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 威
(四川大學 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207)
據(jù)此可知,當時將注釋《行事鈔》的“義章”統(tǒng)稱為“記”,其本源則可追溯至道宣的講義。不過,“記”作為一種注釋文體,所指過于寬泛,故本文暫將這批作品稱為“行事鈔記”或“鈔記”。鈔記對南山律學的發(fā)展和傳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甚至可以說,道宣之后的南山律學就是以鈔記為文獻載體而展開的[3]269。唐宋時期的律師大多通過撰寫鈔記來闡發(fā)自己的律學理論,據(jù)南宋佛教史家志磐的記載,當時鈔記的影響與規(guī)模為“流傳四百載,釋義六十家”(1)(宋)志磐:《佛祖統(tǒng)紀》卷四十六,《大正藏》第49冊,第420頁b欄。相關研究可參考日本學者佐藤達玄的兩篇文章:《行事鈔六十家考》(一),《駒澤大學佛教學部研究紀要》第35號,1977年3月,第19-38頁;《行事鈔六十家考》(二),《駒澤大學佛教學部研究紀要》第36號,1978年3月,第32-54頁。。宋僧懷顯《律宗新學名句》著錄了六十家的書名、卷帙及作者,日本唐招提寺僧人戒月的《行事鈔諸家記標目》又增補至六十二家。不過,這一數(shù)字仍偏保守,據(jù)筆者爬梳、統(tǒng)計,目前可考的鈔記至少應在七十種以上。這些鈔記流傳于南北各地,以江浙一帶最為密集,說明南山律雖初創(chuàng)于北方,而中心早已南移,越州、湖州、蘇州和杭州皆在盛唐、中唐之際便已成為弘傳南山律學的重鎮(zhèn)。其中,越州自漢魏以來一直是佛學淵藪,高僧輩出、諸宗競秀[5],這種深厚的積淀為南山律學的扎根和生長提供了肥沃土壤,致有“會稽風土,律范淵府”之譽[2]394。僅就鈔記來說,與越州密切相關者便至少有七部,而曾于此地講律或傳戒的南山律師更是不一而足。因此,在南山律學的發(fā)展和傳播史上,越州是一個具有關鍵作用的中心與樞紐。
與越州相關的南山律師可分為兩類,一是越州籍僧人,二是寓居于此者,無論哪一種,都對南山律學和越州地方文化做出了卓越貢獻。
最早撰寫鈔記的越州籍僧人應為玄儼(675—742)。據(jù)《宋高僧傳》,玄儼乃諸暨人,幼于道岸律師座下受具,隨即至長安習南山律,親近滿意及融濟等,“后還江左,偏行《四分》。因著《輔篇記》十卷、《羯磨述章》三篇,至今僧徒遠近傳寫”[2]342。唐代志鴻在《四分律搜玄錄》所錄前代鈔記中,亦有“越州法花寺儼律師,文云《輔篇》者是”的記載[6]833c?!堵勺谛聦W名句》和《行事鈔諸家記標目》的著錄則皆本于《宋高僧傳》?!遁o篇記》成書之后,大行于江南一帶,且至宋初仍為時人所重。但大約在北宋中后期,可能已較為稀見,有兩點可以佐證這一推測:一是義天(1055—1101)曾入宋廣泛搜求諸宗章疏,其《新編諸宗教藏總錄》卷二著錄玄儼《輔篇記》,但僅余六卷[7]1173c,似乎已非全帙;二是除了法云(1088—1158)《翻譯名義集》征引一條外,再未見此書之痕跡。其完全亡佚,很可能是在南宋時期。雖然已無法窺其全豹,所幸《四分律搜玄錄》《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翻譯名義集》和《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詳集記》等尚存引文數(shù)十條,據(jù)此可考其大端。陳榮富先生根據(jù)玄儼本傳,認為其思想特點是把小乘戒律與般若空觀融為一體[8]211。此說有一定道理,可惜在殘存的《輔篇記》中找不到相關證據(jù)。從現(xiàn)存大部分引文來看,此書注重詞語訓釋及文意疏通,如《四分律搜玄錄》卷一:“言序者,標序題也?!遁o篇》云:引《禮》云:東庠西序,虞學曰庠,夏學為序。郭璞注云:序別內外也。謂以此序,居外別知內,顯行世事周足也?!盵6]842c又如《翻譯名義集》卷七:“怛缽那,此云麨……《輔篇》云:取干飯麨,三過磨篩作之,稱為糒也?!盵9]1174b再如《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卷八:
