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雪,莊會彬
(河南大學(xué) 外語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反義(antonym)是人類語言中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也是詞匯語義關(guān)系的典型。[1] (P169語言學(xué)家普遍將反義關(guān)系分為三類,即:層級反義詞、互補反義詞與關(guān)系反義詞。[2-6]學(xué)界普遍以是否可分級為標準,將反義詞分為層級反義詞與互補反義詞兩類。層級反義詞(gradable antonyms)表示語義相對但語勢可強可弱,通常表示程度的性質(zhì)反義詞,[7 ]指屬性離開參照值的程度。[8]例如,英語中的big-small,tall-short,fat-thin等。反義詞big-small就表示某一實體(entity) 較大或較小程度地具備size這一屬性,并且我們可以用very,rather,extremely,a little等程度詞來對其加以修飾,以表示更為確切的程度。而互補反義詞(complementary antonyms)是一個認知域被無窮盡地分成兩個次域的結(jié)果,[8]對其中一項的肯定意味著對另一項的否定,對一項的否定意味著對另一項的肯定。[2]例如,英語中的male-female,alive-dead等,兩詞之間不存在任何中間地帶,是非此即彼的關(guān)系。然而許多學(xué)者已經(jīng)注意到層級反義詞與互補反義詞并非屬于不可兼容的關(guān)系,即層反詞并不一定是非互補性的,語言中也的確存在一些具有層級性并互補的反義詞。Cruse(1986)將此類反義詞命名為層級性互補詞(gradable complementaries)。[9] (P203例如英語中的clean-dirty,safe-dangerous等。國內(nèi)許多學(xué)者也注意到了此現(xiàn)象,[4-7][10-12]其中,許蔚、王文斌(2005)詳細討論了形容詞反義詞的可分級性與互補關(guān)系,提出可分級性無法體現(xiàn)反義詞項間的特定關(guān)系,因而不宜作為反義關(guān)系/反義詞的一級分類標準,而是將其分為互補反義詞(絕對反義詞)與非互補反義詞(相對反義詞)。[11]筆者對此觀點持贊同態(tài)度,因而拋棄傳統(tǒng)的層級反義詞及互補反義詞的分類方式,以非互補反義詞作為本文的研究對象。
本文以認知語法理論為基礎(chǔ),試圖探索英語非互補反義詞語義形成的認知基礎(chǔ),即人們在頭腦中對該類反義詞意義及關(guān)系的構(gòu)建是如何形成的;分析非互補反義詞的認知特征,即人們對某一實體的高低、大小等相關(guān)屬性的識解所依照的標準;從認知語法視角為非互補反義詞的標記性提供語言學(xué)解釋,即非互補反義詞在語言運用中所遵循的認知原則。
認知語法認為:意義等于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一個語言表達式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其所表征的概念內(nèi)容,并且是其概念內(nèi)容與對這一概念內(nèi)容識解的整合。同一概念內(nèi)容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對其進行識解,每一種識解方式表征一種意義。[13] (P4識解是語言的主要部分。[14] (P73它是指人以不同方式想像和描寫同一情景的能力,是人的一種基本的認知操作能力,是語言使用者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對客體的品質(zhì)及屬性等的概念化。[15] (P140Croft and Cruse(2004)將識解分為絕對識解(absolute construal)和相對識解(relative construal)。[14]非互補反義詞A-B的語義,相比于“表示意義相對或相反的一對概念”,不如解釋為“表示對某一客體相關(guān)特征的兩種識解間的‘相對’或‘相反’關(guān)系”,即A-B所表示的是兩種相對的識解。[16]例如:
(1)a. Yaoming is 2.26 meterstall.
b.Yaoming istall.
