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谷香
上個星期六上午,我又和姐姐一起去上海城郊的護理院看望我媽媽。驅車近40分鐘,到護理院還不到8:30。
我媽媽住在5樓朝南的大房間,同屋住4位老人,對面有個朝北的小房間住2位老人,這里由1位護工主要負責護理6位老人,另1位護工做協(xié)助,做協(xié)助的護工要輪流去4個房間。一開始我媽媽住2人的朝北房間,因為朝北的床位貴一些,我們的選擇不夠理性,后來發(fā)現(xiàn)肯定是朝南房間好,不僅冬天有陽光,而且護工晚上是睡在朝南房間的,照應肯定更好。等有空床了就置換過來了。
朝南房間寬敞潔凈,滿屋陽光,窗臺上有綠植和花卉。4個床位只占一半空間,空間“留白”處很大,和電影《桃姐》里的香港養(yǎng)老院形成巨大反差。這個樓層基本上都是失智且失能的老人,這個房間除了1床的阿姨,其余3位也都是一樣,1床阿姨在這家護理院別的樓層住了很長時間,因為我媽媽這個房間的護工口碑好,自己和家屬要求換過來的?,F(xiàn)在躺在床上輸液。
雙休日沒有醫(yī)生護士查房。護工也已經(jīng)忙完一輪了。見兩位護工正在相互幫忙背誦他們的工作崗位操作知識:“怎樣預防噎食”“噎食的急救”“鼻飼的流程”“約束用具的使用”等等,內容十分嚴苛,不僅要有力氣,還要心細,還要技術熟練。她們過幾天要考試,答不上來是要減分扣績效獎金的。這還是理論上的,實際操作中要是做得不到位更不行,萬一老人有個閃失,那就是不得了的差錯,不僅護工,連整個護理院都是難辭其咎的。這里賞罰分明,做得好的護工也有額外獎金的。
還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勝任在這里當護工的,起碼我不行。我連把我媽媽從床上抱到輪椅上的力氣都沒有。
我媽媽躺在床上吸氧,見到我和姐姐,對我姐姐說:“寶貝女兒,我好想念你啊。你是幾個月沒有來了吧?”我姐姐忙說:“不是前兩天才來過嗎?”說:“噢,我搞不清楚了?!拔疫呡p輕地為媽媽按摩額頭和頭頂,邊問她:“我是誰?我叫什么名字?”媽媽雖然滿臉笑容,但回答卻是:“你是我的親戚嗎?你是我的阿姨?我想不起來了。但是我好喜歡你。你是幾十年沒來了吧?”我心存愧疚說:“我也是您的女兒,我來少了,但肯定不是幾十年?!彼吲d了,問我們:“今天是什么日子呀?你們一起來了?等下還有誰要來?我們要不要準備準備?買點吃的招待一下?”說著就抬頭想起身,我們連忙說:“您不用忙。我們幫您的床搖點起來就行。”她說:“那好吧。我們來唱歌唱戲吧。”我們開始用手機邊播放她喜歡的歌和戲曲節(jié)目,邊和她一起輕輕哼唱。
3床和4床兩位老人家安安靜靜地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3床的阿姨以前是幼兒園園長,一直是一張哭喪的臉,以前聽她家先生開玩笑地說她:“她就是覺得人家借她多還她少?!?/p>
至于這位前園長阿姨的表情代表著她怎樣一種內心世界,其實我們永遠都不懂。是悲涼?是悲欣交集?又或者,這僅僅是臉部神經(jīng)衰竭至此,其實她內心一片空白?
