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傲寒 陳引馳
(復旦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200433 )
有學者曾論及建康郊區(qū)園宅化的問題,通過對相關史料的精細考察指出,南朝時期建康郊區(qū)尤其是東郊已經(jīng)成為園宅密布的地區(qū),并且隨著園宅化程度的不斷加深,這一區(qū)域內(nèi)寺院、道館也不斷增多,郊區(qū)已成頗為繁盛之地。(1)魏斌:《鐘山與建康的東郊》,《“山中”的六朝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第275頁。然而,當我們對這一時期的相關詩文進行考察時發(fā)現(xiàn),在園宅擁有者的筆下,這些與都城中擁有的權(quán)力緊密相關的別業(yè)反而成為隔絕都市喧囂的屏障。他們在詩文寫作中,往往將別業(yè)作為山林的替代。這種現(xiàn)實與文本之間的對立,無疑是值得關注的。因此,本文將從分析建康城郊園宅的發(fā)展情況入手,對這種對立產(chǎn)生的原因及其背后所反映的文士心態(tài)進行考察和研究。
自晉宋到齊梁,建康京郊的園宅數(shù)量日益增多(2)建康城由宮城、都城、外郭三重城垣環(huán)繞而成,建康城外郭的范圍,是由環(huán)郭而建的56個籬笆門組成的。通過對建康城位置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建康外郭北距都城五里至覆舟山,南自宮城南門宣陽門十里至國門,東距秣陵縣七里至東府城,西面距離石頭城不遠,籬門附近的廣大區(qū)域均屬于郊區(qū)。,出現(xiàn)了郊區(qū)園宅化的現(xiàn)象(3)關于建康城郊園宅化的問題,可以參見魏斌:《鐘山與建康的東郊》,《“山中”的六朝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第292頁。。這些園宅主要由屋舍和田地構(gòu)成,帶湖臨水,景致秀美,在京郊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京郊的園宅大多位于秦淮河北岸至鐘山一帶,這里相較自孫吳以來形成的、位于秦淮河南岸的傳統(tǒng)居住區(qū)更為開闊,環(huán)境優(yōu)美,且距離都城較近,既能飽覽鐘嶺燕湖之秀,又便于往返京城,故特為大族所青睞。在東晉時,王、謝二族即在鐘山附近有田莊。(4)《梁書》卷七《皇后傳》:“時高祖于鐘山造大愛敬寺,騫舊墅在寺側(cè),有良田八十余頃,即晉丞相王導賜田也”,《梁書》卷七《皇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59頁。房玄齡等:《晉書》卷七十九《謝安傳》:“又于土山營墅,樓館林竹甚盛”,房玄齡等:《晉書》卷七十九《謝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075頁。自劉宋開始,立宅東郊更是蔚然成風。宋文帝雅好學術(shù),為何尚之“立宅南郭外,置玄學,聚生徒”(5)沈約:《宋書》卷六十六《何尚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34頁。,又將雷次宗征召入京“為筑室于鐘山西巖下,謂之招隱館”(6)沈約:《宋書》卷九十三《雷次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94頁。,后雷即卒于此處;宋明帝時,劉勔“經(jīng)始鐘嶺之南,以為棲息,聚石蓄水,彷佛丘中,朝士愛素者,多往游之”(7)沈約:《宋書》卷八十六《劉勔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195-2196頁。。及至蕭齊,愈來愈多的名士匯集京郊:何點與從弟何遁即在東籬門附近卜居 “(孔)稚珪為筑室焉。園內(nèi)有卞忠貞冢,點植花卉于冢側(cè),每飲必舉酒酹之”(8)姚思廉 :《梁書》卷五十一《何點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732頁。;永明年間,“梁武與兄懿卜居東郊之外,(范)云亦筑室相依”(9)李延壽:《南史》卷五十七《范云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418頁。;謝朓有《游東田》詩,《文選》李善注云:“眺(脁)有莊在鐘山東,游還作”(10)蕭統(tǒng):《文選》卷二十二,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57頁。。由齊入梁,名士筑園郊區(qū)者尤多。