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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的背后

2021-03-15 07:01劉星元
安徽文學(xué)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旗桿縣城

磨坊頂端的旗桿朽了

事實上,是一座郊區(qū)磨坊。

位于縣城西南方位的郊區(qū)磨坊,像一架孤獨的風(fēng)車或一個被遺忘的稻草人,在廣闊而空洞的平原之上矗立著。多少年了,我無數(shù)次從磨坊的一角穿行而過,偶爾會擦出一點兒感性的火花。

令我感興趣的是它的神秘。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故作神秘。我曾在一段文字里講述過它的神秘——作為窺伺和被窺伺的通道,磨坊的那扇窗戶似乎從未被打開過,如一部敘事糟糕的懸疑書,它將本身的神秘已經(jīng)渲染得有些故作神秘。窗戶之外,蜘蛛畫蛇添足,又悄悄為它糊上了一層窗戶,好似在防備誰的不期而至……

事實上,沒有誰會不期而至。這是一座無人惦記的荒廢磨坊,幾近坍塌,里面沒有勞作的工人,更沒有機器的轟鳴聲。作為一座被人遺忘的糧食改造所,它已經(jīng)沒有了一丁點兒生活的氣息。

與磨坊擦肩多少年之后,我終于注意到了那桿豎立于磨坊頭顱之上的旗桿。在此之前,它的確未能植入我的視野。那木質(zhì)旗桿,就好像是磨坊憑空多出來的一只觸角。木頭已經(jīng)朽了:腐爛像一種易于傳染的皮膚病,一點點侵蝕著它的軀體。它的身體發(fā)黑、發(fā)軟,如墓碑或舊抹布,唯有底部的幾塊白斑還在做著寧死不屈的掙扎。顯然,那些油漆質(zhì)地的白斑在告訴我,旗桿也曾擁有天使一般圣潔的白。我無法接近它,只能從低處和遠(yuǎn)處看。我看到,旗桿的上端已經(jīng)開裂為兩片半圓的觸手,就像在向著天空以示友好或者是在索要什么。其實它不明白,天空對它始終是排斥的,它最終會被天空的輕給重重壓倒,它將隱藏到大地的某處,以居高者的自傲,繼續(xù)體會低處的寂寞,直至大地將它腐蝕,溶解。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在高處站了那么久,一定是疲憊了,以至于它的底端也傾斜了起來,整個身子,看起來就要向著和我相反的方向撲倒。

一桿旗桿,它將自己舉在空中,顯得那么吃力?;蛟S,它的生命,只取決于一場風(fēng)。

當(dāng)旗桿成為我無聊生活里的一部分的時候,我有幸充當(dāng)了它的觀察者和解讀者。就像生活對于我們每一個人的觀察和解剖。當(dāng)然,任何觀察和解剖都因事物本身的意義和無意義以及觀察者與解剖者的視角,而折射出不同的鏡像。而我所觀察和解讀的旗桿,也僅僅是我眼中的旗桿。

我看到的是,一只麻雀在它身上停下來,又飛走了;一只鴿子在它身上停下來,又飛走了;一只喜鵲在它身上停下來,又飛走了。日暮時分,我還曾看見一只通體烏黑的烏鴉在它身上停下來,它凄慘地叫了幾聲,也飛走了。不同的鳥類,一樣的動作,一樣的神情,就像是在向依附在旗桿上的虛擬的神靈,供奉一種來自異域的儀式,而這輕巧的儀式,它們恰恰認(rèn)為是莊重的。唯一讓我不解的是,它們?yōu)楹我蛉祟惖钠鞐U,供奉出那么多鳥屎——那些白色的、灰色的、雜色的鳥屎,沾著羽毛的鳥屎,干癟或濕軟的鳥屎,順著旗桿,滑向人間。

我看到的是,那些聚散無常的云朵,總是喜歡在旗桿的頭頂飄過,更有甚者,竟會在它頭頂上的那一片小小的天空中稍作停留。有一次騎車路過磨坊,小雨纏纏綿綿的下個不停,而顏色最濃,儲雨最多的兩片云彩,一片正不疾不徐地追著我走,另一片則安靜地浮在旗桿的頂端。

