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
平安夜送平安
云嶺閉著眼睛,試圖再次入睡,卻被滴滴接滴滴的微信聲撩撥。那些聲音隔一會兒就來一次,毫無規(guī)律,雖然輕巧,卻綿長,顫顫而遠地斜射入云嶺的腦海。
她懊惱地坐了起來。
手機里,都是祝福的信息—大多數(shù)是她所教的英語培訓班的學生們發(fā)來的。十六七歲的高中生,雙腳留在校園,半邊臉探向社會,加上處于青春期,對圣誕這樣的浪漫日子十分欣喜與期待。
怪孩子們怪不下,只能怪自己咯。三十有二的年紀,便失眠了。何時熬到人生的盡頭?
平安夜,好久遠啊。年輕人才喜歡搗鼓這樣一個節(jié)日。
十年前,云嶺對平安夜與圣誕節(jié)的感受,跟如今完全不同。
十年前還沒有雙十一,11月11日還是一個人人嫌棄的光棍節(jié)。大學畢業(yè)不久的云嶺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員,卻也不得安生。她無辜背了經(jīng)理給的黑鍋,被解雇了。那年云嶺在那個潮濕和散發(fā)著霉味的地下室出租屋里,常常眼睜睜看著狹小的窗戶由黑變亮。
真想有那么的一個人,能治好我的失眠,在他懷里什么都不用擔心不用怕。只要他抱著我,我就可以安心睡到天明。
許是誠心禱告奏了效,許是上天也看不慣一個孑然一身女孩兒總是身處黑暗,于是上天賜給她一個男朋友。
小公司里的同事,一個住在她出租屋樓上的男孩子,在持續(xù)的一個多月里總是找借口請她吃飯和陪她四處找工作后,在平安夜那晚告了白。
他花了大半個月薪水,在地下室出租屋門口擺了一圈心形紅蠟燭,手捧著一束鮮花單膝跪在焰火間,像一位從遠處塵歸的騎士。圍觀的人全是這幢出租樓里的年輕租客,他們每人手持一朵玫瑰,走到云嶺跟前遞給她,然后說:云嶺,答應做他女朋友唄。
圍觀的女孩子們比云嶺還要感動:嫁給他算了。
宋煒燁蓄著一頭短發(fā),白襯衫的領口微微敞開,襯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間,露出小麥色的皮膚,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此刻正微笑地看著她。
手捧著幾十支玫瑰的云嶺實在找不到理由拒絕跪在心形蠟燭圈里的宋煒燁。當然她也是后來才知道,過于浪漫的愛情,也會有不接地氣的苦惱。
當年與今日
無法再入睡,云嶺只好洗漱完畢,下樓吃午餐。
電梯徐徐從25樓降下,云嶺隔著電梯玻璃看著不遠處公園里的參天大樹,再沿著視線望向遠方。隔著半個城市的舊區(qū)依然一片灰茫,舊城改造工程不知何故遲遲未能順利開展。
所以那片有著潮濕地下室的出租樓估計還在。跟記憶一樣,難以被推倒。
那年平安夜后不久,云嶺退掉了地下室,住進了宋煒燁一廳一房的小窩。
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宋煒燁對云嶺特別好,但是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他喜歡呼朋引伴出去吃吃喝喝,而且每次都豪爽地主動結賬。他還癡迷于玩網(wǎng)絡游戲,一半的工資都投入到游戲裝備去了……云嶺新找的工作薪水并不高,而宋煒燁的薪水大部分用來跟朋友吃喝和買游戲裝備,小窩的房租和水電支出大,吃飯也要錢,云嶺學會了精打細算。
當初,宋煒燁因為云嶺的不問世事而覺得清新脫俗。在一起后,他開始抱怨云嶺。通常,當宋煒燁抱怨的時候,云嶺總是不作聲地做家務,擦窗戶,刷廁所,洗鍋蓋。
一個不成熟的男人,對你的好總是熟視無睹,對自己的壞也是視而不見。
此刻云嶺坐在一家名叫“西游”的餐廳里,拿起刀叉細心地切割面前精致的牛排,小口擺進嘴里。這是她今天的午餐。
云嶺是西游餐廳的??停矚g這里足夠清凈。
當年,這樣的境況她想也不敢想。每次在市場檔口快收市的時候,她就到樓下以低價買好明天的食物。
和宋煒燁在一起,我后悔過嗎?說后悔和不后悔,又有什么意義呢?云嶺繼續(xù)喝了一口奶茶,安靜地靠在沙發(fā)上。
人生最失意的時刻最應該安穩(wěn)地入睡