沈約立宅東田,作《郊居賦》以紀之;謝超宗之子謝幾卿在被免官后即在白楊、石井兩籬門間的宅院居住,與賓客縱酒歡樂;伏挺罷武昌令后在建康東郊筑室隱居;朱異、徐勉、張瓚等人也都在城郊有園宅。除了士人之外,宗室貴戚也多有府邸在城郊。劉宋時,文帝為其子建平王劉宏立宅雞籠山,宋明帝未登基時也在清明門外的東郊有私邸。齊永明中,文惠太子曾在東郊建園,“(太子)以晉明帝為太子時立西池,乃啟世祖引前例,求東田起小苑,上許之”(11)蕭子顯:《南齊書》卷二十一《文惠太子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401頁。,建成后即為博望苑,后來此園還因為“彌亙?nèi)A遠,壯麗極目”引得齊武帝大怒。其弟竟陵王則在都城西北方向的雞籠山建宅,與東田遙遙相對,因在城西,故曰“西邸”。這些園宅的數(shù)量相當龐大,除了一部分是處士的隱舍之外,官員的別業(yè)占了大多數(shù)。
這些別業(yè)的獲得渠道主要有三種:一是繼承祖輩的產(chǎn)業(yè)。這些產(chǎn)業(yè)多傳承數(shù)代,一般不會輕易出售。如《梁書·王騫傳》:“時高祖于鐘山造大愛敬寺,騫舊墅在寺側(cè),有良田八十余頃,即晉丞相王導賜田也。高祖遣主書宣旨就騫求市,欲以施寺。騫答旨云:‘此田不賣;若是敕取,所不敢言?!?12)姚思廉 :《梁書》卷七《皇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59頁。二是購買。徐勉《為書戒子崧》曾言:“郊間之園,遂不辦保,貨與韋黯,乃獲百金,成就兩宅,已消其半。”(13)姚思廉 :《梁書》卷二十五《徐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84頁。三是獲賜。如張瓚有《謝東宮賚園啟》、庾肩吾有《謝東宮賜宅啟》,從兩啟的內(nèi)容來看,所說的園宅均是獲賜且位于建康東郊,在鐘山附近。
擔任京官的士人一般是有住宅在宮城附近,平日住在城中,位于郊外的別業(yè)多數(shù)情況下主要供他們在休沐時游憩。如《南齊書·周颙傳》:“(周)颙于鐘山西立隱舍,休沐則歸之?!?14)蕭子顯:《南齊書》卷四十一《周颙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731頁。沈約有祖宅在秦淮附近的都亭里,又立宅東郊。(15)《宋書》卷一百《自序》:“王父從官京師,義熙十一年,高祖賜館于建康都亭里之運巷。”《宋書》卷一百《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444頁?!读簳肪硎渡蚣s傳》:“約性不飲酒,少嗜欲,雖時遇隆重,而居處儉素。立宅東田,矚望郊阜。嘗為《郊居賦》。”《梁書》卷十三《沈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36頁。從郊區(qū)的別業(yè)進入宮城還是有一定距離的,需要過青溪。如沈慶之暮年多居婁湖別業(yè),聞宋廢帝誅何邁,欲入宮勸諫,廢帝于是“乃閉清溪諸橋以絕之”(16)沈約:《宋書》卷七十七《沈慶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004頁。。對于仍然在朝的官員而言,他們往往在別業(yè)享樂放松之后,還是要回到城內(nèi)的府邸居住的?!赌鲜贰ぶ飚悅鳌罚骸捌鹫瑬|陂,窮乎美麗,晚日來下,酣飲其中。每迫曛黃,慮臺門將闔,乃引其鹵簿自宅至城,使捉城門停留管鑰?!?17)李延壽:《南史》卷六十二《朱異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16頁。有時至佳節(jié)美日,亦會前往此處游觀,如蕭子范曾作《家園三月三日賦》描繪上巳日時他在東郊的園宅中游宴的場景:
春亦暮止,田家上巳。時將磔于九門,節(jié)方郊于七里。扇習習之和風,照遲遲之華晷。聊潔新而濯故,式東流之前軌。居免上漏,樹非榛栗。既無擇于爽塏,曾不訪于兇吉。右瞻則青溪千仞,北睹則龍盤秀出。與歲月而荒茫,同林藪之蕪密。歡茲嘉月,悅此時良。庭散花蕊,傍插筠篁。灑玄醪于沼沚,浮絳棗于泱泱。觀翠綸之出沒,戲青舸之低昂。(18)徐堅:《初學記》卷四《歲時部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0頁。
關于別業(yè)的功用,徐勉在《為書戒子崧》中對于郊外別業(yè)的表述是比較具有代表性的:“中年聊于東田間營小園者,非在播藝,以要利入,正欲穿池種樹,少寄情賞。又以郊際閑曠,終可為宅,儻獲懸車致事,實欲歌哭于斯……吾清明門宅,無相容處。所以爾者,亦復有以……但不能不為培之山,聚石移果,雜以花卉,以娛休沐,用托性靈?!?19)姚思廉 :《梁書》卷二十五《徐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84頁??梢钥闯觯賳T們營建這些別業(yè)主要是為了在空閑時休憩娛樂,當然因為其中種植了一些花果樹木,因此也可以從中獲得日常所需。這些別業(yè)的功用與京外的莊園頗有類似,但普遍規(guī)模較小,故其經(jīng)濟價值不如含山帶湖的園田突出,主要還是“以娛休沐,用托性靈”。
