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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一顆杏

2021-03-15 07:01何榮芳
安徽文學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法官

何榮芳

1

朱松鍵第一眼見到侯蘭珍時,很有點失望。這點失望,也許就為后來倆人的戰(zhàn)爭留下了伏筆。

早春二月的一個周末,晚飯時,母親一邊咀嚼著飯菜,一邊含糊不清地告訴朱松鍵:明個禮拜天,你哪里也不要去了,柳嬸要領(lǐng)個姑娘來給你看。

朱松鍵問是哪家的姑娘,朱母說是侯八家的大閨女。朱松鍵停了筷子,翻著眼睛想了半天,也無法搞清侯家大丫頭到底是誰。朱母說:鄰村的女子你都不認識,怪不得討不到人。那丫頭人還不錯,嘴甜,人勤快,屁股大大的,會生養(yǎng)。朱松鍵低頭扒飯,不作聲。

朱松鍵是河西灣村辦中學的老師,都三十出頭了還沒有找到對象。他中等個頭,偏瘦。皮膚白凈,臥蠶眼,五官大氣中又略帶一點秀氣,很精神很耐看。他走路時挺胸收腹,斯斯文文,很有些儒雅相。他站在講臺上,上起課來鏗鏘有力,果決酣暢。

他出生于沒落的書香門第,嗜書好像是骨子里的。他上學那陣,考試制度還沒有恢復,文化荒蕪得像現(xiàn)在農(nóng)民丟棄的田地。他卻沒有停止過看書,到處借書,知青放在茅廁里的幾本破書被他當著寶貝拿回了家,翻得都起毛了還在翻。他的文化功底在當?shù)厥菢O有口碑的,大家都說他是才子,所以村辦中學缺老師,主管部門就把他請到了學校當老師。

才子是才子,但他出身不好,又加上只不過是個民師,工資待遇不高,還不會干農(nóng)活,家里窮得連過年都舍不得吃個茶葉蛋,誰家女子愿意嫁呢?

侯蘭珍就愿意嫁他。

侯蘭珍是鄰村侯老八的大女兒,扁擔大的“一”字認不了一個,對斯斯文文的朱老師就格外仰慕。她常常在朱老師放學后的路上和他“巧遇”,臉紅紅地偷眼瞟他,但朱老師總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走過她身邊,一回也沒有正眼看過她。她在委屈自卑的同時,也就犯了倔勁:我非要和你搭上不可,你總有求我的時候,到那時還看你傲不傲氣。

侯蘭珍的堂哥侯康也在河西灣中學當老師,侯蘭珍有空便去找侯康,打聽朱老師這樣那樣。侯康起初不知道堂妹的鬼心思,盡揀朱松鍵好的方面說,語氣里滿是贊許。等到他明白了堂妹的心思,就勸她:你和朱老師不合適,你應(yīng)該找一個體力上強悍些的男人,他應(yīng)該找一個情感上精致些的女人,這樣大家生活都會輕松愉快些。侯蘭珍哪里聽得進去呢。

侯蘭珍趕集時看見媒婆柳嬸,便主動和她搭訕,梔子花茉莉花的,七繞八繞就繞到朱老師身上了。柳嬸何等精明,侯蘭珍一張嘴她就明白侯八家的大丫頭暗戀上朱松鍵了。柳嬸本來不想管朱松鍵的閑事,在她看來朱松鍵太張狂,一個村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但這家伙就從來不拿正眼瞅她。不似別的光棍漢,見了她柳媒婆,恨不得把一張笑臉整成一塊糖稀貼過來。朱松鍵把她媒婆的行當和戲子、妓女等而視之了,活該打一輩子光棍。但做媒婆這職業(yè)也是有癮的,如同會武功的,遇到了欺身滋事的,難免就會揮拳;喜歡跳舞的,聽到音樂就忍不住手舞足蹈;賭博成性的,看見牌九難免就想伸手摸一把。這就叫技癢。

柳嬸本來也很熱心,加上技癢,她就沒有把持住。在夏天的某個晚上,她洗了澡,擦了廉價的花露水,搖著一把毛了邊的芭蕉扇,就去了朱松鍵的家。

朱母聽柳嬸那么一說,喜不自禁。她早年守寡,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盼兒子結(jié)婚生子,盼有個女人來接替她操持這個家,盼得眼瞎。她也知道兒子心氣高,但心氣高有什么用呢,眼看太陽都滑過了中天,再不抓緊時間就晚了,所以她也不征求朱松鍵的意見,喜滋滋地就和柳嬸定下了星期天帶女子來相親。

星期天一大早,母親就把朱松朱松鍵轟起來,要他去街上買些葷菜回來。朱松鍵在魚販子那里買魚,鯽魚、鯉魚、鰱魚價格一路問過去,他就買了一條尺把長的鰱魚。他覺得他買的魚比鯽魚、鯉魚都大,還便宜,很自得,他不知道鰱魚的味道要差得多。他買了豆干,然后擠到肉鋪前買了二斤肉,付了錢轉(zhuǎn)身就走。等到走出半里路,才想起肉還沒有拿呢,又趕緊跑回肉鋪討回了肉。他拎了菜回到村子時,老遠就見母親、柳嬸和一個穿紅格子衣的女孩坐在門口杏樹邊曬太陽拉話。杏樹是他前年栽下的,雖還稚嫩,卻開滿了粉紅的花。開滿花的杏樹和穿紅格子衣的女子,便成了一幅畫。朱松鍵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時,那女子羞澀地低下了頭,朱松鍵也不好意思看那女子,只瞥見她纖巧的雙腳。

朱松鍵和柳嬸打了聲招呼,把菜遞給母親就鉆進房間了。他打開書坐在書桌前,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豎著耳朵聽外面的談話,也只是聽到柳嬸在說張家長李家短的,那女子偶爾含含糊糊地嗯兩聲,沒有聽到她說一句完整的話。朱松鍵覺得這女人很文靜,是他喜歡的類型,滿胸腔氤氳的都是醺酣的柔情。等到午飯時看到了侯蘭珍的廬山真面目,朱松鍵不干了。這女人長得也太稀松平常了,小個子,小長臉,一雙鼓鼓的蛤蟆眼,如果不是鼻子還算周正,就應(yīng)該打入歪瓜裂棗行列了。稀松平常得無法和他心目中的女神搭上邊。他朱松鍵心目中的愛人,應(yīng)該像劉曉慶那樣眼睛大大的,應(yīng)該像陳沖那樣細皮嫩肉的。

朱松鍵嫌侯蘭珍丑。朱母認為蘭珍那丫頭,雖然不算漂亮,也不能說她丑。她不配做皇后娘娘,但配朱松鍵綽綽有余。朱松鍵還是不樂意,朱母氣得摔了半只豁了口的葫蘆瓢,罵道:你個狗日的,你老子給你一個吃屎的命,好不容易遇到一塊肉,你還挑肥揀瘦。小六子都要做大大了,你還是廟前的旗桿——光棍一條……

朱母罵得朱松鍵低下腦袋。二大伯家的小六子,虛齡才二十,竟哄回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肚子都大了。二大伯最近在朱松鍵母子面前,總是仰著頭,把骨子里的蔑視和不屑掩藏到恰好能讓他們感覺到,卻又無法發(fā)作。朱松鍵明顯地是被二大伯小瞧了。

朱松鍵在糾結(jié)無奈中徘徊了一陣,到底還是答應(yīng)了這樁婚事。端午節(jié)前,正是杏子欲黃還青時節(jié),倆人訂了婚。訂婚后侯蘭珍常過來玩,有時悶聲不響地幫朱母做事,有時就笑微微地聽朱松朱松鍵說故事,那時朱松鍵也開心。有一次朱松鍵不知道在杏樹下說什么,侯蘭珍捂了嘴笑,朱松鍵一興奮,縱身一跳,就把杏樹頂上最大的一顆杏摘了下來,遞給了侯蘭珍。侯蘭珍捏住杏子一掰,杏子分成了兩半,她把一半塞進了朱松鍵嘴里,另一半送進了自己嘴里。朱松鍵酸得呲牙咧嘴,侯蘭珍卻覺得很甜,那枚握在掌心里的杏核被侯蘭珍悄悄裝進了衣袋中。回家后,她在杏核的尾部打了一個孔,穿上紅頭繩系在自己的手腕上。當朱松鍵看到侯蘭珍手腕上的杏核時,也覺得它可愛,抬著侯蘭珍的胳膊不住地把玩欣賞。

不久,朱松鍵便和侯蘭珍結(jié)了婚。

有個女人總是好的,衣服有人洗,飯菜有人燒,床上有人暖被窩。但是在饑渴得到了緩解之后,朱松鍵漸漸發(fā)覺到侯蘭珍的種種不堪來。原來的那點羞澀使她還有點女人的嬌媚,兩個女兒前呼后擁地來到人世,貧困和辛勞剝離了侯蘭珍那一點點美好,她的臉比原來長了,蛤蟆眼比以前更鼓了,皮膚也比原來松了。在朱松鍵看來,她變得潑悍而不知羞恥,夜晚不穿汗衫,甩著兩只癟癟的奶袋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很大聲很粗俗地罵孩子。

盡管朱松鍵還隔三差五地和她過夫妻生活,但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不適、沮喪、懊惱和痛恨,就像一只血管瘤,墜得人難受,還越長越大。