那年平安夜,剛下班的云嶺被宋煒燁直接叫到了消費不菲的滋味園。她趕往目的地,只見宋煒燁和陳大迎照樣坐在最近半個月經(jīng)常坐的座位上,高談闊論人、仙與魔。
陳大迎是宋煒燁在《夢幻西游》游戲中幫派結盟的盟友,據(jù)說二人合璧天下無敵。
陳大迎是福州人,玩游戲賺了一筆小錢,于是辭掉工作,一邊繼續(xù)煉游戲一邊四處游玩。每到一座城市,都吃住在當?shù)氐挠螒蛲婕壹依铩_@一站他到達廣州,跟宋煒燁聯(lián)絡上了。豪氣的宋煒燁便大方地每天請陳大迎去滋味園用餐,以及邀請他回小窩里居住。
云嶺喝著椰子雞湯時,吃著糖醋排骨時,在滋味園的收銀臺掏光了他們最后的兩張百元大鈔時,整理著客廳里雜亂的沙發(fā)床時,在陽臺把三個人的衣服一件一件晾起時,都聽著宋煒燁和陳大迎對《夢幻西游》的談論。
如何“建設”,怎樣“競賽”,找哪些盟友參與“奪旗”,兩人討論得眉飛色舞。喂養(yǎng)、訓練召喚獸需要消耗部分體力,一般來說寵物室等級越高、房屋風水以及房間環(huán)境越好,喂養(yǎng)和訓練的收效也越明顯……
這是星期一的晚上,云嶺在夜里11點不得不上床休息,以養(yǎng)足精神面對第二天黑臉的經(jīng)理和愛找茬的同事。2007年的平安夜,在宋煒燁和陳大迎在客廳里各自抱著一臺電腦的廝殺里終結。
那晚云嶺睡得非常沉。她想,在人生最失意的時刻最應該安穩(wěn)地入睡。
因為一覺醒來,就可能會失去些什么了。
足夠高和遠
離開了宋煒燁的云嶺,在一個地鐵口的旁邊新租了一個同樣是地下室的房子,方便每晚加班或者去學英語。工作,進修,跳槽,搬家……九年后,云嶺擁有了新區(qū)的一套房子。在25樓放眼望去,整個城市盡收眼底。
這些年來,身邊的男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卻始終沒有一個真正合適??赡怯钟惺裁此^?如今,她已經(jīng)走得足夠高,足夠遠,可以讓金錢是金錢,愛情是愛情。
不知不覺,云嶺在“西游”餐廳坐著已經(jīng)將近傍晚。
暮色已臨。窗外的廣場不知何時熱鬧起來。幾位高瘦的年輕女孩,拿著麥克風調來調去。站在窗邊的兩位偷懶的服務生交頭接耳,說臺上的女孩是為了今晚的演出彩排。
“哎,那首歌蠻好聽的?!迸丈芽胀斜P合在胸前,陶醉地說。
“當然,那是游戲夢幻西游的成長版主題曲,叫《回合》。你們女生不玩游戲,當然不知道”,男服務生把空托盤舉在肩膀旁,得意忘形地說,“這首歌真是喚起無數(shù)玩家及粉絲的共鳴!想當年我們讀書時徹夜玩這個游戲,真是爽……十年之后的今天,夢幻西游的畫面質量自然是落后于時代的。至于手游版,rpg游戲的手游一般和頁游差不多,玩法簡單粗暴,已經(jīng)不再那么吸引人了……不過呢,就算它沒有沒落,現(xiàn)在我玩得也沒以前那么癡迷了,畢竟人會成熟嘛……”
云嶺愣了一下,伸手推開玻璃門,朝著廣場走去。
回合
云嶺站在暮色里,在人來人往中,聽臺上的女孩唱完了整首歌。
2007年12月的一晚。陳大迎在客廳依然在電腦里殺得天昏地暗,宋煒燁走出陽臺幫云嶺晾衣服。那晚并沒有月亮,只有冷颼颼的風。
“睡眠的拼音是什么?”宋煒燁突然把頭湊到她的耳朵旁,壞壞地問她。
“s-h-u-i-m-i-a-n唄。”云嶺翻了一下眼睛。
“失眠的拼音什么?”宋煒燁把頭湊近她的另一邊耳朵,再問。
“s-h-i-m-i-a-n啊?!痹茙X沒好氣地回答。
“它們有什么不同?”宋煒燁期待地看著她。
“無聊!”云嶺白了她一眼,轉身回了客廳,嘴角卻帶著笑意。
三十二歲還如此矯情,竟然會在今夜想念那個原本散失在時空的無聊細節(jié)。
因為沒有了“u”啊,沒有了you(你)。其實,宋煒燁那年要告訴她的,她明白。
冷風吹過,她摟實了身上的羊毛披肩,轉過身要走,卻見眼前站著一個蓄著一頭短發(fā),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有著小麥色皮膚的男人。
他此刻正微笑地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
身后臺上的幾個女孩依然在認真地唱:我們的我的回合/絕不只是最簡單的夢幻快樂/認真的去跟現(xiàn)實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