又云半月半月者,《輔篇記》云:一月之中,含其黑白半月,故重言之。問:何以克取黑白兩半月說戒耶?答:白月十五日,已圓滿故,表善法備足,作持成就;黑月是月盡之日,表諸惡法滅盡,即止持行成就。故佛世尊,制令半月半月為之,即顯上依兩行成就也律文中如此說,有意也。[10]184a
以“輔篇”為名,應該正是玄儼“輔解篇文”之用意的體現(xiàn)。不過,此書并未僅拘泥于文句注釋,其對《行事鈔》的寫作體例、律學義理等深層次問題也有涉及,如《四分律搜玄錄》卷二:“《輔篇》問:此標宗中戒法等四,與隨相中四法何別?答:大同小異。此云直明此法,必能軌成出離之道,彼云即此體通出離之道?!盵6]874b乃是回答《行事鈔》在“標宗顯德篇”中先出戒法、戒體、戒行、戒相四科,之后在“隨戒釋相篇”中再次論及二者是何關系的問題。玄儼對這個問題的解答可能得到了律學界的普遍認可,因為除了此條征引外,成書于遼代的《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詳集記》也曾加以引述:
《輔篇》問云:此標宗中戒法等四,與下隨相四法何別?答:總別有異。此標宗中總標此四種為出道本依,因此戒得成宗之極果,令諸后進知自身心懷佩圣法,下為六道福田,上則三乘因種。順戒則三寶住持,辦比丘事,違戒則覆滅正法,翻種苦業(yè)。由此策發(fā),故令寄心有在。下隨相中,將彼四法,一一廣顯,別明持犯,故非重濫。[11]21
二書的征引方式略有區(qū)別,《搜玄錄》為概括大意,《詳集記》則是直接迻錄。相較之下,后者邏輯更為清晰,意義更加明確,這也直觀體現(xiàn)了《輔篇記》的行文風格及闡釋特征。值得一提的是,玄儼雖然轉益多師,但道岸臨終前“將申顧命,精擇門人,僧行超、玄儼者,是稱上足也”[2]337,說明其所承祧者,仍然是“文綱—道岸”一系。
玄儼在越州法華寺開壇講律三十余年,法侶大集,史載“若夫秦衡上士,燕代高僧,數(shù)若稻麻,算同竹葦,伏膺請益,躡屩擔?!盵2]343,但得其法者仍然是兩位越州籍僧人,一為大義(691—779),《宋高僧傳》卷十五《唐越州稱心寺大義傳》載:
釋大義,字元貞,俗姓徐氏,會稽蕭山人也……開元初,從吳郡圓律師受具。復依本州開元寺深律師,學《四分律指訓》。義因游長安,深公已亡,乃摳衣法華寺玄儼律師,其俊邁出倫。儼云:“于今傳法,非子而誰?”[2]362
二為神邕(710—788),《宋高僧傳》卷十七《唐越州焦山大歷寺神邕傳》:
釋神邕,字道恭,姓蔡氏,東晉太尉謨——即度江祖——十五代孫也。因官居于暨陽,邕生于是邑……依法華寺玄儼師,通《四分律鈔》。儼識其志氣,謂人曰:“此子數(shù)年后,卒為學者之司南矣。爾其勉之!”儼新出《輔篇律記》,邕抉其膏腴,窮彼衢術,一宗學者少能與其聯(lián)鑣方軌焉。[2]421
二人皆得玄儼的印可,并長期在越州弘化,為南山律學在這一地區(qū)的穩(wěn)固及拓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雖然文綱一系的僧人積數(shù)代之功鑿空墾辟,但在越州律學史上影響最大的卻是來自其他宗脈的曇一(692—771)。曇一為越州人,具戒于丹陽玄昶,學通《行事鈔》于當陽曇勝,后游長安,依大亮習相部律,并兼《唯識》《俱舍》等。撰《發(fā)正記》十卷,此書雖為《行事鈔》的注釋,但卻與其他鈔記有明顯區(qū)別,即并不完全服膺道宣的觀點,而是間有批判,如其對《行事鈔》“初言大界者,謂僧所常行‘法食二同’之界也”一句的意見:
《發(fā)正記》破鈔文:不合標法食二同為僧常所行,南山全未知僧常所行是人法二同之界,若知,何以不舉人法二同耶?
