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萍
(平頂山學院 文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后綴‘頭’在隋朝之前常附著于方位名詞之后表方位”,[1]如“上頭、前頭、后頭”;唐五代位于抽象名詞之后,如“里頭、兩頭、口頭、心頭”等。王力探討了實義“頭”產(chǎn)生的時間和詞尾“頭”的使用情況。[2]他們已經(jīng)關(guān)注到“頭”的實義和虛義的用法。方言中表時間概念的“頭”還未受到關(guān)注。中原官話時間標記“頭”可與時間詞共現(xiàn),為功能性成分。本文在明確中原官話時間標記“頭”的語法功能和地理分布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頭”由指稱功能和量詞功能進一步抽象為時間標記功能的演變過程。
中原官話有一個重要的時間標記功能“頭”,與普通話詞綴“頭”的句法特征不完全相同。普通話“頭”為后置功能性成分,其“詞匯意義具有空靈性、分布位置具有定位性、所構(gòu)詞語具有類化性”。[3]與普通話相比,中原官話時間標記“頭”在詞匯意義和構(gòu)詞能力兩方面與普通話相一致,但也有其自身特點。
中原官話時間標記“頭”的語法位置較靈活,既可以用于詞首也可用于詞尾,據(jù)此可分別稱為前置功能性標記“頭”和后置功能性標記“頭”,其中與其組合的時間詞多為數(shù)量結(jié)構(gòu)。
中原官話時間前置標記“頭”可前置于時間名詞和數(shù)量結(jié)構(gòu),形成結(jié)構(gòu)“頭+時間詞”,表義為“時間在先的”,[4]如“頭年、頭晌、頭(一)天、頭一個月、頭十天、頭兩年”等。結(jié)構(gòu)“頭+時間詞”在句中位置較自由,或位于句中,或位于句首表話題;在語法方面主要作狀語,也可作介賓結(jié)構(gòu)的賓語。
(1)頭年他來過,今年還沒有來。
(2)頭天考語文,第二天考數(shù)學。
(3)我今個到的,小王在我頭一天就到了。
例句“頭年、頭天”位于句首,均作狀語,是話題成分?!邦^一天”位于句中,是介詞“在”的賓語,其中介賓結(jié)構(gòu)“在我頭一天”共同作狀語。
中原官話時間后置標記“頭”位于時間名詞、方位名詞和數(shù)量結(jié)構(gòu)之后,形成結(jié)構(gòu)“時間詞+頭”,如“年頭、三天頭、晌午頭”等。結(jié)構(gòu)“時間詞+頭”在句中位置較自由,主要作狀語,偶爾作賓語。例如:
(4)三天頭里[liou]我才去看過他。
(6)他走了有些年頭了。
時間標記“頭”是中原官話表達時間的重要標記。據(jù)我們調(diào)查和其他方言調(diào)查資料,豫西靈寶、三門峽、洛陽、鄭州等地方言,豫東開封、蘭考、商丘、寧陵、周口等地方言,豫北安陽、濟源、新鄉(xiāng)等地方言均有時間標記“頭”,且組合功能和聚合功能趨同。
時間標記“頭”不僅存在于中原官話中,也普遍存在于在漢語其他方言中得到廣泛使用。據(jù)《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漢語大詞典》等辭書及其他文獻記載,時間標記“頭”在東北官話、粵方言、閩方言、中原官話、吳方言、西北官話、徽方言等方言中均有體現(xiàn),且多用于詞尾,也可用于詞首。舉例如下。
不同方言關(guān)于“早晨”會用“頭”進行標記??兿⒑贾莘窖苑Q為“早上頭”。另外,杭州方言也可以稱為“早間頭”,績溪和福州方言也可以稱為“早起頭”,福州、建甌、??诜窖苑Q為“早頭”,柳州、上海方言稱為“早晨頭”。如:
(7)我早上頭只要喫一碗槳兒,兩根油條就好得。(杭州)
(8)上班時阿怕找沒到,早晨頭去保險點。(柳州)
(9)早頭出暗頭晚上轉(zhuǎn)回。(???
