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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時期梁啟超民權(quán)話語的思想邏輯*

2021-03-26 18:47賈小葉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民智議院民權(quán)

賈小葉

近代中國,面對亡國滅種的威脅,有識之士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殫精竭慮,提出過諸多救國方案。其中,“伸民權(quán)”即是甲午慘敗后維新思想家開出的一劑救世良藥。毋庸置疑,民權(quán)并非中國的固有之物,而是西方的舶來品。然當民權(quán)被引入中國并與中國傳統(tǒng)接續(xù)之際,維新思想家們有意無意中已將外來的民權(quán)中國化。這其中既有他們基于自身學術(shù)傳統(tǒng)與國情認知對民權(quán)進行的有意創(chuàng)造,也有緣于對西學的隔膜做出的無意調(diào)整。梁啟超的民權(quán)闡釋正反映了戊戌一代知識人在迎受西學過程中的心路歷程。迄今,學界對梁啟超政變后的民權(quán)思想關(guān)注較多,涉及政變前的部分或一筆帶過,語焉不詳;或與政變后不加區(qū)分,混一而論。即使那些專門以其政變前民權(quán)思想為對象的研究,也多認為此時梁啟超的民權(quán)思想已經(jīng)是以否定專制與君權(quán)為鵠的了①相關(guān)研究主要有:何卓恩:《“民本”與“民主”之間的晚清民權(quán)觀念》,《貴州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夏勇:《民本與民權(quán)——中國權(quán)利話語的歷史基礎(chǔ)》,《中國社會科學》2004 年第5 期;吳愛萍:《維新變法前后梁啟超的民權(quán)思想探析》,《江西社會科學》2008 年第4 期;寶成關(guān):《梁啟超的民權(quán)觀與盧梭主權(quán)在民說》,《歷史研究》1994 年第3 期;劉振嵐:《論戊戌時期梁啟超的民權(quán)民智思想》,《北京師范學院學報》1990年第3期;熊月之:《論戊戌時期梁啟超的民權(quán)思想——兼論梁啟超與康有為思想的歧異》,《蘇州大學學報》1984年第3期;王好立:《從戊戌到辛亥梁啟超的民主政治思想》,《歷史研究》1982年第1期等。近年來,茅海建先生對戊戌時期康梁的政治與學術(shù)思想進行了一系列研究,其中《論戊戌時期梁啟超的民主思想》(《學術(shù)月刊》2017年第4期)、《戊戌時期康有為、梁啟超的議會思想》(《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20年第2期)兩篇大作,對戊戌時期梁啟超民主思想、議會思想作了深入的實證研究,重在解讀其用以論證民主、議會思想的傳統(tǒng)資源,說明其民主、議會思想與西方民主的差距。至于梁啟超民主、議會思想背后的問題意識、現(xiàn)實關(guān)懷,作者沒有展開論述。。而事實上,戊戌政變前后,梁啟超的知識結(jié)構(gòu)、政治境遇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他對中國國情的認知、政治病癥的判定也有明顯的不同,其民權(quán)話語亦判然有別。有鑒于此,本文擬以戊戌政變前梁啟超的民權(quán)思想為對象,重點考察此一時期思想家在引入、闡釋民權(quán)思想時的問題意識、話語邏輯,及其自身的知識結(jié)構(gòu)在其中的制約作用。

一、“通下情”、“收君權(quán)”

進入近代之后,中國傳統(tǒng)政治體制上下隔膜、運轉(zhuǎn)不靈的問題因為西方入侵更加凸顯。早在洋務運動之初,有識之士思考西強中弱的原因時,就已觸及到這一層面的問題。馮桂芬的《校邠廬抗議》即有“君民不隔,不如夷”之語。之后,隨著洋務運動的開展,中國富強仍不見效,思想家開始從更深處探尋原因。王韜、鄭觀應、陳熾等早期維新派不僅明確認識到中國政治中存在的上下不通、君民相隔是中國致弱的原因,而且提出了設(shè)議院以通下情的解決方案。

對照古今中外,王韜認為中國當下存在的政治問題為君民隔閡、上下不通。他說:“三代以上,君與民近而世治;三代以下,君與民日遠而治道遂不古若。至于尊君卑臣,則自秦制始。于是堂廉高深,輿情隔閡,民之視君如仰天然,九閽之遠,誰得而叩之?”君民相隔由此而生,國勢因之而弱。因此,他斷言:“茍得君主于上,而民主于下,則上下之交固,君民之分親矣。內(nèi)可以無亂,外可以無侮,而國本有若苞桑磐石焉。由此而擴充之,富強之效亦無不基于此矣。”這里,王韜強調(diào)的不只是“民主于下”,還有“君主于上”。由此而來的君民相親,必然帶來富強之效。而這又不僅是中國三代的經(jīng)驗,富強的西方也不例外,“泰西諸國,以英為巨擘,而英國政治之美,實為泰西諸國所聞風向慕,則以君民上下互相聯(lián)絡之效也”。上下聯(lián)絡的途徑為何?王韜認為議院制度正是英國君民不隔、上下一體的原因所在:“朝廷有兵刑禮樂賞罰諸大政,必集眾于上下議院,君可而民否,不能行,民可而君否,亦不能行也,必君民意見相同,而后可頒之于遠近,此君民共主也……惟君民共治,上下相通,民隱得以上達,君惠亦得以下逮,都俞吁咈,猶有中國三代以上之遺意焉?!雹偻蹴w:《重民下》,《弢園文錄外編》,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3—24頁。中國三代君民一體的遺意,在西方具體化為議院制度。這里,王韜所理解的議院已非西方意義上的議院,而是具有三代遺意、能使上下相通的議院;師法議院制度也并非從根本上否定君主專制制度,而只是希圖解決原有體制上下不通的弊病。

用議院制度來解決中國君民相隔問題的思路不是王韜的一己之見,而是他同時代一批思想家的共識。陳熾論及西方議院,與王韜所論大同小異:“泰西議院之法,本古人懸鞀建鐸,閭師黨正之遺意,合君民為一體,通上下為一心,即孟子所稱庶人在官者,英美各邦所以強兵富國縱橫四海之根源也?!痹谒磥?,歐美各國之所以能走出“其君以暴戾恣睢為快,其民以犯上作亂為?!钡睦Ь?,正得益于華盛頓建立的民主制度:“華盛頓以編戶之細民,苦英人之虐政,風馳霆擊,崛起美洲,既有國而不私于一身,遂立民主之制,定議院之規(guī),可否從違,付諸公論。泰西各國,靡然向風,民氣日舒,君威亦日振?!雹陉悷耄骸蹲h院》,《庸書》外篇卷下,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年,第245—246頁。陳熾看不到西方議院制度權(quán)力制衡的一面,卻看到其舒民氣、振君威的功效。而這正是中國古人之遺意,且為中國轉(zhuǎn)弱為強亟需取法者。為“通下情”而效仿西方議院制度,這是超越“制洋器”“采西學”洋務內(nèi)涵的更高認知,可謂甲午戰(zhàn)前中國思想界所達到的思想高度,也是甲午戰(zhàn)后梁啟超等人思想演進的邏輯起點。

甲午戰(zhàn)敗給國人以空前的刺激。之后,思想界在反思戰(zhàn)敗原因時,對中國病癥的認識邏輯與早期維新派一脈相承,君民相隔仍然是他們所認為的中國致弱根源。梁啟超的認知沒有超越他的時代。在《南學會敘》中,他針對時人所謂“八股不廢,學校不興,商政不修,農(nóng)工不飭,民愚矣,未有能國者也”的變法主張?zhí)岢霎愖h,認為:“八股即廢,學校即興,商政即修,農(nóng)工即飭,而上下之弗矩絜,學派之弗溝通,人心之無熱力,雖智其民,而不能國其國也?!痹诹簡⒊磥恚绕鋰?,僅僅靠廢八股、興學校、開民智、振農(nóng)工還遠遠不夠。如何而后能“國其國”?他分析道:“敢問國?曰:有君焉者,有官焉者,有士焉者,有農(nóng)焉者,有工焉者,有商焉者,有兵焉者。萬其目,一其視;萬其耳,一其聽;萬其手,萬其足,一其心;萬其心,一其力;萬其力,一其事。其位望之差別也萬,其執(zhí)業(yè)之差別也萬,而其知此事也一,而其志此事也一,而其治此事也一。心相構(gòu),力相摩,點相切,線相交,是之謂萬其途,一其歸,是之謂國。”①梁啟超:《南學會敘》,《時務報》第51冊,光緒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一日(1898年2月11日),第1頁。這里,梁啟超強調(diào)的是國之君民全體一心、一力,“一其歸”。而中國目前的病癥恰恰是君民不能一心、一力,君、官、士、農(nóng)、工、商各不相接,上下不通,因此“不得謂有國焉”。