寶云:此虛設也,但觀前《注羯磨》等文,其理自曉,不勞別破也。[10]129a
根據(jù)居處、作法處和飲食處不同的設置搭配,佛教大界可分為人法二同、法食二同和法同食別三種,其中最普遍的應為人法二同,但《行事鈔》卻謂僧所常行者乃“法食二同”之界,故曇一批評道宣在此犯了常識性錯誤。實際上,道宣在其另一部著作中也曾論及此點:“大界分三:謂人法二同,法食二同,法同食別?!盵12]102a與曇一及當時普遍流行的觀點完全一致。據(jù)此,后世律師皆回護祖師,如引文中的法寶玄暢(797—875)認為此乃道宣故意設立的錯誤觀點,是用以批判的標靶;允堪(1005—1061)則將“僧所常行”與“法食二同”并列,意即“僧所常行”指代的就是“人法二同”。較之這些強行辯解,元照(1048—1116)認為此處乃傳寫致誤,似乎更為合理[13]203b。不論如何,《行事鈔》的此處表述在立論或文字上必然存在問題,曇一的質疑也合乎情理。此種現(xiàn)象在現(xiàn)存佚文中也非孤例,如針對道宣“無作戒體”的解釋,曇一亦提出了批評:
《發(fā)正記》破鈔云:但釋無作義,全未見釋名者。
不然也,鈔文釋向義下,即顯其名也,如前。又云動轉是作義,即此動轉之時,名之為作,便是釋名也。又無作中,四心三性,始未(末?)恒有,是釋無作義,不藉緣辨,即無作名。不細看文,粗心妄破。[10]239c
由于僅存片斷,無法從整體上判斷曇一的意圖,但應是詬病道宣僅通過譬喻、列舉特征等方式側面鋪陳,而沒有直接解釋“作戒”“無作戒”的內涵。景霄則以本質與特征之間互為闡釋的關系來進行辯護,認為曇一沒有細體鈔文的微言大義?!栋l(fā)正記》之所以不憚于批評《行事鈔》,應根源于曇一兼學相部與南山的經(jīng)歷,且前者對其影響較大,導致此書羼入了很多相部宗的觀點:
一依勵律師疏及唐初終南宣律師《四分律鈔》三卷,詳略同異,自著《發(fā)正義記》十卷。明兩宗之踳駁,發(fā)五部之鈐鍵。后學開悟,夜行得燭,前疑泮釋,陽和解冰,佛日昭晣而再中,法棟崢嶸以高峙。《發(fā)正記》中斥破南山持犯中可見也。[2]353
可見書中確有不少攻駁南山律的內容。前文提到的玄儼雖也曾就學于相部宗的崇福滿意律師(2)雖然《宋高僧傳》卷十四《唐越州法華山寺玄儼傳》謂滿意乃“南山上足”,但同卷《唐京兆崇福寺滿意傳》明確記載其為法礪(569—635)弟子。實際上,彼時律學尚無明顯的門戶之見,法礪便十分推崇道宣的《行事鈔》,故滿意可能曾分別就學于二師,不過其后來所弘者主要為法礪的學說。,但涉入遠不如曇一之深。事實上,《唐京兆崇福寺滿意傳》甚至徑將曇一視為滿意的法裔:“乃傳付觀音寺大亮律師,亮方授越州曇一。”[2]341其所居越州開元寺(后改名大善寺)日后也成為相部律的重鎮(zhèn),如《宋高僧傳》卷十六所載允文(805—882)及卷二十七的曇休皆曾于此寺弘宣相部,不知是否受到了曇一的感召。因此,雖然曇一總體上傾向于南山律,平生講《刪補鈔》(即《行事鈔》)二十余遍,但并不迷信道宣一人的主張,而是兼采二家之長(3)《宋高僧傳》卷十四《唐揚州龍興寺法慎傳》謂法慎“依太原寺東塔,體解律文”,且其上首弟子中即有會稽曇一,故曇一似乎亦承東塔律學。然而,此應為傳文之誤,法慎實為相部宗律師,見王振國:《〈法慎傳〉之誤及其嚴重影響》,《石窟寺研究》第三輯,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版,第250-251頁。。在古今數(shù)十部鈔記當中,《發(fā)正記》的思想傾向及批判立場,都是絕無僅有的。
