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喬
“老兵,來點刺激吧!”
“咋了?”
“淡,這日子太淡!”
“都嚼爛了,哪還有新鮮的?”
“總歸還能過點癮?!?/p>
“沒勁!”
一、壓彈
戈鏡窩著一肚子火,愣是找不著去處。
在部隊,駕駛員歷來是兵之驕者,有師級干部之稱。
聽說,地方上的司機更橫。你想擺點派頭,省點力氣,就得坐車。往車上一坐,身家性命就不再屬于你,而由駕駛員一人掌管。當然,你要再想有諸多方便,抑或搞點小動作,也不能沒有駕駛員提供幫助。
戈鏡原先是在支隊機關開奧迪的。這車名為公車,實為支隊長的專車?,F(xiàn)在這種變通、推演都很正常。為支隊長開車,就是支隊長的人啦。到哪兒,戈鏡都自感高人一等,當然,這是在支隊長之下。支隊長從不虧待戈鏡,這也正常,現(xiàn)在的領導干部最怕又最敬三種人:秘書、司機和老婆。開會跟著領紀念品,下基層跟著弄一份“貢品”,有飯局時混一頓。戈鏡在實踐中充分體會到了自己人的味道。支隊長對他也真不賴,他只要有什么想法、要求,只要不出格,支隊長又能辦到的,沒話說。他懂得這其中的分寸,從不出格,支隊長又沒什么辦不到的,什么事還不是水到渠成。有時,戈鏡還沒有把散亂的頭緒整理成完整的想法,支隊長已替他考慮到了??梢哉f,戈鏡這兵當?shù)迷偈嫣共贿^了??僧斔弥ш牻M建特勤小分隊,需要駕駛員時,他想都沒想,就向支隊長提出了到特勤小分隊開車的要求。支隊長一口答應,同時對他說要是什么時候還想到機關,打個電話就行。
今天,戈鏡正式到特勤小分隊報到。尚是光桿司令的隊長司空劍,不冷不熱地接待了他。剛放下背包,戈鏡就接受了出發(fā)的任務。
戈鏡坐在車里等司空劍,這是他的職業(yè)習慣。司空劍氣宇軒昂地走來,他的步伐絕對精確到齊步走的步幅步速。他頭戴迷彩帽,身穿迷彩服,腳蹬迷彩鞋,腰扎武裝帶。這是干什么?又不是打仗,不就是到中隊去挑人嗎,真做作。戈鏡不習慣司空劍這身打扮。支隊長是便裝多于警服,他戈鏡因此也得以隨便地著裝。不過今天他的著裝還算正規(guī):一身夏常服,算得上齊整,只不過少了兩樣,換了一樣。少的是帽子武裝帶,換的是皮鞋。嚴格地說,不是換,部隊發(fā)的鞋子他都在箱底壓著。開轎車,穿解放鞋丟人。丟人的事,他從不做。司空劍上車看了看戈鏡說:“回去,上上下下?lián)Q上和我一樣的裝束?!北砬楸?,語氣僵硬。戈鏡沒有討價還價的勇氣,只得照辦。半小時后,他又坐在了駕駛位置上。司空劍依然冷冷地說:“換個衣服這么久,太拖拉,下次給我注意,到長沂中隊?!备赙R什么時候受過這等赤裸裸的訓斥,他氣得要死。
車子開出去十多公里,司空劍一句話沒說,戈鏡想搭訕,可一瞧司空劍那表情,沒敢。他打開車上的音響,頓時車里回蕩著“妹妹你坐船頭……”的男女對唱情歌。司空劍眉頭一皺:“這歌有啥聽頭,換首《大刀進行曲》?!备赙R有點驚訝道:“你說的那歌,太舊,沒勁,現(xiàn)在就時興這些歌,再說了,都什么年代,還砍呀殺的,大刀砍鬼子,咱這車子就是鬼子造的。”戈鏡心里有氣,出口的話自然也不順。不過這比他在機關時和司空參謀說話要好多了。在機關,司空劍以參謀的身份坐過奧迪車,人還沒上車好話已到了戈鏡的耳里,上了車賠著笑臉遞煙送火,殷勤得很,機關干部用車對駕駛員都這樣。怎么?身份剛發(fā)生變化,本質(zhì)就全異化了,賤,真他媽的賤!
司空劍一聲呵斥:“廢話少說!”戈鏡嚇得一顫,踩油門的腳一哆嗦,車子像受了驚的兔子一下子竄出好遠。
車是日本三菱吉普,現(xiàn)在機動部隊大多裝備這種車。高水準的越野減震提速性能,市區(qū)郊外,走山路竄小道,沒說的。更絕的是,一車剛好容下攜帶輕武器的一個班。機動部隊處置突發(fā)事件,要的就是這種車。司空劍組隊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來這車。一要,就是兩輛。一個班一輛。司空劍上車落座后一直保持著標準的坐姿,頭正頸直挺胸收腹,上身與大腿成九十度,大腿與小腿垂直,雙手疊放在大腿上,頗有點和尚打坐的架勢。他目光癡癡地看著窗外,可對后閃的樹木行人與車輛,他沒一點感覺。平靜的表情之下,是他翻滾的思緒。
司空劍是老機關參謀,從正排開始當參謀,一千就是八年。整天在公文材料里摸爬滾打,他越發(fā)厭倦,其結(jié)果是萌生了轉(zhuǎn)業(yè)的念頭。剛提正連,他就提出了申請,可直到現(xiàn)在進入正連第三年,申請還是未能批下來。有人對他說,像你這樣的干部想轉(zhuǎn)業(yè)只有三條路:送禮、胡混、瞎鬧,否則沒門。他不干。就在他準備第三次遞交轉(zhuǎn)業(yè)申請時,支隊接到了總隊關于組建特勤小分隊的指示。他心熱了,揉爛了轉(zhuǎn)業(yè)報告,向支隊黨委提出了擔任特勤小分隊隊長的口頭申請。這時又有干部勸他,你正連三年都快滿了,副營眼看到手,你這樣一下去,還是正連,什么時候提副營可就難說了。他沒在意,其實他已考慮過了,到特勤小分隊找找當兵的真正感覺,對他來說比什么都重要。
司空劍本來就是支隊黨委心目中的最佳人選,他主動申請,倒省去了一番繁瑣的思想工作。其他人員問題,本來很簡單,駕駛員戈鏡捷足先登,其余十六名戰(zhàn)士一個中隊出一名最好的戰(zhàn)士便可。司空劍不同意。讓中隊自己出,誰會把最好的兵給你,誰都不會,弄個不好不孬的塞給你還佯裝訴苦。況且,什么叫兵,司空劍的標準和有些干部的標準有些出入。司空劍要求由他自己挑兵。支隊長滿口答應:“行,你怎么挑都行,只要你認為好的兵,就是你的?!?/p>
戈鏡瞟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司空劍,他心想,裝什么蒜,支隊長坐車都是半躺著,你這樣坐著不就是給我看的,我看你能撐多久。正想著,前面的路況越來越差,戈鏡暗暗地加速。減震性能再好的車,車速超過每小時八十公里,人坐在車上也有種乘風破浪的感覺。戈鏡的屁股夸張地上下彈跳,似乎還應著某種節(jié)奏。他心里樂。司空劍依然坐得很穩(wěn)。他的身子好像粘在了座椅上,不,他已把自己牢牢地釘在座椅上,就像椅子一樣和車子融成了一個整體。戈鏡心里發(fā)毛了:這司空劍真邪,車這么顛,他都坐得住。
到了長沂中隊,司空劍下了車整了整衣服,猛地回頭對戈鏡說:“你小子車技不錯,我要的就是你這種駕駛員。”
戈鏡頓時泄了氣,心里暗罵道:辛辛苦苦整了一回,不但沒整倒,連對方都沒感覺到挨整,真他媽的白癡。
他不知道是罵自己還是在罵司空劍。
司空劍剛踩到第一級樓梯,長沂中隊陳隊長滿面笑容,雙手伸得老長,站在樓梯的拐角處。這位置是陳隊長精心挑選過的。到樓下迎接,太熱情,你司空劍現(xiàn)在也是隊長,平級,不像以前,是參謀,不管級別高低,都是機關首長,不下樓迎接,太冷漠。以前司空劍以參謀長身份來中隊時,陳隊長接待起來是滴水不漏。迎接規(guī)格太懸殊不好,站在一樓和二樓的中間,這位置再好不過了。
“歡迎,歡迎,司空參謀,不,現(xiàn)在是司空隊長了。”陳隊長并不是健忘或失言,他是有意而為之。
司空劍笑著說:“歡迎不敢,你只要不罵我就行了。我可是來挖墻腳的喲!”
陳隊長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后說:“你說到哪兒去,支隊長有指示,誰敢違抗,走,走,到隊部坐坐?!?/p>
司空劍擺手說:“不啦,時間緊,任務重,我看還是抓緊挑人吧?!?/p>
“你性子也太急了。”
“不急不行啊!”
“那行,我把中隊的花名冊、各類考核成績登記給你過過目,然后再把戰(zhàn)士召集起來,任由你挑?!标愱犻L說完,就要轉(zhuǎn)身上樓。老在高處俯視司空劍,他心里發(fā)虛。當然,不居高臨下,他見到司空劍心里同樣發(fā)虛。自得到司空劍要來中隊挑人的消息后,他就把一切都做了假。挑人嘛!不就是看看成績表,和戰(zhàn)士聊兩句算是面試,再聽聽中隊對戰(zhàn)士的評價,這種事,陳隊長應付自如。
“不看了!”司空劍迅捷地挪著步子上臺階,和陳隊長站到了一塊兒。
陳隊長一驚:“那你怎么挑?”
“考!”
“考?怎么考?”