平原之上的暮色似乎也很愿意貼近這座郊區(qū)磨坊,貼近這架陳舊的旗桿。暮色日復(fù)一日地貼近它、吞噬它、修飾它,但旗桿那么陳舊,即使?fàn)縼碚麄€平原上的暮色以及暮色延展出的廣闊,也無法修飾它因衰老而越來越把持不住的肅穆。

我的很多胡思亂想,都是在與旗桿的互為觀察中完成的。我漸漸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以觀察者的身份去解讀它的時候,它或許也在以自己的視線和方式,去闡釋我存在的意義。也就是說,我們在以不同的標(biāo)準(zhǔn)思考彼此——這是我們之間最融洽的聯(lián)系,也是唯一的聯(lián)系。

作為駐扎在郊區(qū)的兩個思想者,我和它是天馬行空的仇敵。我們的目光對峙多年,內(nèi)心卻彼此皈依。這是一種十分奇特和絕妙的皈依,我們皆是弱者,卻要互為信仰。我已經(jīng)覺察出來了,有時候,為了讓我低頭向它認(rèn)罪,它會向我盤點生活的悲苦,將思想的尖刀插入我的肉體。作為反擊,我則會借助異教徒的遭遇,向它歷數(shù)它所諭指的過錯。

事實上,在被眾人忽略的郊區(qū),任何一方自身的信仰都是不堪一擊的。我的生活和它的命運都已背棄了他們最忠貞的信徒。作為自欺欺人的思想富有者,我們其實只擁有用孤獨支撐起來的落日和彼此,我們只能把自己的信仰寄托在彼此身上。

我們彼此為鏡,它在高處的身份,恰好映照出我在世間的位置。

五岔路口的第五個岔道

所謂縣城,不過是幾座村落拼湊而成的更為大一些的村落。只不過,它比村落多了幾座樓、幾條街而已。

無論怎么說,那條東西走向的街道都是縣城最重要的一條動脈。那條街道像根扁擔(dān),被一條南北流向的河流擔(dān)起來,扁擔(dān)的東側(cè),擔(dān)著縣政府大樓,擔(dān)著東城區(qū)的肅穆;扁擔(dān)的西側(cè),擔(dān)著五岔路口,擔(dān)著西城區(qū)的喧囂。位于西城區(qū)的五岔路口,是縣城最為喧囂的所在,小城里最大的購物商場、最老的批發(fā)市場、最時髦的高仿品牌店,大多坐落于此。作為一座小城僅有的幾處被集體認(rèn)同的坐標(biāo),五岔路口被人們一次次提及,在波瀾不驚的生活里,左右著許多人的腳步。

長久以來,我對“五岔”這個命名是質(zhì)疑的。站在車水馬龍的路口,分明是一條南北道和一條東西道在交匯,分明是一個十字架在延展,分明是四個方位割據(jù)而治,分明應(yīng)該被叫作十字路口,哪里來的“五岔”?

我不是本地土著,少年時代只是在縣城的另一角讀了三年中學(xué);我不是本地土著,只是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才又回到此處安家落戶。因為不是土著,這縣城里很多的典故,我其實是陌生的,當(dāng)我決意在這座小城安頓下來的時候,我開始關(guān)注它的每一條街,每一棵樹,每一處值得或不值得深究的所在,而五岔路口中的“五岔”是迎面而來的第一條疑問。但我不喜歡別人以一個飽學(xué)者的身份對我的疑問立下結(jié)論,不喜歡別人強加給我一個空洞的答案,因為那只是他們的縣城。我希望能用自己的視線撫摸這座縣城,用自己的軀體深入這座縣城,用自己的內(nèi)心感知這座縣城。無論如何,想要了解一座城,自己才是最恰當(dāng)?shù)墓ぞ摺?/p>