到了三女兒降臨人世的那個冬天,朱松鍵終于第一次提出了離婚。

事情的起因很小,只因侯蘭珍放了一個響屁。

2

侯蘭珍是個勤快能干的主婦,這一點無論在什么時候,朱松鍵都是認可的。她從來不睡懶覺,朱松鍵周末睡個懶覺,她也由著他。她起床,燒飯的同時,地也掃得干干凈凈,桌椅也抹得光光溜溜。放下棒槌,撿起鋤頭,嘴里還含著一口飯哩,就已經(jīng)急著要下地去干活。即使是懷了孩子,挺著大肚子,她也沒有偷過懶。

雖然侯蘭珍很能干,彌補了朱松鍵生活中的種種不足,但他依然感覺到倆人生活在一起的不適。朱松鍵就覺得和侯蘭珍的交流,猶如吃飯時常常咬到了砂石。比如飯桌上,朱松鍵皺著眉毛咽下一口蘿卜菜,用筷子敲著碗碟,說:菜炒咸了,鹽吃多了對身體不好。侯蘭珍偏說多吃點鹽人才有勁,《閃閃的紅星》電影上都放了,紅軍沒有鹽吃,虛得走不動路。侯蘭珍胡攪蠻纏時,朱松鍵厭煩地嘀咕“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侯蘭珍勃然大怒,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不是我這個女人,你小孩誰養(yǎng)活?婚前對教書先生的那點仰慕之情,早被瑣屑的生活和繁重的體力勞動擊打得落花流水了。

一天傍晚,家里的一只下蛋的黑母雞不見上籠,侯蘭珍懷疑是婆婆捉了拿到集市換油鹽錢了,也懷疑是鄰居小六子摁了燉湯喝了,便雙手叉腰,站在門口大罵,罵得很難聽。朱松鍵聽不過去,便不耐煩地阻止她,丟就丟了,你嚷嚷就能來了?老子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你這婦道人家就是鼠目寸光。

侯蘭珍正在氣頭上,找不到出火的對象哩,聽到丈夫這句話不依不饒了,你充誰老子?你在老娘面前充老子?你就是個孫子,是個孬貨,是個辰包蛋……

過了二十多天,黑母雞帶著一群雜色小雞咕咕咕地踱回來,原來它是躲到草垛里孵小雞去了。侯蘭珍開心得不得了,朱松鍵又說了:老子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果然如此。侯蘭珍翻眼罵道:孫子!

侯蘭珍和婆婆之間雞零狗碎的矛盾也漸漸多起來,得空便在朱松鍵面前講婆婆的種種不是,惹得朱松鍵心里的火氣越來越多。

這天朱松鍵的妹妹蘭英帶著兒子回來了,朱母便拿出一瓶罐頭給外孫。朱松鍵四歲的女兒大芬站在旁邊看著,朱母有些重男輕女,喂了她一塊糖水梨就不再理她。侯蘭珍回家時,看見大芬正眼巴巴地看著表哥吃糖水梨,氣得一把拉過大芬,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扇了兩巴掌,生拉活拽地把她扯離了現(xiàn)場,弄得小姑子很尷尬,朱母自然也不高興。晚飯桌上大芬伸筷子去夾中午吃剩的幾塊雞,侯蘭珍卻伸手把女兒的筷子打飛了,吃吃吃,也不看看你是誰,一個屁丫頭,你也有資格吃!

婆婆當即蹾了碗,和侯蘭珍吵起來。吵著吵著,先是相互揪對方的不是,猶如揪著了對方衣服上的一塊破洞。這破洞便被沒有理性越撕越大。后來就是相互辱罵,婆婆罵人如同吐痰,張口就是。她認為侯蘭珍是晚輩,她罵也就罵了。侯蘭珍卻不示弱,寸步不讓。

老媽再不好也是老媽,何況朱松鍵并不覺得老媽有多少過錯,他自然要站起來維護老媽,斥責老婆。侯蘭珍便感分外委屈,攻擊的矛頭四處出擊,像一個勇敢拼殺的戰(zhàn)士??拗R著蹦著,發(fā)卡盡不了全責,短發(fā)披散到臉上,和鼻涕眼淚黏在一起,那樣子,讓朱松鍵厭惡得恨不得一把拎起她,扔進屋后的水塘里。家里一時雞飛狗跳,兩個女兒大芬和小芬也夾在中間哇哇大哭。

婆婆和兒媳如此硬碰硬地對接了幾回,只好分開單過。分家時,婆媳倆為糧、油、壇、罐的如何分配,大吵小鬧,又搞了半個月。自此婆媳視同路人,朱松鍵自然也就成了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

朱松鍵結(jié)婚后沒過幾年,縣教育局對招聘的老師有了新政策:他們可以參加中師招考。考中的轉(zhuǎn)糧油關(guān)系,去師范脫產(chǎn)進修兩年,出來就是在編的公辦老師。朱松鍵報了名,摩拳擦掌要試一試,侯蘭珍死活不愿意。她心里打著小算盤:要是考中了,他成了公家人肯定會嫌棄她,說不定在上學期間就會跟女同學搭上。即使他不嫌棄她,兩年他脫產(chǎn),不拿工資,老老小小幾張嘴就得等她喂,她無法吃得消。

所以只要朱松鍵一坐下看書,她就要給朱松鍵分派事做,有時候把女兒們打得哇哇大哭。等到侯康上完師范回來,工資比原來漲了一倍多,侯蘭珍多少就有點眼慕,免不了偶爾也會叨咕朱松鍵的無能。

這年秋天,侯康用新增、新補的工資加上積蓄蓋了三間新房,喬遷之喜時,作為同事和親戚的朱松鍵帶著侯蘭珍一同去吃喜酒。酒席上朱松鍵和同事們一桌,侯蘭珍抱著兩個月大的三丫頭和女眷們坐一桌。酒席要開宴的時候,大家都靜等著侯康致辭,這時候奶著孩子的侯蘭珍噗的一聲放了個響屁。本來這種尷尬是可以掩飾過去的,可朱松鍵的一位年輕同事卻開了個玩笑:“乖乖,誰放了一個響炮?”這下大伙就都沒有繃住,一起哈哈大笑,有的小媳婦笑得直揉肚子。侯蘭珍也笑,眼睛看著吃奶的孩子,笑得若無其事。唯有朱松鍵尷尬至極。這天的酒宴讓他很掃興?;貋淼穆飞舷轮∮辏膊唤o侯蘭珍撐傘,也不抱孩子,自顧自地背著雙手,昂首挺胸地邁開大步回家去。

侯蘭珍平時也打哈欠磨牙打鼾放屁,但這次她放屁在朱松鍵看來,不只是明目張膽、大模大樣,簡直就是肆無忌憚。侯蘭珍撐著傘抱著孩子狼狽地回到家,還沒等她對朱松鍵興師問罪,朱松鍵就先向她發(fā)火了,說她在公共場合也不加控制,丟人丟到外村去了。侯蘭珍說:你管天管地還管人吃飯放屁?閻王老子也管不得呢。你要管就管好你自己的事,侯康都轉(zhuǎn)正了呢,你怎么還不轉(zhuǎn)?這一句觸到了朱松鍵的痛點,惹得朱松鍵暴怒起來,把條幾上的幾只暖瓶,一個接一個地砸到地上,嘭、嘭、嘭的爆裂聲嚇得幾個孩子縮著脖子哇哇大哭。侯蘭珍心痛那幾只暖瓶,氣得了不得,一邊罵著一邊轉(zhuǎn)著圈圈尋找可以打砸的物品,最后她把一條結(jié)實的長凳打翻在地。一個由屁導火而起的家庭大戰(zhàn),立即開啟成暴風驟雨的模式。

朱松鍵第一次拍著桌子大叫:離婚!侯蘭珍嘴不辰,哭罵道:離就離!哪個不離就是狗娘養(yǎng)的。

3

侯蘭珍為了不做“狗娘養(yǎng)的”,抱著小女兒回娘家去了。她走時義無反顧,在娘家才過了一夜,心里就后悔了。

娘家母親早就不在了,沉默寡言的父親和小弟一家住在一起。小弟剛剛結(jié)婚不久,挺著大肚子的弟媳已經(jīng)成了一家之主。侯蘭珍為了討弟媳的歡心,總是搶著做點什么。弟媳燒飯時,侯蘭珍抱著女兒坐到灶堂前添柴,弟媳立即趕她起來,說一個人忙得過來,別讓柴煙熏了孩子。等到女兒睡下了,侯蘭珍立即拿了鋤頭要去菜地,弟媳抓住鋤桿不放,哪能讓你做這些?弟媳越是客氣,侯蘭珍就越是沒有了歸屬感。弟媳越是讓她白吃白喝地住著,侯蘭珍就越是沒有了底氣。父親侯八盡管沒有問女兒回家的原因,看情形他也知道女兒是和女婿鬧矛盾了,他不說什么,只是拱著個脊背蹲在地上悶頭抽煙。

