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霞
一、基本案情
犯罪嫌疑人陳某某與同案犯王某某系朋友關系,王某某對妻子吳某某公然出軌他人懷恨在心,多次向陳某某訴苦,請陳某某幫忙殺死吳某某,陳某某應允。1995年3月14日上午,王某某將吳某某騙至案發(fā)現(xiàn)場,勸說回心轉意無果后手掐吳某某頸部,陳某某身處現(xiàn)場未予制止,直至吳某某死亡。之后,王某某與陳某某共同將吳某某的尸體捆綁裝入紙箱,用三輪車運至附近江邊。為防止尸體脹氣上浮,該二人連續(xù)捅刺尸體四十余刀再捆綁石頭沉入江中。作案后王某某潛逃異地,陳某某在當?shù)卣I睢?月19日,被害人尸體被群眾發(fā)現(xiàn)。
案發(fā)后,王某某被列為重大犯罪嫌疑人上網(wǎng)追逃,包含陳某某在內(nèi)的五人因與王某某關系密切被公安機關采取監(jiān)視居住措施,后因嫌疑排除均被撤銷監(jiān)視居住。監(jiān)視居住期間,陳某某做筆錄一份,簡單陳述了與王某某的日常往來,對其涉案情況予以隱瞞。25年后,王某某被抓歸案,供述了陳某某涉案的事實,陳某某因此被抓。公安機關對陳某某啟動報請核準追訴程序。
二、分歧意見
本案系報請核準追訴案件,爭議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是否滿足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或死刑的啟動報請核準條件;第二,是否屬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情形。
1.本案對法定最高刑的理解存在兩種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應當根據(jù)行為人所犯基本罪行結合自首、立功、從犯等從寬量刑情節(jié),綜合評估實際可能判處的刑罰,在此基礎上確定法定最高刑?!八^法定最高刑,是指和犯罪分子所犯罪行和法定情節(jié)相對應的刑法條款或者量刑幅度中的最高刑?!盵1]具體到本案,陳某某只在現(xiàn)場旁觀助陣,不存在故意殺人的實行行為,系從犯,且被害人對引發(fā)本案存在過錯,應對陳某某減輕處罰在3到10年有期徒刑幅度內(nèi)量刑,本案法定最高刑未達無期徒刑,不符合啟動報請核準的條件,且已過15年追訴期限,不應再予追訴,逐級退回公安機關處理。最高人民法院曾于1985年作出答復認為“刑法第76條按照罪與刑相適應的原則,將追訴期限分別規(guī)定為長短不同的四檔,因此,根據(jù)所犯罪行的輕重,應當分別適用刑法規(guī)定的不同條款或相應的量刑幅度,按其法定最高刑來計算追訴期限。……雖然案件尚未開庭審判,但是,經(jīng)過認真審查案卷材料和必要的核實案情,在基本事實查清的情況下,已可估量刑期,計算追訴期限”[2],基本上認同此觀點,雖該答復現(xiàn)已失效,但蘊含的法律精神仍有參考意義。
第二種意見認為,法定最高刑的確定不應計入從輕、減輕或從重等刑法總則量刑情節(jié),不應根據(jù)實際可能判處的宣告刑確定法定最高刑,而應以犯罪行為的一般情形為判斷標準,即數(shù)額犯根據(jù)刑法分則相應條款規(guī)定的數(shù)額較大、數(shù)額巨大、數(shù)額特別巨大確定應當適用的量刑幅度取最高刑,情節(jié)犯根據(jù)情節(jié)較輕、情節(jié)嚴重、情節(jié)特別嚴重確定相應量刑幅度取最高刑,自首、立功、累犯、未成年人等情節(jié)雖因從輕、減輕或從重處罰而影響實際量刑,從而影響追訴必要性的判斷,但并非確定應當適用的法定量刑幅度時應予考慮的內(nèi)容[3]。本案中基本犯罪行為是故意殺人并致1人死亡,應當適用的法定量刑幅度是死刑、無期徒刑或10年以上有期徒刑,法定最高刑為死刑,符合報請核準追訴的相應條件。
2.本案對陳某某是否存在“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限制”情形存在三種意見。本案發(fā)生在1995年,法定最高刑為死刑,已明顯超過20年追訴期限。根據(jù)“從舊兼從輕”原則[4]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刑法時間效力規(guī)定若干問題的解釋》,本案應適用1979年《刑法》第77條“在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采取強制措施以后,逃避偵查或?qū)徟械模皇茏吩V期限的限制”。關于本案中陳某某是否存在逃避偵查的行為,第一種意見認為,只要開具過采取強制措施的法律文書,行為人不自動歸案或不主動如實供述罪行的行為就是逃避偵查行為,陳某某曾因本案被采取監(jiān)視居住強制措施,卻未如實供述罪行,導致公安機關未能及時有效偵破案件,存在逃避偵查行為,不受追訴期限保護,應對其直接追訴,不需報請核準[5]。本案中陳某不如實供述即是典型的逃避偵查。