曇一雖長期闡法于越州,但影響卻遍及江淮,如蘇州辯秀(714—780)、吳郡神皓(717—791)、潤州朗然(724—777)等皆出其門,長駐越州的弟子則有清江。不少他宗賢彥亦隨曇一求學,如天臺宗的湛然(711—782)、華嚴宗的澄觀(738—839)等,可見其在南方律學乃至中國佛學史上的地位。無怪乎贊寧將其與文綱、道岸等宗師相提并論:“文綱、道岸,自北徂南,《發(fā)正》《輔篇》,從微至著,道流吳會,實賴伊人?!盵2]407文綱一系的律師開辟了南山律通往江表地區(qū)的道路,而將其發(fā)揚光大者則應首推曇一。
曇一之后,另一位留下鈔記作品的會稽僧人為靈澈(746—816)。靈澈以詩聞名,與皎然(730—799)往還密切,劉禹錫(772—842)《唐釋靈澈上人文集序》及《宋高僧傳》卷十五《唐會稽云門寺靈澈傳》即大談其詩文成就。實際上,靈澈亦是一位南山律師,據(jù)《宋高僧傳》卷十七,其師承于神邕(709—788)[2]423,而神邕學律于玄儼,故亦屬文綱一脈。撰有《行事鈔引源記》二十一卷,皎然在向包佶(727?—792)舉薦靈澈的書信中提及:“然上人秉心立節(jié),不可多得,其道行空惠,無慚安、遠,嘗著《律宗引源》二十一卷,為緇流所歸。”[14]860上但這部作品的影響似乎有限,因在律學界沒有任何反響,后世亦從未見征引。直到兩宋之際,元照的弟子則安才稍有提及,其《行事鈔資持記序解并五例講義》謂:“五十余家,自大慈至文博,凡五十九家,據(jù)皎然薦靈澈書曰‘有《律鈔引源記》二十一卷’,諸家圖疏遺之,則六十家矣?!盵15]298c此書當時應已亡佚,故影響更大的《律宗新學名句》失收,此書遂未能廁身行事鈔記“六十家”之列,《行事鈔諸家記標目》亦只將其作為“六十家”之外的補充[16]303b。
越州南山律學的興盛不僅體現(xiàn)在涌現(xiàn)出聲名煊赫的杰出律師,更體現(xiàn)在諸家學說的兼容并立。開元寺雖長期以曇一為宗主,但亦不排斥其他律學系統(tǒng),丹甫就是其中最為活躍的一支?!端胃呱畟鳌肪硎短圃街蓍_元寺丹甫傳》載:
釋丹甫者,不知何許人也。性多警達,言必剛直,講授唯勤,執(zhí)持雅正。會稽風土,律范淵府也。甫之唱導,從之者若玄金之就磁石焉。本習業(yè)于亙文律師法集,文即省躬之游夏也,甫即躬之嗣孫?!俄樥访?,斡通秘賾。越自曇一、玄儼之后,罕能追躡,甫之聲塵邁于前烈。然爾時允文匠手,相部風行,甫介于大律之間,行事之時,草從風偃焉。咸通末出門生智章等傳講,今亦法嗣存焉?;蚵勚妒钟洝?,尋且未獲,吁,惜哉![2]394
傳文梳理了丹甫的律學傳承,但僅溯及省躬(766—857),而據(jù)《宋高僧傳》卷十五《唐揚州慧照寺省躬傳》,其為蘇州開元寺道恒律師的弟子[2]370。道恒(4)《律宗瓊鑒章》原文“道恒”誤作“道垣”。的師承不明,凝然謂其乃道宣高足周律師的弟子[17]34下,不知何據(jù)。如此,丹甫的律學譜系當為“道宣—周律師—道恒—省躬—亙文—丹甫”,與前述玄儼、曇一等人的傳承有異。這一系亦有撰寫鈔記的傳統(tǒng),道恒即有行事鈔記十卷,省躬則有《順正記》十卷。承此遺風,丹甫也有鈔記作品,但《律宗新學名句》及《行事鈔諸家記標目》皆失載其名,贊寧則錄為《手記》,可惜他僅聞其名而未見其書,后世其他文獻亦未見征引乃至提及,故無從稽考。丹甫在越州的影響很大,甚至隱然有超過曇一、玄儼之勢,宗脈存續(xù)也較為長久,至北宋初期仍有法嗣傳承。
有唐一代,“文綱—道岸—玄儼”、曇一及“周律師—道恒—省躬—亙文—丹甫”三支構成了越州南山律學的主體。迨及唐末,中原兵燹四起,很多僧人避地江南,從而為越州律學注入了新的有生力量,其中影響最大的即為元表。其人傳見《宋高僧傳》卷十六:
又元表者,貞諒之士也,言多峭直,好品藻人事,而高義解,從習毗尼,兼勤外學,書史方術,無不該覽。早預京師西明寺法寶大師講肆,迨廣明中,神都版蕩,遂出江表,居越州大善寺,講《南山律鈔》。諸郡學人,無不趨集。表義理縱橫,善其談說,每揮麈柄,聽者忘疲,號鑒水阇黎。著《義記》五卷,亦號《鑒水》。出門人清福,冠其首焉。[2]398
