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陳明是丁玲的第三任丈夫,1917年生,比丁玲小十三歲。他是江西人,屬于典型的南方男人。丁玲的三任丈夫都是南方人,胡也頻是福建的,馮達是廣東的,而丁玲本身也是湖南的“辣妹子”。同為南方人,首先,在語言上相通,生活習性上合拍;其次,南方男人的柔和,更能夠承接丁玲的熱烈,這點在馮達和陳明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我不是“地圖炮”,但仍然相信,從大概率上來講,人的脾性與地域是有一定關系的,很難想象丁玲會嫁給一個東北或山東大漢。
1930年初,陳明隨伯父到上海讀書;此時丁玲與胡也頻也在上海。1930年11月,丁玲做了母親。1931年1月,胡也頻被捕;2月,丁玲成了烈士遺孀。1931年9月,丁玲與馮達同居,即結婚。1932年3月,丁玲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3年5月,丁玲與馮達在上海被捕。1933年秋天,陳明入讀上海的一所教會學?!渹愔袑W。麥倫中學比較開明,陳明1934年開始參加革命活動。這時丁玲正在南京被軟禁著,并于1934年10月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中學生陳明萬萬不會想到,世界上有個剛剛出生的女孩將會跟自己有關。就在七八年后,他成了這個女孩的繼父,而且父女感情不錯。
陳明1937年8月認識丁玲后,表示:我在上海時就知道有丁玲這樣一個作家,她被國民黨秘密綁架后,我也聽到各種傳說,但沒有引起怎樣的關注。我那時雖然熱衷演戲,也看過一些進步的文學作品,……但很少接觸戲劇界之外的文化人。
1935年,陳明作為中學生參加了一二·九運動,是上海中學生抗日救國聯(lián)合會的骨干人物。1936年,陳明加入中共;雖然他與丁玲年齡差距較大,但論革命資歷,他只比她差了四年。陳明1936年中學畢業(yè),考入上海商學院,只上了一學期,就瞞著家人,放棄學業(yè),幾經(jīng)輾轉(zhuǎn),于1937年5月4日來到延安抗日軍政大學(簡稱“抗大”)。丁玲1936年11月到達保安,來蘇區(qū)的時間只比他早了半年而已。陳明跟江青是差不多同時到延安的,陳明早三個月?;仡^來看,這二人的到來,好像就是為延安輸送革命伴侶的。修成正果的男女故事總是好寫,也適合進入各種人物傳記,因為那是“公情”了,一切均可明窗亮話;不好寫的是沒有修成正果的,因為那純屬“私情”,考察起來東挖西挖仍覺不充分,寫起來左躲右閃仍怕犯忌。但是,就算已成“公情”的,只要把人物的歷史節(jié)點剪輯拼接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同樣有故事。