第二種意見雖然同樣認為陳某某的行為應認定為逃避偵查行為,但提出不同觀點?!疤颖軅刹榛蛘邔徟小辈粦夯瑧抻诟鼮榉e極、明顯的逃避行為,根據(jù)期待可能性理論,對于出具了強制措施手續(xù)但行為人沒自動到案的情況,不應評價為積極的逃避偵查行為,但對于已經(jīng)被實際羈押卻仍不如實交代的行為,可以認定為是一種積極對抗、逃避偵查的行為。
本案中,第三種意見認為,“逃避偵查或?qū)徟小钡木唧w表現(xiàn)和把握標準應限于積極的、明顯的、致使偵查或?qū)徟泄ぷ鳠o法正常進行的對抗行為,主要表現(xiàn)為司法機關已經(jīng)告知其不得逃跑、藏匿甚至實際執(zhí)行強制措施后而刻意逃跑或藏匿的情形,行為人是否實際到案受到羈押只是其行為是否達到“明顯”“積極”逃避程度的判斷要素之一,而非充分條件、絕對標準。對行為人犯罪后實施情節(jié)一般的毀滅證據(jù)、輕微串供、不主動如實供述等行為,即便是在人身羈押狀態(tài)下,依然不宜認定為此處的“逃避偵查或者審判”[6],否則追訴時效制度會喪失應有的意義。
三、評析意見
(一)關于法定最高刑的確定
筆者同意第二種意見,即在核準追訴程序中,確定犯罪行為應當適用的法定最高刑時,僅需確定行為一般情形應當適用的法律條、款和對應的量刑幅度,不宜計入從輕、減輕等量刑情節(jié)。雖然本案中陳某某沒有實行行為,其幫助作用亦十分有限,減輕處罰后實際可能判處的刑期應在有期徒刑范圍,啟動報請核準程序確實浪費司法資源,但需要注意的是,根據(jù)文義解釋“法定最高刑”應是指法定刑,與實際可能判處的宣告刑存在不同,本案中陳某某、王某某2人地位、作用差異懸殊,量刑情節(jié)容易判斷,但司法實踐中大量案件情節(jié)比較復雜,是否從輕或減輕處罰,幅度多大,往往因案件尚未進行追訴和審判而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如果計入這些情節(jié)就會導致各司法機關自由裁量空間較大,擴大追訴與否的隨意性,不利于追訴尺度的統(tǒng)一把握。
具體到本案,首先應當明確的是本案不屬于“情節(jié)較輕”的故意殺人情形。1979年《刑法》第132條規(guī)定“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jié)較輕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997年《刑法》第232條的規(guī)定與此一致??梢姽室鈿⑷俗锏臈l文規(guī)定了兩個量刑幅度,以是否屬于“情節(jié)較輕”作為適用的界限。對第二個量刑幅度“情節(jié)較輕”的情形,法律和司法解釋未作明確規(guī)定,司法實踐中一般限于大義滅親、防衛(wèi)過當?shù)饶軌蜃屓藞笠詷O大寬恕的特定情形。顯而易見,本案不屬于此類,法定基準刑應適用第一個量刑幅度,即死刑、無期徒刑或10年以上有期徒刑,法定最高刑為死刑,符合報請核準條件。
其次,陳某某雖系從犯,但“對于共同犯罪,確定從犯追訴期限時所適用的法律條款與確定主犯追訴期限所適用的法律條款應當同一。這是共同犯罪追訴的一體性以及保證訴訟程序完整性的要求”[7]。這一立場在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第六批指導性案例“丁國山等故意傷害核準追訴案”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8]有學者認為,共同犯罪并非適用統(tǒng)一的追訴時效標準,而應按照各共犯人應當適用的法定刑幅度,分別計算追訴期限。[9]這一觀點雖然考慮到了各共犯人之間在責任程度上的差異從而可以很好地貫徹罪責刑相適應的刑法基本原則,但該觀點忽視了共同犯罪的整體性特征,不利于對共同犯罪的追訴。在共同犯罪案件立案偵查階段,就根據(jù)各共犯人的量刑情節(jié)確定不同的量刑幅度對應的法定最高刑,進而確定不同的追訴期限明顯不具有可操作性,在司法實踐中經(jīng)常因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構成自首、是否屬于從犯等量刑情節(jié)以及究竟應從輕還是減輕處罰爭執(zhí)不下的情況下,由公安機關決定不同共犯人各自的追訴時效難免流于恣意,也不利于案件事實的查明,最終可能會損害刑事追訴的公正性。