司空劍笑了笑說:“這樣吧,麻煩你召集中隊戰(zhàn)士,讓我暫時行使你的職權,時間不會太長,四個小時?!?/p>
陳隊長不知道司空劍要耍什么點子,但話說到這份兒上,他不好回絕。中隊就他一個干部在家,也沒個人商量。
一聲集合哨,兵們被拉到了操場。由于不是緊急集合哨音,兵們的動作顯然有些懶散。三三兩兩,不緊不慢,穿夏常服的有,穿迷彩服的有,穿制式襯衣的也有,鞋子的花式也豐富,解放鞋、迷彩鞋、布鞋、涼鞋,應有盡有。這看押中隊的兵就是稀拉,司空劍皺了皺眉頭,面露不滿之色。
陳隊長拋給司空劍一個眼色,那意思是說,人都到了,你愛怎么擺乎就怎么擺乎吧。今天的司空劍已不同往常,他陳隊長省去了一道報告的程序。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冷眼旁觀司空劍施展招數(shù)。
值班員看了看陳隊長,陳隊長擺了擺手,意思是不用報告了,不但不用向他報告,也不用向司空劍報告了。值班員看了看司空劍,對部隊下了“稍息”的口令,回到了隊列中自己的位置。
司空劍心里亮得很,來之前,他就有了這種預感。他不在乎。把兵選好,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
跑步,立正,右轉(zhuǎn)一百二十度,司空劍立在了隊列指揮位置。兵們都還是剛睡完午覺起來。夏天,看押部隊訓練量明顯減少,中午午休時間長達三個小時,不為別的,保證看押任務不出差錯是重中之重。有些兵,滿臉仍舊是睡意。
“同志們!”司空劍話音剛落,隊列里稀里嘩啦的立正靠腳聲此起彼伏。司空劍按耐住性子,繼續(xù)說:“稍息。接到上級命令,由于處置突發(fā)事件的需要,支隊成立特勤小分隊。特勤,就是執(zhí)行特別勤務,我想大家當初報名參軍當武警時,都有尋求軍人最佳感覺的想法,不錯,當兵就得扛槍,有了槍光是平整準星缺口來畫餅充饑,或?qū)χ屑埡莺莸匕l(fā)泄一番,那都沒勁。軍人的風流,莫過于向罪惡宣戰(zhàn),用正義的子彈說出心中的話,那才過癮。即便是光榮犧牲了,那也是美麗的壯烈,是對軍人稱號最完美、最濃烈的渲染?!?/p>
司空劍說完這番話,不但燃起了兵心中的那份渴望,他自己的情緒也開始激動起來。他想說的太多,而此種場合又是最適合的。陳隊長不屑一顧,心想:你司空劍煽風點火騙戰(zhàn)士,瞧你的那些話,我就不信能有幾個兵聽得下去。司空劍張開口剛想接著說,隊列里傳來一聲“撲通”,一個戰(zhàn)士因在太陽下站得太久,暈倒了。司空劍心里一陣痛楚:唉!現(xiàn)在的部隊哪像是部隊,兵們沒有了血雨腥風的召喚,都開始退化了。
有兵倒了,陳隊長頓感臉上無光,打了一個寒噤。幸好,司空劍現(xiàn)在是隊長不是參謀,要不然他的臉更沒處擱了。
兵們的情緒已被司空劍的一番話焐得滾燙,這種心情還是在拿到入伍通知書時才出現(xiàn)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陌生了。他們希望司空劍能再說下去,當然更希望自己能被選中,有幸成為特勤小分隊的一員。
司空劍是想再說的,多說一點對挑兵大有益處,但倒下的那兵一攪和他失去了興致。接著,他簡單地說出了他此行的目的和挑兵方法。至于考核內(nèi)容,他沒給兵們兜底,底牌亮得太早,不好。他要一步一步來,而且要讓兵們意想不到。
“立正!”司空劍氣出丹田。
兵們渾身抽筋,靠腳立正,這一回是同一個聲音“啪”,沒有一點拖泥帶水的痕跡。
陳隊長有點發(fā)呆,手底下的這幫兵從沒這樣精神過,怎么司空劍三言兩語,就讓兵們像吃了興奮劑一樣,他想不通。以他的思維來運轉(zhuǎn),也只能是想不通。
“稍息!”司空劍語氣十分的威嚴,“考核,第一個內(nèi)容是睡覺,時間兩小時,方法,各班組織?!?/p>
兵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己怂X,開國際玩笑,他們從來也沒聽過有這樣的課目。
司空劍一掃隊列后說:“沒錯,睡覺,各班帶回?!?/p>
兵們這才確信了,以前沒有這課目,現(xiàn)在有了。睡吧。
陳隊長一聽司空劍下達的課目是睡覺,差點笑出聲來。他憋住了,心想這司空劍搞什么玩意。他想上前探聽探聽,可一看司空劍那臉色,他沒動。不問了,咱孬好也是個隊長,要是像學生一樣向你請教,多丟面子。
兵們無奈地脫衣上床。也真難為他們,剛起床又睡覺,哪睡得著,可不睡又不行啊。有點心眼的兵,知道這覺不好睡,搞不好接下來就是緊急集合。因此不脫衣就爬上了床。有的干脆連鞋也不脫,上了床,睡不著,來回地打轉(zhuǎn)。天又熱,幾個回合下來,有的兵汗流浹背,更睡不著了。
司空劍一個班一個床鋪地察看。一班有個兵引起了他的注意,床下解放鞋放得很好,鞋跟已被踩倒。別看這個小動作,一有了緊急集合,下床腳一搓鞋就上腳了,床上的腰帶、帽子、衣服都呈待戰(zhàn)狀態(tài)。這兵不但有準備,而且有頭腦。司空劍走近一看,兵雙眼微閉,神平氣和,看樣子再有五分鐘,他就能入睡了。這兵,司空劍剛才在操場就注意他了。他集合的動作快而不亂,站在隊列里像根釘子,一動不動,兩眼像是瞄準鏡,在對司空劍進行精度瞄靶。司空劍剛在床前立穩(wěn),這兵騰地就坐了起來:“隊長,有事嗎?”
司空劍問:“你叫什么名字?”
“宋西河。”
“哪年兵?”
“第二年?!?/p>
“好,沒事了,”司空劍拍拍他的肩膀說,“睡吧!”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宋西河叫了一聲:“隊長!”
司空劍腳已到了門外,但他還是抽回來又走到了宋西河床前,他問:“什么事?”
宋西河看了司空劍好一陣子才說:“隊長,你這種考核有味道,也有意思?!?/p>
司空劍沒想到宋西河會這么說,他有點自責太低估現(xiàn)在的兵了。
這兵不簡單,就這樣,宋西河已在司空劍的心里掛上號了。
“你指什么?”司空劍探問道。
“這你比我清楚?!彼挝骱诱{(diào)皮地說,“不說了,我得按課目實施了?!?/p>
司空劍自言自語說:“小滑頭,還真有點頭腦?!?/p>
巡查了一圈后,司空劍心里已對幾個兵產(chǎn)生興趣,他的標準不高也不低,能睡覺就算合格。
兩小時過后,營區(qū)里一陣急促的緊急集合哨音響起。
不過五分鐘,兵們?nèi)蔽溲b,荷槍實彈地聚集在操場上。
下一個課目是五公里越野,線路很簡單,從中隊到靶場。
陳隊長提醒說:“司空隊長,這段路不止五公里,快八公里?!?/p>
司空劍說:“不要緊!”
兵們?nèi)鲩_腿出發(fā)了,陳隊長給司空劍推來一輛自行車。中隊組織五公里越野,跟隊的干部都是騎自行車的。陳隊長本不想為司空劍提供這一方便,好讓他出點丑的,可又一想不能太損。
司空劍沒接自行車,他說:“你老兄別熏我,這點路我跑得來,知道要組建特勤小分隊,我已經(jīng)在搞恢復性訓練了?!闭f完,他向兵們追去。
陳隊長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氣的。熱臉貼冷屁股,他只有氣的份。這司空劍一點不識抬舉。氣完了,他開始發(fā)羞,他不能不佩服司空劍的一身雄氣。想當初,他剛當中隊長的時候,也是像這樣,可兩年下來,棱角早磨平了,銳氣也自生自滅了。望著司空劍的背影,陳隊長感到渾身燥熱,滿目眩暈。
在操場上站了一會兒,陳隊長開始替兵們擔憂,這么熱的天,奔跑八公里,再進行百米精度射擊,誰還能讓子彈長眼。兵睡覺時,司空劍主動找陳隊長,用匯報的口氣告訴了他考核的三項內(nèi)容,爾后,帶著文書到靶場進行射擊前的準備。那會兒,陳隊長暗自高興,還打什么靶,光頭,都是光頭,我看你司空劍怎么挑人?,F(xiàn)在,他改變了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司空劍把認為最好的兵挑出來并帶走。
“唉,我要還是一個兵多好啊。”陳隊長頹喪地向哨位走去。中隊空了,得保證哨位的絕對安全。陡然問,他覺得肩上的擔子特別沉。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白天也得查哨,以前不查是不對的,從今天開始得查。陳隊長走著走著腳下生力。
天很熱,猶如一顆燃燒彈,始終保持著飛離槍口之初的那般火燙,撕咬著兵們的皮膚。腳下的路,則似發(fā)射了幾彈匣子彈后的槍管,迷彩鞋里灌滿了汗水,但腳一落地,還是熱??諝庵猩l(fā)著一種焦煳味,滿身的汗水根本無法洗去一點灼熱。對絕大多數(shù)兵來說,在這樣的天氣里進行越野是頭一回。不要說天這么熱,比這好上百倍的好天氣越野,兵們都有偷懶的??山裉?,沒有!
戈鏡按照司空劍的命令,開著車在隊伍后面壓陣。司空劍有吩咐,如若有兵撐不下去,想上車,就讓他們上。一路上,戈鏡看著踉踉蹌蹌的兵,不停地咋呼:“不行的就上車歇歇吧,司空隊長有這樣的交代?!彼床幌氯?,嗓子喊啞了,還是在喊。兵們聽到他的話,不領情,反而死死地瞪他幾眼,嫌他羅里吧嗦討人厭。
跑,死跑,跑死也要到終點,兵們在向大自然,向自己的體能挑戰(zhàn)。
這場面,這氣勢,極大地感染了戈鏡,他不敢違抗司空劍的命令,要不然,他會扔下車子,加入到這隊伍之中去。
司空劍第一個到達靶場,他站在射擊地線等著。
前后不到三十五分鐘,兵們都到了。著裝一點不亂,連迷彩服的袖口,褲腿都沒一個卷的。用胳膊揩汗,兵們自覺地站成隊。沒人坐,沒人躺。兵都是好兵,司空劍開始后悔,自己早不該當什么參謀,應在基層當個帶兵干部,排長也行。有這幫兵,怎么著心里都暢快。
司空劍身后的靶壕里足足有三十個胸環(huán)靶豎著。
“文書,發(fā)彈!”司空劍又對兵們說,“下面進行射擊考核?!?/p>
有兵叫了:“咦,隊長,怎么就一顆子彈,不是五發(fā)嗎?”