建康城附近多山,土地總體而言不甚開闊,然高官貴戚又多在此修建別業(yè),這就使得郊區(qū)的土地價格十分昂貴。張瓚在《謝東宮賚園啟》中曾提到:“而王畿陸海,畝號一金;涇渭土膏,豪杰所競。徙居好畤,必待使越之裝;別館河陽,亦資牧荊之富?!?20)歐陽洵等:《宋本藝文類聚》卷六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51-1752頁??梢杂胸斄υ诖酥脴I(yè)者,多是當世權(quán)貴,他們往往盛飾園宅,使其顯得頗為氣派,以此作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如《梁書·朱異傳》:“異及諸子自潮溝列宅至青溪,其中有臺池玩好,每暇日與賓客游焉。四方所饋,財貨充積?!?21)姚思廉 :《梁書》卷三十八《朱異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540頁?!赌掀酵鮽鳌罚骸褒R世,青溪宮改為芳林苑,天監(jiān)初,賜偉為第,偉又加穿筑,增植嘉樹珍果,窮極雕麗,每與賓客游其中,命從事中郎蕭子范為之記。梁世藩邸之盛,無以過焉?!?22)姚思廉 :《梁書》卷二十二《太祖五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48頁。這些高官貴戚在別業(yè)燕游時,往往攜諸子賓客同行。他們在此飲酒賦詩、賞樂觀舞,使得郊外亦充滿了喧囂的氣息。朱異曾作《田飲引》描繪宴會時聲色大開、熱烈歡快的氣氛:
卜田宇兮京之陽,面清洛兮背修邙。屬風林之蕭瑟,值寒野之蒼茫。鵬紛紛而聚散,鴻冥冥而遠翔。酒沉兮俱發(fā),云沸兮波揚。豈味薄于東魯,鄙密甜于南湘。于是客有不速,朋自遠方。臨清池而滌器,辟山牖而飛觴。促膝兮道故,久要兮不忘。間談希夷之理,或賦連翩之章。(23)歐陽洵等:《宋本藝文類聚》卷七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873-1874頁。
從詩中可以看出,朱異的別業(yè)臨山帶水,周圍景色優(yōu)美。作為主人,他在此宴集賓客。筵席上,酒肴俱美。朱異與眾賓客在酣飲之余敘舊感懷,談玄賦詩,暢快非常。全詩用楚辭體,長短句交錯,節(jié)奏較快,生動地傳達出了宴會中濃烈的氛圍。除了舉行宴會之外,他們的園宅還經(jīng)常有高官權(quán)貴到訪,這些貴客多盛飾車馬,笳鼓盈路?!赌鲜贰ど驊c之傳》:“柳元景、顏師伯嘗詣慶之,會其游田,元景等鳴笳列卒滿道?!?24)李延壽:《南史》卷三十七《沈慶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958頁。
從上述史料中可以看出,建康東郊的別業(yè)是比較密集的,而這些別業(yè)的主人又多為顯宦,因此給這片區(qū)域帶來了大量的人流。除了別業(yè)之外,建康東郊的學館、寺廟、道館也數(shù)量頗多(25)關于建康郊外學館、寺廟、道觀的情況可參見劉淑芬:《東晉南朝“鐘山文化區(qū)”的形成》,《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這些承載了眾多文化活動的建筑,使這一帶成為了建康著名的文化區(qū)。因此,這一帶雖然屬于郊野,卻并不寂寞閑曠,文士才子在此唱和游集,貴戚顯宦在此會賓飲宴,名僧大德在此講經(jīng)說法,這一切文化活動都為這里沾染上喧囂的氣息,使之在不同層面成為城市在郊外的延伸。
齊梁之時,隨著對京郊的開發(fā)不斷深入,京郊園宅的數(shù)量也在逐漸增多,風景秀美的鐘山一帶成為別業(yè)林立之地。加之為數(shù)不少的寺廟和道觀,使得原本清凈的郊區(qū)變得逐漸喧鬧起來。此地本屬近郊,徐勉稱其“雖云人外,城闕密邇”,自然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城市的浮華氣息,故智大師直言“蔣山過近,非避喧之處”(26)韓理洲:《全隋文補遺》,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57頁。。
然而,在以郊園別業(yè)為描寫對象的詩賦中,東郊則又是另一番景象。在文士們的筆下,這些本來與都城中權(quán)力變化緊密相關的別業(yè),反而成為隔絕都市喧囂的屏障。它們并非城市的延伸,而是城市的對立。不少文士在其作品中對自己別業(yè)的外部環(huán)境進行描寫時,都會極言立宅之處的荒僻。在他們的筆下,原本熱鬧的郊區(qū)幾乎成了人跡罕至、與世隔絕之地,而在別業(yè)內(nèi)部,又是一派欣欣向榮、淳樸寧靜的田園風光。沈約的《郊居賦》篇幅較大,對別業(yè)中的方方面面均有相當詳盡的介紹,因此比較完整的同時體現(xiàn)出了這兩個特點。他在賦中詳細描述了自己筑園的經(jīng)過,其中花了大段筆墨描寫自己立園之地的情況:
爾乃傍窮野,抵荒郊;編霜菼,葺寒茅。構(gòu)棲噪之所集,筑町疃之所交。因犯檐而刊樹,由妨基而翦巢。決渟洿之汀濙,塞井甃之淪坳。藝芳枳于北渠,樹修楊于南浦。遷甕牖于蘭室,同肩墻于華堵??椝蕹猿砷T,籍外扉而為戶。(27)陳慶元:《沈約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7頁。
這一段承接作者在前文中抒發(fā)的歸隱之志,雖是寫幽居之所,卻極力突出自己所居之地的冷僻:選址是在“窮野”“荒郊”,周圍盡是霜菼寒茅之屬,在此修筑園宅自然頗為艱難,而自己亦是因陋就簡,并不過分裝飾園宅,只求“織宿楚以成門,籍外扉而為戶”,簡單營造便可居住。沈約如此表述,除了表現(xiàn)自己生活樸素,不過分追求物欲(28)這種對于追求物質(zhì)利益的克制,可以看作當時士族的自我約束。他們普遍在觀念層面堅持士大夫應固守“素業(yè)”而排斥將追求田利事業(yè)化,認為擁有過多的家產(chǎn)反而會對自己的“儉德”有所妨害。士大夫雖多身居高位,但仍有不少立身儉素者。 這種不慕財貨、恬淡自守的生活態(tài)度在當時被視為高行,是士大夫教養(yǎng)與操守的體現(xiàn)。,以照應下文的“觀先識之情偽。每誅空而索有,皆指難以為易。不自已而求足,并尤物以興累。亦昔士之所迷,而今余之所避也”(29)陳慶元:《沈約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8頁。之外,更是為了說明自己的幽居之地遠離喧囂紅塵,與古之賢人的隱居之所相類,自己可以在此過隱士一般的生活,使自己隔絕俗世中的種種紛爭,以此獲得寧靜、修身養(yǎng)德。
除了賦作之外,類似的描寫也多見于郊園詩中。在京郊購置別業(yè)的官員在進行相關詩歌創(chuàng)作時,一方面極力表現(xiàn)自己的別業(yè)選址的曠遠靜謐,另一方面也特意突出別業(yè)內(nèi)部的田園景象。描寫園宅外部環(huán)境的如 “清淮左長薄,荒徑隱高蓬”(謝朓《和沈祭酒行園》)、 “野徑既盤紆,荒阡亦交互”(沈約《宿東園》)、 “松篁日月長,蓬麻歲時密”(周舍《還田舍詩》)等,皆屬此類。這些詩歌均將他們的別業(yè)描繪成建造在荒郊中的寂靜之所,這里遠離繁華、隔絕人世,絲毫未被京城的風塵所污染,可以體現(xiàn)園主的隱居之志。在園內(nèi),則又是另一幅花木扶疏、瓜果繁茂的景象,宛如桃花源一般,如“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謝朓《游東田》)、 “寒瓜方臥壟,秋菰亦滿陂”(沈約《行園》)、“槿籬集田鷺,茅檐帶野芬”(朱異《還東田宅贈朋離詩》)。無論是曠野的幽靜還是田園的淳樸,都與都城的繁華絕不相類。
這些作品中描述的別業(yè)雖然有一定的真實成分,但并不完全是建康東郊現(xiàn)實情況的寫照。它在文本中對這些別業(yè)進行塑造時,有意回避了其喧鬧的一面,回避了它是都市中權(quán)力的衍生品,而突出了它靜謐清新的特性,使其成為一道屏障,將園主與城市的污穢喧囂暫時隔絕,使其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下可以像隱士一樣生活。這些士人將他們自己的別業(yè)作為山林的替代,這種行為在南朝并不罕見,如謝安早年一直隱居在會稽的東山,在建康貴顯后又于東郊營墅,使其頗類東山?!稌x書·謝安傳》:“又于土山營墅,樓館林竹甚盛,每攜中外子侄往來游集,肴饌亦屢費百金,世頗以此譏焉,而安殊不以屑意?!?30)房玄齡等:《晉書》卷七十九《謝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078-2076頁?!短藉居钣洝肪砭攀督蠔|道二》注引《丹陽記》:“晉太傅謝安舊隱會稽東山,因筑像之,無巖石,故謂土山也。”(31)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九十《江南東道二》,王文楚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784頁。
當然,不少深受隱逸文化影響的士人在這種替代中更注重精神層面的因素,他們認為在此生活可以和隱居山林一樣獲得心靈的凈化,保持高尚的人格。因此,士人在以自己的別業(yè)為主題進行詩賦創(chuàng)作時,在一定程度上是以隱逸詩和隱逸賦為參照的。無論自己別業(yè)的位置如何,還是舉行了什么活動、有什么貴客前來拜訪等等,他們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都會將這些“俗務”暫且摒棄掉,從而將別業(yè)塑造成一個遠離塵世的桃源。這些士人筆下的別業(yè)帶有更多的理想色彩,體現(xiàn)著他們的精神需求和社會風尚。
