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jīng)過,廣泛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jiān)獄、官僚機關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毫無人性,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jīng)走到崩潰邊緣的農(nóng)奴制俄國的社會圖景。
庭長翻閱了一些文件,向民事執(zhí)行吏和書記官提出幾個問題,得到肯定的答復,就傳被告出庭。欄桿后面的那扇門開了,兩個憲兵頭戴軍帽,手拿出鞘的佩刀,走了進來。后面跟著三個被告,先是一個紅棕色頭發(fā)、臉上有雀斑的男人,再是兩個女人。那男人穿著一件長大得同他的身材極不相稱的囚袍。他一邊走進法庭,一邊叉開兩手的大拇指,用手緊貼住褲縫,使過分長的衣袖不致滑下來。他眼睛不看法官和旁聽者,卻注視著他繞過的長凳。他繞過長凳,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邊上,留下位子給別人坐,然后眼睛盯住庭長,頰上的肌肉抖動起來,仿佛在嘟囔著什么。跟在他后面進來的是個年紀不輕的女人,身上也穿著囚袍。她頭上包著一塊囚犯用的三角頭巾,臉色灰白,眼睛發(fā)紅,沒有眉毛,也沒有睫毛。這個女人看上去十分鎮(zhèn)定。她走到自己的位子旁邊,長袍被什么東西鉤住。她不慌不忙小心地把它摘開,坐下來。
第三個被告是瑪絲洛娃。
瑪絲洛娃一進來,法庭里的男人便都把目光轉到她身上,久久地盯住她那張白嫩的臉、那雙水汪汪的黑眼睛和長袍底下高高隆起的胸部。當她在人們面前走過時,就連那個憲兵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直到她坐下。等她坐下了,憲兵這才仿佛覺得有失體統(tǒng),慌忙轉過臉去,振作精神,木然望著窗外。
庭長等著被告坐好;瑪絲洛娃坐下來,他就轉過臉去對書記官說話。
例行的審訊程序開始了:清點陪審員人數(shù),討論缺席陪審員問題,決定他們的罰款,處理請假陪審員的事,以及指定候補陪審員的名單。然后庭長折攏幾張小紙片,把它們放到玻璃缸里,這才稍稍卷起制服的繡花袖口,露出汗毛濃密的雙手,象魔術師似的摸出一張張紙條,打開來,念著紙條上的名字。隨后庭長放下袖口,請司祭帶陪審員們宣誓。
司祭是個小老頭,臉上浮腫,臉色白中帶黃。他身穿棕色法衣,胸前掛著金十字架,法衣一側還別著一個小勛章。他慢吞吞地挪動法衣里的兩條腫腿,走到圣像下面的讀經(jīng)臺旁。
陪審員們都站起來,往讀經(jīng)臺擠去。
“請過來!”司祭用浮腫的手摸摸胸前的十字架,等陪審員們走過去。
這個司祭任職已超過四十六年,再過三年就要象大司祭前不久那樣慶祝任職五十周年了。自從陪審法院開辦以來①他就在區(qū)法庭任職,并感到十分自豪,因為由他帶領宣誓的已多達幾萬人,而且到了晚年還能為教會、祖國和家庭出力。他死后不僅能給家人留了一座房子,而且還有不下于三萬盧布的有息證券。他在法庭里帶領人們憑福音書宣誓,而福音書恰恰禁止人們起誓,因此這項工作是不正當?shù)?。這一點他可從來沒有想到過。他不僅從來不感到于心有愧,而且還很喜愛它,因為可以借此結識許多名流。今天他就認識了那位名律師,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他只辦了擊敗那個帽子上戴花的老太太一案,就凈到手一萬盧布——
①俄國在一八六四年實行司法改革,成立陪審法院,刑事案件公開審判。
等陪審員都順著臺階走到臺上,司祭就側著花白頭發(fā)的禿頭,套上油膩的圣帶,然后理理稀疏的頭發(fā),向陪審員們轉過臉去。
“舉起右手,手指這樣并攏,”他用蒼老的聲音慢吞吞地說,舉起每個手指上都有小窩的浮腫的手,手指并攏,象捏住什么東西。“現(xiàn)在大家跟著我念,”他說著就領頭宣誓:“憑萬能的上帝,當著他神圣的福音書和賦與生命的十字架,我答應并宣誓,在審理本案時……”他說一句,頓一頓?!笆诌@樣舉好,不要放下,”他對一個放下手來的年輕人說,“在審理本案時……”
留絡腮胡子的相貌堂堂的人、上校、商人和另外幾個人,都遵照司祭的要求舉起右手,并攏手指,而且舉得很高很有精神,看上去很高興,可是其他的人似乎有點勉強,不大樂意這樣做。有些人念誓詞念得特別響,仿佛有意在挑釁說:“我照念就是了,照念就是了?!庇行┤酥皇青貏觿幼彀停湓谒炯篮竺?,后來忽然驚覺了,慌忙趕上去。有些人惡狠狠地使勁捏攏手,仿佛怕落掉什么東西。有些人把手指松開又捏攏。個個都覺得別扭,只有小老頭司祭滿懷信心,自以為在干一件有益的大事。宣誓完畢,庭長請陪審員們選出一名首席陪審員來。陪審員們紛紛起立,擠在一起走進議事室。一到議事室,他們都立刻掏出香煙,吸起煙來。有人提議請那位相貌堂堂的紳士當首席陪審員,大家立刻贊同。他們丟掉或者捻滅煙蒂,回到法庭。當選的首席陪審員向庭長報告誰當選,大家又回到原位,跨過別人的腳,在兩排高背椅上坐好。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毫不耽擱,氣氛十分莊嚴。這種有條不紊、一絲不茍的儀式使參加者都很滿意,更加堅信他們是在參加一項嚴肅而重大的社會工作。這一點聶赫留朵夫也感覺到了。
等陪審員們一坐好,庭長就向他們說明陪審員的權利、責任和義務。庭長講話的時候不斷改變姿勢,一會兒身子支在左臂肘上,一會兒支在右臂肘上,一會兒靠在椅背上,一會兒擱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會兒弄齊一疊紙,一會兒摩挲裁紙刀,一會兒摸弄著鉛筆。
庭長說,陪審員的權利是可以通過庭長審問被告,可以使用鉛筆和紙,可以察看物證。他們的責任是審判必須公正,不準弄虛作假。他們的義務是保守會議秘密,不得與外界私通消息,如有違反,將受懲罰。
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用心聽著。那個商人周身散發(fā)出酒氣,勉強忍住飽嗝,聽到一句話,就點一下頭表示贊成。
庭長講話完畢,就向幾個被告轉過身去。
“西蒙-卡爾津金,站起來,”他說。
西蒙緊張地跳起來,頰上的肌肉抖動得更快了。
“你叫什么名字?”