事實證明,這件工具是有效的。我很快用自己的腳步弄清楚了,這條路口的確擁有第五岔道。當(dāng)我在一條不知曉名字的小道行進(jìn)的時候,我并未預(yù)料到它的指向竟是那條被稱之為五岔路口的十字街;當(dāng)我從那條小道走出來與那條被稱之為五岔路口的十字街喧囂的人流交匯的時候,人流中也沒有人知曉我內(nèi)心的欣喜。五岔路口就這樣在我無意的腳步中合攏,成為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回顧來路,只見窄小的巷道隱藏于樓宇之間,就像里面只住著兩戶人家的死胡同,絕不會有人想到曲徑通幽、別有洞天。那一刻,我為自己一次次從那條十字路口經(jīng)過卻從未發(fā)現(xiàn)第五岔道的過失找到了絕妙的借口。

現(xiàn)在,請讓我為這條岔道正名;現(xiàn)在,讓我們走進(jìn)這第五條岔道。第五條岔道就位于十字路口向西五六十米的路南方位。以此方位為起點,它一路向西南方向奔去,直插與縣城的喧囂為鄰的城中村。與十字路口的喧囂相比,岔道竟然出奇的安靜。岔道里行人很少,只有幾個五六十歲的半老漢子和婆娘在自家門前支起桌案,以打牌來消磨時光。岔道兩側(cè)的營生也極富特點,遠(yuǎn)離商業(yè)區(qū)的那一側(cè),坐落著二三十家算命館,墻上、門上、玻璃窗上,處處張貼著麻衣神相、指點迷津、加持人生這樣的大字,并且,每個算命館內(nèi)都安坐著一位白發(fā)老者。以此看來,第五岔可以稱得上是“民俗文化”一條街了。毗鄰商業(yè)區(qū)的那一側(cè),卻是另一番景象。這一側(cè)也坐落著二三十家商鋪,只不過它們被稱之為洗頭房。洗頭房的墻上、門上、玻璃窗上,也處處張貼著各種大字,那些大字讀起來是:紅色玫瑰、迷醉人生、夜色撩人……洗頭房一律有門簾,簾子一律放下來,透過簾子的縫隙,隱隱約約可以瞥見商鋪里的景象:房間里設(shè)置簡單,能夠說得出的家什,似乎僅有一張沙發(fā)和一臺老式電視機,沙發(fā)上坐著一位或者兩位穿著暴露的女子,她們在用電視劇消磨時光。再往里,是一條淺色布帳,它將不大的商鋪分割成兩部分,據(jù)說,它攔在商鋪最里面的家什也非常簡單,簡單到只有一張簡易的床。

我曾騎著單車,無數(shù)次從第五岔道穿行而過,左右兩側(cè)每次都呈現(xiàn)出它們的不同側(cè)面給我,但有一個側(cè)面是相同的:兩側(cè)的生意都很冷清。

但這看似相同的冷清仔細(xì)想想其實也是不同的。是商鋪總要開張,總有客來,只是客人造訪的時間不同而已。民俗街這一側(cè),客人大多選擇白日來訪。白日的巷道里,偶爾會看見幾輛顏色不一的小汽車或電瓶車雜亂地停放在幾家商鋪門前。車子的主人從巷道外的喧囂區(qū)而來,他們在人生的路途中遇見了過不去的坎,遭逢了解不開的結(jié),來求隱居在此的半仙指點迷津。和廟宇的神佛菩薩們相比,或許是因為在宗教界的地位低下,半仙們并不高高在上,他們和顏悅色地引導(dǎo)迷途之人坐下,認(rèn)認(rèn)真真仔仔細(xì)細(xì)地傾聽來訪者內(nèi)心的不安,像是和藹的老祖父。老祖父輕輕地和緩地點著頭,用滿是皺紋的手一會兒捻捻自己的胡須,一會兒摸摸他們的額,真像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中醫(yī)面對他百里求醫(yī)的患者。等到來訪者將自己的癥狀和愿望表達(dá)完畢,半仙沉吟片刻,這才道出解救或破解之法。為了佐證他的處方是正確的、合理的、出自名門的,他還搬過那一堆泛黃的卦象書,從中抽出一本,手法熟練地翻到某一頁,指給來訪者閱覽。那本書來訪者其實是看不懂的,看了也只是求個心安,看完之后,必是千恩萬謝,急忙從錢夾里抽出卦金,雙手呈到半仙面前,然后滿面春風(fēng)地和半仙告別,坐上自己的車子,在顛簸之中駕車離開第五岔道,匯入巷道外的人流、車流。半仙送他們出去,是不會送出門口的,他依然像是老祖父一樣和藹中帶著幾分自持自重,面對兒孫們的離去,禮節(jié)點到為止。