七七事變后,丁玲開始籌備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簡稱“西戰(zhàn)團”),8月成立起來,她是主任(也有人稱團長),陳明是宣傳股長。但是,丁玲認識陳明,是在這之前。1937年6月18日,中國文藝協(xié)會組織高爾基逝世一周年紀念會,當晚,抗大演出了田漢根據(jù)高爾基同名小說改編的獨幕劇《母親》,陳明扮演男主角伯夏(后通常譯為巴威爾),扮演母親的則是大名鼎鼎的吳光偉(也叫吳莉莉)。陳明在中學時就是學校劇社的社長,具有戲劇方面的才華,在當時的延安,這樣的人才是很受歡迎的。他扮相英俊、表演出色,贏得了熱烈的掌聲。中國文藝協(xié)會主任丁玲當時就坐在臺下觀看,對陳明的表演贊賞有加,印象深刻。當然,這都是丁玲單方面的事,陳明一無所知,他并未注意到臺下的丁玲。寫自己的母親一直是丁玲的夙愿,但1932年她的小說《母親》發(fā)表部分章節(jié)后,就沒能再續(xù)下去。陳明的表演又讓她想起了這一切。因為這是愛情源頭的第一滴水,所以,二人走到一起后,“伯夏”就成了丁玲對陳明的昵稱。
不能說丁玲由此就愛上了陳明,那只是有了好感而已;更不必懷疑,陳明成為丁玲下屬是某種“潛規(guī)則”的結果??箲?zhàn)全面爆發(fā)后,抗大很多人奔赴前線,中宣部指示演出《母親》等劇作的主要演員留下來從事宣傳工作,陳明就被留了下來。是中宣部長凱豐的秘書朱光舉薦陳明擔任了西戰(zhàn)團宣傳股長,并非丁玲挑選的他。值得一提的是,吳光偉也進了西戰(zhàn)團,在陳明手下,擔任宣傳股戲劇組組長。
成為西戰(zhàn)團的同事后,陳明才認識丁玲。他回憶:我認識丁玲,是在西戰(zhàn)團的第一次會議上,她穿著軍裝,打著裹腿,系一根皮帶,和大家一樣,我沒有產(chǎn)生什么特別的印象。
1937年9月22日,西戰(zhàn)團從延安出發(fā),前往山西抗日前線。這時候陳明才二十歲。在西戰(zhàn)團共事的十個月,丁玲和陳明相愛了。
“愛不需要理由”是一個很酷的說法,照此邏輯,探究愛的理由是愚蠢的。然而,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相愛必定是有緣由可尋的。
從丁玲這方面講,觀看陳明扮演的伯夏,已經(jīng)預存下了好感,那就是愛的萌芽因子。在西戰(zhàn)團的工作接觸中,丁玲發(fā)現(xiàn)陳明務實認真,辦事能力強,是個可以倚重的人,這無疑又給他大大加分。陳明在《我與丁玲五十年》中說:“我以為她和吳奚如(引注:西戰(zhàn)團副主任)都是作家,主要精力應放在寫作上。宣傳工作的一些雜務,我們應該多做,做這些具體工作,我有熱情,也比較熟悉?!标惷魍砟赀€回憶:“因為我是宣傳股的股長,我要繼續(xù)起模范作用,比方說到農(nóng)村那邊去演戲,爬高上梯子,爬上房梁掛什么,掛布啊什么東西……”陳明是一個勤快熱情且很有“眼力見兒”的人,他這一生到哪里都很受歡迎。在中學就是學生運動領袖的陳明也是頗具組織才能的,只不過,他的組織才能此后大半生就用于服務丁玲了。作為一個不擅長行政工作的領導,丁玲當然需要陳明這樣的下屬。這一需要就是一輩子,她這輩子離不開他了,因為習慣了對他的依賴,而他,總是能為她打理好一切。
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陳明也是一位革命者,他雖然年紀輕,但革命資歷并不比丁玲單薄多少。丁玲戀愛過的人都是革命者(她從未與一個資產(chǎn)階級或小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作家或時髦文人戀愛過),其中,蕭軍雖然沒有加入中共,但也是積極革命的。一個人身邊的人是能夠照出并定義她的,這也從側(cè)面說明了丁玲選擇革命道路的必然性。
