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心月
摘 要:為保證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從寬決定的自愿性,值班律師制度被寄予厚望,值班律師也成為認罪認罰律師隊伍中的主力軍。但值班律師特殊的職能定位和在實踐中有限的功能發(fā)揮,決定了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決定的真實自愿無法得到切實保障。本文從功能分析的角度,討論值班 律師幫助被追訴人實現(xiàn)認罪認罰自愿的現(xiàn)實困境,意圖闡明,僅確立權能而缺乏制度激勵,值班律師在實際運作中難以發(fā)揮其應有的功能。
關鍵詞:值班律師;認罪認罰從寬;自愿性;制度收益
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構建愈加完善,值班律師的“閱卷權”、“會見權”等權能也首次得以明確規(guī)定i。但是,在特殊的角色背景下,值班律師如何以其特殊的職能定位及有限的“辯護”內容真正實現(xiàn)這個制度目標,仍需關注。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自愿性保障的迫切性與現(xiàn)實困境之間的斷裂,反映出值班律師制度在實際運行中的功能缺失,同時也暴露出如何核定被追訴人的真實自愿仍是實際存在的理論難題,尚需深入思考。
一、值班律師制度是認罪認罰自愿性的重要保障
無論是從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還是理論分析來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具有提高司法效率,節(jié)約訴訟資源的顯著優(yōu)勢。但被追訴人一旦選擇認罪認罰,即意味著其在實體上放棄了獲得無罪判決或者更輕量刑結果的機會。因此,一旦接受速裁程序的決定被追訴人在“非自愿”前提下做出,無論是對司法訴訟構造,還是個人權利保障都將造成不小侵害。在這個背景下,“如何保障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決定的理性化、明智性變得至關重要?!?ii
為保證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決定的自愿性,《指導意見》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和人民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應當進行“自愿性合法性審查” iii。針對此,了解被追訴人的主要情況,提高其對于認罪認罰性質及可能導致的法律后果的認識,也就成為了當下我國值班律師法律進行幫助的主要內容?!皫椭麄冏龀鰧ψ约鹤钣欣倪x擇,同時對國家公權力機關的行為進行監(jiān)督,保證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免受侵害。” iv在司法實踐中,值班律師已儼然成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推行的主力軍。
二、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功能困境
為保障值班律師法律幫助職能的實現(xiàn),自201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將值班律師制度納入立法起,《指導意見》將值班律師的具體權能予以明確規(guī)定,值班律師的職能也在法律框架中愈漸明晰。盡管之前有許多關于值班律師職能定位的爭論,但無論其性質如何,從立法進程來看,值班律師都被寄予了高度期待。然而,由于先天的職能定位和后天的制度實踐,盡管值班律師制度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中的重要依托,在事實上可能并不足以,甚或不能夠發(fā)揮其應有的功能,反而淪為發(fā)揮“站臺效應”的形式上的見證人。
(一)刑事訴訟參與主體與法律服務者間的角色矛盾
最初,作為廣義法律援助制度中的一環(huán),值班律師制度為當事人隨時提供法律服務;在新一輪司法改革后,反而逐漸成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重要內容。不僅負有為需要法律服務的案件當事人提供法律咨詢、程序選擇、申請變更強制措施等法律幫助職責;值班律師同時具有為特定案件的被追訴人提供案件實體性法律建議的特殊職能。
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值班律師參與具體案件的權利來自法律援助機構的安排,而非被追訴人的委托或授權v。即值班律師與被追訴人間無需簽訂委托代理合同,二者不具有契約上的私法義務和信任關系。因此盡管《指導意見》規(guī)定值班律師應當“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確保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充分了解認罪認罰性質和法律后果的情況下,自愿認罪認罰”,但在實踐中,傳達被追訴人的意愿,維護被告人合法權益與維持認罪認罰程序有效運轉三個目標間既有重合又有矛盾。
(二)值班律師在法律實踐中的功能受限