文書發(fā)完彈,兵們有些耐不住,都在竊竊私語,主要就是大伙手里怎么都是一發(fā)子彈。
司空劍說:“對,就一發(fā)子彈,至于為什么一發(fā),大伙好好想想,就會明白。”說完,他轉(zhuǎn)身面向胸環(huán)靶。他有意給兵們留下了好好想想的時間。
片刻之后,司空劍下達了臥姿裝子彈的口令。
打這一槍真難,兵們個個遲遲不敢扣動扳機。射擊,最講究平心靜氣。現(xiàn)在倒好,跑得死去活來,上氣不接下氣,剛停下了,又要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這靶怎么瞄?
缺口上是虛光,眼里是汗水,兵們在努力地調(diào)整狀態(tài)。
今天可真是大開眼界,每個兵心中都有這樣的想法。
司空劍花了十天的時間,把所有中隊的兵篩了一遍,手法如出一轍。他這一趟,在各隊都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兵們都被他搞得神魂顛倒,干部們,少了一份擔心,多了一份危機感。司空劍選的兵,的確不是中隊干部認為最好的最得力的兵,都很平常,有些還是不怎么樣的??伤究談λ麄円粋€個當寶貝,這讓中隊干部想不明白。危機感,來自司空劍挑起了兵們的某根、從未觸碰的神經(jīng)。兵們都把司空劍當作了偶像,公然聲稱要在他手底下當兵,干什么都行。這弦外音,中隊干部已聽出來了。他們的威信由于司空劍的挑兵行動,受到了極大的削弱。沒有了威信,就沒法子拴住兵們的心。一些干部對司空劍恨得咬牙切齒:你司空劍只圖自己挑兵,你看,把我的中隊攪得一團糟,拍拍屁股走人,讓我們收拾殘局,多么狠毒的用心。
戈鏡抱著個真空保溫老板杯,進了一班。夏天用這杯子,不太適宜。戈鏡知道,他之所以用,是因為這杯子是支隊長送給他的。手里拿著這杯子,他有種優(yōu)越感。戈鏡比其他兵早到十來天,他認為他是特勤小分隊的元老。部隊嘛!也有這樣不成文的規(guī)矩,別說早十來天,就是早一個時辰,都能帶“老”字。
兵們見戈鏡進門只能用眼神打招呼,他們忙著呢,熟悉裝備。
特勤小分隊,就是和其他中隊不一樣,光裝備就十分了得。每人一件防彈衣,一把匕首,一團繩索,一支七七式手槍,一支七九式微型沖鋒槍,兩顆手榴彈,四顆催淚彈。這是常規(guī)裝備。另外每人都有不同的武器,機槍,狙擊步槍,催淚槍,噴火槍,六。炮。這樣的一個班裝備組合,是兵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戈鏡也有這套裝備,這會兒他也該在熟悉階段,可他想:我是開車的,把車開好就行了。自己給自己做了思想工作。況且,熟悉人比熟悉裝備對他來說更為關鍵和迫切。
先到一班,戈鏡是有理由的,一班溫曉東和他一年兵,又是老鄉(xiāng)。
戈鏡擰開杯蓋喝了一口水后說:“曉東,你那小對象最近來信了嗎?”
溫曉東一笑:“現(xiàn)在說這干啥?”
戈鏡喜歡開玩笑,尤其擅長開葷玩笑。有了溫曉東的這句話,他開始發(fā)揮自己的特長,活躍活躍氣氛。
兵們被戈鏡的話笑得前俯后仰,手里活兒也不由自主地由快到慢,由慢到停。戈鏡很得意。
戈鏡一腳踩在板凳上說:“這談對象啊,就跟咱們打靶似的,固定靶沒意思,搞移動靶才帶勁,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此乃游擊戰(zhàn)術……”
戈鏡說得搖頭晃腦、唾沫橫飛。
司空劍進了班,大伙兒都看見了,戈鏡背著門,又在自我陶醉之中,沒發(fā)覺。
“戈鏡,”司空劍喝道,“瞧你那樣!”戈鏡一聽身后傳來司空劍的聲音,魂都飛了,手中的老板杯滑到了地上,塑料底座裂了好幾道。他心疼,可不敢彎腰撿。
司空劍說:“跟我到隊部去一趟?!?/p>
戈鏡杯子都不要了,扭頭就跟在了司空劍的屁股后頭。司空劍一發(fā)話,就像有根繩子套住了他,剩下來的只有被牽的份兒。
進了隊部,司空劍揚著眉說:“你沒事干?”
戈鏡趕緊說:“有,我這就熟悉裝備去?!?/p>
“免了?!?/p>
“那隊長你有啥最新指示?”
“收拾收拾東西回支隊去?!?/p>
司空劍的話音不高,也不是很嚴厲,戈鏡卻吃不住了,他頭“嗡”的一聲就大了。司空劍的話,扎得他的心生疼,四肢麻木。
戈鏡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隊,隊長,怎,怎么啦?”
司空劍淡淡地說:“沒怎么了,我看你還是適合在機關,咱們這兒你不合適!”
“隊長,”戈鏡哀求道,“我有什么錯,你批我打我,我改還不成嗎?”
“不成!”
“我不走!”
“不成!”
“給我一個機會吧?”
“不成!”
戈鏡鼻子一抽,眼淚就下來了。他心里難受。這些天,跟在司空劍后頭,他心里始終是朗朗晴空,即便是有氣時,也是一會兒就煙消云散。當兵以來,他真正領略了兵的內(nèi)涵,這機會難得,他怎么會輕易放過。
“隊長,我要再犯錯誤,我不是人養(yǎng)的,”戈鏡哭啼啼地說,“你就讓我留隊察看好了,只要你說了我的錯,我不改,不用你再說,我打背包走人,還不行嗎?”司空劍被戈鏡的情緒感染了,他原以為打發(fā)戈鏡走人很簡單,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錯了。不過,他心里頭高興。
“好,放你一馬?!彼究談又f,“記住,你是普通隊員,只是比別人多一項任務,開車,平時,你必須跟大家一樣工作訓練?!?/p>
戈鏡破涕為笑,一個立正:“行,沒說的?!?/p>
特勤小分隊正式組建,支隊部門以上領導親臨祝賀。
一個下午,這個領導提要求,那個領導做指示,司空劍有點煩。領導講話的思想都是出自參謀干事,蒙得了兵,蒙不住他。他認為這下午的時間是被糟蹋了,小分隊剛組建需要做的工作太多,在這節(jié)骨眼上,用大塊的時間來欣賞領導的朗讀水平,不是那么回事。這幫參謀干事,寫發(fā)言稿時就不能少寫點,拉這么長,有什么意思。司空劍心里罵了,才發(fā)覺自己當初也是這樣的。為了一份發(fā)言稿熬通宵,一寫就是二十、三十頁。搞完了,還自我欣賞地讀一番。他為自己以前當參謀的這種行為感到羞愧。
總算是熬過去了。
到了第二天,司空劍開始實施三個月的封閉式強化訓練計劃。
這計劃,冥冥之中已在他心中埋藏了好多年,現(xiàn)在終于能夠變?yōu)楝F(xiàn)實,他異常的興奮。
兵們也是群情激昂。雖說計劃會讓他們蛻一層皮,掉十好幾斤肉,流幾桶汗,甚至會流血受傷。
對司空劍和兵們來說,訓練都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眾多的訓練課目,兵們平生第一次遇見的訓練動作,這些都不會難住兵,只要司空劍能想到的,他們就能做到。
磨刀,總是一件令人充滿遐想的事。訓練之余,兵們倒頭就睡。一是累,二是他們希望擁抱怎么都可以的夢鄉(xiāng)。
司空劍一點也不擔心兵們的訓練熱情會萎縮,至少目前不會。當然,時間過久,兵們的期待一旦遙遙無期,那就不好說了。
不管怎樣,特勤小分隊的訓練,進展得很順利。兵,已不再是以前的兵。他們脫胎換骨,個個身懷絕技,生龍活虎。
二、上膛
一座廢棄的廠房,是特勤小分隊的訓練場地之一。
搜索捕殲的模擬訓練結(jié)束后,司空劍和兵們席地而坐,抽煙喝水侃大山。
司空劍掏出一盒硬殼阿詩瑪,扔了一圈,就剩兩支了。他揚了揚煙盒:“打土豪分田地,這兩支你們別動腦子?!?/p>
下士耿丘是一號煙槍,接過煙左聞聞右嗅嗅,非得把口水折騰下來,才點。他見司空劍把煙盒往袋里揣,忙一個前撲,想來個突然襲擊奪過來。哪知,坐著的司空劍一個后滾翻,躲過去了。耿丘沒料到司空劍的反應如此之快,撲了個空。
司空劍點著煙:“小子,這一招你還得練練?!?/p>
耿丘爬起來,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煙抽兩口,他打趣道:“隊長,你咋有好煙抽,是不是也腐敗了。”
司空劍一撣煙灰:“腐?。磕銈冞@幫小子不但不送,反而老抽我的,輪到你們發(fā)煙,也是劣質(zhì)。”
溫曉東在一旁插話了:“沒道理啊,就你那工資,這種檔次你玩得起?”
司空劍眼微閉腦袋晃個不停:“蝦有蝦路,蟹有蟹道。”
耿丘頭一伸:“透露一下。”
司空劍頭一歪:“問問戈鏡。”
戈鏡若無其事地說:“這都不知道,警惕性太差。你們沒注意隊長個把禮拜就到支隊走一趟。”
耿丘聽不明白:“干什么?”
戈鏡一吐煙圈:“向支隊長匯報工作唄?!?/p>
噢,噢,兵們頓時笑成一團。
耿丘還蒙在霧里:“怎么啦?”
