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一峰

安大簡《詩經(jīng)》是目前發(fā)現(xiàn)抄寫時代最早、存詩數(shù)量最多的古本，同時也是未經(jīng)后代改動過的較原始本子，重要性不言而喻。作為簡本《詩經(jīng)》的初步整理研究成果，《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第一輯已經(jīng)正式發(fā)布①黃德寬、徐在國主編：《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文中凡引此本，均隨文用括號標(biāo)出頁碼，不再另行出注。，備受矚目。安大簡《詩經(jīng)》共存簡93支，存詩58篇（含殘篇），內(nèi)容屬《國風(fēng)》，與《毛詩》等傳本和出土本之間存在大量異文?；蛘麓尾煌蛟~句差異，或用字有別。輯錄并考辨《詩經(jīng)》異文，對文本解讀、各家古本流傳關(guān)系等等方面研究都有重要意義。整理團隊已對文本做了詳細(xì)釋文和注釋，書末還附有簡本和毛詩韻讀對讀表，為研究提供了便利。經(jīng)研讀發(fā)現(xiàn)尚有數(shù)處異文可續(xù)加考辨闡發(fā)，故綴集成文，以就教于方家。

一

《卷耳》末章末句“云何吁矣”之“吁”，竹簡寫作“無”（簡8），報告釋文為“無（吁）”（第74 頁），注釋指出典籍中“冔”“膴”，“芋”“幠”相通（見《古字通假會典》，第826—827頁），“吁”，毛傳：“憂也。”（第76頁）

按，上古“無”聲字是典型的唇音字，包括“撫、鄦”等清鼻音字，而“于”聲字是喉音字，聲母不同，難言相通。所舉《會典》數(shù)例如下②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826—827頁。：

【芋與幠】《詩·小雅·斯干》：“君子攸芋?！编嵐{：“芋當(dāng)作幠?！?/p>

【冔與膴】《儀禮·有司徹》：“皆加膴祭于其上?！编嵶ⅲ骸澳娮x如殷冔之冔?！薄稹秲x禮·少儀》：“祭膴?！编嵶ⅲ骸澳娮x如冔?！?/p>

【冔與幠】《儀禮·士冠禮》：“殷冔?！编嵶ⅲ骸皟勖鲇趲摹！敝T例皆取自東漢鄭玄箋注，時代距上古已遠(yuǎn)，且訓(xùn)釋不無可商處，如所謂“當(dāng)作幠”的“芋”及“名出于幠”之“冔”，實皆源自“宇”，“宇”“幠”古皆有覆蓋義，來源不同，不宜據(jù)之比附“吁”“無”相通?！盁o”當(dāng)讀為“憮”，亦有哀思之義?！斗窖浴肪?：“憮，哀也。自楚之北郊曰憮?！薄稄V雅·釋詁二》：“憮，思也?！薄墩撜Z·微子》：“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邢昺疏：“憮，失意貌。”

二

《漢廣》第二章“翹翹錯薪，言刈其楚”（簡16）、第三章“翹翹錯薪，言刈其蔞”（簡17），其中“錯”竹簡皆作“楚”，報告注釋認(rèn)為“楚”“錯”音近可通，疑“楚”讀“錯”（第82頁）。

按，“楚”“錯”音可通自無問題，但“疋”聲字讀“昔”聲字在先秦似不多見，且用字亦不無疑問。此處或可不必強求讀破?！墩f文·林部》：“楚，叢木也。”《吳子·論將》：“居軍荒澤，草楚幽穢?！薄对姟ば⊙拧こ摹罚骸俺叽??！敝祆洹都瘋鳌吩唬骸俺⒚苊?。”①朱熹集撰，趙長征點校：《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37頁。較晚的古書也有“楚林”“楚木”等詞?！俺健奔粗竻材拘讲?，與“翹翹”義也相合。