除了精神層面之外,在現(xiàn)實層面上,以別業(yè)替代山林傾向的產(chǎn)生與東晉之后隱逸觀念的變化有一定的關系。小尾郊一在《中國文學中所表現(xiàn)的自然與自然觀》第一章“魏晉文學中所表現(xiàn)的自然與自然觀”中詳細論述了東晉時期隱逸內(nèi)涵從苦行向享受的轉(zhuǎn)變,他認為這種隱逸的核心是悠游山林的快樂。(32)[日本]小尾郊一:《中國文學中所表現(xiàn)的自然與自然觀》,邵毅平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28頁。正是這種轉(zhuǎn)變,讓士人們漸漸接受了享受式的隱逸,認為游觀山水、吟詩賞琴也可以成為隱逸的一種,而這樣一種在山水秀美、生活便利之地的隱逸生活,無疑是更加吸引人的。因此,有不少南朝士人在敘說他們的隱逸理想時,總會突出“享受”這個特點:
仕,所望不過諸卿二千石,有耕織伏臘之資,則隱矣。常愿幽居筑宇,絕棄人事,苑以丹林,池以綠水,左倚郊甸,右?guī)у瓭?。青春爰謝,則接武平皋;素秋澄景,則獨酌虛室。侍姬三四,趙女數(shù)人。不則逍遙經(jīng)紀,彈琴詠詩,朝露幾間,忽忘老之將至。(江淹《自序傳》)(33)胡之驥:《江文通集匯注》卷十,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81頁。
性愛山泉,頗樂閑曠。雖復伏膺堯門,情存魏闕。至于一丘一壑,自謂出處無辨。常愿卜居幽僻,屏避喧塵,傍山臨流,面郊負郭。依林結(jié)宇,憩桃李之夏陰;對徑開軒,采橘柚之秋實。(張纘《謝東宮賚園啟》)(34)歐陽絢等:《宋本藝文類聚》卷六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51頁。
可以看出,這兩處史料所展示的理想的隱逸生活中都提到了“郊外”。享受式的隱逸使南朝士人在心理上也可以接受郊園作為隱居地。但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舒適的隱逸是他們喜聞樂見的,但在詩賦創(chuàng)作中,他們往往還要將隱逸表現(xiàn)得孤獨或超脫,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隱逸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
這種以別業(yè)替代山林的傾向在具體行文中主要有兩方面的表現(xiàn):一是在內(nèi)容上以寫山水自然為主;二是常常會流露出“寂寞人外”的孤獨和對俗世的超脫。這兩點均是晉宋時期以隱逸為題材的詩賦所具備的。
京郊的別業(yè)在很大程度上是人工的產(chǎn)物,別業(yè)的選址、內(nèi)部的營造均是經(jīng)過細心策劃的,其中往往也有不少精致的亭臺樓閣。但是,這些因素大多被排除在作品之外,在其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還是別業(yè)周圍的山水。前文所列謝朓《和沈祭酒行園》、沈約《宿東園》、周舍《還田舍詩》等,莫不如此。除了詩歌之外,如蕭子范《家園三月三日賦》、陸倕《思田賦》等涉及別業(yè)的賦作也是如此。而這種現(xiàn)象,大量存在于晉宋時期的隱逸詩中。隱逸詩本為抒發(fā)高潔之懷,為何要以書寫山水為主?這種現(xiàn)象與東晉之后士大夫?qū)⑸剿c人之才、性相聯(lián)系有關,如《世說新語·品藻》:“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35)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49頁。《世說新語·賞譽》:“孫興公為庾公參軍,共游白石山,衛(wèi)君長在坐,孫曰:‘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而能作文?!?36)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20頁。“才”即“材”,人非圣賢,自然材能有偏,如謝之勝情遠慨與庾之端治世俗,便是各有其才;“性”便是人的本在之性。而晉之士大夫多以為,才必與性相合。(37)陳寅?。骸督鹈黟^叢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51-53頁。因此,人之性必然決定人之才,而人之性又通過人之外在表現(xiàn)出來。因此,是否能欣賞山水自然之美,關系到有無超脫凡俗的高尚情懷,故從蘭亭詩到謝、鮑諸人等抒發(fā)隱逸情懷的詩歌,均特別重視對自然的描寫。與晉宋隱士在山林中的幽居相比,建于京郊的別業(yè)本身在位置上并不能體現(xiàn)出隱逸的情懷,因此齊梁文士便更加看重別業(yè)本身所體現(xiàn)出的山水之美。在魏晉以來形成的玄學傳統(tǒng)中,自然等同于道,而山水又是自然在現(xiàn)實中的具體體現(xiàn),因此在與充滿“歌哭諍訟”的污濁俗世對比中具有了審美價值。正是因為有山水的存在,別業(yè)才能成為隔絕紅塵的屏障。