4床的阿姨則永遠是一張喜慶的笑臉,人又胖,我知道她姓徐,以前是高中數(shù)學老師。她突然也問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呀?你們?yōu)槭裁茨敲撮_心?”我隨即回答她:“因為見到徐老師才開心呀。您的衣服真漂亮,真是個大美女?!蔽业脑捯话胧呛逅_心,一半是真心話,她穿了一套淡粉色的搖粒絨棉衣,衣服上的帽子還有兩個耳朵,看起來很有喜感。徐老師樂了,但認真地說:“我沒你說得那么美?!?徐老師其實是一身病,癌細胞擴散,無法開刀,又是阿爾茲海默癥。高中數(shù)學是早就忘光了。
1床阿姨聽著我們的對話,搖搖頭,嘴角勉強向上微笑了一下。是表示否定還是表示無奈,我也搞不清楚。
“今天是什么日子呀?”這個問題可能足以令這里的老人們永恒地困惑。
我媽媽此時正在投入地唱著周旋的老歌: “心上的人兒,有笑得臉龐,她能在深秋給我春光;心上的人兒,有多少寶藏,她能在黑夜給我太陽。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我不能夠給誰吹熄胸中的太陽……”
不要說今日為何日,就連時光在我媽媽那里也已經(jīng)像老式錄音機的磁帶那樣被倒帶到不知道哪個年月去了。她的眼神開始洋溢著少女的羞怯,她的聲音依然甜美。只是她連我是誰都弄不清楚了,連同她的婚姻早就忘記得一干二凈了。她能記得的是她的爸爸、媽媽和哥哥。我姐姐是因為常來她才認識,但有時候叫她女兒,有時候叫她媽媽,有時候也問她:“你是誰呀?”
她選擇性地遺忘了大多數(shù)的往日時光,包括她的兩段婚姻生活,包括我們的父親。可能被她屏蔽掉的婚姻生活,有著對她而言最殘忍的“文革”經(jīng)歷,有著與她歌聲里有天壤之別的種種茍且。
而這里另外一位阿姨卻和我媽媽正好相反,她的時光永遠停留在“文革”年代。她住朝北房間,也歸這里的護工管,以前白天一直來朝南房間。每次來她都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開個批斗會。你這個反革命!你這個地主!你這個萬惡的資本家!你這個牛鬼蛇神!”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角色應該是造反派或工宣隊什么的吧,說得咬牙切齒,惡狠狠。有時候她也會切換角色,成為被批斗的對象,頭低到不能再低,雙手反翹,她自言自語:“戴頂高帽子。五花大綁。我都交代了。家里都抄了,沒有浮財了。”護工只能給她穿約束背心,后面的帶子系在椅背上。怕自己一不留神忙別的事情時關照不到,阿姨在開批斗會時頭沖地摔倒。
我問護工:“今天開批斗會的阿姨怎么不來了?”護工說:”她已經(jīng)坐不動了,冬天就沒有起來過。哎,一直不起來,可能就快了。”護工說的意思我們都懂。這位阿姨的生平遭遇真相究竟是什么?她親戚曾惜字如金地說:“她‘文革’遭到迫害。兒子早年離家出走,生死不明。老公為找兒子心力衰竭早死了。”無他。
這時3床前幼兒園園長阿姨的先生來了。她先生依舊拿她的表情說笑:“今天又有誰欠你錢了?還是哪個老師不服你管?”園長阿姨依舊是一張哭喪的臉,坐姿也一動不動。我姐姐搭話:“阿姨是在等爺叔儂呀。儂不來她焦慮了?!边@位爺叔說:“我腰椎盤突出,再過幾天恐怕連走路都困難了?!蔽覇枺骸澳悄タ瘁t(yī)生了沒?”他說:“看了,醫(yī)生說只有開刀了。我要開刀去了她怎么辦?先挺一陣子吧?!蔽殷@訝地發(fā)現(xiàn),我只是一陣子不見這位爺叔,他一下子變得蒼老許多。不僅走路幾乎把腰彎成了近乎90度,而且臉上出現(xiàn)大塊的紫色血管瘤,膚色發(fā)黃,原來灰黑的頭發(fā)也一下子變白了。