洗頭房這一側(cè),客人大多選擇黑夜來訪。黑夜里對面民俗街的燈盞依次熄滅,與此同時,洗頭房的燈盞依次點亮。洗頭房的燈光很有看頭,暗紅、暗黃、粉紅、淺藍(lán),一路走過去,這些燈光像是喝了點小酒兒,昏昏暗暗地亮著,漫不經(jīng)心地亮著,安安靜靜地亮著,讓人想起元宵節(jié)燈會上光怪陸離、姿態(tài)各樣的觀賞燈??腿硕嗍撬奈迨畾q的中年男子,看衣著,有穿西裝的體面人物,也有穿工裝的底層小民,洗頭房姑娘對他們一視同仁,熱熱乎乎地將他們引入商鋪里,這和喧囂區(qū)里的大多數(shù)商家的嫌貧愛富不同。我曾刻意觀察過那些客人,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都很小心、敏感。駕駛汽車的客人會把車子停放在喧囂區(qū)的地下停車場,徒步而來。騎電瓶車或自行車的客人,則會把車子鎖在喧囂區(qū)的某一戶商家門前,也是徒步而來。在即將轉(zhuǎn)入第五岔道時,客人們會變得愈加小心謹(jǐn)慎,頻頻巡顧四周,以防發(fā)生變故,直至確認(rèn)一切正常,這才加快腳步,向著閃爍著曖昧燈光的巷道走去。他們前腳剛走進(jìn)洗頭房,洗頭房的姑娘后腳就立刻將鋪門關(guān)閉,原本懶洋洋的燈光便會立刻被黑暗吞噬,四周一片寧靜。其實,寧靜只是相對的,往大了說,第五岔道寧靜的對立面是縣城的喧囂區(qū);往小了說,洗頭房門口的寧靜只是為了襯托鋪子的最里面那一場接一場的風(fēng)暴。極個別的時候,里面的風(fēng)暴還在進(jìn)行,外面更為劇烈的一場大風(fēng)暴已經(jīng)聚集完畢,大風(fēng)暴的指向當(dāng)然是小風(fēng)暴。我的一位高中同學(xué)正是這大風(fēng)暴中的一員,他在城區(qū)的派出所工作,酒桌上,給我們添油加醋地講述過是如何帶著一幫便衣摸入第五岔道,如何在洗頭房砸門而入,如何將一場小風(fēng)暴撲滅在洗頭房的床鋪上。我的高中同學(xué)講到興奮處又喝了一大口啤酒,他笑嘻嘻地環(huán)視我們一圈,說有一次他還遇見一個人,那個人我們都認(rèn)識。至于是誰,他不說。

第五岔道里的半仙都是本地人,商鋪也都是自己的產(chǎn)業(yè),說起地方方言來,敦敦實實落地有聲。洗頭房里的姑娘們她們的商鋪是租來的,她們都是外地口音,說起話來,飄飄蕩蕩甜甜膩膩,聽得人骨頭發(fā)軟。以職業(yè)論,以年齡論,以籍貫論,以語言論,半仙老者和洗頭房的姑娘似乎都可視為一對矛盾,再不濟,也應(yīng)該是各過各的,各活各的,不相往來,但實際卻并非如此。第五岔道的夏日黃昏,大家都有空的時候,你常會看到他們各自坐在自己的商鋪門前乘涼。坐在自己的商鋪門前,看似是一種隔離和對峙,其實不是,走近了,你能聽見他們在閑聊。有時候是半仙在講本地掌故,對面竟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候是姑娘在訴說自己的家鄉(xiāng),對面也能聽得潸然淚下。

