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媛小祺
(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廣西桂林 541006)
中國古代的鬼話類型十分豐富,魏晉南北朝時期鬼話發(fā)展到一個高峰并出現(xiàn)了以“鬼話”為主的志怪小說,其中包括了“人鬼婚戀型”“冥界治鬼型”等鬼話類型。而至明清時期以文人創(chuàng)作的鬼小說已然蔚為大觀,其中以《聊齋志異》《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等幾部小說最為著名。祁連修先生在《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中》也提到了“鬼欺老翁型”“巧賣鬼型”“驅(qū)走縊死鬼型”“病鬼延醫(yī)型”等鬼話類型。
由于時代環(huán)境及袁枚自己的成長背景,使袁枚對“惡”的世界有所偏愛,相較于同時代的《聊齋志異》,袁枚所創(chuàng)作的《子不語》更多地展現(xiàn)了“惡”的主題。這一“惡”的主題,在小說中主要通過人鬼沖突型故事表現(xiàn)出來,其中充滿了暴力、死亡、疾病、非理性等因素。
《爾雅》中將鬼解釋為“鬼之為言歸也?!薄抖Y記祭儀》中也有關(guān)于人和鬼的區(qū)別的陳述:“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之者,鬼之盛也;合鬼與神,教之至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苯Y(jié)合這幾種對“鬼”的解釋,可以發(fā)現(xiàn)鬼、死、歸基本有相同之意。另外“丑”字也由鬼字延伸出來,用以形容人的丑陋,這也是由于古人認(rèn)為鬼即人的白骨,而靈魂則要升天。因此,從“鬼”的原型來看,鬼的可怖是隨著人們的信仰變化,逐漸將一系列恐懼心理加之其中,至魏晉南北朝時這種恐懼情緒到達(dá)一個高峰并在志怪小說表達(dá)出來。
以鬼的善惡來劃分《子不語》中的鬼故事,可以將其劃分為善鬼與人、惡鬼與人的故事這兩類。善鬼通常都不會傷害人,比如《周若虛》《長鬼被縛》等故事,往往都是人幫助鬼,鬼報恩與人。而惡鬼故事中人遇鬼則常常發(fā)生沖突,人往往都會被鬼所傷、更甚者往往被奪去性命。本文擬將《子不語》鬼話中鬼與人的沖突再細(xì)分為鬼報仇和鬼無端作惡兩個類型進(jìn)行研究,并探究人鬼沖突故事背后折射的人性特點。
報仇故事中還有一類是因為陽間的人侵犯到了陰間鬼的空間而導(dǎo)致的報仇行為?!稖擦帧贰蛾懘笏抉R墳》《葉生妻》就屬于這類故事,以《陸大司馬墳》為例,
杭州陸大司馬家方卜葬時,其子某聽形家言,以千金買清波門外地。初下窆時,啟得一棺,形制甚偉。眾戚友咸勸毋動舊棺,別穿一穴。陸不可,曰:“我以重價買地,彼何人敢占我耶?”掘而棄之。
是夕,陸得病,自批其頰,口稱葛老太太,云:“汝奪我安宅,以而父為尚書耶?我兒子亦前明侍郎也。”問:“為誰?”曰:“葛寅亮。于誼為鄉(xiāng)親,于科名為前輩。葬汝父,拋我骨,汝父安乎?”陸大司馬夫人率全家注請延僧齋醮,燒紙錢十萬,葛老太太似有允意。忽又作侍郎公語曰:“傷我母墳,不可逭也?!鄙夙?,又作族祖梯霞先生口吻,從中說情。侍郎終不允,卒索其命去。當(dāng)鬼祟時,陸有戚舒十九者,新館選翰林歸,在旁勸曰:“陸某以價買墳,何名為奪?”鬼在陸口罵曰:“后生小子,新得一官,敢來言?恐自身難保耳!”陸亡后月馀,舒亦亡。
陸司馬的兒子為其亡父選了一塊墓地,但在挖掘中發(fā)現(xiàn)了另一架棺槨,他沒有聽親友的勸告而執(zhí)意將棺槨丟棄,招致了鬼的報復(fù)。
重喪葬、重祭祀的傳統(tǒng)文化,從古代輝煌的皇家陵園、宗廟,家族祠堂及流傳至今的清明上墳之風(fēng)俗可看出。墳地、墓地不僅是鬼魂安息和活動的場所,也是后輩親人表達(dá)哀思、盡孝的地點,是絕對不能隨便毀壞的。
墓葬在漢代是作為一種信仰的主體,是煉形之宮,實行煉化成仙的場所,雖在后世漢鬼信仰逐漸衰落,但其所保留的對陰間世界的想象以及其所深發(fā)的道教信仰卻深深影響著后代。在人們心中人鬼世界是平行而生,而棺槨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觸動棺槨意味侵?jǐn)_了陰間的鬼,因此招致鬼的報仇。
