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婚姻破裂，單親家庭里的困擾，青春期的叛逆，“擋不住”的“荷爾蒙雄起”，性自慰頻繁及其所帶來的潛在危險性，當下城市婚姻家庭題材小說中的各類元素，應有盡有。

葉華無疑是一號人物了。音樂專業(yè)的包老師是第三者插足，共同生活八年（七年之癢？）的丈夫房曉軒拋妻別子，扔下她和年幼的兒子暢暢揚長而去，她一人獨自帶著兒子跌跌撞撞地進入了青春期。這情節(jié)，讀者也太熟悉了，肥皂劇里常見的橋段，賺眼淚的套路。

反復讀過兩遍，覺得葉華的性格是模糊的，像得了軟骨癥一樣，立不起來。作者通過這個人物的塑造，意欲傳達什么樣的情感意趣，也不明朗。一篇小說，主角的性格寫砸了，作品的主題、意向或情感傾向性沒有得到精準而完整的表達，其價值自然要大大地打一個折扣。讓我們來做具體分析。

葉華在辦證中心上班，業(yè)余時間去學二胡，論身份，當是個現(xiàn)代知識女性，追求豐盈的精神生活，照理說，也應該是被現(xiàn)代意識武裝過頭腦的“新新人類”?？墒?，次第展開的情節(jié)中，葉華對待婚姻、對待兩性關系，稀里糊涂，六神無主，逆來順受，無可無不可，連《詩經(jīng)·氓》里的女主人公的獨立意識都不如。如果作者誠心刻畫這么一個女性，表現(xiàn)她的不成熟，喪失了自我，沒有獲得婦聯(lián)多年倡導的“四自”，也是可以的。然而尋來覓去，看不出作者有這樣的用意。我不得不遺憾地說，是主人公性格的完成度不夠。

最讓人不好接受的，是第三節(jié)寫離婚的情境。被自己還愛戀著的丈夫拋棄了，此時此刻，葉華是什么心情？三年級的小學生也能想明白。作品卻這樣寫道：“民政局門口的那棵銀杏樹一片金黃，蝴蝶狀的葉子很詩意地翻飛飄落?！比~華沒心沒肺嗎？我只能做這樣的理解，否則就無法說通，她何以會欣賞銀杏葉子的詩意？必須得承認，作者的描寫是很見功力的，有聲有色，悅耳悅目。以“金黃”滿足讀者的眼福之后，緊接著又來犒賞讀者的耳福了——葉華眼睛模糊了，耳朵里竟然響起那位包老師唱的歌：“葉的翅膀，飛在天空，看過世界，感受過你的愛。為愛飛翔，沒有方向，為愛飛翔，消亡在天涯……”

到民政局辦離婚手續(xù)，懷揣一顆破碎的心，這時的葉華，聽到的哪怕是“此曲只應天上有”的仙樂，也會是地獄般的凄風苦雨的感受吧？何況，這是搶走了自己的老公、兒子的爸爸的“小三兒”的作品。這是主人公該有的感覺嗎？這段描寫，太不可思議了。我只能說，作者的感覺失去了準星，沒有設身處地地為人物著想，沒有從人物的心理出發(fā)來鋪陳、描寫?？吹贸鰜?，作者熱愛音樂，精通音律，在小說里發(fā)表了對音樂很好的見解，對音樂作品的感受準確、細膩、專業(yè)，另外寫一篇或一本音樂隨筆，必然值得期待。只是，在這里越俎代庖了，也就錯位了。汪曾祺說，寫小說要貼著人物寫。背離人物性格、人物心理，再好也不好。