后來打聽到,我小學(xué)三年級的語文教師竟也住在“民俗街”,竟也做了一名半仙。初聽消息有些詫異,后來就釋然了:可不是嘛,我許多年前就知道他家住在遙遠(yuǎn)而神秘的縣城,他教學(xué)之余確實是喜歡在辦公室里看一些古怪的舊書。我曾數(shù)次去拜訪這位恩師,忘了是哪一次了,他竟提到了對面洗頭房里的姑娘。他說那姑娘命真苦,他說她父親死得早,他說她母親改嫁了,他說她得養(yǎng)活自己的爺爺奶奶,他說她得供自己的弟弟上大學(xué),他說她愛上了她的一位客人,他說那位客人給了她諸多承諾,他說她被那些承諾感動了,他說她拿出自己的很多積蓄給那位客人,他說那位客人最終消失了。他說,她是一位好姑娘。恩師口中關(guān)于這姑娘的故事,一點兒都不新鮮,我讀過的那些爛小說里,這樣刻意引人流淚的段落比比皆是,我對恩師報以同情的態(tài)度不置可否。但有一件事,改變了我的看法——那天早晨,騎著單車穿過第五岔道,正好遇見恩師口中的那個姑娘,她竟然微笑著對我說了句,早上好。那天的早晨的確很好,陽光明亮地鋪在岔道顛簸的路面上,陽光明亮地裹在我的身上,陽光就像是一個沒有交集的人的一聲問好,陽光透過問好飄進(jìn)了心里。我在心里不停地想,一個向早晨問好的人,一個向早晨的陌生人問好的人,應(yīng)該是個好人。即便,即便她的故事都是虛構(gòu)的。

很久之后,又路過第五岔道,發(fā)現(xiàn)恩師對門的洗頭房改了名字換了門面,往里瞥了一眼,先前的那個姑娘已不知去向,而那坐在里面的姑娘,有一張陌生的臉。按恩師的話,我猜想,這也是一位好姑娘,不知被哪陣邪惡的風(fēng),吹到了我們這個地方。

縣城里的三個詩人

整座縣城只住著三個人。他們一個叫作齊貞,一個叫作魯甲,最邋遢的那一個叫作劉星元。他們是一群詩歌的奴仆、人間的瘋子和精神病患者。

他們很少正面示人。更多的時候,人們看到的是他們的身影。他們躲在一盞燈的下面,與一張椅子、一張桌子保持著某種平衡。燈光微而不弱,像神靈般籠罩著它的信徒,像火焰般撫摸著它的信徒。有時候,燈光也會像紛紛下落的塵埃,它穿過他們的身體,并以他們?yōu)槟P?,把他們的輪廓?fù)制在地板上。地板上的身影,拉長,扭曲,像一幅抽象主義的不朽畫作,在潦倒不堪的酗酒畫家手中誕生,又迅速夭折于畫家嘔吐出的酒精。

桌子上平放著一張白紙。白紙上,漢字被一種神秘的力量組合在一起。那些原本自卑、頹廢的漢字,因為這樣的排列而飽滿起來。它們仰著頭,像一只只螳螂,摩擦著自己的刀鋒。其實,那是一首未完成的殘詩,它最精彩的部分還藏在生活里,等著他們提著思想的燈盞,與它相遇。事實上,這三個人窮得連一盞思想之燈都買不起了。他們的靈魂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穿行,黑暗把他們也涂抹成了黑色,讓他們迷失在無盡的黑洞里。

這注定是一首永難完成的詩篇。余下的日子里,他們終將一一離去,不知所終。那張白紙以及那紙上被排列成出征軍隊的文字,將會被永遠(yuǎn)地攔截在那里,與桌子,與椅子,與燈光,與塵埃,一起老下去。它們將會在時光里泛出越來越濃的黃色,它們組成的軍隊在永遠(yuǎn)保持著沖鋒姿態(tài)的氣焰中化為塵土,被風(fēng)發(fā)表到世界上的每個角落。而人類的書籍上,那些原本應(yīng)該被齊貞、魯甲和劉星元占據(jù)的位置,將會由他人補上。要說占據(jù),這三個被人遺忘的妄想者,也只能占據(jù)墻上的一張相框和大地上的一座墓碑。

這只是我安排文字出演的一小段倒敘。事實上,他們?nèi)硕歼€沒有寫下那首殘詩。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他們還像一個沒有任何規(guī)則可言的三角形一樣,隱藏在這座不大不小的縣城里,隱藏在縣城的夜晚。