不同方言關(guān)于季節(jié)也可以用“頭”標記??兿窖浴按荷项^”指春天,丹陽方言“秋天(頭)”指秋天?!啊^’在懷遠方言中可以表時間”,[5]如“中午頭、晌午頭”。時間標記“頭”在其他方言中也廣泛存在,如南京、銀川、太原、??凇⒗字?、哈爾濱、黎川、梅縣等方言中。如:
(10)我頭兩天還碰到過他的。(南京)
(11)他頭前不知道,后來才聽人說的。(太原)
(12)我來過頭前,伊來在后尾。(雷州)
(13)事情發(fā)生個頭一日,佢去到捱屋下家里。(梅縣)
從上述例子可以看出,時間標記“頭”有兩個特點:其一,時間標記“頭”在方言中的使用有趨同性,傾向作為后置詞使用,前置標記較少。這與普通話詞尾“頭”的后置性標記不謀而合;其二,廣大南方方言“頭”的時間表達方式較多樣化,北方方言相對較單一。這兩個特點可從下文“頭”在漢語史上的發(fā)展情況中得到解釋。
王力根據(jù)先秦兩漢和六朝文獻指出,“實義‘頭’在戰(zhàn)國以前用‘首’代替;虛義‘頭’在六朝已產(chǎn)生,宋元以后廣泛使用”。[2]269那么中原官話時間標記“頭”究竟產(chǎn)生于何時,我們可以通過歷代文獻可以尋找出蛛絲馬跡,借以回答上文方言中“頭”的兩個使用特點。
據(jù)六朝《百喻經(jīng)》,時間標記“頭”在六朝時已產(chǎn)生,用于表時間的數(shù)量結(jié)構(gòu)之后,為后置標記?!昂缶Y‘頭’的時間用法產(chǎn)生于魏晉”。[6]可見,我們的觀點與鄭偉(2017)和王力(2004)不謀而合。如:
(15)為名利故,至七日頭,自殺其子,以證己說。(《百喻經(jīng)》)
(16)唐至宋元時期,時間標記“頭”可用于單音節(jié)時間名詞之后,如“春頭、夜頭”使用頻次稍高于六朝,但用例依然較少。
(17)夜頭早去阿郎嗔,日午齋時娘子打。(《敦煌變文集新書》)
(18)白日長相見,夜頭各自眠。(《《敦煌曲子詞·南歌子》》)
(19)年少乘喜氣赤春頭,竟不對狎客持一杯酒。(《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
明清小說中時間標記“頭”的使用頻率較中古漢語稍高,繼承了宋元時期與單音節(jié)時間名詞和數(shù)量結(jié)構(gòu)搭配的傳統(tǒng),但也有組合范圍廣、使用頻率高、句法成分多樣的特點,可作賓語、狀語、主語、定語等,如“朝頭、晚頭、五更頭”。
(20)又去了兩個多月,先前朝頭有日色,晚頭有星辰。(《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21)今早當廚老奴在廚下自說,五更頭做一夢,夢見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二刻拍案驚奇(下)》)
(22)直到了七個月頭,仍見嚴二不來,心中安穩(wěn),此際已無一些縈念,安心樂意,只顧生理。(《海公大紅袍傳》)
(23)那安公子此時卻大非兩個月頭里的安公子可比了。(《俠女奇緣(上)》)
此外,明清時期時間標記“頭”的廣泛使用不僅得到漢語史文獻的支持,也在漢語方言史料中得到佐證。鄭偉在吳方言文獻研究中例舉了很多“頭”表達時間概念的例子。筆者以《明清吳語詞典》為依據(jù)發(fā)現(xiàn),與明清時期官話相比,明清吳方言時間標記“頭”的組合能力更強、組合范圍更廣,可與雙音節(jié)詞組合構(gòu)成時間詞,如“早晨頭、今朝頭、明朝頭、隔夜頭、今夜頭、昨夜頭”等。
(24)我明朝早晨頭到格搭去尋著仔俚篤,難末倪搭起場子來,倷道阿好?(《九尾狐》)
(25)今朝頭為子老秋,便宜勿曾占,苦頭先吃勒里哉。(《三笑》)
(26)照臺面一罰,輸?shù)镁猓B明朝頭買飯吃個銅錢也無著落。(《十五貫彈詞》)
(27)阿要熱昏,倪昨夜頭去看俚練本事,倷也一淘勒浪啘,倷阿曾看見奴去約俚嗄?(《九尾狐》)
(28)唉,且不要閑言閑話,那里說起,晚頭鬧介一場。(《西樓記》)