傳文未載其籍貫,但他應非越州人,而是為了躲避戰(zhàn)亂流寓至此。元表內外兼通,律學精微,且善于講說,因所駐大善寺位于鑒湖之濱,故號“鑒水阇黎”,所撰《行事鈔義記》亦稱《鑒水記》。實際上,景霄《四分律行事鈔簡正記》皆稱其為“鏡水大德”。這是因為鑒湖本名“鏡湖”,入宋后方因避諱而改。元表雖以擅于講說而名動一時,但其鈔記似流傳不廣,目前僅見《簡正記》有征引,所幸留存較多,有一百余條,一般以“鏡水大德云”或“大德云”出之。從這些引文來看,《鑒水記》的特點是對前代鈔記多有指摘,例如:
《玄》云:若約法下,豎則三,橫則八。就緣約相,一百八十四,并名為法。人、界、事倒(例?)然。如是事條,則是后有及七非,并一一牒羯磨而解,皆按律文,故云準式已上記文。
鏡水大德不許此解。謂本來立篇,意卻向律文,上說全不相當。今云后有事條者,南山既刪剪古人浮濫之言,克定律文真凈剛骨,先列十緣,次明四現(xiàn)前,并曲解羯磨,后作三法科。簡記已后,或有所被事條起來,但按此一篇鈔文,以為大途,準繩法式,須怙抄文釋義,不開他律文之事。舉例由如受戒篇總意云“至機依準”相似,可以思之。[10]111a
此是針對《行事鈔·通辨羯磨篇第五》中“后有事條,案文準式”一句而發(fā)?!端研洝氛J為“案文準式”指依照律文進行羯磨,而元表則指出祖師已對諸律有所取舍,故應準鈔文行事,而非律文,并舉《行事鈔·受戒緣集篇第八》“至機依準”為證,此句所“依準”者亦為鈔文。又如:
于此池側有瞻浮樹,此樹高一百由旬,生果如八石甕大,其味甘美。此樹影透入月中,今時看月之中有樹,即此樹影也,若時俗呼為桂樹等,蓋是凡俗淺近之談耳。今此南洲因樹立號,故云南瞻部浮等。有抄記中解云:梵語剡浮,此翻為樹。大德破云:且剡浮樹,西天有,此方無。節(jié)五種,不香。譯中當其無,故不翻。此土本無,不可正譯,又闕相似之者,不可義翻。若將樹以翻剡浮者,非之甚也。[10]127a
前人將“剡浮”譯為“樹”,元表則指出“剡浮”是樹的一種,而非樹的通稱,因中土沒有此樹,故以音譯。元表早年求學于關中地區(qū),其南山律學承襲自法寶玄暢,且《鑒水記》中對破的多為南方律師的鈔記,故他可能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流行于長安附近的南山律學傳統(tǒng)。本傳中載元表的上首弟子為清福,《傳律圖源解集》著錄其作品有《錄祖圖》[18]74,但其他信息不詳。景霄亦可確定為元表的法裔,《宋高僧傳》卷十六《后唐杭州真身寶塔寺景霄傳》:
釋景霄,俗姓徐氏,丹丘人也。初之聽涉在表公門,后慕守言阇黎義集,敷演于丹丘……著記二十卷,號《簡正》,言以思擇力故,去邪說而簡取正義也。武肅王錢氏召于臨安故鄉(xiāng),宰任竹林寺。未幾,命赴北塔寺臨壇,天成二年也。次命住南真身寶塔寺,終焉。遷葬于大慈山塢,以本受師號,塔曰清涼是歟。[2]400
其著《簡正記》的意圖是“去邪說而簡取正義”,也繼承了元表破斥前人的風格。景霄后受到吳越王錢镠的崇信,弘化于杭州,遂將元表所帶來的北方律學傳播開來。
大約與景霄同時,越州還有一位律師撰寫過鈔記作品,《律宗新學名句》著錄為“越州崇義律師《述鈔音訓》”[19]700a,《行事鈔諸家記標目》則載:“《述鈔音訓》如上,右一部后唐越州崇義律師述?!盵16]304c日僧最澄(767—822)所撰《傳教大師將來越州錄》中也著錄了一部類似的作品“《四分律鈔音訓》一卷十五”[20]1059b,但時間上要早一個多世紀,故除非為后人增補,否則不太可能是同一部作品。關于崇義律師及其鈔記,目前已找不到其他信息,但從書名來看,可能與贊寧《音義指歸》相似,是對《行事鈔》中疑難詞語的訓釋,而不是逐句注解。另外,《傳教大師將來越州錄》著錄的律學作品非止《四分律鈔音訓》,還有一部“《四分律鈔數(shù)義》一卷二十紙”,可能也是流行于越州地區(qū)闡釋《行事鈔》的著作[20]1059b,惜已無考。