過了兩天,侯蘭珍已心急如焚了。她擔心兩個大女兒哭鬧,擔心她們餓了冷了。她擔心丈夫的身體,都說氣大胃疼,這次是不是把他的胃病氣犯了?侯蘭珍坐立不安,常常抱著小女兒站在娘家屋后,一邊搖晃著身子哄著小女兒睡覺,一邊朝著自家的方向嘹望。她仿佛看見兩個女兒蔫頭耷腦可憐兮兮的樣子,仿佛看見丈夫捂著心口蹙著眉忙忙亂亂的樣子。她更希望能看見那條彎曲的鄉(xiāng)間土路上,朱松鍵正挺胸闊步地急急走來。他為什么還不接她回家呢?結(jié)婚前,侯蘭珍以為朱松鍵總有求她的時候,比如小夫妻吵架后要恩愛的時候,比如不給他燒飯的時候,比如去娘家住著不回來的時候……誰知這家伙的脾性就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他一回也沒有求過她,倒是她常常灰著臉,不得不放下身架。這次吵架,朱松鍵說要離婚,侯蘭珍說“離就離”,本來是被逼到無路可走時的一句氣話,是維護自尊的一副擋箭牌,侯蘭珍可不想被這種硬碰硬撞出內(nèi)傷來,更不想被撞出局。所以,又熬了兩天,她就去找堂哥侯康了。

朱松鍵白天去學校上課,放學回來還要手忙腳亂地燒飯。他燒的菜孩子們都不愿意吃。但大芬懂事,努力地一絲不茍地吃著。二芬哭哭唧唧,雖然朱松鍵一直在呵責,她卻一再地躲讓父親喂過來的勺子。朱松鍵不得不又打又罵,多管齊下,費了好大的勁才了結(jié)了一頓飯的事。吃完晚飯他還要帶兩個女兒洗臉洗腳或者洗澡,然后逼迫她倆去睡覺。他趁著一線天光,去井臺上把父女們的衣服揉了洗了,一邊揉洗一邊啪啪地拍打著背上和腿上的蚊子。秋后的麻蚊依然很猖狂。朱母看他受罪,叫他放學后去侯村把蘭珍接回來,說再不接回來,她白天也不替他看孩子了。朱松鍵可沒打算服軟,死要臉地硬撐著。

這天早上朱松鍵去上班,才進校園,就被侯康攔著了。侯康指指朱松鍵扣錯了位的一粒扣子,說:朱老師,你看看,這就衣衫不整了?一個人帶孩子的日子不好過吧?

朱松鍵說,有什么不好過的,清靜多了。侯康一只手搭在朱松鍵的肩膀上,倆人一起朝辦公室走。侯康說過日子都一樣,少不了會有鍋碗瓢盆相磕碰的時候,哪能較真呢?要學會相互包容。為屁大的事搞得兩敗俱傷,何苦來哉?侯康講了侯蘭珍在家里干農(nóng)活、帶孩子操持家務(wù)的種種不容易,又講了她在娘家,雖然不是寄人籬下,但母親不在了,父親不善言辭,弟媳把她當外人,她的委屈哪里說去?

朱松鍵可憐自己,也可憐侯蘭珍。他決定不離婚了,就這么湊合著過。這大千世界,湊合著過日子的又不是哪一個。心里這樣想著,他嘴上卻對侯康說:她要回來就回來,不回來就拉倒!

侯康下班回到村里,在村口碰到侯蘭珍。侯蘭珍抱著孩子,看似在漫無目的地閑逛,雜亂無章的步伐,卻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焦慮。侯康在村道上一露臉,她就投來了期待探詢的目光。侯康不笑,朝侯蘭珍揚揚手臂,朱老師叫你回去呢,要不是太忙了,他早就來接你了。侯康的這句話,無疑是給侯蘭珍端來了一塊下馬石。她立即轉(zhuǎn)身急急地回娘家收拾東西,和弟媳打了聲招呼,就抱著孩子、挽個被衣服尿布等雞零狗碎撐得鼓鼓的手提袋往家趕了。仿佛坐了一趟長途汽車,一泡尿被憋了很久,現(xiàn)在終于看到車停了、門開了,她就急不可耐地朝車下邁步了。這一次的離婚鬧劇,侯蘭珍不戰(zhàn)而敗。她被她自己打敗了。

侯蘭珍回到家,朱松鍵飯還沒有做,剛剛從菜地里摘了青椒拔了蘿卜回來。侯蘭珍拉著臉把小女兒朝他懷里一塞,朱松鍵急忙伸出一只手摟了,侯蘭珍奪過他另一只手上的菜籃,開始忙碌一家人的晚飯了。侯蘭珍回到了自己的舞臺上,小巧的身影快速地在屋內(nèi)屋外穿梭,炊煙舞出優(yōu)雅的身姿,鐵鍋歡快地嗞嗞啦啦地唱起來,她迅速而從容地完成著一個家庭主婦的動作,并即興發(fā)揮。她忙碌起來就快樂了,她享受著得心應(yīng)手的快樂。大芬和二芬也在歡快地跑著,纏裹在母親的腿旁,用她們的方式表達著她們急于表達而大人們永遠不感興趣的話題。

吵架之后的和好,微妙得有點像風和云的糾纏。彼此都知道最終要糾纏到一起,卻云淡風輕著。風適時地撩撥一下,云若即若離地做著事不關(guān)己的姿態(tài)。等到熄燈安寢時,風和云也水到渠成地攪和到一起,風暴便起了。侯蘭珍和朱松鍵,分不清彼此誰是風,誰是云,等到風暴停歇了,男人滿足,女人幸福。

4

婚姻就這樣在縫縫補補中又過了兩年。兩年后朱松鍵考進了中等師范學院,他以昂揚的精神面貌投入到一段嶄新的生活中了。侯蘭珍因為看到了堂哥侯康上完師范回來后的直接利益——工資翻了幾番,還當上了河西灣中學的校長,所以也不再反對。她愿意多吃點苦,來換取家庭未來的光明和幸福。

對未來的共同憧憬成了夫妻關(guān)系的潤滑劑,朱松鍵和侯蘭珍的關(guān)系,在家庭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卻有了不小的改善。但侯蘭珍卻有一種隱隱的擔憂,這感覺就像看見天邊的云彩會擔心它隨時拋下一陣雨一樣。侯蘭珍有著質(zhì)樸老實的一面,也有著潑悍狡黠的一面,為了讓自己安心,她心中有了一個不能告訴朱松鍵的計謀。

上師范的這一年,朱松鍵遇到了一個叫辛子龍的同學,這人比朱松鍵還小幾歲,酷愛讀書使倆人一見如故。這天晚飯后,辛子龍夾著一本厚厚的書來朱松鍵的宿舍找他,見了面也不多話,只嗯了一聲,遞給他一本書轉(zhuǎn)身就走。朱松鍵也不客氣,接了書,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朱松鍵隨手翻了翻,就坐下認真看起來。宿舍熄燈的時候,他去了宿舍樓門口的路燈下看。他先是站著看,后來就坐在了臺階上。這時已是初秋,偶有一兩片法國梧桐寬大的葉片飄飄悠悠地落到昏黃的燈光里,像是思想者發(fā)過來的名片。有點冷,穿著夾克衫的朱松鍵顧不得去宿舍加衣,抱著膀子縮著,沉浸在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里,像憨熊抱了一罐子蜂蜜,恁是不肯松手。

朱松鍵一天一夜,把《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看完。接著他又去找辛子龍要第二部、第三部??赐曷愤b的這部作品,朱松鍵震撼了,興奮了,骨子里的某種東西蘇醒了。想寫小說一直就是他的一個夢想,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也要寫一部和《平凡的世界》一樣能震撼人的作品,他甚至想做中國的馬爾克斯。朱松鍵開始構(gòu)思他的長篇小說《遺憾的青春歲月》。

朱松鍵兩年師范上完,還是回到了河西灣中學,為了能更好地照顧家。但這時候蘭珍卻已經(jīng)出外做工了,竟然和朱松鍵都不打個招呼,三個女兒全塞給了老母親。

田地里的農(nóng)活讓朱松鍵手足無措,幸虧有妹妹和妹婿幫忙照應(yīng)。大芬已經(jīng)有十歲了,眉眼長得像朱松鍵,勤勞能干像侯蘭珍,小小年紀,儼然家庭主婦,知道帶著兩個妹妹,還能夠幫助爸爸添柴燒火,也能站在凳子上洗鍋洗碗了。朱松鍵雖然對侯蘭珍的外出非常不滿,但他也沒有工夫抱怨,白天有干不完的事,晚上等到收拾完了家務(wù),安頓好一群女兒,他擰亮臺燈,坐在書桌前鋪紙?zhí)峁P,開始寫作。

過去的那段歲月,流云一樣又飄至眼前。昂揚和沮喪,快樂和悲傷,還有屈辱、遺憾一起涌上心頭。書稿上留下一幅又一幅舞臺般的畫面,人物一個又一個活靈活現(xiàn)地來到舞臺表演。燈光下,朱松鍵有時蹙眉凝思,有時奮筆疾書。寫到得意時,他搖頭晃腦;卡殼時,他抱頭閉目。

等到侯蘭珍春節(jié)前回家的時候,朱松鍵的《遺憾的青春歲月》已經(jīng)寫了十多萬字了。

侯蘭珍回來時,臂彎里抱著一個嬰兒,一個男嬰。

原來她是躲到外面超生去了。在侯蘭珍的理念中母憑子貴,她覺得她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婆婆才輕視她,丈夫才怠慢她。她認為只有生個男孩子才能對得起他,才能為他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才能受他稀罕。她有計劃有預謀地懷了孕,她想生一個男孩。她悄悄地躲到外面去,不想被村干部發(fā)現(xiàn)了拖她去做人流。等到孩子生下來,如果還是個女孩,她打算忍痛抱養(yǎng)出去。這樣也瞞過了丈夫,免得他更加嫌棄她。