以往論者一般認為,梁啟超鼓吹民權(quán),意在抑制君權(quán)、對抗專制。但事實上,此時梁啟超的民權(quán)與其說是為了抑制君權(quán),不如說是為了“通下情”“收君權(quán)”。誠然,在分析中國積弱原因時,梁啟超曾有“三代以后君權(quán)日益尊,民權(quán)日益衰,為中國致弱之根原”②梁啟超:《西學書目表·讀西學書法》(1896 年),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 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79頁。的說法。而且,他也曾對專制君權(quán)提出過批評,稱:“自秦迄明,垂二千年,法禁則日密,政教則日夷,君權(quán)則日尊,國威則日損,上自庶官,下自億姓,游于文網(wǎng)之中,習焉安焉,馴焉擾焉,靜而不能動,愚而不能智。歷代民賊,自謂得計,變本而加厲之。”論者往往據(jù)此判定梁啟超伸民權(quán)意在限君權(quán),但事實上,梁啟超的論述并不止于此,他進一步指出,造成國威日損的原因?qū)崬槊駲?quán)日衰后的君民“兩無”權(quán)。對此,梁啟超從兩方面加以論證:其一,統(tǒng)治者為防民權(quán),實行愚民政策,導致了民無權(quán):“防弊者欲使治人者有權(quán),而受治者無權(quán),收人人自主之權(quán),而歸諸一人?!泵駸o權(quán)的結(jié)果便是國弱,因為,“地者積人而成,國者積權(quán)而立,故全權(quán)之國強,缺權(quán)之國殃,無權(quán)之國亡”?!昂沃^全權(quán)?國人各行其固有之權(quán)。何謂缺權(quán)?國人有有權(quán)者,有不能自有其權(quán)者。何謂無權(quán)?不知權(quán)之所在也?!碑斚轮袊菬o權(quán)之國,面臨亡國滅種的威脅;其二,民無權(quán)最終導致的是君無權(quán)。因為,“始也欲以一人而奪眾人之權(quán),然眾權(quán)之繁之大,非一人之智與力所能任也。既不能任,則其權(quán)將麋散墮落,而終不能以自有。雖然,向者眾人所失之權(quán),其不能復得如故也,于是乎不知權(quán)之所在”。因此,梁啟超斷言:“防弊者,始于爭權(quán),終于讓權(quán)……自私之極,乃至無權(quán)?!雹哿簡⒊骸墩撝袊e弱由于防弊》,《時務報》第9冊,光緒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1896年10月27日),第1—3頁。君不能獨掌眾權(quán)而其權(quán)散落,眾人所失之權(quán)也不能復得,如此一來,民權(quán)衰亡的結(jié)果并非君權(quán)獨尊,而是君權(quán)、民權(quán)同歸于無,君民皆無權(quán)而國亡。

基于此,梁啟超并不認為君權(quán)獨大是當時中國的政治問題,君權(quán)、民權(quán)“兩無”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在《說動》一文中,他列舉了“英人苛斂美民”“而華盛頓之動力生”、“日本大將軍之柄政”而“群藩烈士之動力生”的史實后,總結(jié)道:“此以壓力生其動力者,事相反而實相因也?!迸c西方相比,中國的情況有所不同:“壓力之重,既不如從前之歐美、日本,而柔靜無為之毒,已深中人心。于是壓力、動力,浸淫至于兩無,以成今日不君權(quán)、不民權(quán)之天下。故欲收君權(quán),必如彼得睦仁之降尊紆貴而后可;欲參民權(quán),必如德、意、希臘之聯(lián)合民會而后可。而尤必先廢愚民、柔民之科目,首獎多事、喜事之豪杰,盡網(wǎng)巖穴勇敢任俠之志士仁人,以激成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之憤不有身;爹亞、畢士馬克之艱難措置,而后動力之生,國權(quán)之固,可得言也?!雹芰簡⒊骸墩f動》,《知新報》第43冊,光緒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一日(1898年2月11日),第3頁。這里,梁啟超認為“不君權(quán)、不民權(quán)”、君民“兩無”權(quán)才是中國衰弱的癥結(jié),因此他提出的解決方案是“收君權(quán)”“參民權(quán)”,而非抑君權(quán)。

對于中國上下不通與遭受外侮之間的關(guān)系,梁啟超曾總而論之曰:“覘國之強弱,則于其通塞而已。血脈不通則病,學術(shù)不通則陋,道路不通故秦、越之視肥瘠漠不相關(guān),言語不通故閩、粵之與中原邈若異域。惟國亦然,上下不通故無宣德達情之效,而舞文之吏因緣為奸;內(nèi)外不通故無知己知彼之能,而守舊之儒乃鼓其舌,中國受侮數(shù)十年,坐此焉耳!”至于如何去塞求通,梁啟超認為“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報館其導端也”①梁啟超:《論報館有益于國事》,《時務報》第1冊,光緒二十二年七月初一日(1896年8月9日),第1頁。。報館之外,他提出的伸民權(quán)、設(shè)議院、合群、辦會、設(shè)學校等,都是“去塞求通”的途徑。論及設(shè)議院的功能,梁啟超以問答的方式給出答案:“問:泰西各國何以強?曰:議院哉!議院哉!問:議院之立,其意何在?曰:君權(quán)與民權(quán)合,則情易通,議法與行法分,則事易就,二者斯強矣?!雹诹簡⒊骸豆抛h院考》,《時務報》第10冊,光緒二十二年十月初一日(1896年11月5日),第3—4頁。議院不僅可以“通下情”,而且是諸多途徑中最直接、最有效的途徑。

對于中國君民“兩無”權(quán)、上下不通的病癥,梁啟超不僅在報刊公開言之,而且在時務學堂教學中反復灌輸,以致于學堂學生的劄記與問答也多有論及。蔡鍔在劄記中對孔子“譏世卿”進行了分析,稱:“孔子譏世卿,以為民權(quán)不伸,君權(quán)不伸也。何以不伸?君則為木儡,民則為奴隸也。故君之令不可及民,民之愿不可聞上,上下相錮,終無已日。故此風愈甚,其君民愈蹙;此風愈久,其患愈深。生非貴族,不可以聞國事,故其族愈眾,勢愈強,則其相爭也愈大。爭則相怨,相怨則離,離則同門荷戈之釁開矣,故犯上之禍,所以不勝屈指也?!卑凑詹体姷倪壿嫞龣?quán)不伸緣于民權(quán)不伸。貴族勢力過大造成了民權(quán)、君權(quán)兩不伸,這是春秋時期的狀況,而孔子“譏世卿”、立選舉就是要伸民權(quán),進而伸君權(quán)。秦漢之后,孔子的選舉之意得以推行,君權(quán)、民權(quán)得以“略伸”,但仍然“流弊無窮”,上下不通。他提出的救弊之方是“益之以西人之法則盡善矣”。這里的西人之法指的是“議院之制”?!白h院之制何?萬心之推也。此法可興,則君公其君,臣公其臣,民公其民,身公其身,心公其心。前之弊在身心不相屬,今之弊在心不相屬,混天下一心,庶幾無捍格之虞矣?!憋@然,在蔡鍔看來,中國今日之弊仍是上下隔絕,“心不相屬”,議院之制就是為了“混天下一心”,使得君民上下一心。對蔡鍔的劄記,梁啟超作了點評,對其所說的今之流弊及補救之策并無異議,只是認為他將此流弊歸咎于孔子“極謬”。在梁啟超看來,造成今之流弊的真正原因是后世對孔子取士與教士之法奉行不善,而非孔子立法不善③《湖南時務學堂劄記》(1897年冬),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345—346,385頁。。將代表民意參與決策的議院制度理解為“混天下一心”,顯然是對西方議院制度的誤解,但卻是梁啟超及其弟子們希望達到的政治目標。