晉宋以來的隱逸詩在抒發(fā)高情之余經(jīng)常會流露出濃重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也被郊園詩所繼承。在謝靈運的隱逸詩中,這種孤獨感是很明顯的。他的詩歌經(jīng)常在模山范水之時表現(xiàn)出無人和自己一同欣賞風景的寂寥,如 “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永絕賞心望,長懷莫與同”(《酬從弟惠連》)、“惜無同懷客,共登青云梯”(《登石門最高頂》)等均是很明顯的例子。類似的情感也同樣存在于描寫自己別業(yè)的詩歌中,如沈約《宿東園》:
陳王斗雞道,安仁采樵路。東鄰豈異昔,聊可閑余步。野徑既盤紆,荒阡亦交互。槿籬疏復密,荊扉新且故。樹頂鳴風飆,草根積霜露。驚麏去不息,征鳥時相顧。茅棟嘯愁鴟,平岡走寒兔。夕陰帶曾阜,長煙引輕素。飛光忽我遒,寧止歲云暮。若蒙西山藥,頹齡儻能度。(38)陳慶元:《沈約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69頁。
在沈約筆下,這首詩中的東郊頗具荒涼寂寥的感覺。時值歲暮黃昏,郊外一片蕭索,樹草風霜,鳥兔饑寒。“野徑既盤紆,荒阡亦交互。槿籬疏復密,荊扉新且故”四句看似平平道來,其實很明顯有一種無聊寂寞的心緒在其中。最后四句更是悲傷的,感慨年華已逝,孤寂將始終伴隨自己的暮年??梢哉f,沈約在這首詩中將東郊的一切繁華喧鬧都從文本中祛除,只留下自己一人面對蕭瑟的景色,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與無奈。除了沈約的《宿東園》之外,謝朓的《移病還園示親屬》、江淹的《還故園》等也都表現(xiàn)了類似的幽居中的孤獨之感。通過這種描寫,士人摒除了世俗中的各種紛擾,直接與自然相對,在孤獨中實現(xiàn)了對世俗的超越。
通過以上兩個方面的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郊園詩與隱逸詩的相似性,這種相似性的背后是園主將郊園視為山林的思想傾向。本來作為城市延伸的郊區(qū),在文本中被塑造成了城市的對立面,這種現(xiàn)實與文本的割裂,無疑是齊梁士人思想與行為相矛盾的一種體現(xiàn)。
位于京郊的別業(yè)聚集區(qū)在位置上距都邑頗近,它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都邑中權(quán)力的延伸。但在園主的精神世界中,這種延伸往往是要被回避的,他們更愿意將別業(yè)作為隔絕都市污濁的避風港。因此,京郊別業(yè)中其實隱含著一種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而這個矛盾的背后是園主的兩種身份:官員和高士。如何平衡這兩種身份,是每一個園主都要面臨的問題。
沈約在《郊居賦》中較為完整地將這種矛盾呈現(xiàn)出來。沈約在這篇長文中,多次提及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及在其中呈現(xiàn)出的不同身份。通過對這些內(nèi)容的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沈約的生活大體可分為兩個層面,即作為官員的生活和作為高士的生活。
《梁書·沈約傳》:“及居端揆,稍弘止足,每進一官,輒殷勤請退,而終不能去,論者方之山濤?!?39)姚思廉 :《梁書》卷十三《沈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42頁??梢?,沈約終其一生都沒有完全離開朝堂。創(chuàng)作《郊居賦》時,沈約任尚書令,行太子少傅?!督季淤x》寫其備受榮寵:“值銜《圖》之盛世,遇興圣之嘉期。謝中涓于初日,叨光佐于此時……翼儲光于三善,長王職于百司。兢鄙夫之易失,懼寵祿之難持”(40)陳慶元:《沈約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7頁。;“天假余以大德,荷茲賜之無疆。受老夫之嘉稱,班燕禮于上庠。無希驥之秀質(zhì),乏如珪之令望。邀昔恩于舊主,重匪服于今皇。仰休老之盛則,請微軀于夕陽。勞蒙司而獲謝,猶奉職于春坊?!?41)陳慶元:《沈約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0頁。在這段描述中,沈約以親近中樞之臣自居,言己以凡質(zhì)而得以托身承華、居宰輔之任,年老望尊,頗受禮遇,屢次請辭,但仍然被挽留,繼續(xù)擔任清顯之職。(42)《郊居賦》中描述沈約的這次請辭的結(jié)果是“勞蒙司而獲謝,猶奉職于春坊”,可參考《梁書·武帝紀》:“九年春正月乙亥,以尚書令、行太子少傅沈約為左光祿大夫,行少傅如故”。《梁書》卷三《武帝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49頁。言辭之間,雖流露不能完全歸隱的遺憾和失落,但其身居顯位的自得也是不難看出的。地位的崇高讓他有財力也有資格在京郊的寸土寸金之地獲得別業(yè),在此安享晚年。因此從這一層面上說,別業(yè)在一定程度上被作為一種仕宦的酬勞,是與自己在建康之內(nèi)獲得的權(quán)力緊密相關的,屬于都城中權(quán)力的延伸。