“西蒙-彼得羅夫-卡爾津金,”他粗聲粗氣地急急說,顯然事先已準備好了答辭。
“你的身分是什么?”
“農(nóng)民。”
“什么省,什么縣人!”
“土拉省,克拉比文縣,庫比央鄉(xiāng),包爾基村人。”
“多大年紀?”
“三十三歲,生于一千八百……”
“信什么教?”
“我們信俄國教,東正教?!?/p>
“結過婚嗎?”
“沒有,老爺?!?/p>
“做什么工作?”
“在摩爾旅館當茶房?!?/p>
“以前吃過官司嗎?”
“從來沒有吃過官司,因為我們以前過日子……”
“以前沒有吃過官司嗎?”
“上帝保佑,從來沒有吃過?!?/p>
“起訴書副本收到了嗎?”
“收到了?!?/p>
“請坐下。葉菲米雅-伊凡諾娃-包奇科娃,”庭長叫下一個被告的名字。
但西蒙仍舊站著,把包奇科娃擋住。
“卡爾津金,請坐下?!?/p>
卡爾津金還是站著。
“卡爾津金,坐下!”
但卡爾津金一直站著,直到民事執(zhí)行吏跑過去,側著頭,不自然地睜大眼睛,不勝感慨地低聲說:“坐下吧,坐下吧!”
他才坐下來。
卡爾津金象站起來時一樣快地坐下,把身上的長袍裹裹緊,頰上的肌肉又不出聲地抖動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庭長不勝疲勞地嘆了口氣,問第二個被告,眼睛不瞧她,只顧查閱著面前的文件。對于庭長來說,審理案件已是家常便飯,若要加速審訊,他可以把兩個案件一次審完。
包奇科娃四十三歲,出身科洛美諾城小市民,也在摩爾旅館當茶房。以前沒有吃過官司,起訴書副本收到了。包奇科娃回答問題非常潑辣,那種口氣仿佛在回答每句話時都說:“對,我叫葉菲米雅,也就是包奇科娃,起訴書副本收到了,我覺得挺有面子,誰也不許嘲笑我。”等庭長一問完,包奇科娃不等人家叫她坐,就立刻自動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焙蒙耐ラL特別親切地問第三個被告,“你得站起來,”他發(fā)現(xiàn)瑪絲洛娃坐著不動,和顏悅色地說。
瑪絲洛娃身姿矯捷地站起來,現(xiàn)出唯命是從的神氣,挺起高聳的胸部,用她那雙笑盈盈而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直盯住庭長的臉,什么也沒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柳波芙,”她迅速地說。
聶赫留朵夫這時已戴上夾鼻眼鏡,隨著庭長審問,挨個兒瞧著被告。他眼睛沒有離開這第三個被告的臉,想:“這不可能,她怎么會叫柳波芙呢?”他聽見她的回答,心里琢磨著。
庭長還想問下去,但那個戴眼鏡的法官怒氣沖沖地嘀咕了一句,把他攔住了。庭長點點頭表示同意,又對被告說:“怎么叫柳波芙呢?”他說?!澳愕怯浀牟皇沁@個名字?!?/p>
被告不作聲。
“我問你,你的真名字叫什么。”
“你的教名叫什么?”那個怒容滿面的法官問。
“以前叫卡吉琳娜?!?/p>
“這不可能,”聶赫留朵夫嘴里仍這樣自言自語,但心里已毫不懷疑,斷定她就是那個他一度熱戀過,確確實實是熱戀過的姑娘,姑媽家的養(yǎng)女兼侍女。當年他在情欲沖動下誘奸了她,后來又拋棄了她。從此以后,他再也不去想她,因為想到這事實在太痛苦了,這事使他原形畢露,表明他這個以正派人自居的人不僅一點也不正派,對那個女人的行為簡直是十分下流。
對,這個女人就是她。這會兒他看出了她臉上那種獨一無二的神秘特點。這種特點使每張臉都自成一格,與其他人不同。盡管她的臉蒼白和豐滿得有點異樣,她的特點,與眾不同的可愛特點,還是表現(xiàn)在臉上,嘴唇上,表現(xiàn)在略微斜睨的眼睛里,尤其是表現(xiàn)在她那天真爛漫、笑盈盈的目光中,表現(xiàn)在臉上和全身流露出來的唯命是從的神態(tài)上。
“你早就該這么說了,”庭長又特別和顏悅色地說?!澳愕母该惺裁矗俊?/p>
“我是個私生子,”瑪絲洛娃說。
“那么按照你教父的名字該怎么稱呼你呢?”