我?guī)啄昵俺醮我姷剿麄兎驄D時,還誤以為這是一對母子。我還在心里暗自贊嘆這個兒子真是孝順體貼,那個時候這位爺叔顯得很年輕很精神,他要么攙扶著前園長阿姨在樓下的花園里散步,要么一勺一勺地喂粥給她吃。得知他們原來是夫婦我很是汗顏。也得知其實他們年紀相仿,前園長阿姨因為身體有恙才顯得老。又得知這位爺叔在阿姨住到護理院之后,把市中心的房子租掉了,在護理院就近租了面積小的房子,一方面便于來這里照顧,一方面也有一些租金差價來貼補生活。他幾乎天天都來,他還向我們介紹他的時間安排:“上午起來稍微吃點東西就來護理院,伺候好領導(前園長阿姨)吃中飯才離開護理院,然后回家簡單吃一點,下午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領導能吃的新鮮魚蝦和蔬菜回家,剝蝦仁,剔魚肉,和蔬菜嫩葉一起燒成粥,冷透了放冰箱,第二天帶到護理院熱一下給領導吃,保證領導營養(yǎng)。自己晚上和第二天中午從護理院回家就吃一些給領導做菜的邊角料,蝦頭啊,魚骨頭啊,老菜幫子啊。每天都這樣。”
這位爺叔在護理院的口碑極好,醫(yī)護人員和病人家屬都稱贊他:“嫁人就應該嫁這種男人。幾年了,難得他天天來,不管刮風下雨?!?/p>
幾年如一日的爺叔,卻在這個冬天快要堅持不下去了,看他的腰都直不起來了。
其實另一位坐在那里的4床徐老師狀況也相仿,她一進來的時候,她先生也隔三岔五來看她,還給她買新衣服,買鮮花,買各種點心,每次都興奮地說:“這件衣服你穿一定好看。咱們徐老師又穿新衣服啰?!薄斑@個點心我是從喬家柵買來的。”“這個點心是我昨天去蘇州特意到黃天源糕團店買來了。”徐老師的先生是一位高工,徐老師住進來的時候他雖然身體也不好,但還能到處跑。半年前高工自己也住進了這家護理院,在另一幢樓里,護工說:“高工現(xiàn)在的狀況還不如徐老師呢,走在她前面都不一定。兩個女兒在護理院兩邊跑?,F(xiàn)在是女兒給徐老師買新衣服,買好吃的,買鮮花。”護工轉身問徐老師:“徐老師,想你們家高工嗎?”徐老師一臉迷茫:“你說誰?我不認識。是你老公吧?你想男人???呵呵呵?!?/p>
在這里和這些老人的對話,答非所問是常態(tài)。
我一邊陪我媽媽唱老歌:“月兒,照在花上,人兒,坐在花樹旁。你叫我書,你教我畫,我報答你的是歌唱。作書作畫是你強,唱起歌來我響亮。你的書畫我的歌唱,這樣的交換可相當……”一邊在想,雖然這里多數(shù)的老人都失智了,就算不失智的1床阿姨也已經(jīng)變得失語了,但這里卻往往能給我一些人生迷津的終極參考答案,又或者,在這里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就是真的無解了。
比如,人到如此地步,是明白好還是糊涂好?
拿一事舉例: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后護理院采取了封閉管理政策,禁止家屬探視。家屬的各種不滿各種擔憂自不必說,誰讓我們自己沒有能力把老人接回家來照顧呢?話說回來,這個管理舉措雖然粗放,但至少也隔斷了疫情傳染。
這里住著的幾位阿姨里,1床阿姨最明白,她知道了外面有疫情,她的家人不能再來探視了,開始白天以淚洗面,夜里失聲痛哭,她哭自己命苦,先是喪夫,再是病魔纏身,現(xiàn)在可能是臨終再也見不到家人了。封閉幾個月,她就哭了幾個月。每個晚上她都在經(jīng)歷即將一個人離開世界的那種恐懼,有時候哭到嘔吐,哭到暈厥,護工只能請醫(yī)生來處理。
而2床我媽媽,3床的前園長阿姨和4床的徐老師,根本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對于家里不再有人來探視的狀況,最初還有些煩躁,后來就習慣了。我媽媽每天繼續(xù)和護工護士一起唱歌唱戲,前園長阿姨每天繼續(xù)哭喪著臉,徐老師每天繼續(xù)見人就笑,不見人也笑,隔壁的阿姨每天繼續(xù)開批斗會。以至于后來護理院實行控制探視人次后,護工在征求我們家屬意見后,首先安排1床阿姨的家人探視,我們被安排在第二批。我們見到媽媽時,她只問:“你們?yōu)槭裁匆骺谡盅??現(xiàn)在天氣又不冷?!?/p>
這似乎說明,明白并不比糊涂好。
再比如,參考護理院現(xiàn)狀,假如一定要對愛情,親情和金錢作個排序的話,我該怎么選?