上述中原官話時間標記“頭”的歷代使用迭變中可以看出,自六朝至清,時間標記“頭”的發(fā)展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從組合能力方面看,能產(chǎn)性愈來愈強、搭配愈來愈自由,其構(gòu)詞能力經(jīng)歷了單音節(jié)時間名詞到雙音節(jié)名詞的過程;二是從聚合能力方面看,句法成分呈現(xiàn)多樣化的特征,其聚合能力經(jīng)歷了從狀語到賓語、定語、主語的過程。
中原官話時間標記“頭”的形成過程離不開“頭”由實義到虛義的整個演變路徑。關(guān)于“頭”的歷時發(fā)展,學界做了很多研究。吳寶安、龍丹從語義類型學角度研究了“頭”類的13組詞義共變模式,[7]其中并未涉及“頭”的時間義。侯德云從歷時角度探討了“頭”的功能變化。[8]王彤偉從量詞和名詞之間的關(guān)系合理解釋了量詞“頭”的來源,認為量詞“頭”來源于名詞“頭”。[9]上述研究為本節(jié)“頭”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但多限于分析“頭”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組合功能,并未涉及“頭”在虛化過程中的語法、語義和語用方面的條件以及演變路徑,更鮮有涉及表時間概念的“頭”?;诓煌瑢W者對量詞“頭”的歷時研究,本節(jié)從語法和語義兩方面構(gòu)擬時間標記“頭”的形成過程。
時間標記“頭”可追溯至名詞“頭”。自春秋戰(zhàn)國,名詞“頭”開始逐漸取代“首”,指人或動物的腦袋。這一時期“頭”以詞的身份獨立使用,語法功能較單一,主要作主語、賓語或中心語。先秦時期“頭”的用法一直延續(xù)至現(xiàn)代漢語,構(gòu)成了現(xiàn)代漢語中“頭”的基本義和常規(guī)用法。
(29)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聲容靜,頭容直,氣容肅,立容德,色容莊,坐如尸,燕居告溫溫。(《禮記》)
(30)城上吏卒置之背。卒于頭上。城下吏卒置之肩。左軍于左肩。(《墨子》)
(31)下見六王、五伯,將敲其頭矣!(《呂氏春秋》)
兩漢時期,“頭”基本取代“首”,同時也開始了產(chǎn)生詞義虛化的功能。這一時期“頭”的用法和功能基本奠定了以后虛化的基礎和路徑,也形成了現(xiàn)代漢語“頭”的基本格局。兩漢時期“頭”的句法功能和語義有兩大特點,具體如下。
其一,語法組合功能方面,“頭”既能獨立成詞,也可作為成詞語素后置于定語,形成結(jié)構(gòu)“實+頭實”,如“人頭、白頭、兔頭”。
(32)頭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勇也。(《新序》)
(33)園死士夾刺春申君,斬其頭,投之棘門外。(《戰(zhàn)國策》)
(34)雷澤有神,龍身人頭,鼓其腹而熙。(《淮南子》)
(35)亡羊而得牛,則莫不利失也;斷指而免頭,則莫不利為也。(《淮南子》)
其二,語法聚合功能和詞義方面,“頭”有虛化跡象,表現(xiàn)為三點:一是“頭”出現(xiàn)了隱喻和轉(zhuǎn)喻兩種用法,如“蒼頭、白頭”;二是“頭”引申出抽象義“物體的頂端”,如“山頭、兩頭”;三是“頭”開始有量詞功能,可以稱量動物,如“牛、羊、魚”等。
(36)今竊聞大王之卒,武力二十余萬,蒼頭二千萬,奮擊二十萬,廝徒十萬,車六百乘,騎五千匹。(《戰(zhàn)國策》)
(37)奈何獨私養(yǎng)外親,與幸臣董賢,多賞賜以大萬數(shù),使奴從賓客,漿酒霍肉,蒼頭廬兒,皆用致富!(《全漢文》)
(38)諺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史記》)
(39)吳王即山鑄錢,煮海為鹽,誘天下豪杰,白頭舉事。(《漢書》)
“蒼頭、白頭”是通過借代關(guān)系使詞義抽象化,發(fā)生了轉(zhuǎn)移,丟失了具體義?!吧n頭、白頭”中的“頭”失去了獨立成詞的功能,作為非成詞語素使用。查閱辭書《漢語大詞典》可知,“蒼”指“青色”,古時兵卒以青巾裹頭,漢時奴仆以青巾作頭飾。因此,在轉(zhuǎn)喻的認知因素作用下,“蒼頭”可代指青巾裹頭的軍隊,也可代指奴仆。“白頭”以“白發(fā)”義代指人年老。可見,“蒼頭、白頭”的性質(zhì)是合成詞,其中的語素不可分割。