侯蘭珍得償所愿,凱旋歸來。朱母得知兒媳婦生了男孩回來,也顧不得自尊,拋開婆媳問的齟齬,歪著一雙放大過的小腳,顛顛地跑了過來,哎喲哎喲地叫喚著,伸手就把孫子從侯蘭珍的臂彎中搶到了自己的臂彎中。朱松鍵沒有男尊女卑的觀念,但看見兒子也是歡喜異常。

侯蘭珍像個功臣似的,不正眼看婆婆,對朱松鍵也是大呼小叫著,指揮他給她掇椅子,給她倒杯水,當著眾男女鄰居的面,架起二郎腿,掀開衣襟,露出脹鼓鼓的乳房,大模大樣地給兒子喂奶。

兒子的到來為一家人帶來的喜悅沒有持續(xù)多久,麻煩就跟著來了。首先是村婦女主任帶著若干人來強制侯蘭珍去婦幼保朱松鍵院做結(jié)扎手術(shù),還要收繳他們超生的五千元罰款。做結(jié)扎手術(shù),侯蘭珍二話沒說爽快地去了,生育的使命既然已經(jīng)完成,結(jié)扎對她也就無所謂了。交五千元罰款簡直就是要了侯蘭珍的命。婦女主任帶著人一趟一趟地來催,侯蘭珍躲得了就躲,躲不了就哭窮。后來,侯蘭珍干脆把二丫和三丫送到大隊部,說,你們不是說我超生了嗎?這兩個我也送不回肚子里去,就送給你們吧。你們想養(yǎng)就養(yǎng),想賣就賣,想殺了烀著吃,我也不管。兩個女兒哇哇大哭,侯蘭珍坐在地上也呼天搶地地哭訴。大隊部領(lǐng)導拿她沒有辦法,最終把超生罰款縮減到了三千元。

東拼西湊了三千元交了罰款,縣教體局又下了文,鑒于朱松鍵同志違背相關(guān)政策,撤銷了他的公辦教師資格。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個熱乎乎的鐵飯碗突然又被主管部門收回了,朱松鍵的沮喪可想而知。在侯康的多次努力之下,教體局領(lǐng)導才答應(yīng)讓朱松鍵暫時繼續(xù)留在學校任教,剛剛提上去的待遇又落到了代課教師的水平。

面對生活的現(xiàn)狀,朱松鍵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他只想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的命遠。另一方面,他的思維已經(jīng)沉浸到《遺憾的青春歲月》里不能自拔,那部沒有完成的手稿使他欲罷不能。但侯蘭珍卻有了更多的牢騷。她覺得她生了兒子,理應(yīng)受到朱家人的高待??墒巧畋纫郧案D難了,朱松鍵也沒有高看她,一點心思全用在了寫稿上。她免不了就會有火氣,時常發(fā)點牢騷。

有個禮拜天,夫妻倆商量好了,要把一畝多田的油菜栽下去。吃過早飯,侯蘭珍把兒子送給婆婆帶,自己提了大竹籃去拔油菜苗,臨走時沖著伏在桌上寫寫畫畫的朱松鍵叫道:你手上東西可能放下呢?趕緊擔了水去地里,我栽苗你澆水。朱松鍵頭也不抬,只“嗯嗯”地應(yīng)著。侯蘭珍用一條花毛巾搭在頭上遮著太陽,蹲在田里獨自忙了一上午,也不見丈夫到來,已經(jīng)窩了一肚子火。下午朱松鍵和她一道到田地,澆了一擔水后又不見了人影。等到太陽落到西山的樹尖上,她回到家“當啷”一聲把栽菜的鏟子扔到地上,朱松鍵才想起來該干的活沒有干,忙套了筆套,匆匆忙忙去地里澆水。

侯蘭珍見他走了,氣咻咻地抓了他書桌上的手稿,拿到門前的杏樹下,劃了根火柴點了。那些寫滿了字的白紙,在火光中痛苦地痙攣著,嘶嘶地掙扎著,卷成悲憤的黑蝴蝶,有的想在清風中起舞,最終滑落到地面上,滾了幾滾,癱在地上,放棄了掙扎。有的變成細小的碎片,貼著地面奔跑了一截,也無力地收住了腳步。更多的聚集在一起,無助地瞪視著遼遠的蒼穹。還有少數(shù)沒有被火舌燎到的,驚魂不定地躲在灰燼的邊緣。

朱松鍵澆完油菜苗回家已經(jīng)天黑。走到門口看見杏樹下的黑色灰燼,他心陡然怦怦亂跳起來,趕忙把肩上的水桶擔子放了,三步并作兩步地跨進房間,發(fā)現(xiàn)書桌上的手稿不見了,他沖到正在端菜上桌的侯蘭珍面前,瞪大眼睛問:我的稿子呢?

燒了。侯蘭珍看也不看他,輕描淡寫地應(yīng)著。

朱松鍵旋風般地跑出去,蹲在灰燼前,去翻那些還白著的邊邊角角,果然發(fā)現(xiàn)了他書寫的文字。他用心血凝聚的二十多萬文字,化成了灰燼,無聲地和他對視著。

朱松鍵想發(fā)火的,但他的喉嚨堵住了。他想揪著侯蘭珍一頓狠打,但渾身軟得站不起來。他失魂落魄地回家去,一頭栽倒在床上。

5

朱松鍵瞞著侯蘭珍夾了一床薄被搬到學校集體宿舍去了,正式拉開要和侯蘭珍離婚的大幕。放學后,侯蘭珍等著朱松鍵回家挖山芋,等到大芬背著書包回來了,卻不見朱松鍵的人影。

你爸呢?

大芬歪著腦袋把書包帶取下,掏出課本和作業(yè)本放在大椅子上準備寫作業(yè)。爸不回家了。

放你媽的屁!他能死在外面不成?

爸爸要住校了,我看見他把被子抱進陳老師的宿舍了。

侯蘭珍將信將疑地去房間查看被子,發(fā)現(xiàn)果然少了一床,她立即風風火火地朝學校趕去。

陳老師是剛分到河西灣中學的小伙子,沒有什么處事經(jīng)驗,朱老師要來和他搭伙睡,他滿口答應(yīng)。倆人正就著煤油爐燒晚飯,侯蘭珍闖進宿舍來,她不僅沖著朱松鍵破口大罵,還把陳老師的鍋瓢碗勺一起掃到地上。侯蘭珍被住校的幾個老師勸走了,卻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堂哥侯康家。

侯康第二天放學后去陳老師宿舍,陳老師正推了自行車要回家去。

怎么,這宿舍你不住了?要讓給朱老師了?侯康問。

侯校長,我家反正也不遠。朱老師要住就給他住吧。

你這糊涂蛋!侯康一掌拍在陳老師的后腦勺上,陳老師笑著躍上自行車飛馳而去。

朱松鍵準備做晚飯了,侯康進了宿舍,奪了他手上的菜籮,放到墻邊的一張舊課桌上,說:朱老師,兩口子吵架,床頭吵床尾和,不好人為地分開的。收拾你的鋪蓋,還是回家去。

過不到一起去哩。這回我是鐵了心要離婚了。

瞎說!不能起這種糊涂心思!離了婚,那一堆孩子怎么辦?該扛的要扛哩!侯康坐下了,想跟朱松鍵好好談?wù)劇V焖涉I燒菜,侯康坐下不走,倆人后來就喝上了小酒。

朱松鍵不久話也多起來。他大著舌頭敘說著侯蘭珍的種種不是和自己的痛苦。朱松鍵說,你以為我不想好好過日子???她跟我生活了這些年,為我生了四個孩子,你以為我沒心沒肺啊?可是我苦哇……

侯康只好陪著朱松鍵嘆氣,誰都苦呢,你以為蘭珍不苦哇?

侯蘭珍一氣之下燒了丈夫的手稿,還沒等青煙消散她就后悔了。她知道她剜了他的心頭肉,不安像只系在腳踝上的小鈴鐺,它怯怯地游魂般的聲音如影隨形地啃噬著她,使她恨不得能用魔力把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扭轉(zhuǎn)為一場夢境,讓它成為一場虛無。但是灰燼還在哩,紙張燃燒后的氣息還在頑固地刺激著她的鼻腔。她想,他回家要是罵她,她也不準備還嘴了;要是打她,就給他打幾下吧??墒侵焖涉I沒有罵她,也沒有打她,卻一頭栽倒在床上,連晚飯也不吃,這比罵她打她還要讓她難受。

現(xiàn)在朱松鍵不肯回家,侯蘭珍又覺得是自己活該了。他喜歡的東西怎么能毀掉呢?侯蘭珍覺得丈夫現(xiàn)在在氣頭上,他要是真想在外面住一段時間就由著他好了,干嘛要去學校吵呢?看看,現(xiàn)在越鬧越僵了吧?侯蘭珍堅信丈夫的氣總有消的時候,拿他當一塊石頭焐著,也總有焐暖的時候吧?于是,侯蘭珍不再去學校吵鬧,她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還隔三差五地燒幾樣好菜,讓大芬上學時帶給她爸爸。