他這話,大伙笑得更厲害,連司空劍也忍不住了。
司空劍看著兵們笑得死去活來,忙說:“好了,別呆笑了,下堂課別哭就行了?!?/p>
大個子商成接過話:“不就是攀登樓房,小意思。”個子大,有好處,攀登就討便宜,身長臂長,省時省力。
司空劍說:“從今天開始,攀登訓練不再帶保險繩,你不怕?”
商成一樂:“怕,誰怕?”
易初不愿意了:“你是不怕,你個大,我有點怵?!币壮鮽€子最小,搞戰(zhàn)術他比誰都靈活,可爬樓房他不怎么行。
商成用手比劃了一下:“你不該怕!”
易初不明白:“為啥?”
商成蹲下身子說:“小弟弟,你個小重量輕,摔下來也不疼,哪像我,摔下來還不砸個坑?”
易初一腳正蹬把商成蹬出好遠,手叉著腰說:“你耍我!”
商成不生氣,干脆躺在地上大笑不止。
司空劍手指掃了一圈:“你們這幫小子真逗,還樂呢,一個個小黑子,就不怕找不到媳婦?”
兵里頭就數(shù)耿丘最黑,聽了司空劍的話,他神秘地說:“隊長,告訴你個秘密?!?/p>
司空劍被吸引住了:“啥秘密?”
耿丘擺出隨時逃跑的架勢,說:“我們都是小黑子,你是標標準準的老黑子?!?/p>
司空劍猛地手一伸,耿丘起跑。司空劍根本就沒有想抓耿丘,手又縮了回來。耿丘說得沒錯,司空劍和兵們一樣,都由小白臉變成了小黑蛋。整天泡在訓練場上,沒法子不黑。
就在這檔兒,車載無線臺傳出呼叫。
戈鏡急忙上車應答。
是支隊呼叫,要司空劍立即趕到支隊作戰(zhàn)室。
司空劍猶如注射了興奮劑,心中那飽滿的張力,撐得他骨頭在響,肌肉在抖。走時,他甩下了一句話:“弟兄們,好好練,我回來,就有東西喂你們啦!”
三菱吉普屁股揚起滿天塵土,急速向支隊奔去。
車離營門老遠,戈鏡就死命地按喇叭。節(jié)奏非常有趣,頗有點緊急集合哨音的味兒。他是在通知戰(zhàn)友,隊長從支隊領受任務回來了。什么任務,他不知道。司空劍從作戰(zhàn)室出來鉆進車里,亮出慣有的坐姿,眼微閉。戈鏡不敢多話,都快憋死了。
其實,戈鏡的通風報信是多余的。兵們從訓練場回來后,一直聚在中隊制高點,嚴密監(jiān)視。
車未停穩(wěn),兵們就拉車門,嘰嘰喳喳地問司空劍到底什么任務。
司空劍板著臉,不吭氣。
商成的嗓門特粗:“隊長啊,啥任務?”
“有你這么問的嗎?”溫曉東一推商成,笑嘻嘻地湊到司空劍跟前,“隊長你做指示吧。”
大伙都急著想知道任務的實質(zhì),可都忽視了圍著的車門,司空劍根本下不了車。
“干什么?”司空劍起身下車,“你們還讓不讓我下車?!”
溫曉東反應快,轉(zhuǎn)身做了個后退的手勢:“去去,往后,讓隊長大人下車?!?/p>
司空劍總算下了車。后退的兵,迅速在司空劍面前列隊,連戈鏡也已位于其中。
立——正!
向右看——齊!
向前——看!
稍息!
整理著裝!
停!
稍息!
立正!
值班班長冷其印向司空劍報告:“隊長同志,特勤小分隊集合完畢,應到17人,實到17人,請指示?!?/p>
冷其印腦子靈光,他這一招是在逼司空劍??礃幼樱究談Ψ钦f不可了。
司空劍清了清嗓子說:“開飯!飯后部隊集合!”
的確是到了開飯時間,司空劍這招真毒。
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向司空劍聚焦,都到這份兒上,你隊長還是不說。沒戲,冷其印只好帶部隊到食堂就餐。
進了飯?zhí)?,兵們光是瞅司空劍,不動筷子。司空劍不管,自個兒大口吃飯吃菜。
兵們心里急呀,看司空劍吃得那么香,便開始懶懶地動筷子。這頓飯菜太難吃了。兵們怎么也咽不下去,草草地扒兩口就算完事。胃口不好,才是真的。
司空劍出了飯?zhí)?,兵們跟著魚貫而出。插圖沈幫彪
司空劍這個心里樂得真是沒法說。急急你們這幫小子,也不是壞事,司空劍悠然向操場走去。
冷其印再次實施了報告程序。
司空劍這回是真做指示:“從現(xiàn)在起,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給大家十分鐘準備時間,而后到勤務室待命。”
一級戰(zhàn)備,槍不離人,彈不離身,隨時待命出擊,這邊哨音響,那邊就得荷槍實彈進入實戰(zhàn)。乖乖,真有好差事了,兵們個個挺立著,腦子里填滿了槍林彈雨的畫面。
隊伍解散后,商成咕噥著:“隊長,都一級戰(zhàn)備了,還像擠牙膏似的,不給我們透底?!?/p>
宋西河興奮得有點不知所措:“這有啥,最重要的是咱們有好活了。”
司空劍看著兵們一個個向宿舍沖去,心里暗想:這幫兵崽,總算盼到了。其實,他比兵們更興奮。對兵們來這一套,他是有意的。為什么?他說不清,他只知道,這樣做,隱隱之中能說明許多問題,已知的和未知的。試試他們,不會白試的。再者,任務雖艱巨,但至少也得明天才能真正開始。
操場上的兵都已散去,司空劍突然產(chǎn)生了散散步的想法。他雙手背著,慢悠悠地走著。他需要一個安寧寂靜的空間,來濾去一切不必要的浮躁。在領受任務后,不,比這還早,在去支隊的路上,他的脈管里就騰起了火焰。一個射手長年累月趴在射擊地線上瞄準,只能對著沒有生命的靶子發(fā)射毫無激情的子彈,聊解日積月累的熱情,這是一種悲哀,一種和平年代軍人的悲哀。他無法承受這種悲哀所帶來的折磨。終于盼來了,還是一場硬仗,他沒有理由不忘乎所以。然而,現(xiàn)在他要平緩自己的情緒。他是指揮員,肩上的擔子比任何人都重。他需要清醒自己的頭腦,保持穩(wěn)定的情緒清晰的思維。
秋風乍起,司空劍下意識地攏了攏衣服??諘绲牟賵錾?,他一個人躑躅。
司空劍有意地給情緒降溫,兵們的情緒卻騰地升到沸點。
這樣,遇上天大的事,都能解決。司空劍充滿信心地向勤務室走去。
兵們早已聚在勤務室里等著司空劍。
“怎么?”司空劍有些突然,“你們都準備好了?”
“啥!這有什么好準備的,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們早就準備好了!”商成說到這兒扭頭掃了兵們一眼,“弟兄們,我說的沒錯吧!”
“那能錯?”
司空劍拉開身后的帷布,一張有兩張乒乓球桌大的地形圖出現(xiàn)在兵們眼前。這是一張本市及周邊地區(qū)的地形圖。
案情其實并不復雜,有五名搶劫犯今天上午十點四十六分,在鄰省的一家銀行,開槍打死三人,打傷一人,劫得百萬元巨款逃跑。據(jù)分析,很可能向我方向逃竄,上級決定,一旦該團伙進入我市,將由特勤小分隊具體實施捕殲任務。
司空劍有意淡化了案情的復雜性和重大性,他清楚,這個時候,根本不需要給兵們上弦。
現(xiàn)在,特勤小分隊的任務,就是待命。
兵們離開勤務室時,心里只有兩樣東西,一樣是案情,一樣是捕殲時各自所肩負的任務以及應采取的方法戰(zhàn)術。
訓練了上百次,預演了上百次,不過,這回是真的,實實在在的行動。不再是演習。
商成把八一式輕機槍抱在懷里,凝視著槍口自言自語道:“伙計,這回讓你真開葷了?!焙蜆寭肀Я撕靡魂囎?,他拿起擦槍布,細心地擦起槍。
“瞧你,這槍還要擦多干凈?!备赙R用手指了一下槍管,“你看,半點灰都沒有,別擦了。”
“這槍越擦越好使,要不然關鍵時刻它罷工就壞事了?!鄙坛刹焕砀赙R。
“說得也是。”冷其印接上話,“這幫家伙有五支五六式?jīng)_鋒槍,一千多發(fā)子彈,據(jù)說還有手榴彈,我們是得要做好充分的準備?!?/p>
溫曉東走到商成跟前,打聽道:“那團伙頭子是參加過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特工,這特工一定很厲害,是吧?”
商成瞟了一眼:“特工,既然是特工,當然有一手。”
戈鏡腦袋晃個不停:“別長他人志氣,特工怎么了,兵中敗類,在我眼里他是狗屁,臭狗屎。”
溫曉東不同意:“咱們不能小看他。”
“怎么?”戈鏡手指著溫曉東嘲諷道,“你怕了,怕,現(xiàn)在還來得及?!?/p>
“別用手指著我,”溫曉東打回了戈鏡的手“我怕?屁話,孫子才怕呢!”
“那你問這干啥?”
“我,我是怕這特工不撐勁,被友鄰部隊搶在我們前頭干掉,讓我們白高興一場?!睖貢詵|的臉憋得通紅,呼吸明顯加快。
大伙兒說得很熱鬧,唯有易初沒有開口,他在寫信。
耿丘伸著脖子想看易初到底在寫什么,易初身子一俯捂得死緊,說:“有什么好看?”
耿丘笑嘻嘻地問:“寫信呀?”
“寫信又怎么啦?”
“喲,都到這時候還柔情綿綿?”
“我給父母寫信,不行嗎?”
耿丘不說了,他一屁股坐了下來,轉(zhuǎn)過臉向窗外望去。他在想,他要不要給自己的父母寫信。
易初寫完信,封好后對冷其印說:“我把信送到大門,再去買幾包好煙?!?/p>
冷其印點點頭,算是批準了。
戈鏡不解地問:“現(xiàn)在還買煙,還買好煙?”