齊貞住在城西。那是老城區(qū),在時光的發(fā)酵中,時常會折射出腐敗、潰爛的氣息。齊貞將自己埋入一塊塊被叫作書籍的磚頭里。磚頭深處,道路縱橫交錯、曲徑幽深,以它為起點,一直延伸到他的目光無法觸及的遠(yuǎn)方。在磚頭里,一路向西,他會遇見名字叫作馬爾克斯、??思{、艾洛特、喬伊斯、博爾赫斯的農(nóng)夫,并向他們問路;他會和那個叫作荷馬、托爾斯泰或者雨果的固執(zhí)的老頭兒陷入莫名其妙的爭論;他會與被叫作歌德、席勒或茨威格的紳士并排站在多瑙河的秋天里,等待黃昏的降臨。有時候,他也會向東走,在想愛上春天的時候,就隨那個叫作屈原的貴族子弟,去辨識大地上的那些花花草草;在想做夢的時候,就慫恿那個叫作莊周的落魄書生,一同去做化蝶游戲;在什么都懶得想懶得做的時候,就蹲在一個古老王朝的圖書館里,看著那個叫作李耳的圖書管理員慢慢老去。磚頭里還有一處叫作“北平原”的所在,他將一次次抵達(dá)那里,去探尋祖先、姓氏、生存、死亡以及山川、河流的來源和去向。

魯甲住在城東。那是新城區(qū),占據(jù)著報紙最為光鮮的版面和電視最為虛假的時段。除了詩人、小公務(wù)員,他的另一層身份是小偷。他是一個野心勃勃的盜賊,在成功偷過了小城的褶皺和時光的片羽之后,將目光瞄向了距離縣城西北二十里外的安樂莊。那個輕飄飄的村子,住著他擺脫了時光的父親和仍受時光折磨的母親,住著一個始終長不大的灰孩子。他們鎮(zhèn)守著村莊,讓魯甲在白日里無從下手。只有到了夜晚,乘著鎮(zhèn)守者因沉睡而松懈的空隙,他才拿起那支被稱之為筆的作案工具,一個人潛回安樂莊。他先是一點點地偷,前晚偷一草一木,昨晚就偷一磚一瓦。后來,他偷上了癮,偷大了膽,就大批大批地偷——今晚他偷走了一座院子,明晚他打算偷走一座水庫。安樂莊在他的陰謀的覆蓋下,被源源不斷地運往縣城,運入他縣城的房子里,運到他的筆下和紙上。他依然不敢松懈,他得繼續(xù)爭分奪秒,他害怕村莊里流傳已久的神話提前實現(xiàn),害怕神話里的仙人在他未能完成偷盜大業(yè)之前,將這座村莊放入鳥籠作為寵物豢養(yǎng),害怕仙人提著鳥籠乘風(fēng)踏云,飛向他方。

劉星元住在城北。城北是一個幾乎不存在的地方。我是說,它在這座縣城的地位,約等于無。這個住在城北的半吊子詩人,除了寫下了一些不痛不癢的文字,實在沒有什么值得肯定的。除了那些劣質(zhì)的詩篇,如果非要去介紹他,也應(yīng)該是在許多年之后了。許多年后,后人將寫下以下文字,作為他的墓志銘:他教了半輩子書,打過二十三個學(xué)生,他死的時候,只有這二十三個學(xué)生懷著恨意來到城北,參加了他的葬禮,為他蓋棺定論。他教過的其他三百多名學(xué)生,如今都散布在這座縣城的東西南各個方位,他們今生的使命之一,就是負(fù)責(zé)把他遺忘。

截至目前,這三個混跡于縣城的詩歌的奴仆、人間的瘋子和精神病患者,他們都還活在人世。偶爾,他們會在縣城里的小酒館、大排檔或者其他某個角落相遇——齊貞遇見了魯甲,魯甲遇見了劉星元,或者劉星元遇見了齊貞。像落難的胞兄胞弟,他們的眼里又重新被彼此點燃起燈火。他們只喝酒,不談詩。他們把一座城的悲傷和頹廢均分到各自的胃里,等它燃燒,等它冷卻。

