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藝佳
(上海音樂學院,上海 200000)
2020年下半年,迫于疫情,上海音樂學院下半學年的課程轉為線上。研究生課程中有一門徐欣副教授開設的《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專題》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學期八次課共涉及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概述、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與少數(shù)民族音樂史研究、“通過語詞”:少數(shù)民族音樂術語及其音樂觀念、民族研究、歌唱研究、多聲音樂研究、樂器/器樂研究、民間信仰儀式中的音樂、跨境比較研究、少數(shù)民族音樂及其文化語境等方面。本文,將從這一課程出發(fā),結合本人過往中國傳統(tǒng)音樂理論學習以及觀察經(jīng)歷,談及中國傳統(tǒng)音樂理論研究的方方面面。
一
課程進行中有一單元關于侗族大各,這我有些興奮。一來,侗族大歌一直是我很喜歡的少數(shù)民族音樂,在進入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本科學習之前,“青歌賽”已經(jīng)讓我對它有所了解;二來,我在2016年春節(jié)曾經(jīng)去過肇興侗寨,與侗族音樂有了一次簡短的直面。
那一次經(jīng)歷非常偶然,出車站已經(jīng)是晚上,正好碰上了侗寨里拉客的小伙,將我?guī)нM了侗寨住進了他們家,并邀請我去村里看戲。(是個什么戲真不清楚,也看不懂,只知道我等著臺上的人頗有儀式感地感謝完整個寨子出錢的人家,放完鞭炮,就已經(jīng)1個多小時了。問了身邊一位奶奶,奶奶就說是《夢龍傳》,具體講什么自己也聽不懂,不過瞧著卻是聽得很認真。)第二天才知道,我到的那天白天,肇興侗寨舉行了非常盛大的祭薩儀式,整個寨子的人都出動了,央視和BBC都進行了拍攝,要做成紀錄片。那時的我上大二,還沒有正式接觸民族音樂學的課程,只覺得挺可惜的,想來應該是個挺有意思的儀式。第二天上午在寨子里閑逛,發(fā)現(xiàn)村口的鼓樓邊聚集了很多人在收拾食材。一打聽才知道有其他寨子的人來做客了,屬于這個鼓樓的人們在準備長桌宴,一會還要去村口迎接。我很高興,想看看是怎樣的情形,就坐在鼓樓里看著他們收拾豬肉魚肉。過了一會,他們讓我離開,我覺得有些尷尬,猜想是不是這個外鄉(xiāng)人打擾了他們,就看到三三兩兩的婦女走了過來,坐在鼓樓里開始嗑著瓜子聊天。聊著聊著,不知是誰起的頭,她們突然開始唱起來。多聲,聽不懂的我只有這一個概念。是大歌嗎?這么隨意?我不敢確定,但又很興奮,舉起了我的攝像機。她們邊唱,邊笑,不時還有人說話聊天,瓜子也不停下嗑。唱著唱著,男人們來了,和婦女們分開坐在鼓樓的兩邊,加入其中。一直到我后知后覺村口迎接的隊伍都回來了,他們才結束這種聊著天唱首歌,唱首歌再聊會天的活動。迎接的隊伍回來了,鞭炮放起來,年輕姑娘們穿著華麗的服飾排隊唱著歌,從男孩到男人開始收拾自己的蘆笙。準備好,隊伍排起來,陣勢做起來,兩個村子的男性們開始搖頭晃腦對起蘆笙。
吹完了蘆笙,在帶領下,他們一個個坐在路邊擺好的座席上,等待長桌宴的開始。我問了寨子里的人,說當天的客人太多啦沒有位置留給我這個外鄉(xiāng)人了。我只好拍了些照片,戀戀不舍地走回我自己住的地方。路上見到了房東小伙,他們幾個年輕人在路邊擺了簡單的一桌飯菜,抓了一把糯米飯塞給我喊我吃。我問,“你們怎么不去參與長桌宴?”他們回答,“那是前邊鼓樓單位的人的活動,他們不參與。”一位又指著房東小伙說,“他不是我們侗寨的人,他媳婦是,‘嫁’過來了,都不帶他玩?!闭f著還拉著我喝酒,我推辭,他們便唱起酒歌,一遍遍地,唱得我實在不好意思不喝酒。喝完了酒我又開始在寨子里閑逛。