在《郊居賦》的其他段落中,沈約又會將自己描述為一位安于田園、躬自耕作的高士,將別業(yè)描繪成遠離喧囂的凈土?!鞍絺魉糜诖撊?,何安身于窮地。味先哲而為言,固余心之所嗜。不慕權(quán)于城市,豈邀名于屠肆。詠希微以考室,幸風霜之可庇”(43)陳慶元:《沈約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7頁。;“撫幽衷而局念,幸取給于庭廬。緯東菑之故耜,浸北畝之新渠。無褰爨于曉蓐,不抱惄于朝蔬。排外物以齊遣,獨為累之在余。安事千斯之積,不羨汶陽之墟。”(44)陳慶元:《沈約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8頁。在這里,沈約有意把自己和“伊前世之貴仕”的行為進行區(qū)別,認為自己和高逸之士一樣不慕榮利,在郊園中親自耕作。田園中的各種設施雖然比較簡陋,但自己也一樣可以樂在其中。在這些部分中,郊園又成為都市生活的對立面,其中的生活是寧靜的、孤獨的、高尚的,也是六朝時期的士大夫頗為向往的生活。
可以說,從《郊居賦》來看,沈約的生活主要由兩部分組成:為官和幽居。這兩種生活并不是不可共存的,它們可以同時成為作者的生活體驗。這種生活狀態(tài)在當時的南朝士人中是很常見的。《南齊書·周颙傳》:“颙于鐘山西立隱舍,休沐則歸之?!?45)蕭子顯:《南齊書》卷四十一《周颙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732頁。《南齊書·周山圖傳》:“山圖于新林立墅舍,晨夜往還?!?46)蕭子顯:《南齊書》卷二十九《周山圖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543頁。謝朓有《休沐重還丹陽道中詩》,亦是寫休沐還郊園歇息。丹陽在六朝時常為建康代稱,建康即位于丹陽郡,還丹陽即還都?!段倪x》李善注其《游東田》云:“朓有莊在鐘山東?!?47)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二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57頁。由此可知,其休沐日會返回建康東郊自己的田莊。這種生活狀態(tài),既可以使士人不失官員身份,維持別業(yè)在現(xiàn)實中的繁榮,又能為其保留精神上的一片凈土??梢哉f,是別業(yè)作為都城衍生物的現(xiàn)實屬性維持了它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存在,而它作為隔絕喧囂的屏障這一方面的理想屬性滿足了士人的精神需求。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理想歸理想,兩者既相互對立又相互調(diào)和,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存。
京郊別業(yè)畢竟不是遠離城市的山林,士人平日也是要在朝為官,只有休沐時才能回到別業(yè)。官員和高士這兩種生活狀態(tài)固然可以共存,但兩者存在一定的差距,似乎很難統(tǒng)一為一種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但南朝士人最終還是把兩者統(tǒng)一起來了,他們將兩者均放入了“朝隱”的范疇中。沈約的《和謝宣城》一詩,可以看作是對這種調(diào)和的描述:
王喬飛鳧舄,東方金馬門。從宦非宦侶,避世不避喧。揆余發(fā)皇鑒,短翮屢飛翻。晨趨朝建禮,晚沐臥郊園。賓至下塵榻,憂來命綠樽。昔賢侔時雨,今守馥蘭蓀。神交疲夢寐,路遠隔思存。牽拙謬東汜,浮惰及西昆。顧循良菲薄,何以儷玙璠。將隨渤澥去,刷羽泛清源。(48)陳慶元:《沈約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49頁。
在這種生活中,兩種生活狀態(tài)并行不悖:士人白日擔任王職,守君臣之道;晚間休息時就可以在郊園中安享獨處時光,自由自在地娛朋會友,酌酒游宴,有如高士。而這兩種生活狀態(tài)的轉(zhuǎn)換不會帶來任何的心理壓力,因為士人將仕宦和休閑都看作“隱”的一部分——盡管“隱”的方式和傳統(tǒng)的隱逸有所不同。除了沈約的《和謝宣城》,謝朓的《休沐重還丹陽道中》、周舍的《還田舍詩》等作品中也有類似的內(nèi)容,他們盡管都在作品中同時呈現(xiàn)出“仕”與“隱”的兩種狀態(tài),但詩歌的主題則均是偏向于希冀隱逸的。