同為時務學堂學生的李洞時也就此提問,曰:“《春秋》張三世之義:一曰多君為政之世,一曰一君為政之世,一曰民為政之世。今中國非民為政之世固矣,抑為多君為政之世乎?為一君為政之世乎?如曰多君,則中國固儼然一國也;如曰一君,則中國固隱然十八省、十八國也?!睂Υ?,梁啟超批曰:“中國現(xiàn)時可謂上無權(quán)、下無權(quán)之世。凡天下無論君權(quán)之國、民權(quán)之國、君民同權(quán)之國,皆可以強,惟無權(quán)之國不能強。今謂隱然十八君亦不類,彼督撫未能行一事也?!稌吩唬骸﹥|萬心?!裰袊鴰诪樗娜f萬心矣,可悲也矣!”④《湖南時務學堂問答》(1897年冬),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320頁。在梁啟超看來,中國不能強正是因為既不是民權(quán)之國,也不是君民同權(quán)之國,甚至不是名副其實的君權(quán)之國,君無權(quán)、民無權(quán),實為“無權(quán)之國”。

另一位時務學堂學生戴修禮的劄記也有類似的思想,稱:“中國君無權(quán)也,臣無權(quán)也,民無權(quán)也。權(quán)何在?在故例也,在胥吏也,故成今日之烈禍……日本謂我十八省為十八國,不亦宜乎?”⑤《湖南時務學堂劄記》(1897年冬),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345—346,385頁??梢?,君無權(quán)、民無權(quán)幾乎是時務學堂師生的共識,而伸民權(quán)、開議院正是“通下情”“收君權(quán)”的絕佳途徑。

事實上,對中國所患病癥的此種判定,不只是梁啟超及其弟子的共識,也是戊戌時期諸多有識之士的普遍認知?!稌r務報》總經(jīng)理汪康年的民權(quán)思想與梁啟超大同小異。他在《時務報》刊文,談及中國何以伸民權(quán)時,說:“夫居今日而參用民權(quán),有三大善焉。蓋從前泰西君權(quán)過重,故民權(quán)伸而君權(quán)稍替?!迸c西方情形不同,“中國君權(quán)漸失,必民權(quán)復,而君權(quán)始能行”。伸民權(quán)是為了行君權(quán),何以言之?因為:“中國雖法制禁令號出于君,顧前代為君者,深恐后世子孫不知事體,或有恣肆暴橫之事,故再三申之,凡事必以先代為法,毋得專擅改易,故舉措一斷之例,大臣皆奉行文書,百官有司,咸依故事為斷。而熟諳則例之吏,乃得陰持其短長,故國之大柄,上不在君,中不在官,下不在民,而獨操之吏?!比绱艘粊恚熬毩⒂诎俟僬酌裰?,則聰察不能下逮,而力亦有所不及,是以會計隱沒,上勿知也;刑獄過差,上勿察也;工作窳敝,上勿聞也。屢戒徇私,而下之用情如故;屢飭潔己,而下之貪賄如故;屢飭守法,而下之作弊如故。詔書嚴切,官吏貌若悚惶,而卒之無纖毫之悛改,猶得謂之君有權(quán)乎?惟參用民權(quán),則千耳萬目,無可蒙蔽,千夫所指,無可趨避,令行禁止,惟上之從,雖曰參用民權(quán),而君權(quán)之行,莫此若矣”。在汪康年看來,伸民權(quán)非但不限制君權(quán),反而可以行君權(quán)。君權(quán)因民權(quán)而復行,可謂是參用民權(quán)的第一好處。他接著指出,參用民權(quán)的第二好處是,打通因民無權(quán)造成的君民暌隔,“民無權(quán),則不知國為民所共有,而與上相睽;民有權(quán),則民知以國為事,而與上相親。蓋人所以相親者,事相謀,情相接,志相通也。若夫君隆然若天人,民薾然如草芥,民以為天下四海皆君之物,我輩但為君之奴仆而已”。一旦有事,“但知咎君之不能保護己,而不知纖毫盡心力于君。惟與民共治之國,民之與君,聲氣相接,親愛之心,油然而生”①汪康年:《論中國參用民權(quán)之利益》,《汪康年文集》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2—13頁。。君民一心,然后外御其侮,無往而不勝。這里,汪康年的伸民權(quán),同樣是為了解決君無權(quán)、民無權(quán)、君民相隔的政治病癥。

何啟、胡禮垣是戊戌時期的重要思想家,他們對于當時中國政治問題的判斷也是君民隔絕、君民兩無權(quán),認為:“外人之來,執(zhí)政者招之而已。向使君民不隔,上下情通,何至若是?”“中國宜變之法,何法哉?曰:君民隔絕,其法宜變?!迸c上下不通密切相關(guān)的是君民離心,“外國之勢之所以雄者,以四五千萬人合為一人;中國之勢之所以弱者,以四萬萬人散為一人也。殷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是故君民合則國勢隆,君民分則國勢去”。如何才能君民一心?如何才能上下合而不離?他們提出的解決方案是“設(shè)議院,復民權(quán)”:“我朝歷代之君,行誼非過,德澤有加,惜格于官司,而君民之情不能通達。以故利不興,害不革,而實惠不流于百姓,怨每積于編氓。茍復民權(quán),而設(shè)議院,則興利、除弊,雷厲風行,遠至邇安,君民愜洽,誠中國之福也?!薄懊駲?quán)者,合一國之君民上下而一其心者也?!薄熬癖疽惑w也,上下本同心也,自民權(quán)之理不明,于是君民解體,上下離心?!泵駲?quán)之理不明是造成上下離心的根源,因此復興民權(quán)是溝通上下的必由之路,否則,君民無法溝通,更難達到同心。對于梁啟超所說的君民“兩無權(quán)”,何啟、胡禮垣深有同感,稱:“吾不知中國之民何罪,而奪其終身自主之權(quán)也。夫罹此厄者豈惟中國之民哉?即中國之君亦然。君者,民之望也。中國之君,馭千余萬方里之地,撫數(shù)萬萬恒性之民。方之地球各國,眾庶則無其倫,禮教則為之祖,而束縛馳驟,不能行其所是,一如庶民焉。名曰深居九重,實則情同幽禁。吾不知中國之君何罪,而奪其終身自主之權(quán)也。乃今知之矣?!倍白h院之設(shè)”正可以“宣上德,通下情,使平日一政一令,必歸于和”②何啟、胡禮垣:《〈勸學篇〉書后》,鄭大華點校:《新政真詮:何啟、胡禮垣集》,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 年,第401、387、396—397、397、404、419—420、400頁。。

據(jù)此可見,戊戌時期,梁啟超等人對中國政治病癥的判斷是君民相隔、君民兩無權(quán),他們提出興民權(quán)、開議院的方案,針對的即是此一病癥,而非專制政體本身。因此,他們所理解的民權(quán)、議院在本質(zhì)上已與西方有所不同。西方用以限制君權(quán)的議院,在此成了“收君權(quán)”的工具;西方用以保障自由的民權(quán),在此成了溝通君民的利器。用以“通下情”“收君權(quán)”的民權(quán)自然與限制君權(quán)、保障自由的民權(quán)有本質(zhì)的不同。梁啟超正是基于對中國現(xiàn)實問題的此種判斷建構(gòu)其民權(quán)理論的。

二、“復古意、采西法”