入宋以后,越州的南山律學已不復往日之盛,但承前代余緒,仍有鈔記作品問世?!堵勺谛聦W名句》載:“越州普齊律師《集解記》十二卷?!盵19]700a《行事鈔諸家記標目》提供的信息大體相同,但作者名字略有出入:“《行事鈔集解記》十二卷,右一部宋越州普濟律師述?!盵16]305a其人事跡不詳,但《傳律圖源解集》的律宗世系將“普濟律師《集解記》”列于法榮律師之下,與處云、贊寧等并列[18]75。這一師承雖無法確證,但據(jù)此推測其生活時代為五代北宋之交,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根據(jù)史籍提供的線索,將越州南山律學的師資譜系及學術源流繪圖如下?!端胃呱畟鳌匪d授受關系較為可信,故以實線箭頭表示,《律宗瓊鑒章》《傳律圖源解集》中的補充出現(xiàn)較晚,且多數(shù)沒有其他佐證,故以虛線箭頭連接,凸起的圓弧處則表示不相交。
從圖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越州本土的文綱及曇一兩支南山律學,融攝相部的程度相當高,甚至與東塔宗亦有淵源,這是其宗風上的顯著特點。中唐以后,二支漸趨衰落,被流寓至此的周律師一系取代。這一發(fā)展趨勢及其可能的影響因素,將在下文作進一步論述。
既然南山律學于唐五代時期在越州得到了充分發(fā)展,那它是否形成了地域性特征呢?從鈔記來看, 《輔篇記》《發(fā)正記》《鑒水記》以及《簡正記》都體現(xiàn)了作者一定的個人風格,但似乎并沒有形成鮮明統(tǒng)一的地域性特征。但換一個角度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越州南山律學的地域性特征正是不被“地域”所限,而是呈現(xiàn)出強烈的開放性和交融性。
這一特征首先體現(xiàn)在越州僧人與各地佛教及諸宗派的頻繁交流。前文已經(jīng)談及,文綱、道岸、玄儼、神邕、曇一等人皆曾長期留居長安,他們雖奉南山為正宗,但并不排斥甚至主動學習、吸納其他律學流派的觀點,同時還與禪僧、教僧及文人儒士等密切往還,這必然會深刻影響他們的思想傾向及對不同學說的態(tài)度。重返越州傳法的僧人也將這種學風帶回,如曇一座下便涌現(xiàn)出華嚴宗的澄觀和天臺宗的湛然兩位教中巨匠,《宋高僧傳》卷五《唐代州五臺山清涼寺澄觀傳》:“乾元中,依潤州棲霞寺醴律師,學相部律。本州依曇一,隸南山律?!盵2]105同書卷六《唐臺州國清寺湛然傳》:“天寶初年,解逢掖而登僧籍。遂往越州曇一律師法集,廣尋持犯開制之律范焉?!盵2]117又如神邕:
性非扃促,又從左溪玄朗師習天臺止觀禪門、《法華玄疏》《梵網(wǎng)經(jīng)》等,四教三觀等義,秘揵載啟,觀性知空,爰至五夏,果精敷演,吳會間學者從之……后乃游問長安,居安國寺,公卿藉其風宇,追慕者結轍而至。方欲大闡禪律,倏遇祿山兵亂,東歸江湖……上首弟子智昂、靈澈、進明、慧照等咸露鋒颕,禪律互傳。[2]421
可知其先就玄儼學南山律,后習天臺,所謂“大闡禪律”即指此二者。即便當時宗風大盛的禪宗,也有僧人專程至越州學習戒律,如法眼文益(885—958):“釋文益,姓魯氏,余杭人也。年甫七齡,挺然出俗,削染于新定智通院,依全偉禪伯。弱年,得形俱無作法于越州開元寺?!盵2]313類似的記載僅在《宋高僧傳》中便不下數(shù)十處,無須煩引。總之,越州律僧在求學及傳法的過程中,皆轉益多師、有教無類,不僅豐富、完善了本宗的理論體系,對其他宗派的思想也產(chǎn)生了一定促進作用。