如上所述,和此前相比,為了保障值班律師能夠提供有效法律幫助,《指導意見》賦予了值班律師會見權和查閱案卷材料的權利。會見權和閱卷權的確立使值班律師在參與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程序中不再僅發(fā)揮“站臺效應”。但一方面,這一規(guī)定仍未確立檢察機關的告知義務,目前僅采用了“可以”、“探索”等靈活或者說是模糊的概念;另一方面,由于法律辯護不具有一貫性,無法確立有效的、前后一致的辯護策略,對庭審階段辯護人可能反悔等問題也不可控;除此之外,即使是辯護律師具有完整的辯護職能,也未必能夠深入到刑事訴訟各階段,與檢察機關進行有效協(xié)商。例如“實踐中,有的地方采取由看守所定期匯總、統(tǒng)一轉交法律援助申請的方式,有的法律援助機構使用郵寄紙質文書的方式通知值班律師” vi。
從法律后果看,值班律師與其參與的案件結果間無實質關系。由于不具有委托代理關系,在沒有法律錯誤的前提下,案件后果,尤其是敗訴風險最終由被追訴人承擔?!坝胁糠种蛋嗦蓭煴硎舅麄冊谡J罪認罰案件中不僅無法發(fā)揮作用,還面臨著巨大的風險,他們擔心自己的簽字背書行為會導致在將來為錯案承擔責任?!币簿褪钦f,積極投入的案件結果對律師而言沒有明顯產(chǎn)出和收益,消極懈怠的參與方式反而沒有不利影響,甚至不參與還能規(guī)避可能存在的錯案責任。
從事實上看,值班律師“尷尬”的職能定位、并不足夠的制度激勵都可能導致值班律師在實踐中無法充分發(fā)揮作用。很難將困難重重卻收效甚微的行為僅完全寄托于個別律師的“真誠幫助”。
三、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決定的自愿性缺乏保障
作為值班律師應當對被追訴人是否認罪認罰提供適當法律建議vii。當值班律師認為被追訴人的認罪認罰是符合其利益保障的最優(yōu)選擇時,應勸說其接受認罪認罰。但根據(jù)上文,值班律師的判斷可能因制度角色具有與被追訴人不一致的利益考量;同時,即使值班律師確實以維護被追訴人合法權益為提供建議的唯一目標,在客觀上是否能夠達成該效果也是問題。
(一)值班律師制度的現(xiàn)實困境導致的利益沖突
如上所述,和辯護律師的忠誠義務相比,值班律師提供法律服務和法律幫助的公益職責使其角色更為割裂,如果缺乏有效的制度保障,值班律師的不同職能很難調和。這使得值班律師的法律定位比普通代理律師更具有公共利益屬性,對被追訴人的法律建議并不源自契約關系,而是法律職責,甚或是社會職責。盡管值班律師最初的法律性質源自社會公益考量,但在實際運作中同樣帶來其他問題:比如,值班律師給出的法律意見多大程度上考量社會職責,又多大程度上考量被追訴人利益?事實上,根據(jù)上文分析,在諸多情景下律師的社會職責與被追訴人利益間無法達成一致,而如何衡量利益沖突,基本取決于可預見的風險和收益與投入成本間的比較考量。值班律師作為派駐律師或法律援助單位,本身與被追訴人沒有簽訂契約,并不存在委托關系,無需考慮契約義務帶來的違背被追訴人意愿的風險,這將給被追訴人帶來更多承擔(不)認罪認罰決定負面后果的風險。
從制度效果來看,值班律師制度在實踐中至今未能真正有效全覆蓋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投入不夠,或激勵不足。根據(jù)學者的調研材料來看,“以重慶市為例,值班律師每天補助150 元至200元,與接受委托后收取辯護費相差甚遠;而其每天需要見證十個以上的認罪認罰等刑事案件,根本無力了解個案證據(jù)信息并提供有效辯護。” viii在值班律師薪酬不高的情況下,按天付費的計費方式可能會對值班律師釋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激勵。給被追訴人的法律建立要細致到何種程度,對單獨一個案件的參與程度基本受控于值班律師的時間、精力和薪酬。因為一個薪資不高的案件給檢察院“找麻煩”并不符合律師自身的利益?!爱吘梗诮簧嫘娃q護與對抗式辯護、簡化的訴訟程序與冗長的訴訟程序、確定的辯護效果與不確定的辯護效果之間,多數(shù)辯護人會傾向于前者” ix。在這種情況下,有學者提出要提高值班律師執(zhí)業(yè)門檻和人員素質標準的制度舉措,可能將進一步降低值班律師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積極性。
(二)自愿性決定本身存在的核定困難
退一步講,即使律師真誠以被追訴人利益為先,在客觀上也很難確保被追訴人做出認罪認罰決定的真實自愿。既無法保證值班律師提出的最優(yōu)選擇對被追訴人而言同樣最優(yōu),也無法精確核實被追訴人意志上的“真實自愿”。
一方面,這將涉及獨立辯護觀的理論問題。盡管值班律師并非法律上的“辯護人”,但就其在認罪認罰制度中的權能和功能來看,其事實上發(fā)揮著審查起訴之前的“法律辯護”功能。x借用獨立辯護觀的相關理論,誰是被告利益的最佳判斷者?盡管被追訴人不具有法律上的專業(yè)性信息和技術能力,但在值班律師協(xié)助下,在了解了案件相關信息后,也能作出理性的決定。除此之外,被告多樣化的需求可能因值班律師對法律利益的高估而被低估,認罪認罰從寬的法律決定也需要除法律之外的經(jīng)濟、情感、心理和道德后果的考量。值班律師僅作為補足案件事實和法律信息的存在,在參與認罪認罰從寬決定時,可能并不能也不應發(fā)揮超乎尋常的作用。
另一方面,認罪認罰決定自愿性之判定目前并無明確標準。盡管有學者已嘗試大致勾勒出“自愿”的范圍與邊界xi,也有學者確立了“同意”的四個要件xii。但目前來看,自愿性審查規(guī)則基本來自可被確知和核驗的“客觀標準”,尤其是“法律標準”。只要經(jīng)過程序性規(guī)則,不違反法律設置的禁區(qū),即為推定“同意”,或稱推定自愿。這種自愿是否可能因過于形式的走過場而逐步淪為提高效率的工具?作為弱勢群體的被追訴人又是否能夠確知什么才是自己自愿做出的決定?這在未來仍是難以解決的議題。