“米哈依洛娃。”
“她會做什么壞事呢?”聶赫留朵夫心里仍在琢磨,他的呼吸有點急促了。
“你姓什么,通常人家叫你什么?”庭長繼續(xù)問。
“通常用母親的姓瑪絲洛娃?!?/p>
“身分呢?”
“小市民。”
“信東正教嗎?”
“信東正教?!?/p>
“職業(yè)呢?你做什么工作?”
瑪絲洛娃不作聲。
“你做什么工作?”庭長又問。
“在院里,”她說。
“什么院?”戴眼鏡的法官嚴厲地問。
“什么院您自己知道,”瑪絲洛娃說。她噗哧一笑,接著迅速地向周圍掃了一眼,又盯住庭長。
她臉上現(xiàn)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神情,她的話、她的微笑和她迅速掃視法庭的目光是那么可怕和可憐,弄得庭長不禁垂下了頭。庭上剎那間變得鴉雀無聲。接著,這種寂靜被一個旁聽者的笑聲打破了。有人向他發(fā)出噓聲。庭長抬起頭,繼續(xù)問她:
“你以前沒有受過審判和偵審嗎?”
“沒有,”瑪絲洛娃嘆了一口氣,低聲說。
“起訴書副本收到了嗎?”
“收到了。”
“你坐下,”庭長說。
被告就象盛裝的貴婦人提起拖地長裙那樣提了提裙子,然后坐下來,一雙白凈的不大的手攏在囚袍袖子里,眼睛一直盯住庭長。
接著傳證人,再把那些用不著的證人帶下去,又推定法醫(yī),請他出庭。然后書記官起立,宣讀起訴書。他念得很響很清楚,但因為念得太快,混淆了舌尖音和卷舌音,以致發(fā)出來的聲音成了一片連續(xù)不斷的嗡嗡聲,令人昏昏欲睡。法官們一會兒把身子靠在椅子的這邊扶手上,一會兒靠在那邊扶手上,一會兒擱在桌上,一會兒靠在椅背上,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睜開眼睛,交頭接耳。有一個憲兵好幾次要打呵欠,都勉強忍住。
幾個被告中,卡爾津金頰上的肌肉不斷抖動。包奇科娃挺直腰板坐在那里,鎮(zhèn)定自若,偶爾用一只手指伸到頭巾里搔搔頭皮。
瑪絲洛娃忽而一動不動地望著書記官,聽他宣讀,忽而全身抖動,似乎想進行反駁,臉漲得通紅,然后又沉重地嘆著氣,雙手換一種姿勢,往四下里看了看,又盯住書記官。
聶赫留朵夫坐在第一排靠邊第二座的高背椅上,摘下夾鼻眼鏡,望著瑪絲洛娃,他的內(nèi)心展開了一場復雜而痛苦的活動。
起訴書全文如下:
“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摩爾旅館有一名旅客突然死亡,經(jīng)查明該旅客乃庫爾干二等商人費拉邦特-葉密里央內(nèi)奇-斯梅里科夫。
“經(jīng)第四警察分局法醫(yī)驗明,死亡乃因飲酒過量、心力衰竭所致。斯梅里科夫尸體當即入土掩埋。
“案發(fā)數(shù)日后,斯梅里科夫同鄉(xiāng)好友商人季莫興自彼得堡歸來,獲悉斯梅里科夫死亡一事,疑有人謀財害命。
“關于此項懷疑,已由預審查明下列事實:(一)斯梅里科夫死亡前不久曾向銀行提取現(xiàn)款三千八百銀盧布。然在封存死者遺物清單中只開列現(xiàn)金三百一十二盧布十六戈比。(二)斯梅里科夫臨死前一日曾在妓院和摩爾旅館同妓女柳波芙(葉卡吉琳娜-瑪絲洛娃)相處達一晝夜之久。葉卡吉琳娜-瑪絲洛娃曾受斯梅里科夫之托,自妓院徑赴摩爾旅館取款。該瑪絲洛娃即會同摩爾旅館茶房葉菲米雅-包奇科娃和西蒙-卡爾津金,使用斯梅里科夫交與之鑰匙,打開皮箱,取出現(xiàn)款?,斀z洛娃開箱時,包奇科娃和卡爾津金在場目睹箱內(nèi)裝有百盧布鈔票若干疊。(三)斯梅里科夫偕同妓女瑪絲洛娃自妓院回到摩爾旅館后,瑪絲洛娃受茶房卡爾津金慫恿,將彼交與的白色藥粉摻入一杯白蘭地中,使斯梅里科夫飲下。(四)次日早晨該妓女瑪絲洛娃即將斯梅里科夫鉆石戒指一枚售與女掌班,即妓院女老板和本案證人基達耶娃,聲稱戒指系斯梅里科夫所贈。(五)斯梅里科夫死后第二日,摩爾旅館女茶房葉菲米雅-包奇科娃即至本地商業(yè)銀行,在本人活期存款戶中存入一千八百銀盧布。
“經(jīng)法醫(yī)解剖尸體,化驗內(nèi)臟,查明死者體內(nèi)確有毒藥,據(jù)此足以斷定該斯梅里科夫系中毒身亡。