《狐鬼入腹》《鬼入人腹》《蓬頭鬼事》等故事中,并非因為主人公現(xiàn)世與鬼的恩仇,而是前世的恩怨?!逗砉适隆分泻磉M(jìn)入李侍郎之子的腹中并不是因李侍郎對她造成了傷害或侵犯了她,而僅僅是因為鬼與李侍郎之子有宿冤。這反映了一種報應(yīng)輪回的觀念,也是清代民間信仰的一部分,在其他故事中,尤其是入冥府的故事中,袁枚也借冥府中的審問環(huán)節(jié),城隍神的審判來傳遞因果報應(yīng)的觀念。這一類由于前世恩怨而發(fā)生的復(fù)仇故事,表現(xiàn)出了佛教對袁枚的影響。
這一類鬼通過附身在人身上來報仇作惡,《賣漿者兒》《力制兇人》《話官說鬼》《諸廷槐》《鬼糊涂》《常格訴冤》《尸行訴冤》《陳州考院》《通判妾》等篇目都屬于鬼附身報仇的故事。以《諸廷槐》為例,李姓婦人改嫁后被其前夫附身,被扼住咽喉并慘遭耳光,前夫因不滿于李姓婦人對他生前的態(tài)度而扼住其咽喉并不依不饒。鬼不依不饒地對被附身的人作惡,或者借被附身人之口咒罵,表達(dá)不滿。而被附身的人常常是無辜受罪,最終大多數(shù)人都會因得病而死亡。還有的鬼會通過附身的人說出對活人的詛咒,而這種毫無理由的詛咒也常常應(yīng)驗,這種死亡的恐懼籠罩在整部小說中,成為一種支配力量。
如果第一類鬼與人發(fā)生沖突是為了報仇,那么這第二類惡鬼則完全展現(xiàn)了“非理性”因素和“無?!钡牧α?。這一類人鬼沖突的故事中,人和鬼并沒有任何直接的恩怨,但仍然發(fā)生了沖突。
這類故事敘事簡略,更像一個短小的笑話,沒有復(fù)雜的情節(jié)。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骷髏報仇》:故事中的主人公品性惡劣,平日愛戲弄鬼怪,路遇一骷髏,竟令其吞糞。最終被鬼戲弄而死。這類故事沒有什么恐怖色彩,沒有對鬼的外貌描述,只是平鋪直敘,充滿道德訓(xùn)誡的色彩。雖為鬼怪但也有尊嚴(yán)?!逗鬄楣砬颉饭适抡宫F(xiàn)了這種無厘頭因素:
方閣學(xué)苞有仆胡求,年三十馀,隨閣學(xué)入直。閣學(xué)修書武英殿,胡仆宿浴德堂中。夜三鼓,見二人舁之階下,時月明如晝,照見二人皆青黑色,短袖仄襟,胡恐,急走。隨見東首一神,紅袍烏紗,長丈馀,以靴腳踢之,滾至西首。復(fù)有一神,如東首狀貌衣裳,亦以靴腳踢之,滾至東首,將胡當(dāng)作拋球者然。胡痛不可忍。五更雞鳴,二神始去。胡委頓于地。明旦視之,遍身青腫,幾無完膚。病數(shù)月始愈。
故事中的胡求無緣無故被當(dāng)作鬼的玩具,慘遭戲弄,人對于“惡”的無力感和不可控制在這一故事中得以展現(xiàn)。
在《子不語》的人鬼沖突故事中,許多惡鬼的形象事實上正是人間惡行的折射,反映著人性的弊端。袁枚在成長過程中收到過儒教、道教等的影響,因此在其所創(chuàng)作的鬼故事所蘊含的觀念中也明顯可以感受到其思想的駁雜性,一方面有莊子“萬物皆一”宇宙觀,在其鬼故事中人鬼可以互換,同時也可以看到孔子所推崇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基本態(tài)度,不將鬼神視為不可控制的力量。另外,其文風(fēng)也頗有莊子的詼諧風(fēng)格。
袁枚在《水仙殿》故事中,借女鬼之口說出了所謂的鬼的哲學(xué),“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我等為鬼者,己欲溺而溺人,己欲縊而縊人,有何不可耶?,言畢,大笑而去。”這句話充分展示了鬼的蠻不講理。
這些蠻不講理的鬼不僅有像《水仙殿》中的鬼那樣,強(qiáng)行要使人改變現(xiàn)實意愿,還有很大一部分的不講理的鬼以索要財物和祭祀品為緣由而加害于人。例如《僵尸貪財受累》《烈杰太子》《通判妾》這幾個故事,其中《僵尸貪財受累》是其中很有意思的一則故事,故事中的王生因為貪財而用石塊打爛一個棺木,受到棺木中僵尸的追殺,而更為諷刺的是僵尸也因為貪戀自己丟掉的錢財而失去了最佳的逃跑機(jī)會,最終因跌傷了腿骨而無法回到棺中。王生也自嘆道:“鬼尚不可貪,而況于人乎!”通過這樣一則戲謔的人鬼相斗的故事,表現(xiàn)了以袁枚為代表的清代人對鬼的態(tài)度。鬼已不再是十足恐怖的形象,這類惡鬼之惡已不再僅僅表現(xiàn)在害人傷人,而更多地表現(xiàn)在品性的惡劣。