更多的時候,他們就散落在這座縣城的某處,如微塵一般偶爾隨風(fēng)飄動,“偶爾”之外的時間,便守住自己的那個小角落,如頑石般靜止不動。如果爬上縣城中心的那座小山丘,如果爬上小山丘中心的那座塔,如果站在塔的最高處往下看,如果沒有霧霾遮蔽,不大的縣城就可盡收眼底。

俯瞰之下,縣城就像一本鋪展開來的沒落史詩,街道和房屋就是它的行、它的句、它的章,而這三個隱藏其中的詩人,就是三個毫不起眼的漢字或標(biāo)點。

作為漢字和標(biāo)點,他們實在不足為詩。

作為漢字和標(biāo)點,他們本身就屬于詩。

那場戲剛剛落幕

買這個怎么樣?要不買這個?最后他說,你總得買點什么吧?

看見我搖頭,他眼睛里閃爍著的微弱的燈光漸漸熄滅了。他問,有煙嗎?他問,有火嗎?沂蒙山牌的香煙在他嘴里燃起來后,他就一言不發(fā)了。他叼著我遞給他的煙,干起了自己的活兒——柳編的物件就放置在水泥地面上,水泥地面和物件之間,鋪了一層皺巴巴的篷布。柳編的小筐,柳編的簸箕,柳編的花瓶,雜亂地擺在那里,等人問價。他坐在攤子邊角處的路沿石上,低著頭,一心一意編制手中的簸籮。他的手上,柳條兒白生生里帶著油光,軟綿綿里透著韌勁,它們像是一群高妙的舞娘,在他的手輕巧的彈動中,忽而向前,忽而向后,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最后一段段地被排列在初成形的物件之上……

縣城西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里人來人往,我視而不見。我的目的單一、固執(zhí),只是想驗證坐在我面前的這個人,是不是我長久以來所要追尋的那個人。就在昨天,路過這里的時候,同行的一位從文化部門退休的長者提醒我注意這個人。長者以無限惋惜的口吻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在我腦中延展開來,搭成了一座時光之橋。

坐在我面前的這個人,腹微凸,背微駝,臉上干涸的河床縱橫交錯,顯得邋遢、蒼老。我不相信他就是那個名字被印在本地志書里的人,不相信就是那個二十年前草臺班子里的名角兒,不相信就是那個甩著水袖就能把人的眼甩花、人的心攪亂的人。從他身上,我看不到一絲那個與他同名同姓者的神韻。

那個與他同名同姓的人,在本地的戲曲史上,絕對是個人物。倘若再將意義縮小一點,他的重要性依舊可以尋到落腳之處——在我少年時代的心里,縣城這個概念的所指就是他,而他就是一整座縣城。

當(dāng)他還是個人物的時候,他的身份是本縣最后一支草臺班子的臺柱子。他唱的是花旦,最拿手的是《貴妃醉酒》。那場戲,我是從一碟放映片中看到的。屏幕上,劣質(zhì)的雪花夾雜著嗤嗤的聲音紛紛揚揚舞了起來,紛紛雪花里,慵懶懶地站著一位盛裝華服的貴婦人,在酒精和妒意的發(fā)酵中,貴婦人眼眸微閉,低沉沉地唱了起來。那時尚小,聽不懂唱什么,只是驚異于屏幕上這個裊裊飄動的女子,她的身段是那么的柔軟,聲音是那么的連綿,就像是村前的流水,流起來的時候始終那么輕,始終流不盡。因此,當(dāng)長輩們說她其實是個男人的時候,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不相信的。

飾演唐明皇的那個女人,我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v然穿戴著男性帝王的裝束,縱然唱出了男性的腔調(diào),也難以掩飾那裝束之下纖細(xì)的腰肢,臉龐之上俊俏的眉眼,以及刻意壓出的粗獷的聲音里柔軟的女腔。