以互補反義詞tall-short為例,(1) a中姚明這一客體身高為2.26米,這是用刻度尺測量出來的具體身高,是一種絕對識解。而(1) b中的表達則是以中國普通男性的平均身高為常規(guī)量度(如下圖標量中間加粗黑線所示)來識解姚明的身高,是一種相對識解。Croft and Cruse(2004)將tall-short、long-short這類單標量反義詞體系圖標示如下:
圖1單標量反義詞體系圖[14] (P173
圖中X-ness表示某一客體特定的屬性或特征,上部右標的長箭頭表示某一客體具備這一屬性或特征的程度以0為起點,且從左至右不斷增加至無窮大,表示整個標量的范圍,是一種絕對識解。其中間的短粗黑線表示常規(guī)量度。長箭頭下的兩個相反方向的箭頭X、Y分別表示對某一客體特定屬性或特征的具備程度高于或低于常規(guī)量度,是一種相對識解。在非互補反義詞中,X和Y分別表示該組反義關(guān)系內(nèi)涉及的述義,如在tall-short中,X表示tall,Y表示short。(1) a中姚明身高的絕對識解可標為上部箭頭加粗短線右邊的某一個確定的點,(1) b中對姚明身高的相對識解存在于下方X表示箭頭的某一不確定的點。相對識解的全部內(nèi)容都包含在絕對識解中。但值得注意的是,常規(guī)量度數(shù)值并非確定的某一點,因為其作為一種規(guī)約性知識與語言使用者的個體認知有關(guān),體現(xiàn)出主觀性和模糊性的特征,這一點在本文第二節(jié)中會作詳細解釋。
Langacker對詞義的描寫使用認知域這一術(shù)語。認知域指描寫某一語義結(jié)構(gòu)(述義)所涉及的概念域。這些認知域是不同形式的概念化,可以是一個簡單的知覺或概念,也可以是一個極其復(fù)雜的知識系統(tǒng)。一個語言表達式的語義描寫有時只需參照一個最基本的認知域,如時間域或空間域,大多數(shù)情況下要參照較復(fù)雜的認知域或多個認知域。[17] (P8這些認知域合起來成為述義的域陣(matrix),即由若干認知域合起來組成的矩陣。例如,描寫[HYPOTENUSE](斜邊)的語義只需要參照[RIGHT TRIANGLE](直角三角形)這一認知域;描寫[BEFORE](在……之前)的語義需要參照時間域和空間域兩個不同的認知域;而在描寫[KNIFE](刀)的語義時,則需要參照復(fù)雜的認知域,如[SPACE](空間)、[FUNCTION](功能)、[MATERIAL](材料)等多種認知域。
反義關(guān)系是同一認知域中的概念關(guān)系。[9] (P203每對反義關(guān)系內(nèi)涉及的詞項作為一個單獨的述義時,亦需要參照一個或多個認知域,即人們在頭腦中對其語義的概念化過程也涉及一個簡單的或多個復(fù)雜的認知域。例如“old”一詞本身便具備多個意義與義項,即“having lived for a long time (年老的)”、“having existed or been used for a long time (陳舊的)”、“belonging to the past times or a past time in one's life (過去的、以前的)”等,但是毋庸置疑的是,這些意義與義項是由若干約定俗成的意義和義項構(gòu)成的一個有層級的語義結(jié)構(gòu)或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
(2)a. Theoldlady hobbled across the road.
b. Myoldcoat was worn out, so I bought a new one.
c. Things were different in theolddays.
針對例句(2) a,對[OLD]的語義描寫涉及[AGE]這一認知域;針對例句(2) b和(2) c分別涉及[POSSESSION]和時間域。因而,倘若對[OLD]進行完整的語義描寫,則需要同時涉及[AGE]、[POSSESSION]及時間域等多重認知域。同樣,對于[NEW](嶄新的、新到的、現(xiàn)代的、初次(聽到的)一詞的語義描寫也涉及多個認知域。然而,對[YOUNG](年輕的)一詞的語義描寫過程只涉及[AGE]這一認知域。當然,我們也可以將[AGE]、[POSSESSION]此類認知域歸入時間域這一基礎(chǔ)域(basic domain)之中。
人們在頭腦中對非互補反義詞語義結(jié)構(gòu)(述義)的概念化形成過程,便是在認知域中形成的。反義關(guān)系的存在依托于一個或多個相同的認知域。這種相同的認知域可能是單一的,也可能是復(fù)雜的。盡管old、young、new三個單獨述義涉及相同或不同的認知域,人們對其反義關(guān)系的認知建立于相同的認知域之中。例如,人們在時間域這一基礎(chǔ)域中識解[OLD-NEW]這對非互補反義詞的反義關(guān)系;在[AGE]這一認知域中識解[OLD-YOUNG]這對互補反義詞的反義關(guān)系。
此外,通過以上例子我們可發(fā)現(xiàn)反義詞間存在“一對多”的現(xiàn)象,即一個詞對應(yīng)多個反義詞,同時,這些組反義詞間所涉及的共同認知域有所區(qū)別。又如,[LONG-SHORT]這對非互補反義詞的反義結(jié)構(gòu)描寫的認知域為[SHAPE]或[LENGTH],而[TALL-SHORT]的認知域為[HEIGHT]。當對一組非互補反義詞的反義識解涉及多個認知域時,我們通常需要將語境因素考慮在內(nèi),其具備語境相關(guān)性(context-related)。以[LONG-SHORT]為例:我們在(3) a中對[LONG-SHORT]反義關(guān)系識解時,參照的認知域為[SHAPE];在(3) b中則參照的是[LENGTH]這一認知域。
(3)a. Thelong/shortknife.