從陳明這方面講,下屬對領導,總是先在地存有尊敬及靠攏的愿望,何況她還是毛澤東為之填過《臨江仙》詞的著名女作家,他景仰崇拜都來不及呢。他對她是一種有距離的仰望,正如他晚年回憶:“那時丁玲擔任中國文藝協(xié)會主任,沒有其他職務,只是搞創(chuàng)作。她在延安的知名度較高,抗大的許多知識分子經(jīng)常走訪,她的住處常常是人來人往,高朋滿座?!碑斎?,他對丁玲也有好感,覺得她平易親切,不擺架子。他樂意同她談話和共事,樂意接近她以及在她領導下工作。丁玲應該是很寵這個下屬的,而單純作為下屬時,他或許還有點受寵若驚。
陳明在《我與丁玲五十年》中回憶:
丁玲對人、對工作都很熱情,善于聽取大家的意見,從善如流,唱歌、排戲和大家一樣,很投入,她唱得并不好,常常跑調(diào)。盡管我和丁玲接觸較多,但只是尊重她,感到她平易近人,并沒有產(chǎn)生特別的感情,我也不覺得她對我有什么不同。那時我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有想到戀愛。對于戀愛,在上海時我就有自己的想法,當時的年輕人都講“追求追求”,似乎只有追求才能得到愛,我不這樣認為,也不這樣做,我認為愛情的到來應當自自然然,追求得來的愛情不一定可靠。
他們幾乎是兩代人,又有上下級關系,丁玲作為領導,要顧忌身份、注意影響,只能表現(xiàn)出一個大姐姐對小弟弟的關照呵護。
1938年春節(jié)后,西戰(zhàn)團從臨汾到潼關,要轉(zhuǎn)乘火車去西安。陳明回憶:
這時我的胃病又犯了,于是決定讓我跟隨前站的同志先去西安治病。潼關火車站聚集了很多人,只要有車來,大家都爭先恐后,如同打沖鋒一般。我們等來了一列火車,丁玲背起我就往藍皮二等車廂上沖,她穿著一件日本軍大衣,皮帶上掛著一把小手槍,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把我背上火車,還弄到一個臥鋪。李唯是個擠車的好手,也沒能趕上她。
丁玲當時三十四歲,已經(jīng)生過兩個孩子,而且體態(tài)較胖,也不是勞動婦女,力氣是有限的,難以想象她怎么就背起了二十一歲的小伙子陳明!而且,她是一團之女領導,這樣做似乎并不得體;陳明即便需要背,也該由團里的男青年背才是。她這樣不顧一切,是因為太愛,還是太想示愛?
陳明在火車上胃痛的時候,丁玲悉心照料,為他端水喂藥。把他送進西安的醫(yī)院后,她還連夜為他趕制了新棉褲。這些溫存的舉動,是姐弟之愛,還是戀人之愛?對于丁玲格外的關愛,陳明處于一種曖昧或者說拒絕定義的狀態(tài)。陳明回憶:
我在西戰(zhàn)團里對丁玲這樣非常熱情、直爽的女性很有好感。她對我那么悉心照顧,我在心里把她當作姐姐一樣,雖然朦朧中覺得她對我的關切超過了一般的同志關系,但對于成為事實上的戀愛關系,說實話,我沒有心理準備。