“被告瑪絲洛娃、包奇科娃與卡爾津金在受審時均不承認犯有罪行?,斀z洛娃供稱,在彼所謂‘工作’的妓院中,斯梅里科夫確曾令彼到摩爾旅館為該商人取款,彼即用交與之鑰匙打開商人皮箱,并遵囑取出四十銀盧布,未曾多取分文,此點包奇科娃和卡爾津金都能證明,因開箱、取款、鎖箱之際兩人均在場目睹?,斀z洛娃又供稱,彼第二次到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間后,確曾受卡爾津金教唆使商人飲下?lián)接兴幏壑滋m地,以為此藥粉是安眠藥,使商人服后熟睡,彼可及早脫身。戒指一枚確系商人斯梅里科夫所贈,因彼受到商人毆打,放聲痛哭,且欲離去,該商人即以此戒指相贈。
“葉菲米雅-包奇科娃供稱,失款一節(jié)彼毫無所知,彼從未踏進該商人房間,一切勾當均系瑪絲洛娃一人所為,因此該商人如有失竊情事,定系瑪絲洛娃持商人鑰匙取款時謀財所致?!爆斀z洛娃聽到這里,全身打了個哆嗦,張開嘴巴,回頭瞧了一眼包奇科娃?!爱敺ㄍハ蛉~菲米雅-包奇科娃出示一千八百銀盧布存款單并查詢該存款來源時,彼供稱:此乃彼同西蒙-卡爾津金二人十二年積攢所得,彼并準備同西蒙-卡爾津金結婚。又據(jù)西蒙-卡爾津金第一次受審時供稱,瑪絲洛娃持鑰匙自妓院來旅館,教唆彼與包奇科娃共同竊取現(xiàn)款,然后三人分贓?!爆斀z洛娃聽到這里身子又哆嗦了一下,甚至跳起來,臉漲得通紅,嘴里嘀咕著什么,但被民事執(zhí)行吏所制止。“最后卡爾津金還供認,彼曾將藥粉交給瑪絲洛娃,使該商人安眠;但在第二次審訊時又推翻前供,聲稱并未參與謀財案件,亦未曾將藥粉交與瑪絲洛娃,而將全部罪責推到瑪絲洛娃一人身上。至于包奇科娃在銀行存款一節(jié),彼同包奇科娃供詞相同,聲稱系彼二人十二年來在旅館聽差所得之小費?!?/p>
接著,起訴書列舉被告對質記錄、證人供詞、法院鑒定人意見,等等。
起訴書結尾如下:
“綜上所述,包爾基村農(nóng)民西蒙-彼得羅夫-卡爾津金,年三十三歲,小市民葉菲米雅-伊凡諾娃-包奇科娃,年四十三歲,小市民葉卡吉琳娜-米哈依洛娃-瑪絲洛娃,年二十七歲,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經(jīng)過預謀,竊取商人斯梅里科夫現(xiàn)款和戒指一枚,共值二千五百銀盧布,謀財害命,以毒藥摻酒灌醉斯梅里科夫,致彼死亡。
“查此項罪行觸犯刑法第一四五三條第四款和第五款。據(jù)此按《刑事訴訟程序條例》第二○一條規(guī)定,農(nóng)民西蒙-卡爾津金、葉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小市民葉卡吉琳娜-瑪絲洛娃應交由地方法院會同陪審員審理?!?/p>
書記官這才念完長篇起訴書,收拾好文件,坐下來,雙手理理長頭發(fā)。大家都輕松地舒了一口氣,愉快地感覺到審訊就要開始,一切都會水落石出,正義就可得到伸張。只有聶赫留朵夫一人沒有這樣的感覺。他想到十年前他所認識的天真可愛的姑娘瑪絲洛娃竟會犯下這樣的罪行,不由得大驚失色。
等到起訴書念完,庭長同兩個法官商量了一番,然后轉身對卡爾津金說話,臉上的神情分明表示:這下子我們就會把全部案情弄個水落石出了。
“農(nóng)民西蒙-卡爾津金,”他身子側向左邊,開口說。
西蒙-卡爾津金站起來,兩手貼住褲子兩側的接縫,整個身子向前沖,兩邊腮幫無聲地抖動個不停。
“你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串通葉菲米雅-包奇科娃和葉卡吉琳娜-瑪絲洛娃盜竊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的現(xiàn)款,然后拿來砒霜,唆使葉卡吉琳娜-瑪絲洛娃放在酒里給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中毒斃命。你承認自己犯了罪嗎?”他說完把身子側向右邊。
“絕對沒這回事,因為我們的本份是伺候客人……”
“這話你留到以后再說。你承認自己犯了罪嗎?”