b. China enjoys along/shorthistory.
認知語法認為:意義具有主觀性(subjectivity),一個表達式的語義值不僅是一個實體的固有特征,還與個人的主觀識解有關(guān)。[18]語言使用者對某一客體的識解維度不同,會導(dǎo)致其產(chǎn)生主觀性的感知。不同語言使用者對同一客體的概念化過程也不盡相同。
在非互補反義詞的感知或識解過程中,由于個人感知、體驗的不同亦呈現(xiàn)出主觀性的特征,筆者認為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1)常規(guī)量度的主觀性特征
(2)言者在識解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3)視角
首先,常規(guī)量度盡管通常是人們規(guī)約性的認知量度,但同樣具備主觀性的特征。常規(guī)量度標準的主觀性特征導(dǎo)致識解者對非互補反義關(guān)系識解的主觀性。本文已提到常規(guī)量度的主觀性特征,在此做詳細描述。如圖1所示,常規(guī)量度在圖示中并非固定的一個點,體現(xiàn)了在人們的頭腦中對常規(guī)量度的構(gòu)建并非足夠精確,我們無法將其準確定位在某一個點上。比如:對于身高而言,我們無法將圖1中的常規(guī)標量定為某一固定值,如:1.73米或1.75米等。如果這一常規(guī)量度既可以為1.73米,也可以為1.75米,那么圖1中加粗黑線的邊界值又是多少呢?這個問題似乎很難回答。如此看來,常規(guī)量度的邊界似乎是模糊的。因而,人們在頭腦中對tall-short類反義詞的意義構(gòu)建無法依據(jù)某一精確的標準,具備主觀性特征。例如:《格列弗游記》中,格列弗成長于與大人國、小人國不同的國家,那么他對身高識解則區(qū)別于成長于大人國和小人國的居民對身高的識解,這與個人經(jīng)驗有關(guān)。格列弗在游歷小人國和大人國時,格列弗的身高對于大人國的居民而言相對矮,但對于小人國的居民而言又相對高。因為無論是大人國的居民還是小人國的居民,他們在頭腦中對身高的常規(guī)量度存在差異,都有自己對身高這一屬性或特征的獨特的識解體系。
其次,人們在識解或感知表達客體時,既可能是感知的主體,也可能是感知的客體,通常采用“最佳觀察排列”(optimal viewing arrangement)和“自我中心觀察排列”(egocentric viewing arrangement)。[15] (P129最佳觀察排列指人們專注于對外界的觀察,把自身完全排除在觀察范圍之外,這是人們處于臺下區(qū)域;自我中心的觀察排列指人們把自身納入觀察范圍,使自己處于臺上區(qū)域,成為觀察對象,換句話說,人們同時扮演觀察者和觀察對象的角色。[19] (P363這兩種情形可如圖2、圖3表示,其中S代表觀察者(viewer)或者自我(SELF),O(OTHER)代表觀察對象,箭頭表示二者間觀察與被觀察的關(guān)系,虛線范圍是觀察者的觀察范圍。
圖2 最佳觀察排列[15] (P129
圖3 自我中心觀察排列[15] (P129
當語言表達者將個人納入認知范圍時,其對客體的感知會產(chǎn)生差別。例(4) a中言語表達者的觀察范圍只包括外部事物,是最佳觀察排列;但例(4) b中言語表達者的觀察范圍既包括Tom和Mary等外部事物,也包括說話人自己,所以是自我為中心觀察排列。當言語表達者僅作為識解者時,他以自己心中的常規(guī)量度作為標準對Tom及Mary的高低進行識解;當言語表達者既為識解者又為識解對象時,即當言者站在B身邊時,發(fā)現(xiàn)B的身高高于自己(假設(shè)言者的身高為常規(guī)身高),這時存在他并不認為B的身高較低的可能性。
(4)a. Look! Tom istalland Mary isshort.
b. Look! Mary is taller than me. She is notshort.