這種開放和交融的學風在鈔記作品中勢必也會有較為鮮明的體現(xiàn),但可惜的是,越州僧人所撰鈔記皆已亡佚,僅遺留了一些殘章斷簡,無法從整體上進行考察。不過,殘存的佚文還是透露了一些蛛絲馬跡。例如,前引《發(fā)正記》便多處批判道宣,文中雖未表明其所持立場,但應是相部宗。又如,《鑒水記》解釋僧團遇到緊急情況,應如何簡省說戒內容時,謂:
云第至類者,一略取八篇題首者,標其從急向緩,十五日略也。二略卻隨篇種類者,標其從緩向急,七略一直也。
鏡水大德云:若準新章、舊疏,局前略取,即十五略為余緣,不通八難;后略卻即土(七?)略一直,為八難,不通余緣。今南山不然,如此二種,俱通緣難,故《羯磨含注疏》云:八難余緣,《五分》《僧祇》,并皆略說,但隨緣難,有移兼緩,廣略說之已上疏文。若言前略約緣,后略約難,即恐逗機不定。思之。[10]190b
所謂“新章”“舊疏”,指的分別為東塔宗和相部宗。元表此處雖然仍以南山為準,但至少說明他對其他律學流派也是非常熟悉的。可以想見,元表在其鈔記中應該不止一處與二宗進行比較。此外,《輔篇記》《發(fā)正記》和《鑒水記》都引據(jù)了不少儒家經(jīng)典,雖然所引多為訓詁性的內容,如前揭《輔篇記》引《禮》釋“序”字等,不能就此斷言玄儼等人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響,但從中可以看到他們主動接近乃至吸納儒家文化的傾向。
形成這種特點的原因廣泛而復雜,但在其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因素可能有以下幾點:
首先,南山律學是在調和諸律、博采眾家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故早期未被“入主出奴”的宗派觀念束縛,對律學乃至整個佛教界都是開放的。道宣在撰寫及修改《行事鈔》的過程中,積極參訪長安附近的講肆,并游歷河東河北,廣泛吸收各家戒律學說。如《詳集記》卷一在解釋《行事鈔》序末“作者非無,標名顯別”八字的來歷時載:
問:今此八字,題下名上,為是鈔主自題,為是余師摽揀?
答:次下撰人,鈔主自題,今此八字,余師所置。所以知者,準西明寺慈律師云:南山制鈔,本不題名,意欲遣除能作相故爾。后鈔主行至相州,因謁相部疏主,議及律藏之事,疏主乃曰:“近者收得《律鈔》三卷,甚被時機,然不知是誰之所作?!扁n主覽之,云:“是余作。”疏主驚異,尤加敬仰,尋即命筆,請題名諱。仍于隨卷題下名上,疏主親自各題八字。由此準知,余師所立。[11]3
此處文本的改動雖然未涉及律學義理,但可以想見,道宣與相部宗師法礪必然在律學上也有過深入的交流切磋。這一學風被道宣的弟子輩所繼承,而在越州籍的文綱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前文已經(jīng)提到,文綱所承者雖為南山一系,但又曾受學于道成,而道成門下不僅出相部宗的滿意,還有東塔宗的開創(chuàng)者懷素(624—697)。二人與文綱往還密切,稱之為“法侶”[2]333。在此種環(huán)境下,文綱的律學必然會受到一定影響。將南山宗傳至越州的道岸以及在越州撰寫《輔篇記》的玄儼,亦與相部宗乃至禪、教等頻繁往來。因此,越州南山律學的源與流,都是在一種開放包容的環(huán)境下醞釀發(fā)展的。