(40)至月余,匈奴斬山頭而去。(《史記》)
(41)退而西南,三月生天槍,長數(shù)丈,兩頭兌。(《史記》)
(42)常以歲八月賜羊一頭,酒二斗。(《全漢書》)
(43)又買李幼一頭牛,本券在書篋中。(《史論》)
上述例句中的“頭”的詞義不再指“大腦”,發(fā)生擴大化,可以泛指抽象義“事物的兩端”和“單位”?!罢Z法化驅(qū)動的認知因素是隱喻”,[10]這兩個引申義與本義之間存在一定關(guān)聯(lián)。首先,本義“腦袋”、“位于人的最頂端或動物的最前部”,[11]基于最頂端或前部這種相似性,“頭”可以“泛指物體的頂端或前部”。其次,表單位的稱量功能能始于“頭”的本義。本義“頭”是動物最重要的器官,在認知域中具有“凸顯性”,可以成為動物的代表。動物和其腦袋有整體和局部的關(guān)系,具有相關(guān)性。在稱量動物時,可用動物身體部位中最顯著的“頭”稱量動物整體。因此,在轉(zhuǎn)喻的認知作用下,“頭”由指稱功能逐漸轉(zhuǎn)化為稱量功能。
由此可見,兩漢時期的“頭”與先秦時期獨立成詞的功能大相徑庭,這說明了“頭”已開啟了虛化之路。處于詞末位置的語法單位比較容易虛化,實義結(jié)構(gòu)“名+頭實”為“頭”的虛化提供了語法基礎。至此,“頭”的組合功能形成了新的語法結(jié)構(gòu)“名+頭虛”。受漢語史上入聲消失和雙音節(jié)化的大環(huán)境影響,處于詞尾位置的“頭”進一步虛化為詞綴,用于名詞性結(jié)構(gòu)之后表方位、空間或表時間,形成語法結(jié)構(gòu)“名+詞綴”,如“東頭、西頭、前頭、路頭、江頭”等。
(44)三間瓦屋,士龍住東頭,士衡住西頭。(《世說新語》)
(45)為名利故,至七日頭,自殺其子,以證己說。(《百喻經(jīng)》)
由于類推的作用,“頭”可以用于動詞之后,進一步虛化形成結(jié)構(gòu)“V+詞綴”,如“念頭、想頭、說頭、活頭”等。
興哥雖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頭放慢了。(《《喻世明言》》)
似此還有個活頭兒么?不如死了,在陰司把他再告下來。(《七俠五義》)
由于“頭”表時間和表方位的兩種功能出現(xiàn)的時間幾乎一致,都是在六朝時期,故我們無法從時間先后推斷“頭”的兩種功能的先后,但根據(jù)Heine等人提出的單向性原則②可以推衍時間標記“頭”的形成過程。因人類對世界的認知是以自身為起點的,詞的發(fā)展虛化一般會經(jīng)歷由具體到抽象的發(fā)展過程。也就是說,詞義的引申是經(jīng)歷了由人自身到物、動作,再到空間、時間和質(zhì)的過程。根據(jù)單向性原則,空間比時間更為具體,可以用來隱喻時間。因此,“頭”的虛化經(jīng)歷了由空間功能到時間功能的發(fā)展歷程。據(jù)此,時間標記“頭”的語義、語法功能和語法結(jié)構(gòu)的虛化過程可構(gòu)擬如下:
語法結(jié)構(gòu):獨立使用>名+實義>名+虛義>名+詞綴>動+詞綴
總之,以上我們討論了中原官話時間標記“頭”的語法功能、地理分布和歷時形成軌跡三大方面的內(nèi)容。從語法功能方面講,時間標記“頭”主要作狀語,語法位置較靈活,既可以用于詞首也可用于詞尾,可分別稱為前置功能性標記“頭”和后置功能性標記“頭”。從地理分布方面講,時間標記“頭”不僅存在于中原官話中,也在其他漢語方言中得到廣泛使用。從形成軌跡方面看,時間標記“頭”在六朝時已產(chǎn)生,先秦至兩漢時期,“頭”的功能和用法奠定了虛化的基礎和路徑,也形成了現(xiàn)代漢語“頭”的基本功能格局。時間標記“頭”來源于名詞“頭”,在轉(zhuǎn)喻和隱喻兩種認知方式的作用下,由名詞的指稱功能虛化為詞綴功能表空間或方位,后經(jīng)類推作用用于時間名詞之后成為時間標記。
注釋:
(1)丹陽方言中的“頭”可以省略。
(2)Heine等(1991)提出了虛化過程中的單向性原則:人>物>動作>空間>時間>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