看到村里的實際情況“博得了所有人的同情”。
橋架成之后,路繼續(xù)加寬,能過汽車了。后來又加寬,能會車了。
基礎設施雖然有了,老百姓還是很窮啊!依舊是經濟困頓。
楊來法思來想去:撥云嶺是山地,坡度又大,水土流失嚴重,歷史和實踐不斷昭示,這里種莊稼劃不來——必須種樹。果樹不行,缺水,運輸保存都不方便。只有種核桃,技術要求不高,干果保存時間又長。
2012年,楊來法號召全村行動起來種核桃。
困難多,還大。
“我種一輩子莊稼了,你叫我吃啥?”
“核桃3年掛果,這幾年喝西北風?”
“到時候核桃賣不出去,咋辦?”
……
質疑聲紛至沓來。
楊來法把不理解的群眾,用班車拉到周邊去考察。山地多的地方,種莊稼普遍窮,養(yǎng)牲畜,環(huán)境也差。在西峽山區(qū),他們看到家家戶戶搞食用菌,房子蓋得很美,干干凈凈?;貋淼穆飞暇烷_始討論這事兒——種核桃。
3年沒收益咋辦?
恰巧當時洛陽研發(fā)出油料牡丹,可以在核桃樹下套種。
楊來法吐出兩個字:“趕緊!”
一畝地弄好了是300斤籽,50塊錢一公斤,對于老百姓來說“相當可觀”。
不多久,楊來法又想出一招,牡丹棵下養(yǎng)土雞。“雞啥都吃,連石頭都叨,可它就是不動牡丹,油料牡丹有股藥味兒,它不挨?!?/p>
自此,楊來法最為可資夸耀的就是綠色全覆蓋的撥云嶺,產業(yè)化發(fā)展起來以后遍地都是綠的。牡丹仙子,櫻桃采摘……有了人氣,撥云嶺的名氣也越來越大。到撥云嶺考察的隊伍絡繹不絕,人人都想從撥云嶺拿到秘方。
這隊伍中,有位默默無語的中年人,細細踏遍了撥云嶺村的角角落落。他走進農戶的家里,與村民聊天,了解民風民情。他知道撥云嶺村哪個位置水流比較小,知道哪戶村民宅院前某條道路的由來。他是民營企業(yè)家張扎根,2016年來到欒川,慕名走上了撥云嶺。
楊來法對所有人說,撥云嶺的秘訣,在于抓黨建。黨建根本,就是黨員帶頭。修路,架橋,種樹,撥云嶺的件件樁樁事兒,黨員干部都在帶頭,老百姓看的是干部,看的是黨員。
楊來法的這番話,張扎根聽進去了。
2017年6月,時任縣委書記董炳麓到譚頭鎮(zhèn)調研,時任鎮(zhèn)黨委書記潭劍鋒建議他到撥云嶺看看。沿著譚盧線蜿蜒上行,千畝的核桃樹颯颯立于山間霧嵐當中,滿目是綠。
董炳麓的話不多,看完就把潭劍鋒叫去了。
“老楊在撥云嶺干多少年了?”
“快20年了吧?!?/p>
“他有啥榮譽沒有?”
“潭頭鎮(zhèn)先進黨支部?!?/p>
楊來法怎么也想不到,在這一時刻,曾經“窮到被人遺忘”的撥云嶺村震撼了董炳麓。
董炳麓怎么也沒想到,在這樣的“孤島”上,還能修這么好的路,產業(yè)化搞得這么好!
董炳麓籌謀著,是時候為撥云嶺做點什么了。
這一年的“七一”,在欒川縣召開的慶祝建黨96周年暨表彰大會上,楊來法代表撥云嶺村上臺傳授經驗。楊來法螞蟻啃骨頭般的精神傳遍了欒川縣,自力更生、團結進取、把握機遇、開拓創(chuàng)新的撥云嶺精神也為人所共知。
董炳麓不茍言笑,人都說他不好接觸??瑟毆殫顏矸ú贿@么看,“董書記一直關心著撥云嶺的發(fā)展,一直在推我”。
“為啥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都知道我?”
“縣里每一次開會,董書記都要提到撥云嶺,提到我楊來法這個名字。”
楊來法沒有辜負董炳麓的厚望,他的步伐很快,農業(yè)休閑觀光項目在撥云嶺村漸次展開。優(yōu)雅文藝的花筑小院,高級民宿慢居十三月,上了《人民日報》的媽媽手搟面……讓撥云嶺村真正成為了文人墨客無數次向往的人間仙境。
時間走到2018年,改革開放的第40個年頭,撥云嶺村的大路全面貫通。103戶的村莊,小轎車七八十輛。80%的農戶,在潭頭鎮(zhèn)買上了房子。鄉(xiāng)村振興的號角,在撥云嶺村已然吹響。1月30日這天,在河南省第十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楊來法當選為河南省出席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
次年,張扎根斥資400萬元在撥云嶺村改建元亨酒店,成為撥云嶺村最大的集體經濟收入來源。在潭頭鎮(zhèn)黨委書記常光磊的奔走下,在欒川縣委、縣政府各級部門的支持下,中共潭頭鎮(zhèn)委黨校成功落戶撥云嶺村。
2021年,建黨100周年,潭頭鎮(zhèn)黨校迎來全國各地的百名作家。楊來法對他們說,撥云嶺是綠色的,滿目是綠。可他們說,撥云嶺是紅色的,紅紅火火。
責任編輯/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