我想起前些天看的電視劇《流金歲月》,里面朱鎖鎖和蔣南孫就討論這個問題,朱鎖鎖認為,等將來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就算邊上有個老頭再對自己說“我愛你”,還有什么用呢?還不如幫自己把賬結掉。又或者,自己要有足夠多的錢可以養(yǎng)老。蔣南孫認為,就算沒有愛情,她們兩人還親如姐妹,不過將來她們倆至少有一個人要有錢,至少一個人要有健康,一個人負責付賬,一個人負責照顧另一個人。當然,理想是都有錢,都健康。我歸納出她們的結論,似乎是這樣:金錢是必需的,親情是重要的,愛情是奢侈品,排序一目了然。無奈,我接受了這個排序。
倒并不是說我已經(jīng)不相信老年人有愛情了。只不過在這里我見到的兩對夫婦,都是有婚姻契約作為保障,有幾十年共同生活作為基礎的, 3床家的爺叔和4床家的高工,一個天天來,一個經(jīng)常來,我很難區(qū)分出是出于責任呢?還是出于思念呢?也許兼而有之,那還叫愛情嗎?似乎就是親情吧?幾十年的相呴以濕,相濡以沫,詩意幾何?茍且?guī)缀??還能“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嗎?好像快滅絕了吧?
我承認我支持金錢排序第一。我懷疑我年輕時常常發(fā)表“視金錢如糞土”的觀點,那時候我是不是腦子進水了?我無從想象,人家愛國企業(yè)家何鴻燊先生是怎樣度過最后歲月的。但起碼,住這樣的護理院,或者自己支付得起醫(yī)保和補充醫(yī)保以外的看病費用,也不是當下每個老人都能承受得了的,養(yǎng)老金偏低,又沒有其他積蓄或不動產(chǎn)作為補充肯定不行。所幸,魔都有房屋的老人有福了,這個護理院就有孤寡老人,委托律師處置自己的房屋,到金融機構辦理以房養(yǎng)老業(yè)務,貼補自己住在這里的費用。
又比如:什么叫生命的質量?怎樣活著才算有意義?這個問題可能永遠無解。
在這個護理院,我常常看到一些身上掛一個底部像水槽的塑料圍兜用于接口水的老人,手腳上了約束的老人,鼻子插著鼻飼管的老人,躺在那里動不了的老人,有的年紀至多60來歲,沒錯,就和我差不多。有的90多歲,他們的狀態(tài)有哭的,笑的,呻吟的,歌唱的,舞蹈的,自言自語的,等等吧。你能說他們有啥生命質量?有啥活著的意義?但畢竟這是他們全部人生的一部分,如果說甘蔗沒有兩頭甜是個清晰的事實,而別人的人生則是無從定義的,別人的感受及膚而止。你覺得這樣很茍且,他們可能并不這么認為。換個角度看,或者他們才是身不為物累,心不為形役的超脫者。他們已經(jīng)把外面的世界放逐了。
還比如,事到臨頭,是選擇采用一切積極的醫(yī)療手段保命,還是選擇放棄生命?
對自己,可以瀟灑選擇,選后者。不作過度醫(yī)療,在頭腦清晰的時候必須把自己的選擇寫進遺囑,將來不為難配偶和兒女。對別人,哪怕是對你最親密的人,這個問題可能永遠沒有正確的選擇。夫妻一場,母女一場,母子一場,是這輩子的緣分。關鍵時候不搶救,你怎么能忍心親口決定你要剝奪了你親人的生命?關鍵時候非要搶救,你怎么能忍心讓你的親人忍受比死更可怕的痛苦?你終究要背負你的決定所帶來的結果。
不比如了。也不求解了。生命本是倒計時,過一天少一天。這句話在別處可能屬于催人奮進的雞湯語,但是在這里不是,這里是倒計時的生命,有人以月計算,有人以星期計算,有人以日計算。最后畫上句號。
今天是什么日子其實也不重要。不是有個叫羅曼·羅蘭的作家說過嗎:“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p>
住在這里的,來探視的和在這里工作的英雄們,未來可能要住進護理院的英雄們,或者永遠都不需要住護理院的英雄們:保重吧。
今天如是,此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