其次,越州本地佛教的學風也呈現(xiàn)出交流融合的總體面貌。唐五代時期,越州佛教十分發(fā)達,僧尼眾多,寺院林立,幾乎各個宗派都在此流衍和發(fā)展。因此,諸宗的碰撞與融合勢所難免。姚培鋒先生通過對隋唐越州高僧的梳理,指出當時的學僧往往師承多人[21]162,即是具體表現(xiàn)之一。越州的南山僧人也多兼學諸宗,如道岸不僅“堅修律儀”,而且“深入禪慧”[2]336;曇一在學習毗尼藏的同時,還鉆研《唯識》《俱舍》等論[2]352。因此,越州的南山律學不僅吸引了本宗學人云集影從,很多禪僧教衲亦負笈而至。前文提到的法眼文益便是禪僧的代表,而教僧著名者如專修凈土的少康(?—805):“年十五,誦通《法華》《楞嚴》等五部,尋往會稽嘉祥,學究律部?!盵4]264b又如天臺宗的螺溪義寂(919—987):“幼啟二親,堅求去俗,旋入開元伽藍。師授《法華經(jīng)》,朞月而徹,寺之耆老稱嘆希有。受具已,往會稽學南山鈔?!盵2]162總之,越州開放的佛學氛圍與南山律宗兼收并蓄的宗風可謂相得益彰,它們共同推動了南山律學在本地的拓展與繁榮。
第三,越州律僧個人的出身及思想背景?!叭四芎氲?,非道弘人”,僧眾的素質和眼界會深刻影響佛教發(fā)展的方向與格局。越州的南山僧人大多出身于南渡的衣冠士族,具有深厚的家學尤其是儒學背景。例如,文綱祖上皆仕于陳、隋,形成了“光復儒業(yè),旁通釋教”的家族傳統(tǒng)[2]331。又如,曇一的曾祖為隋太常卿,后世雖不再出仕,但家學未斷,曇一十五歲即習《詩》《禮》,舍俗后仍學《周易》及《史記》[2]352。道岸、玄儼、神邕等亦皆類此。從出身士族的比例來看,越州律僧可謂冠絕當時。正是憑借這一背景,他們不僅能夠超越宗派的藩籬,而且很自然地將儒家典籍納入講《鈔》釋《鈔》的傳統(tǒng),從而大大增強了南山律對官僚士人的吸引力。
在以上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越州的南山律學呈現(xiàn)出強烈的開放性和交融性,即便放在越州佛教總體開放的大背景下,這一特征也相當突出。當然,安史之亂、武宗滅佛及李唐覆滅等歷史事件也在客觀上產(chǎn)生了“為淵驅魚”的效果。此外,越州律學在交流過程中不僅有引進和吸收,而且具備了較強的輸出能力,其輻射范圍幾乎涵蓋整個江南地區(qū),“會稽風土,律范淵府”的贊譽可謂實至名歸。
越州南山律學的走勢盛于唐五代而轉衰于宋,這當然與南山宗自身的整體削弱有關,但更關鍵的應是杭、越兩州的地位升降及佛教勢力的消長。杭州的實質性開發(fā)始于隋唐,故唐代前期,越州的地位和影響力在杭州之上,直到中唐以后才被杭州所超越[22]1-5;[23]117-118,吳越國時期雖有所恢復,但仍難以與杭州抗衡。人口的變化是這一過程的直觀體現(xiàn):天寶年間(742—756),杭州人口仍遠遠落后于越州[24]63;安史之亂后,杭州不僅實現(xiàn)了反超,甚至達到了兩倍有余[25]128。與這一趨勢相應,杭州在初唐時期很少見到南山律學的蹤跡,但大約在玄宗年間,突然呈現(xiàn)井噴之勢,涌現(xiàn)出很多律僧和鈔記作品,一躍成為律學中心,并一直保持到宋元時期。越州的律宗僧人自中唐以后便很少再有道岸、玄儼、曇一那樣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人物,雖然贊寧稱丹甫“聲塵邁于前烈”,但似乎僅局限于本地。況且,這些僧人中的大部分已非越州本籍,而是流寓至此,這表明本地的僧才資源遠不如昔。至于鈔記作品,五代以后僅有普濟律師的《集解記》與越州有關,但至此便成絕唱,越州再也未能在南山宗的歷史舞臺上扮演重要角色。
總之,越州的南山律學于唐五代時期繁盛一時,不僅涌現(xiàn)出諸多著名的毗尼宗師及鈔記作品,而且強化了南山宗本就開放兼容的學風,對江南地區(qū)的律學乃至整個佛教思想都產(chǎn)生了一定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