朱松鍵終于回來了,在夫婦分居了一個多月之后。侯蘭珍喜出望外,喜滋滋地迎上去,笑盈盈地問他吃過了沒有。朱松鍵板著臉,不答理她,徑直去房間從柜子的屜子里翻出兩張結(jié)婚證,叫她一道去鄉(xiāng)政府的民政室。侯蘭珍一見這樣,立即就哭罵起來。朱松鍵拽著她就走,幾下就把她拖到了屋外的場地上。她抱著門邊的杏樹不走,朱松鍵一拳頭砸在她握樹的手上,趁她本能地松手之際,又拽著她走,她手腕上已經(jīng)泛黑的紅頭繩被扯斷了,被她焐熱的那枚杏核一下蹦了出去,躲到地面上的碎石里去了。

朱母聽到隔壁的吵鬧聲,以為是兩口子又打架了。她裝作沒有聽見,隱在她的小屋里不出來。后來聽清了侯蘭珍的哭罵,知道兒子要拉兒媳去離婚,立即跑了出來,站在檐下罵兒子。朱母雖然對侯蘭珍有許多不滿,但也不愿意兒子的家散了。侯蘭珍聽見婆婆罵朱松鍵,反而不犟了,賭氣跟著丈夫上了去鄉(xiāng)政府的路,任由婆婆在門口急得直跺腳。

接待他們的民政干部是一個禿頂?shù)睦夏腥?。老男人一邊漫不?jīng)心地聽著侯蘭珍夾敘夾議地控訴,一邊悠閑地呷著茶水。等到侯蘭珍說累了,他才和藹地問:離了,你打算怎么過日子呢?小孩子就可憐了,你還是回去吧。侯蘭珍就哭了,無助地抖動著雙肩,哭得很凄慘。

她轉(zhuǎn)身欲走,朱松鍵卻坐著不動。朱松鍵還說這婚非離不可!

侯蘭珍捂著嘴轉(zhuǎn)身就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一顆心就像落進了冰窟窿里。他不要她了,她能去哪里?這么多年一心一意為了他那個家,為他操持家務(wù),為他生養(yǎng)孩子,侯蘭珍和那個家已經(jīng)活成一體了,沒有了那個家,侯蘭珍無處存放自己。如果媽媽還活著……侯蘭珍突然就想媽了,突然在野地里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朱松鍵從民政室回到學校還沒有坐穩(wěn),鄰居小六子氣喘吁吁地一頭撞了進來。哥,嫂子跳塘了,你快回去!

死了嗎?朱松鍵雖然有點驚惶,但他的表情還是讓小六子失望。

死倒是沒死,被我爸拽上來了。原來侯蘭珍回到家,一時想不開,就抱著兒子撲進了門前的池塘里。

女人就愛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朱松鍵不屑地撇撇嘴。小六子執(zhí)意叫他回家,說朱母特意央求他騎車來接的。朱松鍵只得坐在小六子的自行車后,隨他一道回家?;氐郊遥炷赴阉靡活D數(shù)落。

兒子受了驚嚇,又落水受了涼,傍晚就發(fā)起高燒來。夫妻倆抱了兒子,趕忙去了鎮(zhèn)醫(yī)院。兒子打完點滴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朱松鍵抱著兒子把他母子送回家,轉(zhuǎn)身還想回學校。侯蘭珍閂上家門就一把抱住朱松鍵,她害怕他這一走,她再也抓不住他。你不能走。你走了,要是兒子半夜又發(fā)燒我怎么辦?說罷就偎在他身上哭。朱松鍵嘆了口氣,用手掌搓搓臉,脫了鞋子上床。

侯蘭珍見朱松鍵睡到了床上,心里頓時長煙一空,身體也輕盈起來。她仔細地把自己洗干凈,又擦了雪花膏,渾身都弄得香噴噴的,鉆到朱松鍵的身邊,像新婚時那樣緊貼著他,她知道夫妻沒有隔夜仇的玄機,只要他們重新好成一體了,內(nèi)心的不滿和怨氣就能盡情地得到釋放,日子便又能過回以前了。

侯蘭珍靜靜地躺著,等待朱松鍵的燃燒,但是,她終究還是失望了。

6

朱松鍵四十二歲那年,教育部門有了新政策,所有的民師和有一定年限的代課老師全都轉(zhuǎn)正了,全都成了教育戰(zhàn)線上的在編人員。此時,他的師范同學辛子龍已經(jīng)進了市文聯(lián),成了《桑梓故事》的主編,他多次打電話約朱松鍵寫稿,朱松鍵在他的鼓勵和幫助下開始了民間故事的收集和編撰工作。他整理和加工的民間故事,不僅在《桑梓故事》上發(fā)表了很多,在省內(nèi)外知名刊物上也發(fā)表了一些。不久,四十五歲的朱松鍵因為寫作有了一點名氣,被縣一中抽調(diào),離開了河西灣中學,來到了離家四十多里外的縣城,和侯蘭珍拉開了更遠的距離。

朱松鍵背著行李,提著裝滿書籍的網(wǎng)兜走進縣一中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沙麗葉,那個被人稱為“破鞋”的女人。朱松鍵不會想到這只“破鞋”會和自己扯上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沙麗葉穿著一件開衩極高的杏色起藤花的旗袍,腋下夾著教科書,裊裊婷婷地走著,身姿婀娜得讓人能爆了眼球。朱松鍵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沙麗葉的目光和朱松鍵相碰時,朱松鍵開口了:“請問校長室在哪里?”

沙麗葉一看就知道他是新來的,而且已經(jīng)斷定是那個文章寫得好被抽調(diào)到縣一中的朱老師了。她定住,給他一個微笑,矜持地向他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向旁邊走過的一個男生招招手?!皠⒅?,你帶這位老師去校長辦公室,幫他把東西提一下?!彼焖涉I指指。那個男生立即跑過來,拎了朱松鍵放在地上的網(wǎng)兜。朱松鍵和男生客氣了幾句,抬頭想對女老師說聲謝謝,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走遠了。

第二天朱松鍵去食堂打飯,又遇到了那個穿旗袍的女教師,這天她依然穿著一件開衩極高的旗袍,天藍色,襯得皮白肉嫩,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卻滿含憂郁。她目不斜視,或者她看見了朱老師佯裝沒有認出。朱松鍵主動上前打了招呼:“沙老師你好,你也打飯吃?”

她點頭,矜持地微笑道:“我一個人,懶得燒?!痹捯粢宦洌抗庖频絼e處,笑容也及時收斂。

朱松鍵莫名地心跳加快了。

打了飯,端進宿舍樓,朱松鍵卻沒有進自己的房間,而是去了302室的王老師那。王老師是個熱心的中年婦女,胖乎乎的,稀稀疏疏的短發(fā)燙成卷攤在腦殼上。她家有點遠,中午就在學校待著,遇到下雨下雪,路上不方便,晚上也住校。

“哦,朱老師。請坐請坐。我這里有家里帶的菜,嘗嘗?”

朱松鍵便用筷子夾了幾塊藕片丟進嘴里:“嗯,不錯。你午餐還挺豐富的?!?/p>

“嘻嘻。一般般吧,我老公燒好了非要我?guī)??!?/p>

“你老公待你真好。你們女老師都會享福哦,我看見那個教英語的沙老師也不燒飯,去食堂打飯哩?!?/p>

“她呀?你說的是那個破鞋?”王老師的談興立即被調(diào)動了起來,身體也前傾了過來。朱松鍵哎喲一聲,咬到了舌頭。

“我告訴你啊……”王老師異常興奮,滔滔不絕,說沙老師是離了婚的,她老公說她有外遇,兩口子打了好多年,終于離了。離婚了,也是才不久的事。凈身出戶,沒有去處,住在女生宿舍那邊。凈身出戶,你想想,如果沒有問題,她肯嗎?嘻嘻。

朱松鍵像吞了一只蒼蠅,小半盒飯吃不下了。

朱松鍵和侯蘭珍的離婚大戰(zhàn),自從開始后,從來就沒有停歇過。他早就不指望民政部門大發(fā)慈悲,爽快地解決他的問題了。老生常談的調(diào)解,慢性病一樣地折磨著他。這次能夠調(diào)到縣一中,朱松鍵覺得是老天給了他一個擺脫侯蘭珍的機會,所以他一到縣一中,立即就開始寫離婚訴訟,交到了縣法院。

朱松鍵被賞識,也換了環(huán)境,心氣很旺,一心想干出點名堂:好好教書,好好寫作。備課授課自然是很認真,課余時間,他重新拾起《遺憾的青春歲月》,再次想傾情投入到它的寫作當中,爭取寫一部能和《平凡的世界》相媲美的作品。即使不能和它相媲美也沒有關(guān)系,至少朱松鍵完成了一個心愿,能對自己有個交代。

他剛剛列好了《遺憾的青春歲月》提綱,侯蘭珍又吵了來。

侯蘭珍是接了縣法院的傳票過來的,她不去法院,直接來到了縣一中。侯蘭珍找到校長室,一進門就哭哭啼啼,把老校長嚇了一跳。聽她哭訴半天,才知道是朱松鍵家屬來求校長青天替她懲治“陳世美”。老校長出身于書香門第,是個儒雅之士,挺欣賞朱松鍵的才華,看見粗俗鄙陋的侯蘭珍,心里直替朱松鍵可惜。他勸了侯蘭珍幾句,見侯蘭珍仍然糾纏,嫌她小市民氣息太重,借口要開會徑自離開了辦公室,把侯蘭珍一個人晾在那里。侯蘭珍便又找到朱松鍵的辦公室大哭大鬧起來?!澳銈€狗娘養(yǎng)的,你當個老師就想做陳世美啦?你不想要俺?不想要俺當初要爬上俺的肚皮做什么?不想要俺怎么弄出四個娃娃來?現(xiàn)在你想甩俺,得了便宜你就走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沙麗葉當時正巧在語文組找同事說事,覺得侯蘭珍罵得實在難聽。她深知不和諧婚姻的痛苦,就忍不住勸道:“兩口子能在一起過就過,不能在一起過就算了,何苦要死纏著不放?”