屏幕上的那兩個人站在一起,唱在一起,總是會讓人想起“珠聯(lián)璧合”這個詞。確實是這樣的,在長輩們邊品邊評的閑聊里,我聽出來這確實是一對處于熱戀中的神仙伴侶。顯然,觀眾對他們倆戀人的關(guān)系是認(rèn)可的。他們認(rèn)為,再沒有比這兩個人放在一起更為合適了:一個男扮女、一個女扮男,一個柔弱、一個英武,一個知音、一個懂律,他們不在一起,真是天理難容。

什么是天理?副縣長就是天理。我且隱去那位副縣長的名字,來敘述從長輩義憤填膺的言辭中得到的信息。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草臺班子說不行就不行了,有本事的人各找出路,沒本事的人看著別人找出路。本地喪偶的一位副縣長恰在此時高升到鄰市的某縣任職,他走的時候,順便帶走了女扮男相的“唐明皇”。副縣長在本地的政績,已經(jīng)不可考,可考的是,聽聞此事的鄉(xiāng)黨們,是在心里口里罵著他。當(dāng)然,這都是事不關(guān)己的傳聞,他們罵完就罵完了,像一陣風(fēng)吹過日子后又吹向遠(yuǎn)方,日子決不會因風(fēng)而變。

變的是他。先前提到的那位從文化部門退休的長者,曾向我講述過這段經(jīng)歷。長者說,戀人離去之后,“楊貴妃”從此在本地的戲曲界中消失,再難尋跡。他的離去具有一種落日般的悲劇感,他最后的那場演出便是明證。依然是《貴妃醉酒》,并不是華服出場,但卻恰恰應(yīng)了“醉酒”二字。那一日,晚上,月光滿天滿地,須發(fā)凌亂、醉意朦朧的他不知從哪里搖搖晃晃地踱到了縣城的廣場上。他旁若無人地迎著那輪圓月沉默地看了良久,看了良久圓月的他竟然喉嚨一響,唱了起來。先是低低地含糊不清地唱,繼而又高高地撕心裂肺地唱。他唱起來無章無句,不給自己留下任何喘息的機會。他唱的是: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dāng)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終于,他被自己這一氣呵成的唱法憋倒在那里,昏死了過去。從此,他在本縣的蹤跡消逝于無——就像這些年在這座縣城里消失的那些建筑、物件和手藝。

多少年后觀看電影《霸王別姬》。電影里,程蝶衣在歷盡滄桑之后又一次與同樣歷盡滄桑的師兄段小樓同臺,程蝶衣扮演的虞姬唱罷最后一句、最后一字,從段小樓飾演的霸王的腰上抽出了那把劍,接下來,觀眾們都在心中暗想:“她”就要飾演“虞姬自刎”的橋段了。而人們想不到的是,那是一把真正的劍,那是“她”曾送給霸王的一把帶有悲劇意義的寶劍?!八彼懒耍涝趹蚶?,也死在戲外。舞臺上,“她”的霸王,“她”的師兄,終于緊緊地抱住了“她”。幕,落了下來。

多少年來沉浸于程蝶衣的恩怨情仇之中,我的眼前常常浮現(xiàn)的卻是他的身影。而此刻,我卻覺得這種聯(lián)想是荒謬的,沒有道理的。程蝶衣和他,終究是不一樣的。于觀眾而言,程蝶衣是戲,他們不過是看到了“她”的生生死死、哀哀戚戚。而對程蝶衣而言,“她”卻將別人的故事認(rèn)作了自己的命運,這戲中的戲,像洋蔥,一層層剝開,深入,最終,“她”將自己囚入了戲中人的軀體里。

而他呢?他拋棄了戲和戲中人,用接近二十年的時光,活成了我面前的這個人。我有些失望:我寧愿我的偶像像撲火的飛蛾,在火中覆滅,也不愿意他慢慢老去,慢慢死去,慢慢變得平庸。我又有些欣慰:他還活著,帶著我少年時代的諸多記憶,像一個亡命天涯的人,用自己的余生,保留下最后的火種。更多的時候,我的腦中沒有只言片語,只留下一座戲臺,他無比慵懶地唱完最后一個詞,貴婦人般地斜臥在戲臺上,讓世界陷于無聲。

在無聲的世界里,萬物靜止,只有幕布在下落。隔了近二十年的時光,幕布終于落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 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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