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鳳高
法國的讓-保羅·馬拉(Jean-Paul Marat,1743—1793)原是國王路易十四幼弟阿圖爾伯爵私人衛(wèi)隊的醫(yī)生,又是一位科學家。只因他1780年出版的《刑事立法計劃》一書被認為具有顛覆性質(zhì),遭當局查禁??赡苁且驗檫@件事,他開始痛恨現(xiàn)行的社會制度。更重要的是,他雖然出版了《火災(zāi)物理研究》《關(guān)于光的發(fā)現(xiàn)》《電力物理研究》等科學著作,在巴黎的科學界產(chǎn)生較大的影響,但卻得不到科學院的承認,使他感到遭受有勢力的敵人的迫害,決心要變革社會。大革命爆發(fā)后,他覺得機會來了。雖然在1789年1月出版的《獻給祖國》的小冊子里,馬拉還表示相信君主政體能夠解決法國的問題,可是幾個月后,在他出版的一冊補充讀物中,又說國王只關(guān)心自己的財富,不顧人民的死活,同時對那些建議把英國的政治制度作為法國榜樣的人進行了抨擊。
1789年9月12日,馬拉出版了一份《巴黎政治家報》,四天后改名《人民之友報》。該報支持采取最激進的民主措施,主張應(yīng)事先對貴族采取防范措施,聲稱他們正在陰謀策劃毀滅大革命。1790年初,馬拉因攻擊財政部長雅克·內(nèi)克而被迫逃往英國,三個月后回國,聲望大增。他依然持激進立場,毫不留情地批評溫和派革命領(lǐng)導(dǎo)人,警告要反對正在組織反革命活動的王黨流亡者。作為1792年9月成立的國民公會的代表,馬拉在雅各賓俱樂部發(fā)表的演說,鼓動巴黎普通市民的階級意識感情,在議會內(nèi)和街頭示威中得到巴黎人民的積極支持,很快成為國民公會中最有影響的代表之一。
馬拉的文章和演說十分鼓動人心。如他在1790年6月寫道“:割下五六百人的頭顱就能保證你的平靜、自由和幸福。虛偽的人道束縛了你的手腳,壓制了你的斗志,因為這樣,你的千萬個兄弟就會失去他們的生命?!敝麣v史學家法朗索瓦·米涅(Francois Mignet,1796—1884)在《法國革命史》(鄭福熙譯文)中批評他這言論“帶有一種毫不顧忌的殘酷性”;并特別提醒說:“在革命時期,有過一些完全和馬拉一樣殘忍嗜血的活動家,但是哪一個都沒有比他對那個時期起更為惡劣的影響?!?p>
1793年7月13日晚,一位窮貴族家庭出身的吉倫特派年輕女子夏洛特·科黛(Charlotte Corday,1768—1793),先是在一家破舊的小旅館中住下,希望找機會混入支持馬拉的群眾中去。她事先在衣服里縫上她的洗禮證書,還有一封信,解釋她即將采取的行動。雖然帶了一份假造的吉倫特派逃犯的名單,但因被馬拉的情婦攔住,先在樓下等待。等到馬拉坐進唯一有助于緩減遍布他全身的“皰疹性皮炎”的冷水浴中之后,才讓準備給他送上名單的科黛小姐進去。經(jīng)過盤問和交談之后,馬拉贊賞地聲稱,她所提的這些叛亂分子都會在一周內(nèi)被送上斷頭臺。就在這時,夏洛特·科黛拔出一把刀,將其刺入馬拉的胸部,并切斷了馬拉的頸動脈。馬拉的幾名侍者進來,抓住行刺者;但是為時已晚,馬拉在幾分鐘內(nèi)就流血致死。馬拉死后,斯潘塞·博蒙特寫道:
在全國代表大會上,雅各賓派把這看成是吉倫特派背信棄義的證據(jù),他們呼天搶地,喊叫還我馬拉,并請巴黎的雅各賓派代表雅克·大衛(wèi)使這一殘忍惡行的犧牲者永垂不朽。往日都沉默寡言的雅克·大衛(wèi),不平常地喃喃回答說:“我會做的?!币驗樵谝淮螕魟Ρ荣愔惺軅?,他臉上有個大大的腫瘤,使他說起話來結(jié)結(jié)巴巴。(H. Spencer Beamont: Art as Revolutionary Propaganda in Davids The Death of Marat,War,Literature & the Arts: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humanities,Vol.30 / 2018)
雅克-路易·大衛(wèi) (JacquesLouis David,1746—1825)是法國新古典主義的重要畫家。在大革命爆發(fā)之后,他便“成為羅伯斯比爾領(lǐng)導(dǎo)的雅各賓組織的成員,一名負有政治使命的藝術(shù)家”(《不列顛百科全書》)。他懷著極大的政治激情,在一個月內(nèi)就完成了這幅《馬拉之死》(La Mort de Marat),其政治傾向性十分明顯:
在《馬拉之死》中,大衛(wèi)完全抹去夏洛特·科黛(的存在)。(因為)對這個尋求悲劇女英雄作用的可愛的24歲處女的任何表現(xiàn),都會引起同情,從而有損于馬拉犧牲的崇高審美。所有的觀眾看到的科黛就是地面上她的血淋淋的刀子——實際上,她沒有企圖逃跑,而讓這把刀仍舊插在馬拉的胸腔上——她的血跡斑斑的信也仍然緊握在他手里。(H. Spencer Beamont: Art as Revolutionary Propaganda in Davids The Death of Marat,War,Literature & the Arts: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humanities,Vol.30 / 2018)