《烈杰太子》則展示了為了索求不屬于自己的祭祀品而裝神弄鬼戲弄人間的鬼祟。烈杰太子本是一界鄉(xiāng)間鬼祟,因農(nóng)民起義而死,卻給自己冠以神明的稱號索要人間的香火,在被人識破之后還附身于無辜人身上作祟,借活人之口要挾陽間人,聲稱如不繼續(xù)供奉就要出來作怪。另外像《通判妾》這類故事中,鬼來侵?jǐn)_人是由于缺少陰間的衣物和吃食,這意味著死人也要吃飯,活人通過食物獲得精力和體力,死人也要靠食物獲得魔力,這延續(xù)了關(guān)于鬼的民俗信仰的傳統(tǒng),魏晉時期就有鬼喜安居,求食的故事。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使人們看到悲慘的現(xiàn)實,為鬼文化創(chuàng)造了土壤,人民流離失所,飽經(jīng)戰(zhàn)亂,連白骨都不得安寧。在封建統(tǒng)治末期,社會動蕩,人際關(guān)系緊張,前代志怪小說中的鬼形象的娛人性變淡,而承載了更多的批判價值。
這一類貪得無厭的惡鬼往往都是因為貪財或愛占便宜而與人發(fā)生沖突?!侗奘贰吨喂矶睢贰督┦澵斒芾邸贰豆韺毸贰端忝壬怼愤@幾篇故事中的鬼就是這類惡鬼的代表?!侗奘肪褪瞧渲幸粋€具有代表性的故事:
桐城張、徐二友,貿(mào)易江西。行至廣信,徐卒于店樓,張入市買棺為殮。棺店主人索價二千文,交易成矣。柜旁坐一老人遮攔之,必須四千。張忿而歸。
是夜,張上樓,尸起相撲,張大駭,急避下樓。次日清晨,又往買棺,加錢千文。棺主人并無一言,而作梗之老人先在柜上罵曰:“我雖不是主人,然此地我號‘坐山虎’,非送我二千錢,與主人一樣,棺不可得。”張素貧,力有不能,無可奈何,旁皇于野,又一白須翁,著藍(lán)色袍,笑而迎曰:“汝買棺人耶?”曰:“然。”曰:“汝受坐山虎氣耶?”曰:“是也?!卑醉毼淌忠槐拊唬骸按宋樽玉惚蕹跏抟?。今晚尸起相撲,汝持此鞭之,則棺得而大難解矣。”言畢不見。張歸,上樓,尸又躍起。如其言,應(yīng)鞭而倒。次日,赴店買棺,店主人曰:“昨夜坐山虎死矣,我一方之害除矣,汝仍以二千文原價來抬棺可也?!眴柶涔剩魅嗽唬骸按死闲蘸?,有妖法,能役使鬼魅,慣遣死尸撲人。人死買棺,彼又在我店居奇,強(qiáng)分半價。如是多年,受累者眾。昨夜暴死,未知何病。”張乃告以白須翁贈鞭之事,二人急往視之,老人尸上果有鞭痕。或曰:白須而著藍(lán)袍者,此方土地神也。
張徐二人去買棺材,卻受到鬼的阻撓,白須鬼號稱自己是“坐山虎”,坐地起價,必須索要中間費。最后還是借助伍子胥鞭楚王的鞭子才除掉了這個貪財?shù)膼汗怼?/p>
這些充滿了世俗氣的鬼實際上就是人的翻版,這些惡鬼的品性,在人身上也應(yīng)有盡有。袁枚用鬼之生死來反映對人類真實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把"鬼"作為刺世的手段,用鬼域的活動諷諫世事,凸顯人性之美善和丑惡,揭露社會的弊?。夯蛞裕⒐恚⒓耐星楦?,將"鬼"與人的隱喻關(guān)系顯揚出來,表達(dá)對人的生命、情感的感悟和渴望。
總之,這一類充滿了血腥和暴力的因素的人鬼沖突故事,是袁枚在《子不語》中所構(gòu)筑的“惡”的世界的表現(xiàn)。在這些人與鬼的沖突之中我們既可以看到長久以來民間信仰中人們對鬼的認(rèn)知與態(tài)度,有著民間信仰研究的價值,同時也包含了作者本人對現(xiàn)實世界的思考。長久以來根植于中國民間的鬼文化,通過漫長的演變歷程,逐漸在鬼小說中成型,《子不語》中各具性格的鬼卻也是人間百態(tài)的折射。
注釋
:①袁枚.子不語[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247.
②金官布.唐前鬼文化與志怪小說研究[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2008.
③袁枚.《子不語》[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