侯蘭珍也是被朱松鍵氣昏了頭,本來希望有人能給自己主持公道的,卻不料這個看上去漂漂亮亮的女人,竟說出這樣讓她傷心的話來,她就指著沙麗葉的鼻子罵,你這人怎么這樣缺德?自古勸和不勸離,你的心都壞到流膿了……等到她想去抓朱松鍵,朱松鍵早就溜了。

過了幾天,侯蘭珍又把朱母帶到了縣一中。朱松鍵光棍時朱母沒有少著急,現(xiàn)在日子安穩(wěn)了,兒女成群,她當然不希望兒子離婚。兒媳再不好,她總還能洗衣燒飯帶孩子暖被窩,朱母毫不含糊地和兒媳站到了同一條戰(zhàn)線上,兩個生死對頭結(jié)成了統(tǒng)一聯(lián)盟。

侯蘭珍一見朱松鍵面就又開始罵,這惹得本來就在說道兒子的朱母有點不高興了,她沖著兒媳說:“你一天到晚就曉得罵,再好的人也給你罵毛了,再好的運氣也給你罵霉了。”侯蘭珍住了嘴,站在婆婆身后拉著一張黑臉。朱母便又兒呀兒呀地勸說開了,她說過日子沒有你想得那么好,牙齒和舌頭好,有時還要咬舌頭一下哩。哪有夫妻不吵架斗氣的?哪里吵哪里了,不能當真的。不看在她給你生了四個孩子的份上,也要看老母親養(yǎng)你一場的份上。我都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你還要讓我傷心著急啊?

朱松鍵點頭,違心地答應(yīng)母親以后周末就回家,這才把糾纏不休的婆媳打發(fā)走了。

朱松鍵周末并不回家,他只是去了郵局,把他剛領(lǐng)的工資大半?yún)R了回去?;氐剿奚幔贸黾埞P,想重新書寫那篇《遺憾的青春歲月》,但現(xiàn)實的生活和苦惱卻紛至沓來。以前寫作這篇時靈光閃現(xiàn)的情景、思緒噴涌的情形還有妙語如珠的文字,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有時,他一連幾個小時地端坐在敞亮的宿舍里,寬大的書桌前,卻再也寫不出成篇的文字。靈感仿佛枯涸的泉水,任你怎么挖掘都滲不出一溜水線,斷斷續(xù)續(xù)的文字生澀得似枝頭上的毛杏。

他寫得很累,很艱難,如同拓荒者在一鎬一鎬地前行。這天,他從朝陽初升時就坐到窗前,到月光如水般地傾瀉到他的書桌上時,他還沒有寫到五百字。他取下眼鏡,揉揉發(fā)漲的眼睛,又戴上限鏡,信步走到戶外。月光如華,大地靜謐,萬家燈火如星星般神秘璀璨。那一點點燈火后面有著怎樣溫情的故事?有著怎樣溫馨的畫面?朱松鍵突然鼻子發(fā)酸,閉著眼睛任由淚水熱熱地從臉頰滑落。

“是朱老師嗎?”

背后突然有個女人的聲音響起,朱松鍵嚇了一跳,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卻是沙麗葉。

朱松鍵尷尬地咳嗽了兩聲,搓搓手想為那天老婆的無禮向她道歉。沙麗葉笑了,仿佛知道他要說什么。她說:“沒有什么。我理解她的,也能理解你。不對的時間里遇到了不對的人,大家都活得不容易?!?/p>

朱松鍵感覺到了溫暖,一種被理解的溫暖。他說:“讓你笑話了?!?/p>

“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我理解?!鄙忱蠋熡譀_他笑了笑,月光下的笑臉是那樣的干凈美好。朱松鍵還想和她說些什么,她卻輕抬腳,款款地走了??粗鹿庀聺u行漸遠的倩影,朱松鍵沒來由地堅信她不是別人說的“破鞋”,絕對不是。

7

清明過后,草木萌發(fā)。稻種已經(jīng)撒到了田里,農(nóng)活暫且閑了下來,侯蘭珍早早地出了門,趕上了去縣城的頭班車。她來到縣法院的時候,法院的工作人員還沒有上班,看門的老張已經(jīng)認識她了,沒有再攔她。她就坐在門房的墻根下等陳法官。

陳法官是個年輕人,魁梧英俊,才結(jié)婚不久,早上有點貪戀被窩,來得便有點遲。他怕遲到,夾著包亂蓬著頭發(fā)急急忙忙闖進法院大門,就被侯蘭珍一眼給逮著了?!瓣惙ü?,才來啊?”

陳法官一怔,看見穿著一件松垮垮的紅毛衣、趿著一雙破布鞋的侯蘭珍從門房墻根下站了起來。陳法官想躲避已經(jīng)來不及,只好點頭。侯蘭珍便跟在陳法官身后,一路喋喋不休地向前趕。

侯蘭珍一進陳法官的辦公室,不請自坐,照例從舊提包里掏出一瓶農(nóng)藥放到腳邊,陳法官趕緊給她泡了一杯好茶,硬著頭皮聽她祥林嫂似的訴說。她啰里啰嗦,反反復復地講那些事,他的耳朵都起繭子了。有時候,她講了好半天他也不明白她到底在說什么。起初陳法官是想給她和朱松鍵判離的,他認為婚姻中既然已經(jīng)沒有了愛,也就沒有保全的必要了。侯蘭珍反問,愛是什么東西?是能當飯吃啊,還是能當柴燒呢?還當庭從隨身的袋子里拿出一瓶農(nóng)藥,擰了蓋子要往嘴里倒,若不是工作人員及時搶奪,恐怕早就出亂子了。這以后誰還敢忤逆她?每次看見她掏出農(nóng)藥瓶,陳法官都忍不住要想:如果她是我老婆,我干脆把那瓶農(nóng)藥喝了算了。

侯蘭珍真是準備自殺的,如果法院判她離婚的話。侯蘭珍是痛苦的,盡管她不知道她痛苦的真正根源在哪。如果離婚了,她就覺得她是被丈夫休掉了,她覺得自己沒有犯錯誤,休她是天大的不公。她為這個家吃了這么多苦,受過這么多累,還為他生了這么多小孩,結(jié)果她什么都不是了,這樣她就太失敗了,太劃不來了。沒有得到肯定的人生,如同一場虛無。她怎么能是虛無的呢?再說離了婚大家都會看她的笑話,她面子上也掛不住。仿佛她箍住了這個男人,哪怕他還是這樣三兩個月都不回去一次,哪怕他還是像過去一樣田地里的活不能幫到她一點,只要他還是她的丈夫,只要他愿意還做她的丈夫,她就心滿意足了。至于這樣她是不是就幸福了,她不管。不被別人譏笑,似實而虛的名分和地位有了,仿佛也就幸福了。

中午下班的時間到了,走廊上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和同事的說笑聲,陳法官看看表。侯蘭珍似乎沒有要停止敘說的打算,陳法官只好站起身,客氣地說道:下班了,我去食堂吃飯,你要不要一同去?侯蘭珍便站起身隨他走,黑色的人造革舊提包和農(nóng)藥瓶都放在他的辦公室里,陳法官暗暗叫苦。

這天直到下午三點多,陳法官提醒侯蘭珍最后一班班車的時間,她才不慌不忙地收拾了農(nóng)藥瓶出了門。

陳法官看看朱松鍵的卷宗,不由得發(fā)起愁來。因為一直沒有判他們離婚,朱松鍵就不停地寫來離婚訴訟,文筆好,情感又細膩。朱松鍵的離婚卷宗已經(jīng)有尺把厚了。陳法官一開始就同情朱松鍵,現(xiàn)在他卻躊躇了,侯蘭珍盡管惹人煩,但她其實也很可憐。侯蘭珍可憐在什么地方,法官一時也拿不準,好像是因為她生活上很辛苦,好像又不是。法官對自己不滿意了,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侯蘭珍從法院出來,并不急著回家,她看看西邊滑向樓頂?shù)奶?,知道離最后一班車發(fā)車還有段時間,就在小街上慢慢逛著。她在路邊的衣攤上,把小販掛在衣桿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掀開來看。有幾件她很想試一試,但也知道試了也是白試,她是不舍得買的。她在鞋鋪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為一雙兒子能穿的運動鞋和攤主討價還價了好一陣。最后,她估摸時間差不多了,就開始往縣一中那邊走。沒有車回家了,丈夫不會把她往大街上趕。她要找機會跟他好好說說,希望他顧及幾個孩子,給孩子們一個完整的家。她希望他能體諒她的苦,她的不容易,如果他覺得她哪兒不好,她可以改。