三

按，“翏”“肅”聲母有別，諧聲上前者是典型的邊音r-類字，后者是擦音s-類字，查檢文獻亦罕見諧此二字相通者，注釋說解可疑。“”可讀為“噭”。《說文·口部》：“噭，呼也?！薄抖Y記·曲禮上》：“毋噭應(yīng)?！编嵭ⅲ骸皣劊柡糁曇?。”古書有“噭噭”“噭然”，皆哭貌。《老子》第十四章“其上不皦”之“皦”，帛書甲本作“”，乙本作“謬”。此“謬”是“嘐”的異體，若是“謬（mr-）”，則與“（qhl-）”難通。北大漢簡《妄稽》簡27：“大（太）息歌諃，謬=爰（猨）恤（饖）”，網(wǎng)友黔之菜讀“謬=”為“噭噭”②黔之菜：《讀北大漢簡〈妄稽〉小札一則》，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6年6月22日。。由上諸例知“翏”聲字確與“敫”聲字有關(guān)。從主元音相近的角度考慮，“”也可以讀為“叫”③此承蒙鄔可晶先生提點，謹(jǐn)致謝忱。?！对姟ぶ苣稀ね昧D》：“赳赳武夫”之“赳赳。”安大簡作“糾=”“繆=”（簡12—13）并見。又《周南·樛木》之“樛木”，阜陽漢簡作“朻”，皆是其證?！墩f文·口部》：“叫，嘑也?！薄对姟ば⊙拧け鄙健罚骸盎虿恢刑枴！泵珎鳎骸敖?，呼也?！敝泄拧皣劇薄敖小倍甲x古吊切（《廣韻·蕭韻》），成了異體字。竹簡“（噭/叫）也訶（歌）”即言呼嘯號哭地吟歌?！痘哿找袅x》卷15 引《韓詩》“歌無章曲曰嘯”④王先謙撰，吳格點校：《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10頁。，此說近理。鄭箋言“嘯，蹙口而出聲”，于詩意不切。

四

五

《陟岵》“猶來無止”“猶來無棄”和“猶來無死”，竹簡分別作“允（來）毋”“允（來）毋棄”及“允（來）母（毋）死”（簡73—74）?！蔼q”“允”構(gòu)成異文，注釋云：“上古音‘猶’屬喻母幽部，‘允’屬喻母文部，二字音近可通?！渡喜┤ぶ堋贰潘模洪啵íq）余（豫），大又（有）得’，馬王堆帛書本‘猷’作‘允’。毛傳：‘猶，可也?！保ǖ?17頁）

按，“允”“猶”非音近通用關(guān)系，實為二詞，簡本之“允”乃句首語氣詞。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論之甚詳，言：“發(fā)語詞也?！对姟r邁》曰：‘允王維后。’言王維后也。又曰：‘允王保之?！酝醣Ｖ病Ｔ?，語詞耳?！段洹吩唬骸痘饰渫?，無競維烈。允文文王，克開厥后。’‘允文’與‘於皇’對文，則‘允’為語詞益明。”②王引之撰，李花蕾點校：《經(jīng)傳釋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8頁。“允來毋”“允來毋棄”“允來毋死”即“允來，毋、毋棄、毋死”。歸來吧，不要滯留他方，不要拋棄家人，不要客死他鄉(xiāng)，情感更為充沛濃重。傳本用“猶”及“無”，語氣略異但傳情達意并無二致③“猶”金文作“”，沈培認(rèn)為和《尚書》中的“迪”相當(dāng)，是表示強調(diào)語氣的虛詞，它們既可出現(xiàn)在句首也可出現(xiàn)在句中，稱“發(fā)語詞”是不恰當(dāng)?shù)?，詳見沈培：《西周金文中的“”和〈尚書〉中的“迪”》，《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五輯，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18—224頁。。

六

按，“君”聲字和“飧”雖同屬文部，但聲母不同，諧聲上前者是典型的K-類字，后者是心母s-，難言直接相通?！啊碑?dāng)讀“馂”?！豆騻鳌ふ压迥辍罚骸梆烑游淳汀?，何休注：“馂，熟食。”郭店簡《老子甲篇》簡39：“湍（揣）而群之”，“群”帛書本作“允”，可證“君”聲字能通“允”聲字，“馂”的基本聲符正是“允”?！稄V雅·釋器》：“孰食謂之馂饔。”王念孫《疏證》言“馂”讀若“飧”，熟食也，飧、馂古通用④王念孫撰，張靖偉等點校：《廣雅疏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257頁。。諧“夋”聲字多在精、清、心等精組內(nèi)，少數(shù)在生母（如誜、葰），皆為齒音，聲母也含有s-成分。不過“”讀“馂”中，s-并不參與通諧，知當(dāng)熟食講的“馂”與“飧”宜視為二詞而非通假關(guān)系。

七

《定之方中》：“升彼虛矣，以望楚矣。望楚與堂，景山與京，降觀于桑?！薄熬啊敝窈喿鳌傲k”（簡94），報告釋文為“羕（景）”，注釋曰：“上古音‘羕’屬喻紐陽部，與見紐陽部的‘景’字音近可通。毛傳：‘景山，大山。京，高丘也?！保ǖ?34頁）