梁啟超的民權(quán)話語是在“復古意、采西法”的思路下建構(gòu)起來的。所謂“采西學”即是參照西方的學說與經(jīng)驗。但梁啟超對西學的了解卻很有限,正如他自己所言“吾既未克讀西籍,事事仰給于舌人,則于西史所窺,知其淺也”①梁啟超:《論君政民政相嬗之理》,《時務報》第41冊,光緒二十三年九月十一日(1897年10月6日),第3頁。。這決定了梁啟超對西學的接受是枝節(jié)、粗淺的而非系統(tǒng)、深入的②關(guān)于梁啟超的西學程度,茅海建先生有深入研究,參見《中學或西學?——戊戌時期康有為、梁啟超學術(shù)思想與政治思想的底色》,《廣東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因此,他對民權(quán)的闡釋便無法深入西方學術(shù)內(nèi)部,追根溯源,只能借助“復古意”。然西學對梁啟超的影響又是巨大的,這并不表現(xiàn)為他能夠?qū)ξ鲗W進行系統(tǒng)闡釋,而是西來的進化論與民權(quán)思想激活了他固有的知識體系,使其對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理解生出新意,從而建構(gòu)起以傳統(tǒng)思想資源為主體的民權(quán)話語。梁啟超坦言:“今欲更新百度,必自通上下之情始。欲通上下之情,則必當復古意、采西法、重鄉(xiāng)權(quán)矣?!雹哿簡⒊骸墩摵蠎k之事》(1898年4月5—7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435頁。上下不通、君民兩無權(quán)是梁啟超對中國政治病癥的基本判斷,西法中的民權(quán)是梁啟超溝通上下的路徑,而“古意”則是梁啟超用以闡發(fā)民權(quán)的思想資源。“古意”的復活有賴于西學的啟迪,在進化論與民權(quán)觀念的啟發(fā)下,六經(jīng)微言大義成為梁啟超闡發(fā)民權(quán)思想的重要資源。

對比中西,梁啟超曾說:“今夫六經(jīng)之微言大義,其遠過于彼中之宗風者,事理至賾,未能具言,請舉其粗淺者?!边@里的“遠過于彼中之宗風者”,即指超過西學的內(nèi)容。隨后,他不僅列舉了六經(jīng)中的理財之術(shù)、富國之策、公法之學、兵學之原等過于西學,還指出:“國人皆曰賢,國人皆曰不可,議院之制成矣。又如《春秋》之義,譏世卿以伸民權(quán),視西人之貴爵執(zhí)政,分人為數(shù)等者如何矣?”言下之意,議院、民權(quán)中國也古已有之?;诖耍簡⒊J為中國的衰敗不是因為六經(jīng)無用,而是因為沒有好好利用六經(jīng):“孔教之至善,六經(jīng)之致用,固非吾自袒,其教之言也。不此之務,乃棄其固有之實學,而抱帖括、考據(jù)、詞章之俗陋,謂吾中國之學已盡,于是以此與彼中新學相遇,安得而不為人弱也。”④梁啟超:《西學書目表·讀西學書法》(1896年),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178——179頁。然而,六經(jīng)的價值也只有在西學的啟發(fā)下才能被發(fā)現(xiàn),正如梁啟超在談及《孟子》的“保民”之義時所言:“《孟子》言:‘民為貴’,民事不可緩。此全書所言仁政,所言王政,所言不忍人之政,皆以為民也。泰西諸國今日之政,殆庶近之。惜吾中國《孟子》之學之絕久也,明此義以讀《孟子》,皆迎刃而解。”⑤梁啟超:《讀〈孟子〉界說》(1897年冬),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300—301頁。在泰西今日之政的啟發(fā)下,梁啟超才讀出了《孟子》的保民之義,中學的古意因西學而復活。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梁啟超總結(jié)出中、西學的關(guān)系,說:“要之,舍西學而言中學者,其中學必為無用;舍中學而言西學者,其西學必為無本。無用無本,皆不足以治天下?!雹蘖簡⒊骸段鲗W書目表.讀西學書法》(1896年),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180頁。將西學精義引入中學,使中學有用、西學有本,這正是梁啟超“復古意、采西法”的思路。兩者的完美結(jié)合有賴于梁啟超的中學功底和西學水平。

然梁啟超對西學的了解是粗淺的,因此在“采西學”的層面,他采到的只能是西方民權(quán)思想中最膚淺的部分,而在“復古意”的層面,梁啟超卻有足夠的中學功底與思想資源。他自幼熟讀儒家經(jīng)典,1889年,年僅17歲,便中舉人。1890年后,入萬木草堂師從康有為,專治今文經(jīng)學,先后參與了《新學偽經(jīng)考》《孔子改制考》的編校與創(chuàng)作,形成了一套屬于康門師徒特有的變法理論,即孔子創(chuàng)教改制說。此時的梁啟超已經(jīng)具備非常深厚的儒學功底,而民權(quán)思想正是其孔子創(chuàng)教改制理論的一部分??鬃觿?chuàng)教改制說的核心理念是:六經(jīng)為孔子所作,六經(jīng)微言大義寄寓了孔子托古改制的理想,其中尤以《春秋》為最,《春秋》又以《公羊》為宗。誠如康有為所言:“《春秋》始于文王,終于堯、舜。蓋撥亂之治為文王,太平之治為堯、舜,孔子之圣意,改制之大義,《公羊》所傳微言之第一義也?!边@里的堯、舜、文王均為“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不必其為堯、舜、文王之事實也”⑦康有為:《孔子改制考》(1892年至1898年),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3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50頁。。在康有為開列的經(jīng)學譜系中,《春秋》《公羊》是孔子改制大義、微言之所在??涤袨榈淖兎ㄋ枷胝窃诳鬃觿?chuàng)教改制主旨下,通過闡發(fā)《春秋》《公羊》之大義微言層層展開的。戊戌變法時期,梁啟超信奉康有為的孔子創(chuàng)教改制說,并為創(chuàng)建、完善和宣傳此一學說不遺余力,《讀〈孟子〉界說》《讀〈春秋〉界說》及其在《時務報》《知新報》刊發(fā)的諸多政論,都在演繹、宣傳師說,其民權(quán)思想也是孔子創(chuàng)教改制理論的組成部分,六經(jīng)—《春秋》—《公羊》—《孟子》這一“公羊”學譜系成為梁啟超闡發(fā)民權(quán)的主要思想資源,這也決定了梁啟超民權(quán)話語的“公羊”學特色。這里僅以“譏世卿”和“三世”說為例,觀察梁啟超闡發(fā)民權(quán)的話語邏輯。

“譏世卿”是梁啟超及其時務學堂弟子用以闡發(fā)民權(quán)思想的重要依托,他們認為,“譏世卿”與“大一統(tǒng)”是孔子在《春秋》中注入的大義:“孔子作《春秋》,將以救民也。故立為大一統(tǒng)、譏世卿二義。此二者,所以變多君而為一君也。變多君而為一君,謂之小康?!敝袊貪h之后的大一統(tǒng)正是踐行了孔子《春秋》大義,使得中國免受西方諸國長期混戰(zhàn)之苦。與大一統(tǒng)一樣,“譏世卿”也是孔子治理“一君世”的制度設(shè)計:“世卿之世,茍非貴胄,不得位卿孤。既譏世卿,乃立選舉,但使經(jīng)明行修,雖蓬蓽之士,可以與聞天下事。如是則賢才眾多,而天下事有所賴。此譏世卿之效也?!雹倭簡⒊骸墩摼裾噫又怼罚稌r務報》第41冊,光緒二十三年九月十一日(1897年10月6日),第1頁?!叭糇I世卿,則主選舉者,乃孔子所改之制也?!雹凇逗蠒r務學堂劄記》(1897年冬),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347,346頁。譏世卿就是反對世襲,主張選舉以伸民權(quán)。正如蔡鍔所言,秦漢以后,選舉制立,君權(quán)、民權(quán)“略伸”。但在梁啟超看來,由于后世對于孔子取士與教士之法奉行不善,造成流弊甚多,上下隔膜,國家衰弱。其實,孔子的選舉與西方民主制下的選舉有本質(zhì)的不同,但梁啟超及其弟子還是將之與西方的議院聯(lián)系起來。蔡鍔因此提出通過效仿西方議院制度,達到通下情、君民各伸其權(quán)的目的。對此,梁啟超表示認同,只是認為“議院之法何必西人,孔固深知其意而屢言之者也,見于《春秋》者亦指不勝屈也”③《湖南時務學堂劄記》(1897年冬),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347,346頁。。在他看來,議院之名雖是西方的,但議院之意、議院之實卻是中國的:“古者國有大事,謀及庶人。漢世亦有議郎、議大夫、博士、議曹、不屬事、不直事,以下士而議國政,所以通下情,固邦本。”漢世因有議院之實而下情通、邦本固。而今上下不通,正緣于議院之意不行,“后世恐民之訕己也,蔑其制,廢其官,防之誠密矣。然上下隔絕,民氣散耎,外患一至,莫能為救也”④梁啟超:《論中國積弱由于防弊》,《時務報》第9冊,光緒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1896年10月27日),第2頁。。因此,當務之急莫過于“復古意”。