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在肇興侗寨遇見、聽見的一切。
楊曉《親緣與地緣——侗族大歌與南侗傳統(tǒng)社會結構研究》把侗族大歌放置在社會結構中,分析地有些復雜。但我邊看邊回憶起當時的所見所聞。我在鼓樓里看到的是“相度”嗎?這場盛大的迎接遠方客人的活動,是“為也”的一部分嗎?雖然不知道在唱什么,但是文章里用的“玩法”二字讓我想到,可不是,他們唱歌就是感覺在玩,就是休閑聊天的一部分,和我想象中的正兒八經(jīng)地唱歌太不一樣了。不是親眼見過,僅僅從文字中,恐怕還無法那么直接地體會到唱歌這一行為融入侗族人日常生活的程度。迎接客人,是這個擁有多個鼓樓單位的侗寨中的單一社團的喜事,相比村口鼓樓熱鬧的場面,其他鼓樓冷冷清清。而房東小伙被排除在儀式之外,盡管娶了侗寨的姑娘,生活了很久,卻仍“不是侗寨人”。這些體現(xiàn)的是南侗傳統(tǒng)的親緣與地緣關系嗎?老師課上提到的“樂器說話”是我看到的嗎,是蘆笙舞嗎?他們一定也在表達什么吧?這種村落之間的信息傳遞是如何實現(xiàn)?
當然我這種套入可能會有主觀的臆想,畢竟是個太過簡短的相遇,也并沒有真正地深入了解,但是還是給我理解文章,以及理解對侗人來說音樂所包含、體現(xiàn)的社會、文化、習俗,或者說音樂本身就是社會、文化、習俗的一部分提供了很好的幫助。讓我對侗族大歌的印象完完全全地脫離了“青歌賽”的舞臺。在看其他少數(shù)民族的相關研究文獻時,這種直觀地帶入感就很少了,文字給我的就是全部。我絕對無法說自己對侗族音樂是局內人,連一根汗毛都不敢說和它沾邊,但是那次經(jīng)歷確確實實讓我在面對相關研究時感受到親切,這或許就是我們需要做田野,需要參與的原因吧。
二
關于少數(shù)民族音樂的討論,總會提到“在場”的問題,包括國家在場、學術在場、社會化以及大眾傳播的在場等等。似乎在談道甚至是中國傳統(tǒng)音樂事項的發(fā)展,尤其是“非遺后”,我們總是不可避免的同時涉及這三個“在場”。幾乎每一篇相關文論都會關注“在場”的話題。張穎《遷徙的部落,流動的景觀——蒙古族土爾扈特部民歌研究》中提到的歌舞劇《印象·東歸》,“印象”系列可以認為是“傳統(tǒng)”嗎?我們怎么去看待這種明晃晃的旅游衍生品?面對三個“在場”,我們現(xiàn)在的學者去做研究或者“再研究”的時候,如何處理它們和對象之間的關系?
站在研究者的角度,或許我們不得不承認文化變遷這個問題。所有的音樂形式都是復雜可變的,影響它的因素也是多種多樣的。本人之前嘗試研究嘉善田歌,當?shù)厝擞X得在西塘旅游景區(qū)設立田歌這種表演形式,通過教所有嘉善或非嘉善籍導游們唱田歌,是一種很好地對傳統(tǒng)的展示和傳承。在他們看來,這種方式,一定是有田歌的原本樣貌留下來的。
但是,在已經(jīng)沒有水稻田這個原始產(chǎn)生田歌的場域,在沒有了集體勞動這個構成田歌演唱形式的當下,或許我們作為研究者必須清醒地認識,當我們想要去挖掘我們所謂的“傳統(tǒng)”時,需要注意或者避免這種形式的傳承對“傳統(tǒng)”的“定義”。但換一個角度觀察,如果我們正面今天的“傳統(tǒng)”,正面這種變遷,或許所有的變化都變得自然,不需要特意規(guī)避。尤其是站在“再研究”的角度,我以為這些變化也是一種音樂之于社會、文化、時代的體現(xiàn),就像楊民康在《云南南亞語系諸族傳統(tǒng)器樂民俗當代發(fā)展狀況的考察與研究》中提到的吉他的進入一樣。
另外,說道“傳承”,浙江淳安有一個很小的地方劇種叫睦劇,原為“三角戲”(“三腳戲”),是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從1951年定名至今已70年,期間睦劇團浮浮沉沉,多次解散又重組。今天在淳安縣活躍的淳安縣睦劇團是在2015年12月31日,時隔26年掛牌成立的。杜亞雄、趙建莉《浙江睦劇的興衰對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傳承的啟示》⑤一文前所刊編者按引人深思。編者按指出,目前各級地方政府關于“非遺”保護認識上的誤區(qū),一是以本地區(qū)多項文化項目被列入“非遺”名錄為榮,不惜一切手段爭取“被列入”;二是被列入“非遺”名錄之后就高高掛起,后續(xù)的發(fā)展延續(xù)無暇顧及,或者簡單地把“非遺”項目與旅游開發(fā)等經(jīng)濟項目掛鉤,讓文化為經(jīng)濟“唱戲”。事實上,睦劇能夠在26年后重新掛牌成立,與“非遺”密不可分,這其中產(chǎn)生了各種矛盾。