“絕對沒有,老爺。我只是……”
“有話以后再說。你承認自己犯了罪嗎?”庭長從容而堅決地再次問道。
“我可不會干這種事,因為……”
民事執(zhí)行吏又連忙奔到西蒙-卡爾津金身邊,悲天憫人地低聲制止他。
庭長現(xiàn)出對他的審問已經(jīng)完畢的神氣,把拿文件那只手的臂肘挪了個地方,轉身對葉菲米雅-包奇科娃說話。
“葉菲米雅-包奇科娃,你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摩爾旅館串通西蒙-卡爾津金和葉卡吉琳娜-瑪絲洛娃從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盜竊其現(xiàn)款與戒指一枚,三人分贓,并為掩蓋你們的罪行,讓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毒酒,致使他斃命。你承認自己犯了罪嗎?”
“我什么罪也沒有,”這個女被告神氣活現(xiàn)地斷然說。“我連那個房間都沒有進去過……既然那個賤貨進去過,那就是她作的案?!?/p>
“這話你以后再說,”庭長又是那么軟中帶硬地說?!澳敲茨悴怀姓J自己犯了罪嗎?”
“錢不是我拿的,酒也不是我灌的,我連房門都沒有踏進去過。我要是在場,準會把她攆走?!?/p>
“你不承認自己犯了罪嗎?”
“從來沒犯過?!?/p>
“很好?!?/p>
“葉卡吉琳娜-瑪絲洛娃,”庭長轉身對第三個被告說,“你被控帶著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鑰匙從妓院去到摩爾旅館,竊取箱里現(xiàn)款和戒指一枚,”他象背書一般熟練地說,同時把耳朵湊近左邊的法官,那個法官對他說,查對物證清單還少一個酒瓶?!案`取箱里現(xiàn)款和戒指一枚,”庭長又說了一遍,“你們分了贓,然后你又同商人斯梅里科夫一起回到摩爾旅館,你給斯梅里科夫喝了毒酒,因而使他斃命。你承認自己犯了罪嗎?”
“我什么罪也沒有,”她急急地說,“我原先這么說,現(xiàn)在也這么說:我沒有拿過,沒有拿過就是沒有拿過,我什么也沒有拿過,至于戒指是他自己給我的……”
“你不承認犯有盜竊兩千五百盧布現(xiàn)款的罪行嗎?”庭長問。
“我說過,除了四十盧布以外,我什么也沒有拿過?!?/p>
“那么,你犯了給商人斯梅里科夫喝毒酒的罪行,你承認嗎?”
“這事我承認。不過人家告訴我那是安眠藥,吃了沒有關系,我也就相信了。我沒有想到他會死,我也沒有存心要害他。我可以當著上帝的面起誓,我沒有這個念頭,”她說。
“這么說,你不承認犯有盜竊商人斯梅里科夫現(xiàn)款和戒指的罪行,”庭長說。“可是你承認給他喝過毒酒,是嗎?”
“承認是承認,不過我以為那是安眠藥。我給他吃是為了要他睡覺。我沒有想害死他,我沒有這個念頭?!?/p>
“很好,”庭長說,對取得的結果顯然很滿意?!澳敲茨惆咽虑榈慕?jīng)過說一說,”他說,身子往椅背一靠,兩手放在桌上。
“把全部經(jīng)過從頭到尾說一說。你老實招供就可以得到從寬發(fā)落?!?/p>
瑪絲洛娃眼睛一直盯著庭長,一言不發(fā)。
“你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一說?!?/p>
“事情的經(jīng)過嗎?”瑪絲洛娃忽然很快地說?!拔页笋R車到了旅館,他們把我領到他的房間里,當時他已經(jīng)喝得爛醉了?!彼f到他這個字時,臉上露出異常恐懼的神色,眼睛睜得老大?!拔蚁胱?,他不放?!?/p>
她住了口,仿佛思路突然斷了,或者想到了別的事。
“那么,后來呢?”
“后來還有什么呢?后來在那里待了一陣,就回家了?!?/p>
這當兒,副檢察官怪模怪樣地用一個臂肘支撐著,欠起身來。
“您要提問嗎?”庭長問,聽到副檢察官肯定的回答,就做做手勢,表示給他提問的權利。
“我想提一個問題:被告以前是不是認識西蒙-卡爾津金?”副檢察官眼睛不望瑪絲洛娃,說。
他提了問題,就抿緊嘴唇,皺起眉頭。
庭長把這個問題重說了一遍?,斀z洛娃恐懼地直盯著副檢察官。
“西蒙嗎?以前就認識,”她說。
“現(xiàn)在我想知道被告同卡爾津金的交情怎么樣。他們是不是常常見面?”