為此,梁啟超作《古議院考》,發(fā)掘儒家典籍中的議院之意,稱:“法先王者法其意,議院之名,古雖無之,若其意則在昔哲王所恃以均天下也?!彼谐隽?jīng)中的議院之意:“其在《易》曰:‘上下交泰,上下不交否’,其在《書》曰‘詢謀僉同’。又曰‘謀及卿士,謀及庶人’……其在《孟子》曰:‘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國人皆曰可殺,然后殺之?!逗榉丁分涫浚睹献印分T大夫,上議院也?!逗榉丁分?,《孟子》之國人,下議院也?!被诖?,梁啟超斷言中國古代“雖無議院之名,而有其實也”。中國古代的議院之實不僅表現(xiàn)為經(jīng)典中的微言大義,而且有制可尋:“漢制議員之職有三:一曰諫大夫,二曰博士,三曰議郎。”三者與議員的相似性表現(xiàn)為:諫大夫掌議論,無常員,多至數(shù)十人,則“其數(shù)與西國同”;議郎“不屬署,不直事”,“則其職與西國同”;而博士“國有疑事則承其問,有大事則與中二千石會議”,“國有大事,乃承問會議,則其開院之例,與西國同”。形式上的些許相似,使得梁啟超斷言中國古代“雖法之精密有未逮,而規(guī)模條理亦略具矣”⑤梁啟超:《古議院考》,《時務報》第10冊,光緒二十二年十月初一日(1896年11月5日),第3頁。。這里,梁啟超民權(quán)話語的論述邏輯、思想資源都與其師康有為亦步亦趨。

對于“譏世卿”,康有為也多次論及。在他看來,世卿與選舉對立,故而孔子“譏世卿”而立“選舉”,他說:“世卿之制,自古為然,蓋由封建來者也??鬃踊剂泻钪疇?,封建可削,世卿安得不譏?讀《王制》選士、造士、俊士之法,則世卿之制為孔子所削,而選舉之制為孔子所創(chuàng),昭昭然矣。選舉者,孔子之制也?!雹蘅涤袨椋骸犊鬃痈闹瓶肌罚?892年至1898年),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3集,第125頁??鬃印傲⑦x舉”在伸民權(quán)的意義上正與西方的議院制度異曲同工,只不過漢武帝之后中國選舉制的推行不如西方得力而已。因此,西方能夠“通下情”的議院制度進入了康有為的視野,但他關(guān)注的不是西方議院的制度設(shè)計,而是其“通下情”的功效:“人皆來自四方,故疾苦無不上聞。政皆出于一堂,故德意無不下達。事皆本于眾議,故權(quán)奸無所容其私。動皆溢于眾聽,故中飽無所容其弊。有是三者,故百度并舉,以致富強?!雹倏涤袨椋骸渡险埖鄣谒臅罚?895年6月30日),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82,82,87頁。代表民意的議員來自四方,將民間疾苦上達朝廷,并將朝廷德意下達百姓,起到了溝通上下的作用,故而西方“百度并舉,以致富強”。反觀中國,“夫中國大病,首在壅塞,氣郁生疾,咽塞致死。欲進補劑,宜除噎疾,使血通脈暢,體氣自強。今天下事皆文具而無實,吏皆奸詐而營私。上有德意而不宣,下有呼號而莫達。同此興作,并為至法,外夷行之而致效,中國行之而益弊者,皆上下隔塞,民情不通所致也”②康有為:《上請帝第二書》(1895年5月2日),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44,44頁。。中國因上下隔塞而積弱,西方因上下相通而強盛,兩廂對照,打通上下成為扭轉(zhuǎn)時局的關(guān)鍵,而議院制度正成為打通上下的利器。不過,康有為認為西方的議院只不過是“彼族實暗合經(jīng)義之精,非能為新創(chuàng)之治也”③康有為:《上請帝第四書》(1895年6月30日),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82,82,87頁。。中國仿照議院不過是師法先王之意而已。因此,當康有為提出設(shè)“議郎”時,并不是說仿西制,而是說“推先王之意”:“夫先王之治天下,與民共之,《洪范》之大疑大事,謀及庶人為大同?!睹献印贩Q進賢、殺人,待于國人之皆可。盤庚則命眾至庭,文王則與國人交?!渡袝分哪克穆敚杂杀匍T。《周禮》之詢謀詢遷,皆合大眾。當推先王之意,非徒集思廣益,通達民情,實以通憂共患,結(jié)合民志。昔漢有征辟有道之制,宋有給事封駁之條。伏乞特詔頒行海內(nèi),令士民公舉博古今,通中外,明政體,方正直言之士,略分府,縣約十萬戶,而舉一人,不論已仕未仕,皆得充選,因用漢制,名曰議郎?;噬祥_武英殿,廣懸圖書,俾輪班入直,以備顧問。并準其隨時請對,上駁詔書,下達民詞。凡內(nèi)外興革大政,籌餉事宜,皆令會議于太和門,三占從二,下施部行。所有人員,歲一更換,若民心推服,留者領(lǐng)班,著為定制,宣示天下。上廣皇上之圣聰,可坐一室而知四海;下合天下之心志,可同憂樂而忘公私。”④康有為:《上請帝第二書》(1895年5月2日),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44,44頁??涤袨橹匦掳l(fā)現(xiàn)“議郎”的價值無疑是受到西方議院制度的啟發(fā),但其論述過程卻引經(jīng)據(jù)典,只字不提西方的議院制度。

對比一下康、梁用以論證議院的思想資源,從《尚書》到《洪范》再到《孟子》,如出一轍;就論證邏輯而言,他們都不僅羅列了中國古代的議院之意,而且列舉了類似議院的古代制度??涤袨榈摹白h郎”正是仿漢制而來,是與“先王之意”相吻合的“議員”,也是康有為心中西方議員該有的模樣。這樣,康有為的“議郎”具有通下情卻不限制君權(quán)的功能。對此,康有為解釋道:“至會議之士,仍取上裁,不過達聰明目,集思廣益,稍輸下情,以便籌餉。用人之權(quán),本不屬是。乃使上德之宣,何有上權(quán)之損哉?”⑤康有為:《上請帝第四書》(1895年6月30日),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82,82,87頁??梢姡?、梁對西方議院的理解是完全一致的,不僅符合先王之意、能通下情,而且能宣君德而不損君權(quán),與真正西方意義上限制君權(quán)的議院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可見,康梁所建構(gòu)的民權(quán)話語從問題意識、思想資源到論述邏輯都是傳統(tǒng)的。既然議院之意、議院之制中國古已有之,而今再“復古意”,便不需要打破原有制度,而是對之進行修補。這種對原有制度進行修補而非根本改造的變法思路,在梁啟超關(guān)于“三世”說的思想闡發(fā)中體現(xiàn)得更清楚。

“三世”說是康梁孔子創(chuàng)教改制理論的核心,也是梁啟超用以闡釋西學民權(quán)思想的又一傳統(tǒng)資源。論及“三世”,康有為稱:“‘三世’為孔子非常大義,托之《春秋》以明之。所傳聞世為據(jù)亂,所聞世托升平,所見世托太平。亂世者,文教未明也。升平者,漸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遠近大小如一,文教全備也。大義多屬小康,微言多屬太平。”⑥康有為:《春秋董氏學》(1893年至1897年),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324頁?!洞呵铩反罅x微言寄寓了孔子治理小康與大同之世的理想,身處據(jù)亂世的孔子,為小康、大同之世創(chuàng)制立法,“《春秋》亂世討大夫,升平世退諸侯,太平世貶天子”。據(jù)亂世“討大夫”,已屬過去,不必多說;大同之世“貶天子”雖是康有為的理想,但也尚屬未來,康有為不讓弟子們多言;而當下中國正處于升平之世,自然應當發(fā)明小康之義以救世。