“越到這時候,越要抽煙,關鍵時刻煙更不能斷,抽點好煙,不讓自己萬一后悔?!币壮跽f話問已出了門。
耿丘想通了,這時候不寫信。他提著槍,到戰(zhàn)術場,反復地練自己以往訓練中幾個不太熟練的動作。練這玩意,比寫信更有用。他練得很投入。
司空劍站在地圖前,一會兒用手在地圖上點點戳戳,一會兒低頭沉思。這伙歹徒如若進入我市在走投無路時,會進入哪一片地區(qū),我們應該怎樣采取行動。他必須把能想到的都要想到,這樣,行動時才能胸有成竹。
把信塞進中隊的信箱,易初一身輕松。毫不猶豫地掏出所有的零花錢,買了六包“紅塔山”。這種檔次的煙,易初很少買。今天,對自己如此大方,他沒想是為什么。貪婪地吮吸著煙盒散發(fā)的煙味,他陶醉了。抽了這么好的煙干什么不行,他樂顛顛地走著。在班門口,若有所思的溫曉東和只顧陶醉的易初撞到了一起。
溫曉東一見易初手里的煙,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了個生硬的夾煙動作:“來一支?!?/p>
易初有些不相信地望著溫曉東的舉動:“你不是不抽煙的嗎?”
溫曉東有氣無力地:“這會兒我想抽?!?/p>
兩人在說話,戈鏡走了上來:“曉東,你剛才到哪兒去了?大伙兒正等著你呢!”
“上廁所,上廁所撒尿了,”溫曉東不想讓戈鏡再問下去,便又說,“找我啥事?”
戈鏡拉著溫曉東進了班:“來,趁這會兒大伙兒閑著,你再來段戀愛體會如何?”
溫曉東甩開戈鏡,徑直向床走去,仰著躺下,略帶怒氣地說:“虧你想得出,都到什么時候了,還這么嘻嘻哈哈的?!?/p>
戈鏡不知道是哪兒得罪了溫曉東,他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頭緒來。這溫曉東怎么了,以前沒見過他這樣。戈鏡討個沒趣,心里酸酸的。
“我得去把東西再整整,說不準哪會兒就得出動?!备赙R情急之下,想不出其他什么理由離開班。出了門,他一想,車也沒檢查檢查,要是耽誤了行動自己丟面子事小,完不成任務就是犯罪了。戈鏡沒忘了叫上另一位駕駛員一同去做車輛檢查。那駕駛員有點不以為然,戈鏡沒給他好臉色:“別吊兒郎當?shù)?,心細點沒壞事。也累不死你。”那駕駛員從未見過戈鏡這么認真過,底氣頓時泄盡,只好跟著戈鏡向車庫走去。
其實,車子啥毛病也沒有。別看戈鏡在機關替支隊長開車,走到哪兒都洋洋得意,自命不凡。但在車面前,他是孫子,比孫子還孫子。駕駛員靠什么吃飯?車啊。戈鏡時刻都意識到把車子保養(yǎng)好,對自己是多么重要。什么都可以馬虎,檢查車子絕不能馬虎,這其中的分量,他掂得比誰都清楚。剛到特勤小分隊時,他有點怠慢車子。三菱吉普比不上奧迪,坐車人的級別也降了好幾級,無須再那樣認真了。
這種情況很快得到了改變。
那天,司空劍趕他走,好歹算是賴下來了。不能再有任何閃失,否則自己斷了自己的后路。戈鏡不敢放肆下去。他又奉車子為祖宗,侍候起來是細致入微,周到得體。車是新車,他主人又甘愿提供優(yōu)質(zhì)服務,自然不會有啥讓人不放心的細節(jié)。
車上車下,車里車外,戈鏡把能檢查的都檢查了。不這樣做,一點事兒也沒有。他知道,他了解車的程度,遠遠高于了解其他的一切。還是謹慎細心點好,他不這樣做,心里不踏實。這不是技術高低,抑或是自信心的問題,他認為這才叫以防萬一。
一頭汗,兩手沾滿油漬,戈鏡到車庫邊的水池邊洗了洗后,總覺得還該干點什么,對了,該回去把裝備也檢查檢查,武器也得擦。剛才在班里,只顧閑拉瞎扯,正事沒干一點。隊長不是說過,開車是我的分外工作,行動起來,離了車,我是一名戰(zhàn)斗員。
想到這兒,戈鏡快步向班里走去。
在經(jīng)過單杠場地時,戈鏡發(fā)覺宋西河蹲在單杠下。從背后看,他兩肩在打顫。
宋西河自聽到有任務的消息,就有些不能自主。夢想成真,他感覺到自控能力在急劇下降。當兵,為什么,就是為了能有這一天。這種欲望,在下到長沂中隊后,已經(jīng)被在時時充滿危險卻從不出現(xiàn)的哨位上的寡淡感所淹沒。上哨,只有靠豐富的想象來支撐那僅存的一點僥幸。一走上哨位,他總覺得自己是個看護瓜田的農(nóng)家后生。唯有肩上的鋼槍,身上的警服,讓他殘留了一點兵的氣息。溜達,就是溜達。如果這不是溜達,又能是什么。他甚至有些后悔當初參軍的選擇,不來部隊,也許還會好些。當個巡警,也不錯。他有個同學就是巡警,時常來信喋喋不休地敘說某一次抓歹徒的細節(jié)。他又羨慕又生氣。不看信,難受;看了信,心痛。最后,他還硬著頭皮看信,然后,再在夢里導演自己的驚險故事。
做夢,畢竟只是做夢。
去他娘的夢,宋西河終于從夢中走出,毫不猶豫地一開大腳,踢開了他曾百般依賴的夢。激活的神經(jīng),讓他按捺不住。一切的準備妥當之后,他積蓄的力量躍至巔峰,急需轉(zhuǎn)移力點。在這種情況下,他產(chǎn)生了舒展筋骨的沖動。
營門不能出,他就在營區(qū)內(nèi)用自己的方法,來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打擒敵拳,幾趟下來,汗是出了不少,但還不過癮。吊單杠,對吊單杠,這是他的秘密武器。在特別煩惱和特別興奮之時,他都喜歡吊吊單杠,玩幾個刺激的動作,在激烈之中放松自己。
這回,他慘了。單杠大回環(huán),一不小心,脫杠摔下。幸運的是,保護動作快而準,只是摔扭了左手腕。疼,刺骨的疼,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
戈鏡本不想上去和宋西河說話的,他一向?qū)λ挝骱記]什么好感。倒不是宋西河人壞,他只是認為和宋西河說不到一塊兒。戰(zhàn)友之間的關系,本來就是簡單之中隱伏著復雜。他也不深究,談不來,少接觸不談是最好的處理方法。戈鏡是在一念之間,走上前的。事后,他后悔自己的這一念之間。
宋西河回頭看是戈鏡,起身要走。換了旁人,他還可能不這樣做。戈鏡一向油嘴滑舌,嘴里留不住話。他受傷的事要是讓戈鏡這樣的人知道后,參戰(zhàn)準泡湯。
戈鏡想,看到我,就要走,肯定是有什么瞞著我。好奇心驅(qū)使戈鏡攔住了宋西河:“干什么呢?”
宋西河沒好氣地說:“沒干什么,我回班里去?!痹撍赖氖滞笤谶@節(jié)骨眼上不爭氣,出于本能宋西河右手又握緊了左手腕。
這動作沒逃過戈鏡的眼睛,他一瞅,宋西河的左手腕腫得像個饅頭。
“怎么,受傷了?”戈鏡關切地問。
“沒,沒受傷?!彼挝骱娱W過戈鏡想走。
戈鏡差點發(fā)怒:“還說謊,手腕都腫成這樣了,走,我?guī)闳フ谊犪t(yī)去?!?/p>
宋西河慌了:“不行,要那樣我就完了。”
戈鏡愕然道:“這是什么話?”
宋西河吃力地舉起左手,嘆息著:“讓隊長知道,我就不能參戰(zhàn)了?!?/p>
“可你這手得治,”戈鏡搖搖頭,“這樣不行?!?/p>
宋西河慨然道:“我心里有數(shù),不會致殘的?!?/p>
戈鏡默然。他被宋西河的話感動了,陡然間,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換了我,我會怎樣?戈鏡不敢去想。
不說,于心不忍,捅出去,太傷宋西河的心,戈鏡左右為難。
宋西河似乎是在等待判決一樣,靜立著。
“你等等,我就來?!备赙R轉(zhuǎn)身向班里跑去。
這下完了,宋西河一下子癱了下來。
不一會兒,戈鏡又跑了過去,褲兜鼓鼓的。他操起宋西河的左手腕,小心地按摩?!鞍茨Π茨?,去淤血活筋骨?!彼诮忉屪约旱呐e動。
幾分鐘之后,戈鏡從褲袋里掏出繃帶,替宋西河纏包手腕。而后,他又掏出一副護腕:“帶上這個,誰也注意不到你的手腕?!?/p>
宋西河默默地看著戈鏡,眼里濕濕的。
“大老爺們,還掉眼淚!”戈鏡有點不自在。
“戈鏡,”宋西河說,“謝謝你?!?/p>
戈鏡輕笑一聲,說:“謝什么,我還不知道這是幫你還是害你呢,不過,換了我,我也會像你這么做的。”
心相通的兩個兵,通過這件事,他們找到了共同語言,也消除了彼此之間根本不該有的隔閡。其實,人是很容易改變的,戈鏡記不清這是誰說過的話,但到今天,他才真正體會這其中深刻的含義。
晚飯后,照例是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下午起床后,讀報半小時,早上聽半小時廣播,這三樣合起來在部隊稱之為“三個半小時”。軍人,家事可以不問,國事天下事是不能不密切關注的。
按照原先計劃,看完新聞聯(lián)播之后是集體看電視節(jié)目??紤]即將執(zhí)行任務,司空劍臨時決定改為自由活動。在以往,有了這樣的臨時變動,兵們會歡呼雀躍。自由活動,比看電視自由多了??山裉欤鴤兎磻浅@涞?。任務臨頭,再自由也是不自由。還不如看電視消遣消磨時間。等待,會把時間拉得太長。漫長的等待,兵們最討厭。
兵們都不約而同地回到了班里。各找各的地方坐。房子里有了人,還跟沒人似的一樣冷清。
司空劍的到來,打破了這一令人窒息的氛圍。
溫曉東眼尖,第一個站了起來,迫不及待地問:“隊長,抓到了?”