來西戰(zhàn)團之前,我根本沒有想到過我會戀愛,更沒有想到會和丁玲談戀愛。到西安之前的一段時間,我感到丁玲對我特別好,在生活細節(jié)上照顧我,超出了一般同志間的關愛。沿途住在群眾家里,老百姓見她是個官,又是個女的,總是給她送些棗子、花生什么的,她總是留一些給我。團里工作多,每天都要演戲,搭臺、拆臺、搬道具、布置舞臺等等,我都搶著干,所以我的棉褲、鞋子總是破得厲害,她就告訴管理員,及時給我補充,或者把她的省給我穿。我在團里能上能下,不計高低得失,別人不樂意干的事,無論巨細,我都努力去干、干好,也許由此丁玲對我產(chǎn)生了好的印象。我當時沒往深處想,后來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我開始考慮:與丁玲建立這種關系不大合適。我曾經(jīng)與關系不錯的王玉清、陳克寒討論過這個問題,當時陳克寒在臨汾的學兵隊,我和王玉清去找他。我說:“我和丁玲相隔得太遠,這事不成,你看怎么辦?”陳克寒很爽快,看問題也很尖銳,他說:“你離開西戰(zhàn)團,楊尚昆領導的北方局就在這兒,上他那兒去?!蔽艺f:“離開西戰(zhàn)團,我舍不得?!蓖跤袂鍐栁艺f:“在西戰(zhàn)團里,你有沒有別的女同志可以考慮呢?”我說:“沒有!”他們覺得,那就無能為力,沒有辦法了。
當丁玲吩咐總務股給陳明發(fā)衣服發(fā)鞋子時,他在心里辯解:我總覺得工作上的照顧很隨便很應該嘛。當陳明對于兩人的關系需要加以辯解時,說明這關系已經(jīng)至少處于曖昧階段了,但他又確實不能正視。
1938年2月,丁玲在臨汾與蕭軍和蕭紅相遇。二蕭感情已有裂痕。蕭軍對丁玲很有好感,丁玲對蕭軍也有好感,但她正跟陳明處于朦朧的戀愛中。3月,丁玲與陳明去西安時,蕭紅同行,蕭軍沒有同行。3月底,丁玲回延安述職,除了正常的工作匯報,與陳明的戀愛也是原因之一。端木蕻良晚年的《我與蕭紅》中回憶:
在一次觀看西戰(zhàn)團演出中,丁玲把蕭紅找了出去。原來在工作接觸中,丁玲與團里的年輕團員陳明建立了戀愛。丁玲年齡大,職位高,又是文化名人,與普通團員談戀愛,被人視為異端,反映到延安,有關領導要她回去“述職”。
丁玲之所以跟蕭紅說,是為了不讓蕭紅誤會自己與蕭軍的關系,但也從客觀上反映了當時丁陳戀愛的處境。
丁玲在延安與蕭軍再次相遇了。4月,蕭軍隨丁玲去了西安。丁玲的原意是把他交給蕭紅,結果卻是二蕭一見面即分手。蕭紅跟端木蕻良離開了西安,蕭軍也一個人離開了。
年紀、地位、名望不是陳明的問題。也許正是因為丁玲年紀比他大那么多,才會那么疼他,才會給他一個母性的胸膛。如果沒有丁玲那樣的年紀,也難有丁玲那樣可觀的地位和名望。對于一個非大男子主義者來說,女性的地位和名望不是減分項,而是加分項,是讓他愛慕的一個方面。妻貴夫榮,有何不可?被人議論為“小丈夫”,他表示:我聽了很不高興,但也不在乎。
相貌不是陳明的問題。他不喜歡涂脂抹粉矯揉造作的女人,而是喜歡熱情樸素大方的。他曾表示:
還在上海讀高中的時候,魏金枝老師帶我們?nèi)ジ淮航瓮?,在船上,同學們談起各自的戀愛觀,我說我最討厭嬌滴滴、花枝招展的女孩,坐電車碰到這樣的女孩,我也不讓座。漂亮不漂亮在其次,“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不討厭就行,關鍵是心要正,思想要一致。
丁玲去世多年后,八十九歲的陳明回憶與丁玲的初見:她那個時候矮胖矮胖的,穿著軍裝,打著裹腿。可見,陳明從來不是為丁玲的外在形象所吸引。但這個矮胖樸素的丁玲,也許有一種革命女性的樸素之美吧?這種美在當時的革命小青年陳明眼里,也許是高于一切的。
1942年在延安《解放日報》丁玲手下工作過的黎辛晚年說:
丁玲比陳明大13歲呢。照片上,你看不出她有什么魅力。她的皮膚還很粗糙??伤请p大眼睛老是笑瞇瞇,她能說會寫,對人很親切,這不也是魅力?