“交情怎么樣嗎?他常常找我去接客,談不到什么交情,”瑪絲洛娃回答,驚惶不安地瞧瞧副檢察官,又望望庭長,然后又瞧瞧副檢察官。
“我想知道,為什么卡爾津金總是只找瑪絲洛娃接客,而不找別的姑娘,”副檢察官瞇縫起眼睛,帶著陰險多疑的微笑,說。
“我不知道。教我怎么知道?”瑪絲洛娃怯生生地向四下里瞧了瞧,她的目光在聶赫留朵夫身上停留了一剎那,回答說。“他想找誰就找誰?!?/p>
“難道被她認出來了?”聶赫留朵夫心驚膽戰(zhàn)地想,覺得血往臉上直涌。其實瑪絲洛娃并沒有認出他,她立刻轉過身去,又帶著恐懼的神情凝視著副檢察官。
“這么說,被告否認她同卡爾津金有過什么親密關系,是嗎?很好。我沒有別的話要問了?!?/p>
副檢察官立刻把臂肘從寫字臺上挪開,動手做筆記。其實他什么也沒有記,只是用鋼筆隨意描著筆記本上的第一個字母。他常??吹綑z察官和律師這樣做:當他們提了一個巧妙的問題以后,就在足以給對方致命打擊的地方做個記號。
庭長沒有立刻對被告說話,因為他這時正在問戴眼鏡的法官,他同意不同意提出事先準備好并開列在紙上的那些問題。
“那么后來怎么樣呢?”庭長又問瑪絲洛娃。
“我回到家里,”瑪絲洛娃繼續(xù)說,比較大膽地瞧著庭長一個人,“我把錢交給掌班,就上床睡覺了。剛剛睡著,我們的姐妹別爾塔就把我喚醒了。她說:‘走吧,你那個做買賣的又來了。’我不愿意去,可是掌班硬叫我去。他就在旁邊,”她一說到他字,顯然又現(xiàn)出恐懼的神色,“他一直在給我們那些姐妹灌酒,后來他還要買酒,可是身上的錢花光了。掌班不信任他,不肯賒帳。他就派我到旅館去。他告訴我錢在哪里,取多少。我就去了。”
庭長這時正在同左邊那個法官低聲交談,沒有聽見瑪絲洛娃在說什么,但為了假裝他全聽見了,就重復說了一遍她最后的那句話。
“你就乘車去了。那么后來又怎么樣呢?”他說。
“我到了那里,就照他的話辦,走進他的房間。不是自己一個人走進房間的,我叫了西蒙-米哈伊洛維奇一起進去,還有她,”她說著指指包奇科娃。
“她胡說,我壓根兒沒有進去過……”包奇科娃剛開口,就被制止了。
“我當著他們的面拿了四張紅票子①,”瑪絲洛娃皺起眉頭,眼睛不瞧包奇科娃,繼續(xù)說——
①十盧布面值的鈔票。
“那么,被告取出四十盧布時,有沒有注意到里面有多少錢?”副檢察官又問。
副檢察官剛提問,瑪絲洛娃就全身打了個哆嗦。她不懂是什么緣故,但覺得他對她不懷好意。
“我沒有數(shù)過,我只看見都是些百盧布鈔票?!?/p>
“被告看見了百盧布鈔票,那么,我沒有別的話要問了。”
“那么,后來你把錢取來了?”庭長看看表,又問。
“取來了?!?/p>
“那么,后來呢?”庭長問。
“后來他又把我?guī)ё吡?,”瑪絲洛娃說。
“那么,你是怎樣把藥粉放在酒里給他喝下去的?”庭長問。
“怎樣給嗎?我把藥粉撒在酒里,就給他喝了?!?/p>
“你為什么要給他喝呢?”
她沒有回答,只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口氣。
“他一直不肯放我走,”她沉默了一下,說?!拔冶凰愕媒钇AΡM。我走到走廊里,對西蒙-米哈伊洛維奇說:‘但愿他能放我走。我累壞了?!髅?米哈伊洛維奇說:‘他把我們也弄得煩死了。我們來讓他吃點安眠藥,他一睡著,你就可以脫身了?!艺f:‘好的。’我還以為那不是毒藥。他就給了我一個小紙包。我走進房間,他躺在隔板后面,一看見我就要我給他倒白蘭地。我拿起桌上一瓶上等白蘭地,倒了兩杯,一杯自己喝,一杯給他喝。我把藥粉撒在他的杯子里,給他吃。我要是知道那是毒藥,還會給他吃嗎?”
“那么,那個戒指怎么會落到你手里的?”庭長問。
“戒指,那是他自己送給我的?!?/p>
“他什么時候送給你的?”
“我跟他一回到旅館就想走,他就打我的腦袋,把梳子都打斷了。我生氣了,拔腳要走。他就摘下手上的戒指送給我,叫我別走,”瑪絲洛娃說。
這時副檢察官又站起來,仍舊裝腔作勢地要求庭長允許他再提幾個問題。在取得許可以后,他把腦袋歪在繡花領子上,問道:
“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間里待了多少時間?!?/p>
瑪絲洛娃又露出驚惶失措的神色,目光不安地從副檢察官臉上移到庭長臉上,急急地說:
“我不記得待了多久?!?/p>
“那么,被告是不是記得,她從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間里出來后,有沒有到旅館別的什么地方去過?”
瑪絲洛娃想了想。
“到隔壁一個空房間里去過,”她說。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副檢察官忘乎所以,竟直接向她提問題了。①——
①檢察官按理必須通過庭長才能提問題。不能直接審問被告。
“我去理理衣服,等馬車來?!?/p>
“那么,卡爾津金有沒有同被告一起待在房間里?”
“他也去了?!?/p>
“他去干什么?”
“那商人還剩下一點白蘭地,我們就一塊兒喝了?!?/p>
“噢,一塊兒喝了。很好。”
“那么,被告有沒有同西蒙說過話?說了些什么?”