梁啟超對“三世”說的闡釋,較之師說更加系統(tǒng)、明了,他說:

博矣哉!《春秋》“張三世”之義也。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為政之世,二曰一君為政之世,三曰民為政之世。多君世之別又有二:一曰酋長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別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別亦有二:一曰有總統(tǒng)之世,二曰無總統(tǒng)之世。多君者,據(jù)亂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此三世六別者,與地球始有人類以來之年限有相關(guān)之理。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既及其世,不能閼之。①梁啟超:《論君政民政相嬗之理》,《時務報》第41 冊,光緒二十三年九月十一日(1897 年10 月6 日),第1,4,3頁。

因注入進化觀念和民權(quán)思想,梁啟超的“三世”說獲得了新的意境,多君為政、一君為政、民為政,“三世六別”,遞進演化,指明了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方向。梁啟超的這一社會發(fā)展理論是漸進的,不能越級,也勢不可擋。但梁啟超對于“一君世”兩個級別的劃分又非常奇特,按照西方的民主理論,從君主之世到君民共主之世的演進,是從君主專制到立憲政體的轉(zhuǎn)變,是一種質(zhì)的飛躍,但梁啟超卻將這兩個本質(zhì)不同的政體同歸為“一君為政之世”。這說明梁啟超對君主之世與君民共主之世的理解,與西方立憲政體的理論及實踐存在著不小的距離。

何以如此?這既與梁啟超對西方民主認識的粗淺有關(guān),也與他對中國現(xiàn)實政治病癥的判斷有關(guān)。由于梁啟超對西方立憲政治的認識有限,不了解君民共主政體限制君權(quán)、保障自由權(quán)的本質(zhì),僅看到其上下相通、運轉(zhuǎn)靈活的顯在功效,誤以為西方的議院、民權(quán)就是中國古已有之的議院、民權(quán),只要在現(xiàn)有的政體下復活古已有之的議院、民權(quán),中國便可進入君民共主的階段,專制政體上下不通、運轉(zhuǎn)失靈的病癥便可治愈。而在專制政體中復活曾經(jīng)存在過的民權(quán)、議院,不僅不觸動君權(quán),反而可以達到“收君權(quán)”之效。梁啟超所說的伸民權(quán)以“收君權(quán)”“通下情”,在在顯示出對專制政體的維護而非批判與對抗。緣是,梁啟超將君主專制與君民共主同歸為“一君之世”就不足為奇了。循此而下,梁啟超認為:“今日之天下,自美、法等國言之,則可謂為民政之世;自中、俄、英、日等國言之,則可謂為一君之世?!雹诹簡⒊骸墩摼裾噫又怼罚稌r務報》第41 冊,光緒二十三年九月十一日(1897 年10 月6 日),第1,4,3頁。將英、日與中、俄同歸為一君之世,顯示出梁啟超對西方民主政治的隔膜,他看到了英、日與中、俄都保有君主,卻沒有看到英、日之君是受制于憲法、與百姓平等的國民,絕非中、俄的專制君主可比??涤袨橐灿蓄愃频睦斫?,他曾上奏光緒帝說:“臣竊考之地球,富樂莫如美,而民主之制與中國不同;強盛莫如英、德,而君民共主之制仍與中國少異?!雹劭涤袨椋骸稙樽g纂〈俄彼得變政記〉成書可考由弱致強之故呈請代奏折》(1898年3月12日),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26頁?!吧佼悺倍终f明康有為心中的君主專制與君主立憲差別不大。也正因如此,他堅持“以小康義救今世,對于政治問題,對于社會道德問題,皆以維持舊狀為職志”④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1921年11月29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0集,第276頁。,反對弟子們公然宣傳大同學說。

對康梁的上述認知,嚴復提出質(zhì)疑。在嚴復看來,西方民主濫觴于希臘、羅馬,“雖其時法制未若今者之美備”,然“合(含)有種子以為起點”,“而專行君政之國,雖演之億萬年,不能由君而人民”。這里,嚴復道出了君主專制與立憲政體的本質(zhì)不同,不僅強調(diào)西方立憲政體的久遠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而且指出中國由專制政體自然演化為立憲政體的艱巨性。但梁啟超并不認同嚴復的說法,表示:“中國茍自今日昌明斯義,則數(shù)十年其強亦與西國同,在此百年內(nèi)進于文明耳。故就今日視之,則泰西與支那誠有天淵之異,其實只有先后,并無低昂,而此先后之差,自地球視之,猶旦暮也?!雹萘簡⒊骸吨聡缽蜁罚?897年),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9集,第534頁。他以日本為例,指出:“日本為二千年一王主治之國,其君權(quán)之重,過于我邦,而今日民義之伸,不讓英、德,然則民政不必待數(shù)千年前之起點明矣?!辈嘌裕骸吧w地球之運,將入太平,固非泰西之所得專,亦非震旦之所得避。吾知不及百年,將舉五洲而悉惟民之從,而吾中國亦未必能獨立而不變,此亦事理之無如何者也?!雹蘖簡⒊骸墩摼裾噫又怼罚稌r務報》第41 冊,光緒二十三年九月十一日(1897 年10 月6 日),第1,4,3頁。雖同為東方之國,但日本與中國的國情有極大的差別,日本由專制過渡到立憲的成功經(jīng)驗,并不意味著中國從專制到立憲的必然成功。梁啟超因不懂君主專制政體與西方立憲政體的本質(zhì)區(qū)別,低估了中國從專制進化到立憲的困難。這種困難不僅來自于國民素質(zhì)低下,也來自于專制制度頑固。對于后者,此時的梁啟超認識不足,這也正是導致戊戌變法失敗的重要原因。對于前者,梁啟超有所認識,表示“今日欲伸民權(quán),必以廣民智為第一義”,“吾聞之,春秋三世之義,據(jù)亂世以力勝,升平世智力互相勝,太平世以智勝……世界之運,由亂而進于平,勝敗之原,由力而趨于智,故言自強于今日,以開民智為第一義”①梁啟超:《變法通議》三之一《論學校第一總論》,《時務報》第5冊,光緒二十二年八月十一日(1896年9月17日),第1頁。。戊戌時期,梁啟超有關(guān)“伸民權(quán)”的諸多宣傳都是圍繞開民智展開的。

對于伸民權(quán)與開民智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梁啟超分析道:“凡權(quán)利之與智慧相依者也。有一分之智慧,即有一分之權(quán)利,有百分之智慧,即有百分之權(quán)利,一毫不容假借者也。故欲求一國自立,必使一國之人之智慧足以治一國之事然后可。今日之中國,其大患總在民智不開,民智不開,人材不足,則人雖假我以權(quán)利亦不能守也。士氣似可用矣,地利似可恃矣,然使公理、公法、政治之學不明,則雖有千百忠義之人,亦不能免于為奴也。”②《湖南時務學堂劄記》(1897年冬),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354頁。因此,開民智又是伸民權(quán)、開議院的前提,民智不開,無論議院、民權(quán)都無法推行。他在《古議院考》中就中國當下是否亟需開議院問題做了回答,稱:“今日欲強中國,宜莫亟于復議院?曰:未也。凡國必風氣已開,文學已盛,民智已成,乃可設(shè)議院,今日而開議院,取亂之道也,故強國以議院為本,議院以學校為本?!雹哿簡⒊骸豆抛h院考》,《時務報》第10冊,光緒二十二年十月初一日(1896年11月5日),第4頁。所以,當戊戌變法之際,梁啟超的民權(quán)思想以開民智為當務之急,學校、報刊、學會、廢科舉都是其開民智的手段,都是為伸民權(quán)做準備?!敖裰咧袊撸卦慌d民權(quán)。興民權(quán),斯固然矣,然民權(quán)非可以旦夕而成也。權(quán)者,生于智者也……昔之欲抑民權(quán),必以塞民智為第一義,今日欲伸民權(quán),必以廣民智為第一義?!雹芰簡⒊骸墩摵蠎k之事》(1898年4月5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433頁。論者多謂康梁在戊戌變法中,變法方案趨于保守,不敢提倡開議院,但事實上,早在變法之前,他們就因民智不開而顧慮重重,不敢冒然以民權(quán)、議院相號召,且不說康梁的議院尚不是西方意義上的議院,而僅僅是一個通下情、收君權(quán)的工具。戊戌政變之后,梁啟超追憶康有為曾經(jīng)制定的變法方案,稱:“和議既定,公車既散……復上書言變法下手之方,先后緩急之序,專主開民智,通下情,合天下之聰明才力,以治天下之事,而歸本于皇上之獨伸乾斷,勿為浮言所動?!雹萘簡⒊骸段煨缯冇洝?,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集,第598—599頁。由開民智到通下情,最后歸本于皇上之乾綱獨斷,這正是康梁在看到上下隔膜、中國君民兩無權(quán)的弊病后開出的救治方案,興民權(quán)也只停留于開民智的層面。