這時的葉華，恨意無限，作者卻讓她“善解人意”地“理解”了丈夫：“葉華始終沒有問房曉軒怎么愛上包老師的，只要聽這首歌，就知道自己的男人難敵誘惑?！辈煌床话W，仿佛置身事外，作者實在是把善良用錯了地方。在后續(xù)的敘寫中，也多有溫情繾綣。我并非冬烘先生一般地認為，作者一定要對出軌者做道德譴責，聲淚俱下地大加撻伐。畢竟，清官難斷家務事，婚姻里的事情是復雜的，說不清楚的。但在作者這里，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似乎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理解的，房曉軒的移情別戀順理成章，不可避免。這就不能不引人質(zhì)疑了。

離婚十年了，葉華對丈夫舊情依然，念念不忘。三口人坐過山車，其樂融融，仿佛破鏡重圓，不，恰似圓鏡未破，真是坐過山車一樣的大跨度起落的感覺。游玩了一天之后，回到家，她讓前夫洗澡的細節(jié)，是毫無矜持的妥協(xié)。這本無可厚非?？墒牵龑Α伴e云野鶴”的藕斷絲連，她對公交車司機的格外屬意與關注，都令人疑竇叢生：她究竟愛誰？她的心安放在何處？剛離婚時，就急不可耐地約見老情人“閑云野鶴”，她是怎么想的？而他“全然忘卻了他們十年前的那次約會”，辜負了她的一方熱臉。作品對司機的肖像描寫，皆為葉華之眼所見，充滿愛意，或者說，是性意識的濾鏡美顏?！昂赥恤，粗壯的胳臂鼓起肌腱”等。第二節(jié)里又變換角度，司機的后腦勺、背影，被攝入鏡頭。而且，小說還特別交代，是在司機絲毫沒有關注到她的情況下的自作多情。

篇名《山野幽居》，取自蔣勛講《紅樓夢》時的配樂，是臺灣王俊雄的二胡曲。如果說，蔣勛講《紅樓夢》與這篇小說還有一些關聯(lián)，比如，賈瑞無法自制的情欲，與暢暢兩天四次手淫、腿發(fā)軟，就形成了蒙太奇的組接。那么，這支曲子喚起的畫面是：鳥兒脆鳴，小溪潺潺，古道小橋，茅屋依依。無論如何，與小說的情調(diào)是不搭的，人物、故事、情境，均無關聯(lián)度，卻反復回蕩在小說中，揮之不去，作者居然還堂而皇之地用作了篇名。

作者格外鐘情聽覺感受，小說里的聲音描寫完全可以與畫面分庭抗禮。既有樂音，也有噪音。雜沓而來，直入耳膜。暢暢吹笛子，葉華拉二胡。對蔣勛的磁性的聲音也極盡夸張，奉若神明，拜為“文化教父”?！跋穹▏嗤┤~在夕照里滑落，又像古寺鐘聲在深谷里回蕩”，繁復的博喻，唯美的意象。那個情敵包老師，也是“聲音甜美”，“葉華第一次在房曉軒的朋友圈里聽到她的歌聲，就深感魔力”，這些描寫，有的得其所哉，有的則無所依歸。

散金碎玉一般，小說里有很多精妙的比喻。如，平時很少發(fā)朋友圈的房曉軒，時不時轉(zhuǎn)發(fā)包老師的歌曲，對下面的評論每條必回，“猶如一向疏于政務的皇帝夜以繼日地批閱奏章”。諷刺之絕妙，初視之溫雅，細品之辛辣，頗有錢鐘書之遺風。寫包老師“圓嘟嘟的包子臉，寬到耳朵下的嘴巴”，我很欣賞這里的夸張，是帶有褒貶色彩的，是能見出人物性格的，一箭雙雕，同時刻畫出“看者”的心理、“被看者”的樣態(tài)，這就是葉華眼里的包老師，以“妙筆生花”譽之亦不為過。接下來說，包老師的照片，從度娘那里搜腸刮肚找來的。則用詞不當了?！八涯c刮肚”，意指向內(nèi)搜索，意近“搜索枯腸”。從百度上搜，雖未必“遠紹”則是“旁搜”無疑了。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