按，“景”與前后文之“升”“望”“降”相涵相屬，當(dāng)作動詞用，此點今人治《詩》者已指出⑤如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38頁；高本漢著，董同龢譯：《高本漢詩經(jīng)注釋》，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第136—137頁。。朱熹《集傳》有言“景，測景以正方面也，與‘既景廼岡’之‘景’同”①朱熹集撰，趙長征點校：《詩集傳》，第48頁。，此說最近詩境。出土本“羕”為從羊從永之雙聲符字，古文字多見卻從未讀作“景”，若牽合傳本破讀，于用字顯然無據(jù)。“羕”可考慮讀“詳”?！兑住ご髩选は髠鳌罚骸安辉斠?。”《釋文》：“詳，詳審也?！薄洞蟠鞫Y記·子張問入官》：“詳以失之”，王聘珍《解詁》：“詳，審察也?！薄盾髯印ば奚怼罚骸熬惺囟敗?，楊倞注：“詳，謂審于事也?！薄肚f子·天道》：“形名比詳?！薄夺屛摹罚骸霸?，審也。”“羕（詳）山與京”即是考察了解山與高丘地勢，與該詩敘寫衛(wèi)文公在徙居楚丘后親自營建宮室，得其時制而國家殷富的詩旨亦能吻合。

八

《葛屨》“佩其象揥”之“揥”，竹簡寫作“?”（簡100）。報告釋文作“?（揥）”（第137 頁），注釋引《說文·竹部》：“?，簧屬。從竹，是聲?！敝赋錾瞎乓簟皳W”屬定紐錫部，“?”屬禪紐支部，認(rèn)為音近可通，又引毛傳：“揥，可以為飾。”（第138頁）

按，“?”于《集韻·齊韻》是為“筓”字之異體，《說文·竹部》“筓，簪也”?！跋?”即象牙簪子。簡本“?”是用本字，傳本“揥”反是借字，除非照顧今人閱讀習(xí)慣，否則無需括注破讀。

九

《蟋蟀》三言“好樂無荒”，竹簡本寫作“好樂母無”（簡101—103）。報告釋文作“母（毋）無（荒）”，注釋指出“無”屬明紐魚部，“荒”屬曉紐陽部，認(rèn)為二字音近可通（第139頁）。

按，“無”“荒”固然音近，但通用于出土古書用字無據(jù)?！盁o”可讀“蕪”，荒廢。《說文·艸部》：“蕪，薉也?！薄冻o·離騷》：“哀眾芳之蕪穢?！焙榕d祖《補注》：“蕪，荒也?！蓖跻葑ⅲ骸安恢卧皇彙！薄稄V韻·虞韻》：“蕪，荒蕪”?！笆彙弊鳌盁o”也見馬王堆《五十二病方》《二三子問》及北大漢簡《妄稽》等②詳參白于藍(lán)：《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76—277頁。?！笆彙薄盎摹笔峭丛~，但音義當(dāng)時已各有所屬，“荒蕪”搭配成詞見《孟子·告子》《國語·周語下》等篇亦可證，不宜以“通用”之說將二者模糊等同。

《毛詩》“好樂無荒”之“荒”入韻，三章皆與“堂康”押陽部韻，今簡本作“無”讀為“蕪”是魚部，韻例似反不如傳本齊整?！对姟分嘘庩栱嵪嘌翰凰愠Ｒ姡膊环ζ淅?，如《邶風(fēng)·北門》第三章“敦遺摧”（文微合韻）、《鄭風(fēng)·女曰雞鳴》第三章“來贈”（之蒸合韻）、《小雅·采芑》第四章“焞雷威”（文微合韻）、《大雅·瞻卬》第七章“后鞏后”（侯東合韻），等等。《楚辭》也見陰陽合韻，如《離騷》“迎故”（陽魚合韻）、“同調(diào)”（東幽合韻）等，其中“迎故”也是魚陽相押。由此看來，簡本《蟋蟀》之“無（蕪）”與“堂康”押韻亦能接受。退一步講，若古人為追求修辭通韻和諧，將“蕪”同義換讀為“荒”也非絕無可能。清華簡《耆夜》中《蟋蟀》相關(guān)句即作“康樂而毋忘（荒）”，金文有“汝毋敢妄（荒）寧”（毛公鼎）、“余不暇妄（荒）寧”（晉姜鼎）、“余非敢寧忘（荒）”（蔡侯申歌鐘）、“嚴(yán)敬不敢怠荒”（中山王壺）云云。