最后,Langacker認為視角(perspective)是識解的一個維度,并將視角定義為觀察一個情景的方式(The way in which a scene is viewed)。[16] (P491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蘇軾《題西林壁》中的詩句: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這句詩形象地說明了視角不同對同一事物的識解會產(chǎn)生差異。這與言者取向(orientation)、設(shè)定的有利地位(assumed vantage viewpoint)及方向性(directionality)有關(guān)。視角的不同也會引起非互補反義詞概念化過程的主觀性差異。當人們對非互補反義詞進行識解時,視角的不同亦會引起對客體概念化的不同。例如:當A站在山頂從上往下看B時,會發(fā)出“B is so short!(B真矮!)”的感嘆,盡管A心中深知B并非目前A視野中的高度,但既然言者A對B的身高特征進行了語言表征,那么我們就可以認為A在頭腦中對此進行了識解。同樣,當A下山后碰到B時發(fā)現(xiàn)B比姚明還高時,又會發(fā)出“B is so tall!(B真高!)”的感嘆,因而同樣的認知主體對同一個認知客體便產(chǎn)生了既tall又short的認知。這是出于視角的不同。
顯著度(salience)是指一個述謂的次結(jié)構(gòu)的凸顯(側(cè)面),還包括事件參加者的凸顯和述謂中明確標示出來的其他成分的顯著度的增高。[17] (P9如pig meat比pork的顯著度高,因為pig meat明確表示了肉的來源。當我們根據(jù)凸顯度來識解客體所具備的屬性或特征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客體特征程度強弱大小的識解與客體特征的認知凸顯度成正比。[16]與常規(guī)量度相比,客體特征程度越強或越大,客體的認知凸顯度就越高;客體的特征程度越弱或越小,客體的認知凸顯度越低。因為凸顯度低的事物相比凸顯度高的實體,不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或者說人們在對凸顯度低的實體進行識解時,需要花費更多的努力。比如當我們說The mouse is big/small時,是對交際雙方共知的某只特定的mouse的體型特征進行識解,當言者對其特征進行big或small的語言表征時,就是以常規(guī)標量為標準,超出常規(guī)標量的識解為big,低于常規(guī)標量的識解為small。big mouse比small mouse在認知上的凸顯度高。因而,在日常使用當中,人們常說:How old is your son ? How long is the river ?而通常情況下不會說How young is your son ? How short is the river ?漢語中我們也經(jīng)常使用:你多大年齡?你的腳多大?你多重?這條河多長?游泳池多深?等。同時,在回答以上問題時,不論我們頭腦中對實體屬性或特征的絕對識解涉及具體數(shù)值是多少,我們通常會使用這樣的表達方式:He is one-month old而不用He is one-month young. The river is ten meters long而不用The river is ten meters short. 以常規(guī)量度為標準,我們通常不能將一個月的孩子識解為old,也不能將一條十米長的河識解為long,但考慮凸顯度原則,old/long比young/short的凸顯度高,因而我們?nèi)绱耸褂谩?/p>
然而,對非互補反義詞關(guān)系的認知構(gòu)建也與語境有關(guān),是相關(guān)語境因素“中和”作用的結(jié)果。[16]在實際的語言使用中,當交際情景如下時,我們也會作出類似How short is the river? 的語言表達。因為在相關(guān)語境中,言者B已經(jīng)對河流的長度特征作出了“short”的預(yù)設(shè)。
(5)A: The river is reallyshort.
B: Howshortis the river ?
A: No more than ten meters.
綜上,本文根據(jù)認知語法理論對非互補反義詞進行了解讀。通過研究,本文發(fā)現(xiàn):1. 非互補反義詞語義在人們頭腦中的形成以識解與認知域為認知基礎(chǔ),對非互補反義詞的概念化過程是一種相對識解,需要參照一個或多個相同的認知域;2. 非互補反義詞以主觀性為認知特征,這與常規(guī)標量的主觀性特征、言者在識解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及視角有關(guān);3. 非互補反義關(guān)系的構(gòu)建參照凸顯原則,客體特征程度越強,凸顯度越高,但在具體的語言使用過程中,也具有語境的相關(guān)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