陳明很看重丁玲對他的真心。他們既然能好上,年紀、相貌自然就不是問題。以延安當時的氛圍,地位、名望等世俗因素對他們的感情影響也不是太大。但好歸好,真正要結合,陳明就不能不有所顧忌了。陳明顧忌的,是丁玲復雜的歷史。他還是白紙一張、男孩一枚,擔心hold不住一個曾經(jīng)滄海的女人。陳明晚年表示:她經(jīng)歷比我豐富,她了解我很容易,我了解她,不是一下子就能了解的,她的特點她的長處,我發(fā)現(xiàn)了,我很羨慕,我覺得很好,就是這樣子……陳明的意思是:丁玲可能還有很多幽暗處,他無法觸碰到,因而顧慮難安。
陳明說:
我的考慮不是因為她是名人,地位比我高,也不是因為她的年齡比我大。她1936年11月到陜北,我1937年5月到延安;她是主任,我是股長,我腦子里根本沒有“地位”這個概念。我思想上壓根兒也沒這個準備,只是覺得她的經(jīng)歷比我復雜,過去的生活道路不一樣,將來能不能搞到一起,我沒有把握。
他們的戀愛,一定程度上是陳明架不住丁玲“倒追”攻勢的結果。丁玲研究者李向東曾說:
和陳明我覺得她很大膽。因為陳明當時一直在往后退,她是在攻陳明。陳明有這個意思,但還是有點受輿論壓力的影響。丁玲是不大在乎這個的。
丁玲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人。鑒于自己在與馮雪峰的戀情中太被動以致最終失去了他,她這次是決意要主動抓住陳明了。當然,這是在延安,不是在上海,即便她不在乎什么面子問題,也要有身份顧忌,也要考慮組織紀律群眾影響,否則她可能更勇猛。
兩人的關系,基本是丁玲選擇了陳明,陳明屬于被選擇。無須用雌威,她就把陳明哄到了手,乖乖聽她調(diào)遣。但這不是所謂“潛規(guī)則”,“潛規(guī)則”是一種功利性的交換,而他們是真心在一起的。如果說丁玲與馮達還是出于過日子的將就,與陳明則理智和成熟得多了,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我更關心的是,丁玲為什么會選擇陳明?他們的結合在當時不被看好,主要是因為資歷和年紀存在鴻溝。那么,以丁玲的名頭,為什么不找一個延安高干,而是看中了一個嫩弟弟?這也是周圍人所不能理解的。
《丁玲陳明愛情書簡》一書中寫道,陳明問丁玲:“你為什么愛我?”丁玲回答:“和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變得年輕了?!边@就是全部原因嗎?
從現(xiàn)實層面看,陳明正值青春,不僅有活力,而且單純。
有活力,使丁玲也被感染得年輕了。三十年后,在北大荒的“牛棚”中,丁玲還提到此時的陳明那“像朝陽一樣新鮮的眼光”“充滿了活力的支持”。從長久看,特別是到了年老患難時,年輕十幾歲的陳明對丁玲的扶助是多么重要!如果一樣年老,即便有心,怕也無力做到了。這時候,你不能不佩服丁玲當初的選擇是多么聰明和正確!
單純,則意味著有可塑性,好駕馭。
至于才華,我想那不是丁玲所看重于陳明的。丁玲還缺才華嗎?她自己的才華已經(jīng)足夠。
地位,丁玲自己也有了,兩人分享都足夠,“你負責貌美如花,我負責賺錢養(yǎng)家”罷。
丁玲是從不標榜女權的女權主義者,是行動上的女權主義者,也是真正有力量的女權主義者。在兩性關系上,她把男性對女性的選擇,毫無懸念地置換成了女性對男性的選擇,主被動關系完全顛倒過來了。
但在當時,這一切未必是丁玲預見和想好的。她的選擇,恐怕還要從當時的環(huán)境找到密鑰。周圍人的不解和丁玲對陳明的回答,貌似沒有堅強的邏輯關系,實際正輕巧地戳中了問題的一層膜。我認為,她選擇陳明,內(nèi)在的原因是陳明體貼、周到、好使喚,但這是外人看不到的;外人能看到的,就是陳明的年輕、好看,在她身邊足以令人驚嘆和艷羨——這或許是她挑中陳明的最直接的外部原因。