超出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的范圍,擴大到中國目前所有民間音樂都不可避免地會遇到“非遺”二字的沖擊。一方面,確實“非遺”帶來了認知度,在一定程度上使一個原有的較為小眾封閉的音樂現(xiàn)象被大眾所知曉、關注,這種傳承比學術界努力研究、發(fā)表文論所帶來的效果迅速、強大得多。但是越來越多的“非遺”項目與旅游、經(jīng)濟掛鉤,確實對“傳統(tǒng)”造成了巨大的沖擊。民間音樂丟失了原有的發(fā)生場域,侗族大歌離開鼓樓走上舞臺,在游客們面前唱著哭嫁歌,等等。在原有這些音樂形式、音樂活動的發(fā)生場域變化,目的改變的時候,我們應該怎樣去面對它們?
不止“非遺”,社會變化,信息技術擴展而帶來的人與人,村與村,寨與寨之間云聯(lián)系的不斷緊密,“為也”儀式是否還能延續(xù)下去?同地緣、近地緣、遠地緣這三層地緣關系是否還對南侗音樂起到相當作用?我們會不會看到一些脫離地緣結構的特例出現(xiàn)?若有,我們又應該如何面對這樣的情形?歷時與共時的研究,今天與過去,我們無法逃避變化,也無法否認傳統(tǒng)在變化。我原來在研究時總是試圖想要還原一個傳統(tǒng),想要去看最原始的東西,后來,尤其是近年來,漸漸地覺得,記錄一個事實,直面當下的傳統(tǒng)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事情,就像楊民康所強調的,對一種文化現(xiàn)象及其發(fā)展變遷過程予以持續(xù)地追蹤關注,關注少數(shù)民族音樂以及整個中國傳統(tǒng)音樂當代發(fā)展史和現(xiàn)狀研究,也是很重要的。
本文從研究生課程出發(fā),從部分文獻出發(fā),以隨筆的方式就這三者表達自己不成熟的觀點,以為傳統(tǒng)音樂研究拋磚引玉之用。
注釋
:①徐欣,博士,上海音樂學院副教授。研究領域為音樂人類學、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中國傳統(tǒng)音樂。出版專著《草原回音:內蒙古地區(qū)“潮爾”的聲音民族志》(上海音樂出版社2014年),曾獲北京市第八屆青年教師基本功大賽二等獎;第七屆教育部高等學??茖W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三等獎。
②楊曉.《親緣與地緣——侗族大歌與南侗傳統(tǒng)社會結構研究(上)》,《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第29-40頁;楊曉:《親緣與地緣——侗族大歌與南侗傳統(tǒng)社會結構研究(下)》,《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第45-52頁。
③張穎.“蒙古族土爾扈特部民歌研究”,《民族藝術研究》2018年第6期,第39-46頁。
④楊民康.“云南南亞語系諸族傳統(tǒng)器樂民俗當代發(fā)展狀況的考察與研究”,《音樂探索》2014年3月,第40-48頁。
⑤杜亞雄,趙建莉.《浙江睦劇的興衰對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傳承的啟示》,《藝術百家》2010年第5期,第30-34頁,第74頁。
⑥參見楊民康.“云南南亞語系諸族傳統(tǒng)器樂民俗當代發(fā)展狀況的考察與研究”,《音樂探索》2014年3月,第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