四、保障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制度舉措并作結語
盡管如此,從《指導意見》的法律動向及司法改革的目標可以觀之,實現(xiàn)值班律師全覆蓋,或是法律幫助全覆蓋,有效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各項權利,優(yōu)化訴訟構造仍是刑事訴訟法的方向和目標。
對于值班律師的角色沖突,有人提出值班律師在提出法律意見,履行相應的法律幫助職責時,有人借鑒‘協(xié)同性辯護理論’,強調值班律師與被追訴人之間的有效溝通,從而提出‘協(xié)同性法律幫助’ xiii的概念。于本文提出的問題而言,這都是可供討論的有力舉措,但同時也存在適用靈活、監(jiān)督困難等問題。在交流、協(xié)商和溝通等問題上,再細化的法律規(guī)定也難以完美監(jiān)督并全面執(zhí)行,只能寄希望于有效的制度保障和制度激勵。
值班律師本身就是為經(jīng)濟條件有限的、罪行較輕的,且一般沒有辯護律師的、或辯護律師參與困難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的刑事訴訟各階段提供的法律幫助。難以要求在有限的制度資源下,值班律師在各項案件中均投入同委托案件相同的時間和精力。無論是值班律師制度,還是作為本文討論大背景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其制度產(chǎn)出也不僅僅是節(jié)省的司法資源和減輕的司法訴累,更多的是向訴訟構造改善邁進,進行新的制度探索的又一大步。對“前怕狼后怕虎”的值班律師而言,賦予權能等同于課以重任。只有輔以同樣權重的制度收益,例如轉換計費方式,把值班過程中處理的案件效果融入律師隊伍的評價體系等,才能有效提高值班律師的積極性。同時,提高司法效率,即提高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結案速度和數(shù)量;與保證司法公正,即保證每一個案件中都100%的真實自愿,在有限的社會資源下是無法同時兼顧的。盡管我們懷著效率與公平并重的制度目標前進,但現(xiàn)實確實如此。我們只能在不同的法治建構階段對不同制度目標課以不同權重,才能使制度建構既符合現(xiàn)實需求,又能夠逐步完善。
注釋:
i 關于會見權、閱卷權等權能的確立,請參見《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 10 條。
ii 參見董林濤:《論認罪認罰程序中的被追訴人同意》載《法學雜志》2020 年第 41 期第 9 卷。
iii 具體參見《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 28 條、第 39 條規(guī)定。
iv 參見周新:《值班律師參與認罪認罰案件的實踐性反思》,載《法學論壇》2019 年第 34 期。
v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全面深化人民法院改革的意見》第1條規(guī)定:“法律援助機構在人民法院、看守所派駐值班律師,為沒有辯護人的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
vi 參見詹建紅:《刑事案件律師辯護何以全覆蓋———以值班律師角色定位為中心的思考》,載《法學論壇》2019 年第 4 期。
vii 請參見《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 12 條關于值班律師職責的有關規(guī)定。
viii 參見龍宗智:《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鍵是控辯平衡》,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0 年第 42 期。
ix 參見閆紹華:《辯護沖突中的意見獨立原則:以認罪認罰案件為中心》,載《法學家》2020 年第 5 期。
x 與獨立辯護觀相關的內容,請參考陳瑞華:《刑事辯護制度四十年來的回顧與展望》,載《政法論壇》2019 年第 37 期;陳瑞華:《獨立辯護人理論的反思與重構》,載《政法論壇》2013 年第 31 期;宋遠升:《刑辯律師職業(yè)倫理沖突及解決機制》,載《山東社會科學》2015 年第 4 期;吳紀奎:《從獨立辯護觀走向最低限度的被告中心主義辯護觀——以辯護律師與被告人之間的辯護意見沖突為中心》,載《法學家》2011 年第 06 期; 熊秋紅:《刑事辯護的規(guī)范體系及其運行環(huán)境》,載《政法論壇》2012 年第 30 期。
xi 參見楊帆:《認罪自愿性的邊界與保障》,載《法學雜志》2019 年第 40 期。
xii 四要件包括同意能力、知情同意、自愿同意和同意意向性。參見董林濤:《論認罪認罰程序中的被追訴人同意》,載《法學雜志》2020 年第 41 期。
xiii 參見陳瑞華:《論協(xié)同性辯護理論》,載《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8 年第 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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