另一位法國畫家保羅·雅克·埃米·博德里(Paul-JacquesAiméBaudry,1828—1886)在1861年也畫過和大衛(wèi)的《馬拉之死》同一題材的油畫。不但從畫的題名《刺殺馬拉后的夏洛特·科黛》(Charlotte Corday after the Assassination of Marat)就可以看出,博德里畫作的主角是夏洛特·科黛這位女英雄,而不是大衛(wèi)畫作中死去的馬拉。畫面突出表現(xiàn)了夏洛特傲然站立在前方,等待被逮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死去的馬拉被退到背景的一旁,幾乎不為觀眾所注意。因此,如果說大衛(wèi)創(chuàng)作《馬拉之死》是為了讓馬拉永垂不朽,那么博德里創(chuàng)作《刺殺馬拉后的夏洛特·科黛》則是為了讓夏洛特·科黛永垂不朽。埃米·博德里不是一位多么偉大的畫家,他在藝術(shù)史上的地位更不能和大衛(wèi)相比。只因他這幅《夏洛特·科黛》所表現(xiàn)的對馬拉和夏洛特·科黛的不同態(tài)度,體現(xiàn)了他對瘋狂的“大革命”的理性認識,使這畫被認為是一幅值得贊賞的名畫。
挪威藝術(shù)家愛德華·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在1907年也畫過刺殺馬拉的畫。
蒙克的許多畫作,如他最為人知的《吶喊》和《病孩》等,創(chuàng)作的時候,都融進他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經(jīng)歷。《美國醫(yī)學會雜志》的主編特雷西·索斯蓋特相信,蒙克創(chuàng)作選擇刺殺馬拉這一題材,也與他自己的感情經(jīng)歷有關(guān)。
1898年,愛德華·蒙克第一次遇見圖拉·拉爾森。圖拉是挪威最大的葡萄酒商的女兒,她和蒙克都是首都克里斯蒂安尼亞過著波西米亞生活方式的人。當時,蒙克雖然事業(yè)達到頂點,但是,童年時代母親和姐姐死于肺結(jié)核的陰影一直在他心中揮之不去,使他懷疑與他接近的女性會有肺結(jié)核的毒素。四年后,1902年,在與圖拉的戀情處于高峰、試圖與她永遠斷情的時候,蒙克開槍射擊自己左手的一只手指,擊傷了另一只手指。特雷西·索斯蓋特說:
蒙克在這場神秘的槍擊事件發(fā)生之時就已在大量喝酒,現(xiàn)在他的飲酒量比以往都大。他多次參與公開斗毆,幾次設(shè)法矯正都沒有成功。他的繪畫,一開始就癡迷于死亡和垂死的場景。如今開始表現(xiàn)一種精神錯亂和暴力的死。1906年,他在一家餐館畫的一幅自畫像,他的背后全是葡萄酒瓶(畫題就叫《自畫像和葡萄酒瓶》)。同年,他畫了一個女人站在一張床邊,床上正躺著一個男人。他將這畫題為《女殺人犯》(The Murderess),稱另一個版本為《馬拉之死》(The Death of Marat)。在這種謀殺的主題中,人物往往都是穿了衣服的,有時也赤裸;有時,色彩像新鮮的水果和花朵那樣純真,有時,他們也像(大革命)“恐怖時期”一樣的血腥;有時候,整個場景也不可怕,幾乎很親密,有時場景又過于壓抑??傊际菓偃藗兒湍莻€已死的男人之間的關(guān)系。
以這種謀殺主題為基礎(chǔ)的許多繪畫中,有一幅作于1907年,即與圖拉·拉爾森的關(guān)系最后破裂的五年之后。挪威奧斯陸畫家畫廊、蒙克美術(shù)館館長阿爾內(nèi)·埃格姆(Arne Eggum,1936— )指出,盡管(畫中的)那個女子的形象是取自于一位模特兒,顯然還具有圖拉·拉爾森的特點,所以是屬于那件戀愛關(guān)系。他繼續(xù)寫道,“那個男人正躺在一張斜著伸向畫面的床上。男人的身材特別短小,造成一條斜線。那個女人僵直地直面而立,有如一根鹽柱。這畫表達了驚恐的憎恨和永遠無法實現(xiàn)溝通的渴望?!卑8衲凡┦侩S后提請注意畫中可能與蒙克筆記本中有關(guān)這一射擊事件的各種因素:“例如,在桌子上,可以看到開槍前圖拉·拉爾森剛剛在吃的水果,還有她的一頂漂亮的帽子……
同樣有意思的是蒙克為這些畫選用的標題,因為涉及一樁歷史事件,但沒有像通常所描繪的那樣。此事發(fā)生在1793年7月13日的巴黎……四天后,夏洛特于1793年7月17日受到審判,被送上斷頭臺。馬拉在當代人雅克-路易·大衛(wèi)描繪他坐浴的著名繪畫中得以不朽,蒙克充分利用他的藝術(shù)許可,僅保留這個標題。 (H.Therese Southgate: Death of Marat,JAMA, 1992,Vol.267,No.22,Cover.)
由此看來,蒙克的《馬拉之死》既不同于大衛(wèi)的《馬拉之死》,也不同于博德里的《夏洛特·科黛》,而只是借這一歷史事件,像他以往所常有的那樣,來表達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