西方的議院制度本來有著精細的制度設(shè)計和限制君權(quán)、保障民權(quán)的深刻立意,但此時的梁啟超對西學思想體系缺乏系統(tǒng)認知,對議院的立意與制度設(shè)計缺乏深入了解。他感興趣的是議院制度最顯而易見的“通下情”功效,因為它恰好可以醫(yī)治中國當時的病癥。從此一需要出發(fā),在孔子改制的視野下,傳統(tǒng)儒家經(jīng)典為其闡發(fā)民權(quán)提供了可資利用的資源。因此,在梁啟超的民權(quán)話語中,除了民權(quán)、議院等術(shù)語及其功效來自西方之外,主體思想資源和論述邏輯都是傳統(tǒng)的。這既與梁啟超此期的西學認知水平有關(guān),也與他對中國國情的判斷密不可分。一方面,由于他的西學認知膚淺、零散,他很難用西學本身的術(shù)語與邏輯構(gòu)建民權(quán)理論,只能從中國的需要出發(fā),對西方的民權(quán)作中國化的理解,然后用其固有的知識體系加以闡釋,可以說梁啟超心中的民權(quán)已與西方民權(quán)的本意大相徑庭;另一方面,梁啟超引入民權(quán)、議院,所要解決的是上下相隔、君民兩無權(quán)的現(xiàn)實問題,如果所謂的民權(quán)、議院與此一目的相背離的話,他自然是無法接受的。即如當嚴復對梁啟超處處“為一尊之言”提出異議時,梁啟超進行了辯解。他說,自己“著論之間,每為一尊之言者,則區(qū)區(qū)之意又有在焉”。梁啟超的“區(qū)區(qū)之意”何在?他解釋道:“國之強弱悉推原于民主,民主斯固然矣。君主者何?私而已矣;民主者何?公而已矣。然公固為人治之極,則私亦為人類所由存……然則公私之不可偏用,亦物理之無如何者矣!今之論且無遽及此,但中國今日民智極塞,民情極渙,將欲通之,必先合之;合之之術(shù),必擇眾人目光心力所最趨注者,而舉之以為的,則可合;既合之矣,然后因而旁及于所舉之的之外,以漸而大,則人易信而事易成。譬猶民主,固救世之善圖也,然今日民義未講,則無寧先借君權(quán)以轉(zhuǎn)移之,彼言教者,其意亦若是而已。”①梁啟超:《致嚴復書》(1897年),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9冊,第535頁。民主雖然是個好東西,但在梁啟超看來,公私不可偏用同樣重要。而且,在民智塞、民情渙的中國,溝通上下的最佳途徑并不是民主,而是“借君權(quán)以轉(zhuǎn)移之”。因此,西方真正意義上的民權(quán)其實是措意于君權(quán)的康梁所無法接受的。對此,康有為在《答人論議院書》中說得很清楚:“夫議院之義,為古者辟門明目達聰之典,泰西尤盛行之,乃至國權(quán)全畀于議院而行之有效。而仆竊以為中國不可行也,蓋天下國勢、民情、地利不通,不能以西人而例中國……故中國惟有以君權(quán)治天下而已?!雹诳涤袨椋骸洞鹑苏撟h院書》(1898年7月9日),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326頁。這里,康有為看到了西方“國權(quán)全畀議院”與中國“古者辟門明目達聰之典”的不同,前者是權(quán)力機關(guān),擁有決策權(quán),而后者是顧問、咨詢機關(guān)。這種本質(zhì)的差異提醒康有為一旦仿照西方的議院,一定是君權(quán)受損,因此他斷言“不能以西人例中國”,“中國惟有以君權(quán)治天下而已”。同樣,以“通下情”“收君權(quán)”為目的的梁啟超也決不允許將“國權(quán)全畀議院”??梢哉f,此時康梁所能接受的議院也只是中國古代的“辟門明目達聰之典”,這樣的議院不但不威脅君權(quán),而且可以通下情、“收君權(quán)”,治愈中國現(xiàn)有的政治病癥。因此,對于梁啟超以六經(jīng)微言大義闡釋民權(quán),僅僅從其對西方民主認知有限的角度去解釋,似嫌不足,還需考慮其出于對中國國情考量作出的有意調(diào)整。這與深諳西學的嚴復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基于對西學認知的系統(tǒng)與深入,嚴復在尋找中國衰敗、西方富強的原因時,便登堂入室,既抓住了西學區(qū)別于中學的核心內(nèi)涵,也找到了中國問題的本質(zhì)。他總結(jié)西人強盛的命脈,說:“其命脈云何?茍扼要而談,不外于學術(shù)則黜偽崇真,于刑政則屈私以為公而已。斯二者,與中國理道初無異也。顧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則自由不自由異耳?!弊杂墒俏鞣矫駲?quán)學說中最重要的術(shù)語,保障人的自由權(quán)是西方民主機制生成的根源,民主制度的一切設(shè)計都為此而來。立憲政體正是以保護國民自由為目的,自由與否是立憲政體與君主專制政體的根本區(qū)別,也是西方強盛、中國衰弱的原因所在。嚴復從自由入手破解西強中弱的密碼,可謂抓住了問題的本質(zhì),這是梁啟超的認知中所沒有的。嚴復進一步分析中西對待自由之不同態(tài)度,稱:“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歷古圣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嘗立以為教者也。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賦畀,得自由者乃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國國各得自由,第務令毋相侵損而已……故侵人自由,雖國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條,要皆為此設(shè)耳……自由既異,于是群異叢然以生?!币蜃杂芍煌缮形鞑町惒粍倜杜e,嚴復略舉一二:“如中國最重三綱,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國親親,而西人尚賢;中國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國尊主,而西人隆民……”③嚴復:《論世變之亟》,汪征魯?shù)戎骶帲骸秶缽腿肪?,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3頁。嚴復可謂抓住了中西政治文化中最根本的不同,這無疑緣于他對西學的系統(tǒng)了解。當時人以古之夷狄、異族視西人時,嚴復警告國人:“今之西洋,則與是斷斷乎不可同日而語矣?!焙我匝灾恳驗槲餮蟆盁o法與法并用而皆有以勝我者也”。所謂的“無法”,是指“自其自由平等觀之,則捐忌諱,去煩苛,決壅敝,人人得以行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勢不相懸,君不甚尊,民不甚賤,而聯(lián)若一體者,是無法之勝也”。推求西人治國強盛之本源,嚴復總結(jié)為“彼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