此外,如果采取共犯的從屬性原理,對于共犯也應當根據(jù)正犯行為的違法性程度所對應的法定刑幅度確定追訴期限。[10]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從犯和主犯在責任程度方面存在較大差異,由此也決定了對從犯應當判處的刑罰較之主犯可能顯著為輕。鑒于追訴時效期限的確定與罪行、刑罰的輕重息息相關,對于從犯雖然原則上應當適用與主犯相同的追訴期限,但根據(jù)其罪行的輕重以及犯罪后的表現(xiàn)綜合考量不是必須追訴的,仍然可以通過最高人民檢察院審查決定不予追訴來實現(xiàn),或基于節(jié)約司法資源的考量,由最高人民檢察院對核準追訴規(guī)定進行修改,賦予下級檢察機關在追訴必要性方面的部分決定權。
(二)對“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理解
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即本案不屬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情形,已過追訴期限?!胺ú粡娙怂y”“不得自證其罪”是刑法的基本價值立場,如果將犯罪后不主動歸案、歸案后未如實供述視為追訴時效制度中規(guī)定的“逃避偵查或者審判”情形,則實踐中幾乎所有的犯罪人都存在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行為,“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就成了僵尸法條、一紙空文,明顯違背期待可能性等基本的刑法理論。因此,“逃避偵查或者審判”不應以是否實際羈押為判斷標準,而應統(tǒng)一理解為積極的、明顯的毀滅罪證、指使他人作偽證、串供、潛逃、隱匿等明顯因行為人的原因致使偵查、審判工作無法正常進行的行為。
本案中,陳某某被采取強制措施后雖未如實供述,但公安機在采取強制措施期間只對陳某某進行了一次訊問,并未就其是否涉案進行重點訊問,而是圍繞王某某案發(fā)前后的蹤跡進行了解,之后即將陳某某釋放,此后25年陳某某都正常生活,無毀證、串供等其他妨礙偵查的行為,更無潛逃或隱匿表現(xiàn),不屬于可延長追訴期限的情形。
[1] 黎宏:《刑法學總論》,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412頁。
[2]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判嚴重刑事犯罪案件中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答復(三)》(1985年8月21日頒布),2013年1月18日已失效。
[3] 參見李劍弢、江曉燕:《楊偉故意傷害案——如何確定犯罪行為對應的法定最高刑及追訴期限》,《刑事審判參考》2012年第1集。
[4] 對追訴時效規(guī)定的溯及力問題,理論及司法實務界幾多爭鳴,本文持“從舊兼從輕”立場,因并非本文討論的重點內(nèi)容,在此不做展開。
[5] 參見王勇:《從南醫(yī)大女生被害案看追訴時效之運用》,新浪網(wǎng)http://k.sina.com.cn/article_5510098095_1486d6caf01900vshv.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10月8日。
[6] 參見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651頁。
[7] 同前注[3]。
[8] 參見2015年最高人民檢察院第六批指導性案例“丁國山等(故意傷害)核準追訴案”(檢例第21號)。最高人民檢察院認為涉嫌共同故意傷害罪的四名犯罪嫌疑人的法定最高刑為死刑,決定一并核準追訴;從犯閆立軍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9] 同前注[6],第649頁。張明楷教授舉例認為,甲和乙共同傷害他人致人重傷,甲為主犯,乙為從犯,對乙應當按照減輕處罰后適用的法定量刑幅度的最高刑即3年來確定追訴期限;A和B共同故意殺人,根據(jù)案情,對A應適用“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法定刑,對B(從犯)應當適用“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法定刑,以此法定最高刑作為確定對乙追訴期限的判斷標準。
[10] 參見陳洪兵:《追訴時效的正當性根據(jù)及其適用》,《法治研究》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