“抓到什么了?”司空劍掃了一圈,發(fā)現(xiàn)氣氛不太對勁,“都蔫了?”溫曉東還保留著一點希望:“那幫人渣??!”什么叫輕重緩急,沒有比這事更重要的事了。一個下午,他心里都糾纏不清。他恨友鄰部隊無能,恨那幫歹徒太猖狂,恨得越厲害,他的幻想越多。
“看來,你對他們恨之入骨,”司空劍欣賞溫曉東在臨戰(zhàn)之前的這種狀態(tài),他趁機做起了戰(zhàn)前動員,“同志們,我們對惡人就要恨之入骨,絕不放過將他們繩之以法的機會,早一點抓住或消滅他們,國家和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就會少一分損失……”
“這理,咱們都懂。”冷其印覺得司空劍無需再來什么動員,兵們不需添柴,心中的火也是旺旺的。他捏了捏拳頭,又說:“關鍵是,這仗我們該怎么打?”
這正是司空劍下班的目的,多聽聽群眾的意見,對他的戰(zhàn)時指揮大有益處。
“怎么打?”商成掄起了機槍,“掃他們這幫狗日的。”
易初人老實,他想不出什么高招,但在這個時候,他又覺得自己也該發(fā)言,便說:“依我看,隊長叫怎么打,我們就怎么打。”
司空劍一擺手說:“不能這么說,這樣吧,大家各抒己見,多出點子?!?/p>
兵們的注意力旋即由等待轉(zhuǎn)移到了假想的戰(zhàn)斗之中。
提前進入狀態(tài),人人臉上都洋溢著快感。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紛紛提出自己的戰(zhàn)術構想。這不是單純的紙上談兵,而是介于真實和幻覺之中的戰(zhàn)術演練。兵們對歹徒如到我市,會向何處逃竄,我部會在何地和他們遭遇,那里的地形地物如何等等,都做了大膽的猜想,對隨之會遇到的種種情況應如何采取行動,進行了詳盡的分析。
見解不少,也頗有價值。司空劍見兵們熱情高漲,想法有很多可取之處,干脆集合全隊人員來到勤務室。
兵們,一個個走到地形圖跟前,當起了指揮員。
這一夜,兵們都沉浸在夢鄉(xiāng)之中,盡情地走進戰(zhàn)斗里。等待的煎熬,已被大比例的稀釋。就連溫曉東,也因此少了擔憂,睡得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
營區(qū)躺在濃重夜色的懷抱,出奇的靜??捎钟姓l知道,兵們夢里的槍戰(zhàn)是如何的激烈。
三、預壓扳機
冷其印醒得最早。
自打提為副班長之后,他就有了早起的習慣。天才蒙蒙亮,兵們尚在酣睡之時,他已下了床。剛當副班長那會兒,他生怕早上起不來,臨睡前喝上一大杯水,到了早上,硬讓尿憋醒。買個小鬧鐘,好是好,可他不想影響班里的兵。這法子用了個把月,就淘汰了。黎明來臨,睡意遁去,習慣了。根本不要強求,當兵的頭兒,什么事都該走在前頭,起床也不例外。少睡點覺,算什么!當了班長之后,他更是如此。
上廁所放松了一下后,冷其印悄悄地疊被子整理內(nèi)務。而后,洗臉刷牙。接下來,就該吹起床哨了。這周他值班。老規(guī)矩,吹哨前先叫醒班里的兵。當然,利用這一機會,欣賞一下兵們形形色色的睡姿,少不了。
子彈袋掛在墻上,槍壓在枕下,兵們基本上都是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現(xiàn)在不如從前,沒有必要枕戈待旦。一級戰(zhàn)備,就不同了。
冷其印掃視一圈,視線戳在商成身上。機槍進了被窩,商成摟得很緊。秋天了,抱著這鐵家伙,不冷嗎?冷其印心想這個大個子,還有這股溫柔勁兒,夜里的夢一定是艷情片。
起床啦!冷其印的音量并不高,甚至比以往還低了至少八度。
兵們一個個似抽了筋,躍然起坐。商成動作最快,快得有點離譜?!鞍嚅L,往哪兒開進?”他邊利索地著裝邊說。
其他的兵,也都以為出動的命令下達了,快速實施緊急集合的起床動作。
冷其印忙解釋道:“大家別緊張,是正常起床?!?/p>
話音剛落,兵們的動作又都大幅度慢下來。
早操是跑步。以往是跑到距營區(qū)約一公里的3路車站回頭。今天不了,在營區(qū)里七拐八拐地跑了十二圈。情況不同,只能在營區(qū)里。否則,一旦出擊,耽擱時間,貽誤戰(zhàn)機,那還了得!
收操講評,司空劍剛開了個頭就出了事。
溫曉東雙膝一發(fā)軟,癱在地上。嚴整的隊列立即大亂。兵們以各式各樣的姿勢,把目光鎖在溫曉東身上。
正當兵們猜測不定時,溫曉東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嘴里連說:“沒事,沒事?!?/p>
司空劍重新整隊,三言兩語把講評應付過去。本來,這種講評,就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跑了十來圈,能有啥話談。不說不行。天天說,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句,沒什么新意。司空劍也煩這一套,可還得硬著頭皮做。
解散后,兵們圍著溫曉東問長問短。溫曉東不說話,他看上去很疲勞,臉色蒼白,軟不拉嘰地站著,仿佛一口氣就能吹倒。
最放不下心的是司空劍。這時候,出點什么意外,纏人。
“哪兒不舒服?”司空劍心里七上八下,但口氣依然鎮(zhèn)定。
溫曉東強打精神:“沒,我這不挺好的!”
“那剛才怎么倒了?”
“我也不知道,只覺得腿不聽使喚了?!?/p>
“以前有過嗎?”
“只有兩次。”
“為什么不早說?”
“又不礙什么事?”
“不礙事?”司空劍又氣又心疼,“誰說不礙事,這要是在執(zhí)行任務中,你的腿沒知覺了,搞不好你整個人就變成蜂窩了。”
溫曉東愣愣地看著司空劍。
司空劍又說:“這回要有任務,你留下?!?/p>
戈鏡聽了這話,想起了宋西河。宋西河的手傷了,如若在執(zhí)行任務有什么閃失,那多可怕。他瞞著,是不想讓宋西河的愿望成為泡影,那對宋西河太殘酷了??杉偃缢挝骱右虼顺鍪?,那他戈鏡就是罪人了。戈鏡偷偷瞟了宋西河一眼。
宋西河很鎮(zhèn)靜,甚至還滿不在乎。他和戈鏡目光相撞后,就知道戈鏡是什么意思。他悄悄走到戈鏡身邊,貼著戈鏡的耳朵說:“別把我賣了?!?/p>
戈鏡看著宋西河說得很誠懇,為難地點了點頭。
“隊長,”溫曉東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了,“我能去?!?/p>
戈鏡替宋西河保守秘密,心里已很難受,他不想溫曉東冒這個險,就說:“隊長也是為你好,大家也都知道你的心情,你是個真男人?!?/p>
沒有戈鏡的話,溫曉東佯裝客套便可大功告成了。他沒毛病,剛才的一切都是他精心設計的,為的就是大大方方、理直氣壯地不去參戰(zhàn)。戈鏡的話,戳到他的痛處。真男人?我這樣也算真男人,丟臉!自尊,潛藏于心田最深處的自尊,一躍而出,擊退了膽怯和懦弱。
“不行,我非得去。”溫曉東臉漲得通紅,一副視死如歸的勁頭。
戈鏡對溫曉東陡生敬畏之情。以前,他總認為這小子不算個好種,嘴皮子比誰都油,可一動真格的,或多或少都有點陽剛不足。真是人不可貌相,小子,真行,不愧是我的老鄉(xiāng)。戈鏡是沒看透溫曉東,要不然,他羞得跳樓都來不及。純屬偶然的言語,讓溫曉東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調(diào)頭。戈鏡功不可沒。
“都回去吧!”司空劍做了個散的手勢,眼睛卻看著溫曉東,“你的事回頭再說,讓我考慮考慮?!?/p>
九點二十三分,特勤小分隊接到向七號地區(qū)快速開進的命令。
司空劍也有點按捺不住了。宿舍到勤務室,勤務室到宿舍,重復到無法再重復下去時,他喊來冷其印。擺開象棋,殺一盤,飛馬推車,拱卒拉炮,雙方剛亮足陣勢,他一推棋子:“不下了!”
司空劍身子向后一仰,藤椅吱吱呀呀地亂叫。司空劍長吁短嘆,虛火滋滋直冒。這日子不能再耗了,再這樣下去,整個人都得著火。
下棋,還不是拿棋子出氣?冷其印壓根兒就沒想和司空劍痛痛快快地殺一盤。他看著司空劍淋漓盡致地表演祈盼的焦急,不說話,不能說,也沒法說。司空劍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不到,但能感覺到。不用說,堂堂的隊長都這樣了,他冷其印能好到哪兒去。
冷其印待不下去了,有隊長的刺激,他時刻都會發(fā)瘋。走,走得遠一點。冷其印抬腿要走,再不走,烈火點干柴,圖什么?