雖然看到了西方強盛的本質(zhì),但嚴復認為盲目照搬西方的制度同樣難以奏效,對于時人提出的學習西方建民主、開議院之主張,嚴復表示異議,認為:“如是而亦期之以十年,吾知中國之貧與弱有彌甚者。”原因在于,他深知中國的病癥,認為當時的中國尚不具備效法西方制度的基礎(chǔ),中國的當務之急不是建民主、開議院,而是培植根本、標本兼治:“第由是而觀之,則及今而圖自強,非標本并治焉,固不可也。不為其標,則無以救目前之潰??;不為其本,則雖治其標,而不久亦將自廢。標者何?收大權(quán),練軍實,如俄國所為是已。至于其本,則亦于民智、民力、民德三者加之意而已。果使民智日開,民力日奮,民德日和,則上雖不治其標,而標將自立。何則?爭自存而欲遺種者,固民所受于天,不教而同愿之者也?!眹缽蛯㈤_民智、鼓民力、興民德視為振衰起弊的治本之道,這在表面上與梁啟超的開民智似無二致,然深究其內(nèi)在邏輯,則又有絕大的不同。梁啟超的開民智是為伸民權(quán)做準備,而伸民權(quán)目的在于收君權(quán)、通下情,以達到富強中國的目的。嚴復則不然,雖然其終極目的在于富強,但他的“三民”主義則是通向民之自利、自由、自治的必由之路,正如他所言:“是故富強者,不外利民之政也,而必自民之能自利始;能自利自能自由始;能自由自能自治始,能自治者,必其能恕、能用絜矩之道者也。”①嚴復:《原強》,汪征魯?shù)戎骶帲骸秶缽腿肪?,第20—22頁。嚴復讓民自利、自由、自治的目的,不是通上下之情,而是實現(xiàn)國民的自我解放,進而與君共治天下。在他看來,天下本來就屬于民,只不過君竊之而已:“秦以來之為君,正所謂大盜竊國者耳。國誰竊?轉(zhuǎn)相竊之于民而已。既已竊之矣,又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覺而復之也,于是其法與令蝟毛而起,質(zhì)而論之,其什八九皆所壞民之才,散民之力,漓民之德者也。斯民也,固斯天下之真主也,必弱而愚之,使其常不覺,常不足以有為,而后吾可以長保所竊而永世……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國者,斯民之公產(chǎn)也,王侯將相者,通國之公仆隸也。’”嚴復看到了專制制度與民智不開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并利用西方的民主觀念,將中國數(shù)千年專制學說下的君民關(guān)系徹底顛倒過來,君民主客易位,可謂振聾發(fā)聵。西方的經(jīng)驗已證明,只有國民做主,自由、自治,國家才有競爭力,才能在列國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若以中國目前“卑且賤,皆奴產(chǎn)子”之民與“尊且貴也,過于王侯將相”之西洋民相爭,必敗無疑。因此,他疾呼,必須正視“民之自由,天之所畀”②嚴復:《辟韓》,汪征魯?shù)戎骶帲骸秶缽腿肪?,第39—40頁。,以開民智、鼓民力、興民德為急務,使得國民擁有自由權(quán)、自治力。這實質(zhì)上是還政于民的過程,而只有實現(xiàn)了還政于民、民與君共治,中國才能轉(zhuǎn)敗為勝。

嚴復因深入西方政治、學說之堂奧,故認識到西人之強在于“自由為體,民主為用”,并提出通過“三民”主義實現(xiàn)國民自治、自由,進而達到君民共治的目的;梁啟超則從中國的現(xiàn)實政治與思想傳統(tǒng)出發(fā),認為在民智未開的中國,須先借君權(quán)、孔學轉(zhuǎn)移風氣,與專制政體采取合作態(tài)度,希望借君權(quán)變法。因此,他的民權(quán)理論,基本是在孔子創(chuàng)教改制的話語邏輯中展開,他提出的開民智、伸民權(quán),意在收君權(quán)、通下情,而非限制君權(quán)。也正因此,他認為君主專制與君主立憲同屬“一君之世”。

當然,梁啟超的民權(quán)話語并沒有就此止步,戊戌政變后,被迫流亡日本的梁啟超,通過日本思想界大量接觸西方民主理論,不僅對民權(quán)有了新的認知,而且對中國的國情有了深入理解。此后,梁啟超的民權(quán)思想無論在問題意識還是思想資源上,都與政變前大相徑庭。就問題意識而言,梁啟超思考的是如何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的專制制度,建立立憲政治,保障民權(quán);其民權(quán)話語建構(gòu)的思想資源也由傳統(tǒng)儒學變?yōu)槲鞣降拿裰骼碚摗T诹簡⒊碌拿駲?quán)話語中,不僅開民智與伸民權(quán)的先后順序易位,即“不興民權(quán),則民智烏得開哉”③梁啟超:《致南海夫子大人書》,光緒二十六年四月初一日(1900年4月29日),見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4頁。;而且興民權(quán)的目的也不再是收君權(quán)、通下情,而是限制君權(quán),“是故欲君權(quán)之有限也,不可不用民權(quán);欲官權(quán)之有限也,更不可不用民權(quán)”④梁啟超:《立憲法議》,《清議報》第81冊,光緒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1901年6月7日),第2頁。。同時,其民權(quán)思想的內(nèi)涵也更加豐富,不再限于議院制度,而是涉及到自由、憲法等一系列與民權(quán)相表里的思想與制度,且與近代國家思想相交織,興民權(quán)遂成為梁啟超國民性改造的重要內(nèi)容。

結(jié)語

戊戌時期,梁啟超對現(xiàn)實政治的認知與絕大多數(shù)同時代思想家并無二致,他們認為造成中國衰弱的根源在于君民相隔、上下不通,乃至君民兩無權(quán)。其解決方案即“復古意、采西法”,通過伸民權(quán)、開議院以“通下情”“收君權(quán)”。因此,他所說的民權(quán)已經(jīng)高度中國化,西方限制君權(quán)、保障民權(quán)的議院制度在此變成了通下情、收君權(quán)的利器。這與其政變后以否定專制政體為鵠的的民權(quán)論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

由于對西方民權(quán)、議院認知的粗淺與模糊,六經(jīng)微言大義成為梁啟超闡釋民權(quán)思想的主要資源,其中“譏世卿”“三世”說被梁啟超反復使用。梁啟超用“譏世卿”來證明中國古代即有選舉之制,以與西方議院選舉相會通;“三世”說為他提供了由君主專制到君民共主的理論,在西方被視為民主政體的君主立憲制,在梁啟超的“三世”說中,卻與君主專制同歸為“一君世”,這進一步說明梁啟超引入民權(quán)不是從根本上否定專制,動搖君權(quán),而是“通下情”“收君權(quán)”。

梁啟超對西方民權(quán)、議院理解的高度中國化,與其對西方民權(quán)、議院本質(zhì)缺乏深入了解有關(guān)。但同時,也不能否認,這種中國化的理解還與其對中國國情的判斷密不可分。為了治愈中國上下隔膜、君民兩無權(quán)的政治病癥,康梁即使認識到西方將“國權(quán)全畀議院而行之有效”,也不愿模仿,而是有意曲解,復中國固有議院之義而用之。這與嚴復有很大的不同。

嚴復因深諳西學的話語與邏輯,不僅自由、民主等術(shù)語信手拈來,而且在尋找中西強弱的原因時,能夠登堂入室,深入到中西學術(shù)的核心層面,得出自由與不自由是中學與西學最本質(zhì)區(qū)別的結(jié)論,可謂切中要害。緣是,他對中國國情的判斷與提出的救國之道也不同于梁啟超的伸民權(quán)、開議院以“通下情”“收君權(quán)”,而是由開民智、鼓民力、興民德直接通向國民的自治、自立、自由,進而達到以民權(quán)限制君權(quán)、君民共治的目的。

甲午戰(zhàn)后的民族危機催生了戊戌變法思潮,維新志士為救亡圖存奔走呼號,報刊、學堂、學會等維新活動在他們手中變?yōu)楝F(xiàn)實,但政治層面的變革仍然面臨著巨大的阻力。梁啟超的民權(quán)話語意在“通下情”“收君權(quán)”,這在客觀上雖與守舊的政治環(huán)境不無調(diào)和之處,但絕非梁啟超的有意為之,而是其思想的內(nèi)在邏輯使然。即便如此,梁啟超的民權(quán)說依然遭到守舊者乃至洋務官僚的極力阻撓,誠如梁啟超后來所言:“當?shù)勒邞n之、嫉之、畏之,如洪水猛獸然?!雹佟读椃ㄗh》,《清議報》第81冊,光緒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1901年6月7日),第3頁。因此,“百日維新”在尚未走到興民權(quán)之際便告失敗。這說明,在專制制度根深蒂固的中國,民權(quán)與君權(quán)很難“兩權(quán)”齊美,借“伸民權(quán)”以“收君權(quán)”的思路根本無法實現(xiàn),民權(quán)的獲得只能依靠國民自己爭取,這正是戊戌政變后梁啟超國民性改造的思想邏輯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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