瑪絲洛娃忽然皺起眉頭,臉漲得通紅,急急地說:
“說了什么?我什么也沒有說。有過什么,我全講了,別的什么也不知道。你們要拿我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沒有罪,就是這樣?!?/p>
“我沒有別的話了,”副檢察官對庭長說,裝腔作勢地聳起肩膀,動手在他的發(fā)言提綱上迅速記下被告的供詞:她同西蒙一起到過那個空房間。
法庭上沉默了一陣子。
“你沒有什么別的話要說嗎?”
“我都說了,”瑪絲洛娃嘆口氣說,坐下來。
隨后庭長在一張紙上記了些什么,接著聽了左邊的法官在他耳邊低聲說的話,就宣布審訊暫停十分鐘,匆匆地站起來,走出法取。庭長同左邊那個高個兒、大胡子、生有一雙善良大眼睛的法官交談的是這樣一件事:那個法官感到胃里有點不舒服,自己要按摩一下,吃點藥水。他把這事告訴了庭長,庭長就宣布審訊暫停。
陪審員、律師、證人隨著法官紛紛站起來,大家高興地感到一個重要案件已審完了一部分,開始走動。
聶赫留朵夫走進陪審員議事室,在窗前坐下來。
對,她就是卡秋莎。
聶赫留朵夫同卡秋莎的關系是這樣的。
聶赫留朵夫第一次見到卡秋莎,是在他念大學三年級那年的夏天。當時他住在姑媽家,準備寫一篇關于土地所有制的論文。往年,他總是同母親和姐姐一起在莫斯科郊區(qū)他母親的大莊園里歇夏。但那年夏天他姐姐出嫁了,母親出國到溫泉療養(yǎng)去了。聶赫留朵夫要寫論文,就決定到姑媽家去寫。姑媽家里十分清靜,沒有什么玩樂使他分心,兩位姑媽又十分疼愛他這個侄兒兼遺產(chǎn)繼承人。他也很愛她們,喜歡她們淳樸的舊式生活。
那年夏天,聶赫留朵夫在姑媽家里感到身上充滿活力,心情舒暢。一個青年人,第一次不按照人家的指點,親身體會到生活的美麗和莊嚴,領悟到人類活動的全部意義,看到人的心靈和整個世界都可以達到盡善盡美的地步。他對此不僅抱著希望,而且充滿信心。那年聶赫留朵夫在大學里讀了斯賓塞的《社會靜力學》。斯賓塞關于土地私有制的論述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這特別是由于他本身是個大地主的兒子。他的父親并不富有,但母親有一萬俄畝光景的陪嫁。那時他第一次懂得土地私有制的殘酷和荒謬,而他又十分看重道德,認為因道德而自我犧牲是最高的精神享受,因此決定放棄土地所有權,把他從父親名下繼承來的土地贈送給農(nóng)民?,F(xiàn)在他正在寫一篇論文,論述這個問題。
那年他在鄉(xiāng)下姑媽家的生活是這樣過的:每天一早起身,有時才三點鐘,太陽還沒有出來,就到山腳下河里去洗澡,有時在晨霧彌漫中洗完澡回家,花草上還滾動著露珠。早晨他有時喝完咖啡,就坐下來寫論文或者查閱資料,但多半是既不讀書也不寫作,又走到戶外,到田野和樹林里散步。午飯以前,他在花園里打個瞌睡,然后高高興興地吃午飯,一邊吃一邊說些有趣的事,逗得姑媽們呵呵大笑。飯后他去騎馬或者劃船,晚上又是讀書,或者陪姑媽們坐著擺牌陣。夜里,特別是在月光溶溶的夜里,他往往睡不著覺,原因只是他覺得生活實在太快樂迷人了。有時他睡不著覺,就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在花園里散步,直到天亮。
他就這樣快樂而平靜地在姑媽家里住了一個月,根本沒有留意那個既是養(yǎng)女又是侍女、腳步輕快、眼睛烏黑的卡秋莎。
聶赫留朵夫從小由他母親撫養(yǎng)成長。當年他才十九歲,是個十分純潔的青年。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妻子才是女人。凡是不能成為他妻子的女人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但事有湊巧,那年夏天的升天節(jié)①,姑媽家有個女鄰居帶著孩子們來作客,其中包括兩個小姐、一個中學生和一個寄住在她家的農(nóng)民出身的青年畫家——
①基督教節(jié)日,在復活節(jié)后四十天,五月一日至六月四日之間。
吃過茶點以后,大家在屋前修剪平坦的草地上玩“捉人”游戲。他們叫卡秋莎也參加。玩了一陣,輪到聶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一起跑。聶赫留朵夫看到卡秋莎,總是很高興,但他從沒想到他同她會有什么特殊關系。
“哦,這下子說什么也捉不到他們兩個了,”輪到“捉人”的快樂畫家說,他那兩條農(nóng)民的短壯羅圈腿跑得飛快,“除非他們自己摔交。”
“您才捉不到哪!”
“一,二,三!”