“飛鷹,飛鷹,我是獵豹,聽到請回話?!?/p>
無線電臺驟然響起。飛鷹是特勤小分隊的代號,獵豹是支隊基指的代號,這是支隊參謀搗騰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司空劍沒細想。代號,叫著順就行,要是這都去想,腦子怎么夠用。
一個餓虎撲食,司空劍顧不上姿勢是不是優(yōu)雅,硬是把自己彈向了無線電臺。
終于盼到了,冷其印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僵在那兒。
“我是飛鷹,我是飛鷹,請講!”司空劍眼里射出火花,語調(diào)像是剛竭力跑完五公里一樣。
無線電臺傳來聲音:“緊急出動,半小時內(nèi)趕到七號地區(qū),具體案情在你們開進途中通報。將車載電臺調(diào)至保密頻道,保持不間斷聯(lián)絡?!?/p>
“你站著干什么?通知部隊緊急集合登車?!彼究談o冷其印下達完命令,忙奔向宿舍取槍。
來了,終于盼來了。領受命令后,冷其印又在瞬間激活,邊跑邊吹起了緊急集合哨。
“嘟,嘟……”一陣尖銳的哨音,統(tǒng)治了整個營區(qū),攝去了兵們的心魂。
片刻的騷動之后,操場上立著荷槍實彈的警營男兒。他們個個表情冷峻,站姿挺直。
“上車!”司空劍沒說廢話。
司空劍和一班是一輛車,駕駛員是戈鏡。溫曉東聽到哨音后,本能的驅(qū)動讓他拋去了雜念,加入到出征的行列。
插鑰匙打火,掛檔踩油門,車子飛了出去。戈鏡行云流水般做完這套動作后,提醒道:“隊長,溫曉東也來了?!?/p>
不用說,司空劍也知道。去就去吧,讓他一人留在家里,這種懲罰太絕情。
車載臺與指揮所聯(lián)系,手持臺各小組之間相互聯(lián)絡。司空劍用手持臺通知二班將車載臺調(diào)至保密頻道,爾后向基指報告:“飛鷹已經(jīng)出動,請通報案情?!?/p>
兵們屏住氣在聽。
今天早上九時,搶劫團伙在市區(qū)作案后,由于慌不擇路逃至七號地區(qū)。目前地方聯(lián)防隊員和民兵已將該地區(qū)外圍控制。就近部隊和前指已在開進途中,他們會在九時四十分左右到達該地區(qū)進一步加強封鎖力量。你部的任務是進入該地區(qū)實施捕殲,從現(xiàn)在開始,由前指指揮你們的行動。
七號地區(qū)是叢林地帶,地形異常復雜。最要命的是,那混賬特工最擅長叢林作戰(zhàn)。一場惡仗已不可避免。
幸好,特勤小分隊在該地區(qū)進行過實戰(zhàn)條件下的捕殲訓練,基本情況可以應付。司空劍對戰(zhàn)斗小組進行了小范圍的調(diào)整,將溫曉東調(diào)到了和自己一個小組。
“全速前進,子彈上膛,關好保險,做好隨時戰(zhàn)斗的準備。”
司空劍下達完簡短的命令后,便恢復了慣有的坐姿。如何行動,現(xiàn)在說為時過早。預案是有,而且充分可行。但這要在到達現(xiàn)場后,才能最后敲定。所謂瞬息萬變,現(xiàn)在說了,只會攪亂兵們的心神,一點實際功用也沒有。
眼睛瞪得渾圓,但眼前的一切已消失。司空劍在利用這時間,默默與自己的心靈對話。他把自己推進了往事。
人的思緒是鍋大雜燴,這一點,在你想進入特定的思維通道時,尤其明顯。司空劍是想濾盡一切雜念,讓自己滑落清凈的時空里的,然而他辦不到。
也是在車上,不是三菱吉普,是公共汽車。
上車的人如潮涌,車門只是一個入口。他隨人流向車上涌動。擠,擠得難受,他不愿擠,可身不由己。手頭的事又急,遲緩不得。身前身后是纖柔的美女,置身其中,失去了應有的私人空間,他不習慣,借助活動的機會,調(diào)整一下姿勢,緩解緩解心中的恐慌。這些平時里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美女,擠車時卻爆發(fā)出超極限的能量,他不得不刮目相看。各種香味,熏得他暈頭轉(zhuǎn)向。
“干什么,想揩油?”一美女臉色突變,“還是當兵的?!?/p>
他沒有反駁,這是最好的選擇。
那美女得饒人處不饒人:“擠,你有病啊?”
“不是我擠,是人多,大家都在擠,我也沒辦法?!彼睦镉谢?,可話卻很中肯。
那美女又開了口:“喲,當兵的,你這兒逞什么能,你們這些當兵的還能干什么?”
當兵的,你只敢對當兵的這樣,司空劍相信,換了一個和自己一樣身強力壯但不是穿軍裝的,那美女吭聲都不敢吭聲。這年頭,軍人是聾子的耳朵,擺設。普通百姓,看不順眼。當兵的自個兒到哪,都覺得矮了一大截。軍人,離開了戰(zhàn)場,就毫無價值可言。老百姓可不管你那么多,他們看重最直接、最明顯的價值。更何況,吃穿用都是國家的,在如今的社會里,屬于不勞而獲之流,唉,和平時期的軍人真難當!
車到站,他落荒而逃。
標圖,需要上乘的筆。柜臺前,他左挑右選,營業(yè)員煩了:“不就是支筆,你買還是不買?”
“買,不過得好的才行。”他像是做了錯事,低聲下氣。
“當兵的還這么講究,好筆你能寫出什么?”營業(yè)員面露蔑視的神情。
另一營業(yè)員走來,佯裝打抱不平:“唉,你別這么說,現(xiàn)在當兵的喲,槍炮坦克玩不轉(zhuǎn),寫寫畫畫跳舞可是在行,聽說現(xiàn)在的部隊都有一流的音響設備呢!”
“我是武警,不是你們說的野戰(zhàn)軍?!彼X得有必要解釋。
“武警干什么?”原先的那營業(yè)員看來是不知道武警和野戰(zhàn)軍的區(qū)別。
他說:“武警,是維護社會治安的?!?/p>
“得了吧,有你們在,也沒見壞人老實過?!?/p>
不買了,他氣呼呼地走了。
路很平坦。
司空劍的身子抖動不停。
誰在叫,噢,是老連長。
老連長,不是已經(jīng)犧牲了嗎?
從軍二十載,老連長轉(zhuǎn)業(yè),從鄉(xiāng)下來,還是回鄉(xiāng)下,警營只是他的驛站。
轉(zhuǎn)業(yè)證猩紅,司空劍看到的卻是慘白一片。老連長明顯老了許多,收拾東西時恍恍惚惚的。
“連長,一轉(zhuǎn)業(yè)提了一級,上校嘍?!彼究談φf的是服預備役,找了許多,只擠出了這句話。
連長的聲音也是蒼老的:“屁用,當兵二十年,無風無雨,是看了不少壞人,只是個守衛(wèi),從沒有機會親手去逮過,這一回去,還能有什么戲唱?”
對參軍人而言,轉(zhuǎn)業(yè),常常是和某種東西訣別。不是逃避,也不是寄予未來。
傳來老連長犧牲的噩耗,他心里反而替老連長快慰。為抓兩名窮兇極惡的歹徒,老連長身中數(shù)刀,鮮血灑在了養(yǎng)育他的土地上。洞悉老連長心理的他,只有快慰。
灑兩杯烈酒,一盒煙都倒插在墓前,藍色的煙扶搖直上。他生了妒忌:“老連長,你圓夢了,卻把我留在了幻想的旋渦。”
九點三十一分,前指來電:“前指七分鐘后到達七號地區(qū),附近部隊途中出現(xiàn)意外,一時不能趕到,局勢無法控制?!?/p>
敵情異常緊急。
冷其印在戈鏡的后頭,身邊是易初。他們身后是兩排縱座。
登車完畢,冷其印招呼大家坐好,槍口朝上,該交代的他都交代到了。雖然有司空劍在車上,但他是班長,對全班負直接責任。這是他的職責所在。自己這樣做,還可以為隊長省點時間多琢磨戰(zhàn)術戰(zhàn)法。隊長比班長負擔重。冷其印這班長沒說的。
等到一切都做完后,冷其印全身放松,悠悠哉哉地默唱心愛的歌。
易初人小,可坐在那兒,一點也不規(guī)矩,屁股底像有只刺猬。
易初不停地扭動,讓冷其印無法安穩(wěn)。新兵蛋子,第一次上陣既興奮又緊張,屬于正常現(xiàn)象。冷其印了解易初這樣的兵。
摸出一副牌,一分為二洗牌,動作干脆利落,響聲脆。冷其印挪出點空,將牌放在座椅上:“來,玩一把?!?/p>
易初在冷其印洗牌時就有點納悶,馬上就要真刀真槍地干了,還有心思玩牌,這班長真是油。
“玩牌?”易初側(cè)過身子,“還玩牌?”
冷其印倒了倒牌:“玩會兒,也不會誤事?!?/p>
易初礙于冷其印是班長,只得抓牌,兩人來比點數(shù),誰輸了,刮鼻子。
一把牌點數(shù)比完了,易初的鼻子都快刮塌了。精力不集中,贏才怪呢!
冷其印的右手食指彎在空中:“你不行吧?”
“不行?再來!”易初不服氣。
兩人又比上了。想贏就得心神合一。易初漸漸忘了一切,一門心思在牌上?;ビ休斱A,不分上下,易初的興致越來越濃??磥恚坏较萝?,他不會從牌中走出。
車上,就數(shù)耿丘最自在。煙,不停地抽。吸一口,吐一個煙圈。好煙與孬煙,到底有多大區(qū)別,他不清楚,也不去細細品味。他把心思全用在觀察煙圈上。這個不圓,那個剛有形就散了。到后來,他索性命令煙圈在空中走隊列。這有點意思。一個、兩個、三個……最多只能保持六個。一個班該是九個圈,不夠數(shù),一回不行,兩回,他和煙圈較上了勁。
“你不抽煙會死?。 睖貢詵|沖著耿丘發(fā)怒。上了車,他又后悔了。不來,沒人說,來了干嘛,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機會也難得碰上一回。大伙兒都不放過,他一人做縮頭烏龜,以后的日子總會覺得少些什么,又多些什么。來就來吧,都是兵,不能當孬種。溫曉東心里亂糟糟的,想找人聊聊,可不知道怎么開口。實在熬不住了,只好拿耿丘開刀。
可氣的是,耿丘像沒聽到一樣,依然在當煙圈的指導員。
“你這個烏鴉嘴?!鄙坛砂l(fā)出嗡嗡的一聲。
溫曉東平常就畏商成,人高馬大滿臉絡腮胡子,一臉兇惡。你要和他起毛,他反而笑嘻嘻地摟住你,別以為他是和你親熱。一臉的胡茬,蹭得你哭笑不得,這是他整你的絕活。
今天,商成的臉刮得鐵青。
機槍,商成的機槍映入溫曉東的眼簾。溫曉東的專用武器是狙擊步槍。七九式微型沖鋒槍射程、殺傷力都不及機槍。狙擊步槍,準是準,一槍干一個,小菜一碟??纱跬皆诎堤?,只怕你沒瞄上,冷槍就挨上你了。機槍,機槍好。溫曉東想和商成換槍,增加安全系數(shù)。
“老商,這機槍太笨了?!睖貢詵|變著法挑機槍的壞處。
商成一掂機槍:“不,我看就很好使。”
“這機槍殺傷力是大,可瞄準系數(shù)不高?!睖貢詵|提了提狙擊步槍,“瞧咱這槍,帶瞄準鏡,賊準?!?/p>
商成像是有所醒悟,說:“你是不是想和我換槍?”