十

《椒聊》第一章“椒聊之實，蕃衍盈升”之“升”字，竹簡作“”（簡108），報告釋文作“（升）”。（第143頁）注釋言：“‘’，從‘手’，‘興’聲。上古音‘興’屬曉紐蒸部，‘升’屬書紐蒸部，音近可通。參照下章‘坌（蕃）（衍）（盈）（匊）’來看，‘’可能表示‘在手’之義，《毛詩》作‘升’疑為借字?！保ǖ?44頁）

按，“興”和“升”同在蒸部，但聲母遠(yuǎn)隔。“升”“登”是同源詞，為t-類聲母字，“興”是喉音q-類，非“音近可通”?！啊笨勺x為“興”，訓(xùn)舉、起?！芭d”本會四手抬物之意，“”又增一“手”，或是此義之專字，其義與兩手相合捧物之“匊（掬）”也能合①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xùn)匯纂》，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860頁。。傳本“升”字或本為“抍”，即“拯”字?！墩f文·手部》：“抍，上舉也。《易》曰：‘抍馬壯吉。’”《易·明夷六二》《煥初六》“抍”皆作“拯”?！罢薄俺小钡浼嗤ㄓ芒诟吆嘧胫伟舱恚骸豆抛滞贂洹?，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38—39頁。，也有興舉、捧托一類義。舊以為“升”為斗量之“升”，進而亦將“匊”也訓(xùn)為二升（如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③馬瑞辰撰，陳金生點校：《毛詩傳箋通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44頁。），今看來是不可取的。

十一

《有杕之杜》第一章“彼君子兮，噬肯適我”、第二章“彼君子兮，噬肯來游”之“子兮”，竹簡寫作“子=”（簡111—112），報告注釋認(rèn)為當(dāng)讀為“子子”，又言“《儀禮·喪服》傳曰：‘君子子者，貴人之子也?！魮?jù)《毛詩》，簡文或因抄寫時受到前文《綢繆》‘子=可=（子兮子兮）’影響而誤。又或疑‘子=’為楚文字‘子也’合文?！保ǖ?46頁）

按，若“子＝”系受前文“子兮”影響，則“＝”應(yīng)視為承前省代而未必誤。若循“＝”為重文符號說，“子＝”可讀為“子子（茲）”，“茲”古書或作“嗞”“咨”，語助詞?！对姟ぬ骑L(fēng)·綢繆》：“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毛傳：“子兮者，嗟茲也。”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嗟茲’即嗟嗞。《說文》：‘嗞，嗟也?！稄V韻》：‘嗞嗟，憂聲也?！肚夭摺吩唬骸祮旰跛究振R?！豆茏印ば》Q篇》曰：‘嗟茲乎，圣人之言長乎哉！’《說苑·貴德篇》曰：‘嗟茲乎，我窮必矣！’揚雄《青州牧箴》曰：‘嗟茲天王，附命下土?！試@辭也。或作‘嗟子’?！冻摺吩唬骸岛踝雍?，楚國亡之日至矣！’《儀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引《尚書大傳》曰：‘諸侯在廟中者，愀然若復(fù)見文武之身，然后曰：“嗟子乎?！贝松w吾先君文武之風(fēng)也夫！’是‘嗟子’與‘嗟嗞’同。經(jīng)言‘子兮’，猶曰‘嗟子乎’、‘嗟嗞乎’也。故《傳》以‘子兮’為‘嗟嗞’。”④王引之撰，虞思徵、馬濤、徐煒君點校：《經(jīng)義述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15頁。楊樹達亦有謂“茲”能作語末助詞，與“哉”同⑤楊樹達：《詞詮》，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266頁。?！稌ち⒄罚骸爸芄唬骸畣韬?！休茲！’”《詩·大雅·下武》：“昭茲來許，繩其祖武?！背鐾廖墨I“子”聲字可通“茲”聲字，如郭店簡《尊德義》簡21“養(yǎng)心于慈諒”之“慈”，竹簡作“子”，又如清華簡《越公其事》簡29“民乃蕃滋”之“滋”，竹簡作“茡”，皆可為證。

附記：拙文的撰寫承蒙張富海、鄔可晶、高中正等師友惠賜寶貴意見，謹(jǐn)致深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