她到朱松鍵宿舍時,正巧遇到沙麗葉也在朱松鍵宿舍里。

沙麗葉班上的語文老師最近休產(chǎn)假了,朱松鍵課不多,學校就把沙麗葉班上的語文課安排給了朱松鍵,倆人成了臨時的搭檔。

沙麗葉的前夫是政府機關(guān)的一個辦事員,有點失意,常常喝酒。心情不好的時候要喝酒,心情好的時候也要喝酒。當年追她追得緊,她被感動了。后來才知道他并不懂得欣賞她,對她只是一種需要,一種動物本能的需要,一種期盼有人來愛的需要。他也不懂得呵護,倆人沒有生育,沙麗葉去醫(yī)院檢查沒有問題,叫他去檢查他死活不肯。只要看見沙麗葉和男人說話,就懷疑沙麗葉和那男人關(guān)系不正常。兩人的關(guān)系,在無中生有的想象和描繪中越來越僵。

有一次他翻沙麗葉的手機,發(fā)現(xiàn)有一個號碼連續(xù)幾天都和她有聯(lián)系。他問是誰,沙麗葉說不知道。因為沒有儲存名字,也因為隔了幾個月了,沙麗葉確實想不起來是誰了。他認定其中不正常,把電話打了過去,果然是一個男人接的。他不問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腦地把對方一頓臭罵,扔了電話,又來打沙麗葉,說她是“破鞋”。被老公定性為“破鞋”了,外人自然更信,一時間沙麗葉成了小城“名人”,成了人們言語暴力和踐踏的對象。

沙麗葉來朱松鍵的宿舍,是來向他要最近一次班級語文測驗的成績。侯蘭珍進來時,倆人正挨在一起指著學生的分數(shù)談?wù)撝?。侯蘭珍看見倆人挨得那樣近,說得那樣開心,侯蘭珍氣血上涌,醋意翻騰,她沖了進來,襲向沙麗葉,長長的指甲早已撓向沙麗葉的臉。沙麗葉猝不及防,臉上立即撓出了幾道血痕。侯蘭珍揪住沙麗葉的白襯衫拼命地撕扯,破口大罵:“你個騷狐貍,我就知道你不是好貨,大白天里來勾引我男人,你這個不要臉的……”沙麗葉襯衫上的衣扣立即崩掉了幾粒,落在地上滴溜溜地亂轉(zhuǎn),胸罩便露了出來。朱松鍵站起來,扇了侯蘭珍一個耳光,把她推倒在地。沙麗葉用手揪合著沒了扣子的衣服,狼狽地逃了出去。身后,朱松鍵的宿舍里哭罵聲撞擊聲源源不斷地追來。

這天晚上,侯蘭珍到底還是沒能和朱松鍵住到一起。經(jīng)過這么一鬧,她自然不會還賴在朱松鍵的宿舍不走。她哭著跑出門,朱松鍵并不攔她。至于她要去哪里,怎么走,朱松鍵也不管。回家的四十里路程,她一路哭著走完,恨著他的無情無義,也痛苦著他的無情無義。

朱松鍵想去向沙老師道歉,他認為這是必須的。倆人的事情已經(jīng)在校園里鬧得沸沸揚揚,沙麗葉“破鞋”的聲名再度鵲起。這事讓他糾結(jié)了幾天,朱松鍵白天不方便過去找她,等到天黑時才過去。

“對不起。實在不好意思?!敝焖涉I在沙麗葉面前搓著手。

沙麗葉給他倒了一杯茶端過來,讓他坐椅子上,自己便在鐵架子的單人床上坐下了。有意地側(cè)著臉,讓有撓痕的半邊臉避開他的視線。

“我知道你的難處,哪里需要你道歉的?”倆人坐著說話。朱松鍵道過歉,唉聲嘆氣地,慢慢說起了侯蘭珍,說起了自己的痛苦和不幸。沙麗葉的談興也被勾起了,她也談起了她前面的那段婚姻,談起了他的前夫。她說起這些的時候,淚水止不住地流,幾度哽咽地說不下去。

“所有人都在將就,可是我不愿意。倆人在一起如果已經(jīng)成了折磨,還不如早早了結(jié)了?!鄙雏惾~談到有個階段她前夫侮辱她是“破鞋”,說有時候想用錘子敲死他。她說這話時,渾身發(fā)著抖。朱松鍵心疼地抓住她的手,沙麗葉就伏在他的手臂上抽泣,一頭栗色的長發(fā)便綢緞般地覆蓋過來。朱松鍵撩起她的頭發(fā),把它們別在她的耳后。沙麗葉抬起淚水模糊的眼,朱松鍵便用溫熱的手掌替她擦拭眼淚。

那一刻,朱松鍵想要和沙麗葉一起過余生。

8

放暑假時,朱松鍵待在學校不回家,說是要跟辛子龍一道去采風,要寫稿,其實是想把離婚這種事落實了?!巴翘煅臏S落人”,又“心有靈犀一點通”,朱松鍵和沙麗葉彼此都相見恨晚。朱松鍵一面加緊操辦離婚的事,一面積極主動向沙麗葉示好,沒過多久,倆人就愛得如膠似漆了。當然,偶爾也會鬧點小別扭,這使他們的愛更加有滋有味。

到了暑假,倆人干脆背著熟人在校外約會,乘上大巴車,找了個古村落,租了間民房,過起了二人世界。

等到下學期一開學,朱松鍵就又去法院催辦他的離婚案了。

朱松鍵這次離婚的要求來勢兇猛,侯蘭珍卻要誓死抗爭。

再次接到法院傳票,侯蘭珍等不到開庭的日子,就急急趕到法院來了,特意穿上她那條唯一的牽滿綠蔓的黃裙子。陳法官下基層鍛煉去了,新?lián)Q的法官姓楊,是個北方人,五十多歲,身材魁梧,面色嚴峻,辦事大刀闊斧。侯蘭珍第一次來見他,依然帶了一瓶農(nóng)藥。她在他面前坐下,掏出農(nóng)藥瓶。楊法官端坐在辦公桌后面,嚴厲地盯著她,足足看了半分鐘,侯蘭珍心里立即亂了陣腳。

你這是干什么?收起來!

侯蘭珍裝著沒有聽見,強撐著和楊法官訴苦,楊法官聽得很認真,卻不置一言,只呃呃哦哦地應(yīng)付著。末了,楊法官說如果兩位當事人愿意調(diào)解的話,他愿意幫助他們。

侯蘭珍心里沒底,只得回家求助于堂哥侯康。

幾天后,侯康到縣里開完會,就找到縣一中朱松鍵的宿舍來了。倆人就著一盤花生米和一盆子鹵豬手喝起了白酒。

不是我說你啊,撇開親戚關(guān)系,你說我們是不是好哥們?你說。侯康用筷子敲著面前的盤子,紅著眼睛問。蘭珍也可憐哩,把自己當著男人使著,一個人種著一大家子的田地,帶著一大群孩子。你見過哪個女人用牛使犁?你知道嗎,我看見一個弱女子在水田里扶犁踉踉蹌蹌地跟在牛后面,我心里有多難過?你說你可憐,你是找不到能說話的人感到可憐,她可是找不到能靠的肩膀,找不到哭的地方喲……

朱松鍵本來就是一個感性的人,聽侯康說到這些,他心里也不好受。愧疚是有的,想擺脫她的念頭也還是撂不開,只好一個勁地灌酒。一會兒他面前就坐著兩個侯康了。

這個周末,朱松鍵一大早就去理發(fā)店里理了頭發(fā),在街上稱了幾斤蘋果和橘子,又在熟食攤上買了鹵鴨、鳳爪,坐上了回家的班車。他覺得侯康說得不錯,侯蘭珍是個可憐的女人,他自己這些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卻忽略了對方的感受,他歉疚,他也疲憊,他希望好好待她,希望盡可能把對她的傷害減少到最小。他更希望侯蘭珍也能體諒他的苦,能和他好聚好散。

朱松鍵踏進家門時,侯蘭珍正彎腰篩著綠豆,那枚曾經(jīng)蹦進亂石中的杏核,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被她戴到了手腕上,正隨著篩子上下起舞。綠豆剛剛用連枷打了,要把豆子和砂礫殼屑分離開來。她頭發(fā)亂蓬蓬的,腰間露出一大塊黑糙的皮肉,家里也亂七八糟。朱松鍵臉上的笑意飄走了,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頭。侯蘭珍瞟了他一眼,心臟咚咚地猛跳了幾下,卻陰著臉不說話。朱松鍵丟下東西,便來幫她干活,她怕把他身上的衣服弄臟了,也是在乎他不想讓他累著,便開口阻止??墒撬粡埧趨s是極不耐煩的語氣:走走走,誰稀罕你攙和?滾一邊去。朱松鍵聽了她的話拔腿就走,拿了一部分水果和熟食去他母親那邊了。侯蘭珍恨恨地摔了篩子,氣血上涌,恨不得立即破口大罵。

晚飯桌上,侯蘭珍還是多燒了幾個小菜,明顯是為朱松鍵加上的。女兒們對父親顯然都有點陌生,不安地看著他,拘謹?shù)貏又曜?。只有兒子,自顧自地啃著鳳爪,滿手滿腮油膩膩的。侯蘭珍敲了他一筷子,嘴里罵道:什么好東西,吃了不死啊?看你那饞癆樣!朱松鍵知道她這是在敲山震虎,表達她對朱松鍵拿了水果看母親的不滿,心里說不出的灰暗。侯蘭珍也不是怪他給婆婆送吃的,他要是不送,她也會打發(fā)孩子們送點過去。她恨他那種做派,恨他心里沒有她。