溫曉東想吊商成的胃口:“你要換槍,得表示表示,我可是幫你的忙?!?/p>
“少來這一套,”商成摟緊了槍,說,“表示你個頭,告訴你,你休想打機槍的主意?!?/p>
“媽的,真毒!”溫曉東心里罵了商成一句。
被商成潑了一盆冷水,溫曉東心里酸酸的,換槍干嘛,這狙擊步槍不是很好。狙擊手,一般都是占領一有利地形埋伏下來,哪像機槍手,端著槍搜索前進,多危險。
溫曉東就是溫曉東,他不會往死胡同里鉆,他有的是辦法。包括騙自己。
機槍,是商成的尤物。溫曉東受不住商成那抱槍的姿勢,嘲笑道:“你看你騷的,槍又不是你對象,這么摟著干啥?”
“商成,曉東不說,我倒忘了,昨晚你抱著槍睡,做的啥夢,說給大伙聽聽?!崩淦溆〔辶艘痪?。
戈鏡也鉚上勁:“是啊,老實交代,讓我們共同分享。”
“開好你的車?!彼究談μ嵝训馈?/p>
有了大伙兒共同關心的話題,頓時車內(nèi)的氣氛熱烈多了。商成說:“你冷班長還說呢,我沒找你算賬呢,都是你壞了我的好夢?!?/p>
“啥好夢,說啊!”冷其印想起商成抱槍睡覺的姿勢,以及那臉上流露出的亢奮,他扔下牌起來轉(zhuǎn)身趴在椅背上。這時候,來段公開隱私的小插曲,兵們都會有興趣。
“我在夢里到了三號地區(qū),那里的地勢大伙兒都知道,我不多說。我端著槍在搜索,突然那個特工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猛扣扳機直掃,他媽的,那狗娘養(yǎng)的,身上的衣服都被打爛,就是不死,我急啊,你們又都不在。換上彈匣再射還是不死,我沖上去,抱起槍要往他頭砸,你把我叫醒了……”
商成說到激動之處,站了起來。車頂?shù)停静恢?,他就彎著腰?/p>
“嗨!你這說的哪兒跟哪兒?”戈鏡打斷了商成的話。
易初一拉商成:“坐下吧,就這鬼夢還好意思說,你問問大伙兒,誰沒做過,一點特色都沒有,你還是歇歇吧。”
“你真憨,”冷其印說,“你就不能編個故事?”
“編什么?”商成說。
冷其印哪想到商成居然還會這樣問,他被噎住了。話是不能多說,說一句都要想想是什么意思,有什么用,要不然,自己讓自己下不了臺,冷其印這才嘗到胡言亂語的后果。
“冷班,”溫曉東說,“你給大伙兒來個帶那個的故事,大家說好不好啊?”
“好!”兵們齊聲說道。
沒反應哪成,溫曉東使出了拉歌的那一套。
“冷班長,來一個——”
兵們齊聲說:“冷班長,來一個——”
“一、二、三。來一個?!?/p>
兵們齊聲說:“快、快、快——”
“一、二、三、四、五——”
兵們齊聲說:“我們等得好辛苦——”
“一、二、三、四、五、六、七——”
兵們齊聲說:“我們等得好心急——”
溫曉東把冷其印捧上了天。
司空劍也跟著起哄:“冷班長,就來一個,別掃大伙兒的興?!?/p>
“隊長,”冷其印轉(zhuǎn)頭苦著臉說,“我一點實踐經(jīng)驗都沒有,理論知識也少得可憐,肚里沒貨,來不了?!?/p>
“那我可沒招了。”司空劍說完,哈哈大笑。
冷其印陣腳大亂,心想隊長,咋會這樣的?
九時四十五分,前指來電:“前指已到達七號地區(qū),歹徒在逃跑中,打死兩山民,打傷一名。據(jù)山民提供的情況,目前估計歹徒向西南移動,再有二十分鐘,將會跳出七號地區(qū),進入六號地區(qū)。飛鷹火速趕到七號地區(qū)和六號地區(qū)的交匯點攔截歹徒?!?/p>
六號地區(qū),是一集鎮(zhèn)。
今天,正逢趕集。
前面是一岔路口。左邊到前指,右邊到交匯點。從這里到前指比到交匯點近了一公里。
不等司空劍言語,戈鏡向右打方向,油門已踩到底。
耿丘左摸摸,右掏掏,神色十分慌張,像是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诖榱?,連鞋子都脫下了,還是沒找著,他離開座位,趴在車上搜尋。
“完,完了!”耿丘上上下下折騰不輕,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
不服氣,再找,耿丘鉆進座椅下,屁股撅得老高。溫曉東看著好笑,一腳踢過去:“干什么,找金子啊?”
耿丘探出頭,怒吼吼說:“別招我,要不然我和你急。”
耿丘的舉動,讓冷其印百思不得其解。
“子彈丟了?”
耿丘搖搖頭。
“手槍忘帶了?”
耿丘搖搖頭。
“匕首忘了?”
耿丘搖搖頭。
冷其印問不下去了,不耐煩地說:“搖頭,你啞巴了,丟什么了?”
耿丘好似大難臨頭:“我的煙,我忘了帶煙了,我記得帶了兩包的,這包抽完就沒了,我可怎么辦?”耿丘捏著癟煙盒,狠狠地扔向窗外。
“大驚小怪,破煙,不帶能咋了,鄉(xiāng)巴佬,再怎么著都是沒見過世面的熊樣?!睖貢詵|幸災樂禍,口無遮攔。
“耿丘,接著!”司空劍手一甩,一包煙飛過來。
耿丘接過煙,貼在胸前,欣喜若狂?;暧謥砹恕熁?。
“隊長,那你呢?”耿丘忽然覺得自己斷煙事小,隊長斷了煙太嚴重了。都是老煙槍,誰還不知道誰??!
司空劍嗬嗬一笑,像變戲法從口袋里掏出五盒:“在我看,你還只是小煙鬼?!?/p>
耿丘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別笑得太早,”司空劍又扔過來一包煙,“行動時不能抽,要跟美國佬一樣,叼著煙,端著槍,怎么看也不是味兒?!?/p>
“好嘞!”耿丘回答得干脆。煙,對他來說,有比抽更重要。
“這隊長,蓋了?!崩淦溆⊥究談π南?。他不得不佩服司空劍,凡事都很到位,恰到好處,讓你心甘情愿地把他當偶像。這么一想,他的手停住了,牌也不打了。
易初急了:“出牌,該你出牌了。”
冷其印從易初手里拿過牌:“不打了?!?/p>
“不打了?”易初意猶未盡,“打,再打一會兒!”
“還打?”冷其印把牌裝進兜里,“快到了,準備準備?!?/p>
易初不在乎:“到就到,準備什么?”
冷其印一點易初的頭:“那幫小子不是吃素的,小心點好?!?/p>
“怕什么?”易初頭一昂,“幾個毛賊,收拾起來費什么勁?”
冷其印說:“你不怕那特工?”
易初緊握手中槍:“怕,我像嗎?誰怕,誰是孫子。”
冷其印滿意了。他在想:是啊,堂堂的武警戰(zhàn)士還怕歹徒嗎?即使是怕,也只是沒調(diào)整好的緣故。穿上這身警服,頭頂警徽,我們早把自己交給了部隊了。
“呼,呼——”車里突然響起了呼嚕聲。
兵們循聲望去,原來是商成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他歪坐著,兩腿夾著機槍的彈匣,雙手握著上護木,槍管貼著他那寬厚的肩膀,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眉頭緊皺著。
“這大個子,又做夢了。”冷其印說完,也坐著打盹。
耿丘癡癡地看了看商成,彈出一支煙叼在嘴上。
“隊長!”耿丘大叫一聲。
司空劍一驚:“什么事?”
耿丘把煙舉過頭頂:“這是大重九,你怎么抽這種煙?”
能品出煙的味道,是耿丘的一大進步。他煙癮雖不小,但如不看牌子,抽起來都是一個味??蓜偛牛怀榱藘煽?,就發(fā)覺味不對勁。人,只有用心,才能敏捷。鑒別煙,耿丘以前沒有做到,現(xiàn)在卻做到了。
司空劍提示道:“你沒見,這陣子我沒到支隊匯報工作嘛?”
九時五十五分,前指來電:“飛鷹現(xiàn)在何處?何時能到達交匯點,請回話。”
司空劍第一次把目光實實在在地投向車外,而后又看了一下速度表,向前指匯報道:“三分鐘后,飛鷹到達目的地?!?/p>
直到這時,司空劍才發(fā)覺戈鏡今天一直沒放磁帶,心想這戈鏡以往每次一上車,車動音樂響,今天,居然沒有音樂。
“戈鏡,放首歌聽聽。”司空劍本想自己塞盤磁帶的,但沒找著。磁帶戈鏡帶了,在口袋里,就一盤。
有了司空劍的指示,戈鏡把磁帶從口袋轉(zhuǎn)移到卡座里。車里響起《血染的風采》樂曲。
司空劍怒斥道:“這個不聽,換一個!”
戈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換什么?”
“來一首《大花轎》,類似的也行。”司空劍撣了撣灰,動作很瀟灑。
情歌,流行歌,只要和部隊和軍人沒有直接關系的那些歌,戈鏡早在第一次挨司空劍數(shù)落后,就全送給了要好的老鄉(xiāng)了,這會兒到哪兒去找。
戈鏡退出磁帶重新放在口袋里:“隊長,你說的那些,我早和它們拜拜了?!?/p>
司空劍斜了戈鏡一眼,重重嘆了一口氣,才說:“你啊,不可思議。”
車停住了。
兵們?nèi)绯鎏诺淖訌?,飛身下車。
責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