在當時的延安,“老干部”找“女學生”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從丁玲到了延安就拿一個小本子請人題詞可以看出,她心里這時還住著一個“女學生”??墒?,周圍沒人把她看成“女學生”了——無論年紀、容貌、資歷——這是女性的宿命。那么,她只能當“老干部”了??墒牵l也不會認為一個女性的“老干部”除了當“剩女”,在兩性方面還能有什么作為,對吧?年歲和資歷的增長對于男性和女性的意義是不一樣的,通常,男性意味著價值增長,女性則意味著價值負增長。這種文化心態(tài),丁玲把捉得很透徹,但她的莎菲式的反骨卻令她對此不以為然。丁玲本來就有著那樣的精神基因,這一時期跟史沫特萊交往中所受的西方個性解放、女性解放思想的影響,無疑又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丁玲對于男權文化心理的挑戰(zhàn),可能不是出于自覺,而是出于本能。內(nèi)化到骨子里的東西就像血液一樣,看不見,卻無法改變,時機到了自然就會發(fā)揮作用。
說實話,我覺得陳明雖然模樣俊俏,但無論身形還是精神形象,都不偉岸。所以,我曾經(jīng)很不明白,暗戀過瞿秋白這樣的才子,并與馮雪峰這樣的硬漢刻骨銘心戀愛過的丁玲,怎么會愛上陳明這么一個“沒分量”的男生!只有分析到當時具體而微的性別文化心理時,我才豁然開朗——在艷福上,男女也要平等。讓別人驚訝她的艷福去吧,她將很快樂。
到他們最終結合時,陳明也表示:
為什么男人年紀大,女人年紀小就行,反過來就不行?我們就是要反這個封建。
“文化大革命”時關在“牛棚”里,有人勸我說,老丁已經(jīng)定性了,你因為她吃了那么多苦頭,何必還守著她呢?我說:我們兩個人都是反封建的戰(zhàn)士。
丁玲也曾經(jīng)有可能跟老革命家結婚,終被證實不可能之后,她獨辟蹊徑、出奇制勝地找了一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帥哥。她的抗衡是回擊性、顛覆性的,令那些以為她注定無奈的人目瞪口呆,也令她自己容光煥發(fā),這總比找一個處于同一序列末端的“小革命家”強。陳明是不在這個序列里的,不具備可比性,這就可以避免被比下去。而且,選擇這樣一種結合,她不必受屈抑,她將掌握對陳明的主動權,讓自己舒心幸福。
丁玲不適合做“首長夫人”是顯而易見的,不僅如此,她大概也不適合與文化人之外的任何一種人結合。與她有過情感關系的異性,無一在仕途上成功。丁玲不是一個功利型的女人,她總是聽從人性的召喚,忠實于心靈和感覺而真實地活著。
丁玲是有丈夫氣的女人。她自小就受到母親作為第一代獨立女性的剛性的影響,參加革命以后,又是在男人的世界里左沖右突,煉就了她的丈夫氣。丁玲的丈夫氣決定了她很難在精神上長久地仰仗別人。所以,即便排除偶然因素,她與哪位老革命家結合的可能性也不大。雖然有個別已接近邊緣,但那毫厘之差,其實也就是天壤之別,這是由本質(zhì)的差異性所決定的。
丁玲晚年秘書王增如說:丁玲說自己不想當夫人,她還是想要獨立。
丁玲所說的“差距”,或許就是“獨立女性”與“首長夫人”之間的差距。不能一概說“首長夫人”就不是“獨立女性”,但可以確定,丁玲這個人若成為“首長夫人”,就不可能再是“獨立女性”,首先她要放棄個性,其次她要放棄個性寫作。身為“首長夫人”的丁玲,是不可能去寫《“三八節(jié)”有感》《在醫(yī)院中》《我在霞村的時候》這樣的作品的。當然,她也不可能因為寫作而遭禍了。
蔣祖林《丁玲傳》中寫道,1977年1月在山西長治,丁玲對他說:“我回到延安幾個月后,有一次毛主席向我說:‘丁玲!你在我們這個圈子里轉(zhuǎn),我一直在想,你是來當“秘書”的,還是來交朋友的?,F(xiàn)在我明白了,你是來交朋友的。’我說:‘是啊,我就是來交朋友的?!倍×徇€對兒子解釋說,“我們這個圈子”,是指中央首長們,當“秘書”就是作夫人的代名詞。
一語道破天機!丁玲絕不是當“秘書”的料,她對自己的評估和把握是準確的,也是清醒的。丁玲的個性主義、女性主義、自由主義色彩,使她絕對不宜做“秘書”,但是,她出其不意地為自己找了個“秘書”——這就是陳明。
從丁玲身上我看到的教訓是:一,你是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一個本質(zhì)上是作家的人,就去做作家好了;二,一個集女性主義、個性主義、自由主義于一身的女作家,不必抱著僥幸心理去嘗試做所謂“秘書”,更不要吃到一顆甜棗就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