他們拍了三次手??ㄇ锷滩蛔「窀竦匦χ?,敏捷地同聶赫留朵夫交換著位子。她用粗糙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向左邊跑去,她那漿過的裙子發(fā)出——的響聲。
聶赫留朵夫跑得很快。他不愿讓畫家捉到,就一個勁兒地飛跑。他回頭一看,瞧見畫家在追卡秋莎,但卡秋莎那兩條年輕的富有彈性的腿靈活地飛跑著,不讓他追上,向左邊跑去。前面是一個丁香花壇,沒有一個人跑到那里去,但卡秋莎回過頭來看了聶赫留朵夫一眼,點頭示意,要他也到花壇后面去。聶赫留朵夫領會她的意思,就往丁香花壇后面跑去。誰知花叢前面有一道小溝,溝里長滿蕁麻,聶赫留朵夫不知道,一腳踏空,掉到溝里去。他的雙手被蕁麻刺破,還沾滿了晚露。但他立刻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好笑,爬了起來,跑到一塊干凈的地方。
卡秋莎那雙水靈靈的烏梅子般的眼睛也閃耀著笑意,她飛也似地迎著他跑來。他們跑到一塊兒,握住手。①——
①在這種游戲中,被追的兩人在一個地方會合,相互握手,表示勝利。
“我看,您準是刺破手了,”卡秋莎說。她用那只空著的手理理松開的辮子,一面不住地喘氣,一面笑瞇瞇地從腳到頭打量著他。
“我不知道這里有一道溝,”聶赫留朵夫也笑著說,沒有放掉她的手。
她向他靠近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向她湊過臉去。她沒有躲避,他更緊地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
“你這是干什么!”卡秋莎說。她慌忙抽出被他握著的手,從他身邊跑開去。
卡秋莎跑到丁香花旁,摘下兩支已經(jīng)凋謝的白丁香,拿它們打打她那熱辣辣的臉,回過頭來向他望望,就使勁擺動兩臂,向做游戲的人們那里走去。
從那時起,聶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之間的關系就變了,那是一個純潔無邪的青年同一個純潔無邪的少女相互吸引的特殊關系。
只要卡秋莎一走進房間,或者聶赫留朵夫老遠看見她的白圍裙,世間萬物在他的眼睛里就仿佛變得光輝燦爛,一切事情就變得更有趣,更逗人喜愛,更有意思,生活也更加充滿歡樂。她也有同樣的感覺。不過,不僅卡秋莎在場或者同他接近時有這樣的作用,聶赫留朵夫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個卡秋莎,就會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而對卡秋莎來說,只要想到聶赫留朵夫,也會產(chǎn)生同樣的感覺。聶赫留朵夫收到母親令人不快的信也罷,論文寫得不順利也罷,或者心頭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悵也罷,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個卡秋莎,他可以看見她,一切煩惱就都煙消云散了。
卡秋莎在家里事情很多,但她總能一件件做好,還偷空看些書。聶赫留朵夫把自己剛看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說借給她看。她最喜愛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說《僻靜的角落》。他們只能找機會交談幾句,有時在走廊里,有時在陽臺或者院子里,有時在姑媽家老女仆瑪特廖娜的房間里——卡秋莎跟她同住,——有時聶赫留朵夫就在她們的小房間里喝茶,嘴里含著糖塊。他們當著瑪特廖娜的面談話,感到最輕松愉快。可是到了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談話就比較別扭。在這種時候,他們眼睛所表達的話和嘴里所說的話截然不同,而眼睛所表達的要重要得多。他們總是撅起嘴,提心吊膽,待不了多久就匆匆分開。
聶赫留朵夫第一次住在姑媽家,他同卡秋莎一直維持著這樣的關系。兩位姑媽發(fā)現(xiàn)他們這種關系,有點擔心,甚至寫信到國外去告訴聶赫留朵夫的母親葉蓮娜-伊凡諾夫娜公爵夫人?,旣愌殴脣屛值旅滋乩锿ㄇ锷l(fā)生曖昧關系。但她這種擔心是多余的,因為聶赫留朵夫也象一切純潔的人談戀愛那樣,不自覺地愛著卡秋莎,他對她的這種不自覺的愛情就保證了他們不致墮落。他不僅沒有在肉體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可能同她發(fā)生這樣的關系就心驚膽戰(zhàn)。但具有詩人氣質的索菲雅姑媽的憂慮就要切實得多。她生怕具有敢作敢為的可貴性格的德米特里一旦愛上這姑娘,就會不顧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遲疑地同她結婚。
如果聶赫留朵夫當時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卡秋莎,尤其是如果當時有人勸他絕不能也不應該把他的命運同這樣一個姑娘結合在一起,那么,憑著他的憨直性格,他就會斷然決定非同她結婚不可,不管她是個怎樣的人,只要他愛她就行。不過,兩位姑媽并沒有把她們的憂慮告訴他,因此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姑娘的愛情,就這樣離開了姑媽家。
他當時滿心相信,他對卡秋莎的感情只是他全身充溢著生的歡樂的一種表現(xiàn),而這個活潑可愛的姑娘也有著和他一樣的感情。臨到他動身的時刻,卡秋莎同兩位姑媽一起站在臺階上,用她那雙淚水盈眶、略帶斜睨的烏溜溜的眼睛送著他,他這才感到他正在失去一種美麗、珍貴、一去不返的東西。他覺得有說不出的惆悵。
“再見,卡秋莎,一切都得謝謝你!”他坐上馬車,隔著索菲雅姑媽的睡帽,對她說。
“再見,德米特里-伊凡內(nèi)奇!”她用親切悅耳的聲音說,忍住滿眶的眼淚,跑到門廊里,在那兒放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