晚飯后,朱松鍵本來打算和侯蘭珍好好聊聊的,但侯蘭珍的氣場不對,朱松鍵知道有些話不能說了,說出口只會掀起軒然大波。

晚上,侯蘭珍本來期待、本來以為必然要發(fā)生的事,卻一直沒有發(fā)生。朱松鍵把離婚的事交到了法院,著實傷了侯蘭珍的心。侯蘭珍是不肯便宜了這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她要端著,她等著朱松鍵的服軟妥協(xié),等著他欺身過來,然后她還要假意抗爭一下。但是朱松鍵沒有,他竟然睡到了小床上,和女兒們擠在一起。

9

侯蘭珍晚上睡不著,失眠困擾她已經(jīng)好久了。這種失眠早先來自于一種無望地等待,等待中的夜晚不再那么柔美寧靜。它是嶙峋的,也是喧囂的;是銳利的,也是憋悶的。因為等待,夜晚便顯得格外漫長。夜在漫長中便滋長了回憶和揣想,寂寥和孤獨。滋生了一種幽怨,一種恐懼,一種自憐自艾。等待中的侯蘭珍,像禾苗生長到蓬勃時突然遇到了干旱,蘗分不了,穗抽不得,形成一種痼疾,煎熬得使人有自殘的沖動。

在朱松鍵的宿舍里遇到沙麗葉之后,侯蘭珍的心里多了一種不安。這種感覺,如同夜晚睡覺沒有關(guān)上大門,讓人睡不踏實。侯蘭珍知道自己不是沙麗葉這樣漂亮又有文化的入侵者的對手。當她把滿腹的怨恨倒給婆婆時,這個小腳老太太堅持要和侯蘭珍一起天黑潛入縣城,捉奸捉雙,看他們還有什么話說。但侯蘭珍卻退卻了,她不敢面對“捉奸捉雙”的現(xiàn)實,那個時候她將怎么辦?當假想成為事實,她面臨的將是更大的打擊,遭受的將是更大的痛苦。侯蘭珍也不想把和朱松鍵的矛盾激化了,她害怕失去最后一點挽回的機會。

最后一點挽回的機會好像也沒有了。

秋分過后,中稻已經(jīng)成熟。田野里大寫意的黃色,渲染了豐收的喜悅,也給侯蘭珍帶來了更多的勞苦。這天午后,侯蘭珍割完一塊小田的稻子,回家吃午飯時順便挑了一擔帶回自家門前的打谷場。她噗的一聲放下?lián)樱读嗣磙垡话涯樕系暮顾?,就見高大魁梧的楊法官從她婆婆的門里迎了過來。

才回來呀?這都幾點了,才回來吃午飯?

一瞬間的驚愕之后,侯蘭珍立即就沉重了,她知道楊法官是因為什么而來。楊法官讀懂了侯蘭珍臉上變化的表情,溫和地解釋,說是來鄉(xiāng)里辦一個案子,知道她在這附近,就過來看看。楊法官問了侯蘭珍田地里的事,又問了孩子們的事,當然也問了朱松鍵與這個家的種種。侯蘭珍說著說著,就不住地拿毛巾擦眼淚。楊法官臨走時安慰侯蘭珍,說她不容易,說她是個好女人,他會去勸勸朱松鍵的。侯蘭珍送他出門,千恩萬謝。

半個月不到,楊法官又來了,這次是專程過來的。他給孩子們買了新書包,還買了本子和筆。落座后,他叫侯蘭珍別忙活燒茶,叫她也坐下。楊法官開門見山,說朱松鍵那邊勸導不了。侯蘭珍臉上的笑容便漸漸地僵了。楊法官耐心地跟侯蘭珍說著道理,詳細地解釋婚姻法對夫妻離婚條件的規(guī)定。侯蘭珍哪里聽得進去,不斷打斷楊法官的話,急促地做著各種手勢,聲氣越來越高,憤怒也越攢越多,好像要離婚的不是朱松鍵,而是楊法官硬要拆散他倆。侯蘭珍有情緒,楊法官表示理解,楊法官說他這次來主要是想了解侯蘭珍有什么需求,法院這邊盡可能幫助侯蘭珍獲得最大化的利益。侯蘭珍哭罵道:你滾!你什么狗屁法官,竟然要來拆婚!

這個婚眼看就要離定了,但是,關(guān)鍵時刻朱松鍵卻主動撤訴了,最終沒有再提離婚的事。

現(xiàn)在朱松鍵早就退休了,早就回到河西灣村和侯蘭珍一起老老實實地過日子了。朱松鍵不折騰了,侯蘭珍心里也就踏實了。她在她情感的自留地上下足了肥料,辛勤耕耘了大半輩子,終于有了收獲。她覺得她應(yīng)該喜愛她的收成,哪怕它籽粒干癟?,F(xiàn)在的侯蘭珍整天把幸福感寫在臉上,理直了,氣壯了,說起話來也是高門大嗓了。至于她有沒有得到朱松鍵的愛,她不管。

每天吃過早飯,朱松鍵就拿著一個小收音機,一邊散步一邊聽劉蘭芳的評書,聽韓再芬的黃梅戲,聽國內(nèi)國外的要聞,也聽中國之聲,聽購物廣告,聽一切能聽的東西。下午和人聚在樹蔭下下棋、打牌。晚上窩在家里看電視。家里的土地大多承包給種田大戶了,一點小菜園,還不夠侯蘭珍一個人忙活,他不需要伸手,油瓶倒了也不需要他去扶。

偶爾他也會去侯村會會侯康。每次去侯康家他都要和侯康走幾盤。侯康女兒上了師范大學,兒子去了國外,一對兒女都有出息。朱松鍵每每想起自己的幾個孩子,就很自責,精力都花在痛苦和離婚上了,對兒女他沒有盡到責任。唉,這一輩子,怎么活的?

最近侯康一人在家,朱松鍵就去得多了。侯康老婆翠花去城里給女兒帶孩子去了。侯康一邊走著棋子一邊說:離了老伴還真不行,已經(jīng)打過多次電話催她回來了。朱松鍵和他告辭后,看見侯康還站在路口,貌似在轉(zhuǎn)悠,其實他知道,侯康是在期待老伴翠花會突然出現(xiàn)在路口,然后他就會樂呵呵地迎過去,拉住她的手。朱松鍵心里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不是滋味,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了沙麗葉。他不知道當年侯蘭珍打敗沙麗葉的撒手锏正是翠花教給的。

侯蘭珍拉不回朱松鍵的心,眼看法院就要做裁決,情急之下她又去找侯康。侯康聽完侯蘭珍的敘述,沉吟不語。嫂子翠花沉不住氣了,說到這時了也該撕破臉皮了,你不如這樣這樣……侯康聽了,瞪了他老婆一眼,你這招也太損了吧?翠花回瞪了侯康一眼,是我損還是他損?

后來侯蘭珍就托人寫狀子,要告朱松鍵和沙麗葉通奸。她說她進朱松鍵宿舍的時候,看見沙麗葉和朱松鍵都已經(jīng)脫光了衣服。這事要是傳開了,沙麗葉將沒臉見人;要是捅到教育局,倆人要受處分是必然的,恐怕連飯碗也保不住了。

侯蘭珍托人寫好狀子,準備進縣城了。她翻出在箱底壓得起褶的新衣服,戴上用紅頭繩穿上的杏核,又特意讓背著木頭箱子游走在村落的剃頭匠給剪了頭發(fā)。剪好頭發(fā),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她忘了“剃頭三日丑”的俗話了。她發(fā)現(xiàn)了頭上有幾根白頭發(fā),剃頭匠說我給你扯掉吧。她立即用手護住,她舍不得扯掉,她覺得自己的頭發(fā)不多,白頭發(fā)好歹也是頭發(fā)。

她把自己收拾得光光鮮鮮地進了城,她沒有去法院,她去了縣一中。她把狀子用影印紙復印了很多份,送了一份到朱松鍵手里,還揚言要送到教育局,還要到處張貼。朱松鍵看了她托人寫的訴訟,抱著腦袋就蹲下了,從此就泄了氣,他不想害了沙麗葉。

從那以后朱松鍵再也沒有提出過要和侯蘭珍離婚,當然了,他也再沒有愛上過侯蘭珍。

朱松鍵老了。人老精氣神如果不散,會依然矍鑠,依然從容,依然淡定。那是最美夕陽紅,是閑梳白發(fā)對殘陽,是人生中不輸于豆蔻年華的另一種美。但七十歲的朱松鍵,看上去比八十歲還要老,背駝了,發(fā)脫了,牙也松了,歲月的風刀在他臉上用了更多的力道。他生活中沒有支點,靠那些沒有“愛”的愛好打發(fā)日子。他什么也不想,木木的,一天天走向他的終結(jié)。重新開過頭的《遺憾的青春歲月》他一直舍不得丟,也一直沒有再去碰它。偶爾,他面對著院落里四季的更替,也會發(fā)一聲感慨: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這時,侯蘭珍就會笑罵他:你個書呆子,花怎么能吃樹呢?那樹皮是豬啃的。朱松鍵便轉(zhuǎn)頭去看門口的那棵杏樹。

杏樹也老了,粗大的主干豁了半邊,露出黑洞洞的空樹心。

責任編輯 陳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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