將“仕”與“隱”這兩種狀態(tài)加以統(tǒng)一,在一定程度上有賴于士人心態(tài)的調(diào)節(jié)。這種心態(tài)的調(diào)節(jié),其實就是加強“心”的統(tǒng)攝作用,將“心”和外在環(huán)境分隔開來,不讓其對“心”產(chǎn)生影響,徹底擺脫一切外在束縛。具體表現(xiàn)在看待隱逸方面,就是無論身在何處,只要懷有歸隱之念,就可以親近自然,與世俗隔絕。晉宋以來,這類表述是非常多的,如: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世說新語·言語》)(49)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43頁。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陶淵明《飲酒》)(50)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47頁。
這種對心的強調(diào)與魏晉玄學的發(fā)展有一定的聯(lián)系。自王、何以來,特重“意”,王弼曾直言“夫立言垂教,將以通性,而弊至于湮。寄旨傳辭,將以正邪,而勢至于繁。既求道中,不可勝御,是以修本廢言,則天而行化”(51)程樹德:《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27頁。,便是重其意而輕其外在形式。至西晉時,郭象復提出了“玄冥之境”,這是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夫理有至極,外內(nèi)相冥,未有極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內(nèi)者也,未有能冥于內(nèi)而不游于外者也”(52)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68頁。。達到這種境界,無論身在何處,都可以悠游自得,這樣就在心理上泯滅了山林和魏闕之間的區(qū)別。渡江之后,支道林復立“逍遙意”,強調(diào)在達到逍遙之境的過程中需要“物物而不物于物”。他雖然承認 “物”是達到“逍遙”的因素之一(物物),但將“物”限定在物質(zhì)的層面,在精神層面是絕對排斥“物”的(不物于物)。也就是說,要達到“逍遙”,面對“物”時,要在物質(zhì)層面依靠而在精神層面超越。這兩個層面的統(tǒng)一,就依賴于支氏之“即色義”。其《妙觀章》云:“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為空,色復異空?!?53)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94頁。這樣,就在徹底的相對主義上實現(xiàn)了“物物”與“不物于物”的統(tǒng)一,外在的物質(zhì)世界就被排除在了精神世界之外。在這種思想的熏染下,士人逐漸認為要有隱懷,便可稱高士。園宅不遠處的都城自然不會成為隱逸的阻礙,別業(yè)到底是都城的延伸還是都城的對立、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都已無足輕重,只要自己“心與松喬期”,就完全可以在兩者之間自由轉(zhuǎn)化。
通過對于外在差異的泯滅,仕與隱這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最終都被統(tǒng)一到了“隱”之下,別業(yè)作為都城的延伸和都市的對立這兩種特性的差別也就不復存在了,它的現(xiàn)實層面和理想層面最終實現(xiàn)了調(diào)和。
從晉宋到齊梁,隨著士族向建康的聚集,建康的近郊成為了園宅區(qū)。郊園介于城邑與山林之間的位置是十分微妙的,它既位于都市圈中,卻又與作為政治中心的都城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此,在南朝這些區(qū)域往往呈現(xiàn)出混雜的色彩,兼有城市的喧囂和郊野的寧靜,然而,士人出于寫作傳統(tǒng)和生活理想,會選擇性強調(diào)其寧靜的一面?,F(xiàn)實與文本的區(qū)別,在某種程度上是士人既希望隱逸又依賴朝堂這種矛盾的反映。如何調(diào)節(jié)這種矛盾,士人只能在玄學中求得答案。
將建康近郊描繪為都市對立面的現(xiàn)象,不僅存在于士人的郊園詩中,而且存在于梁代之后大量出現(xiàn)的游寺詩、游道館詩中。如蕭衍的《游鐘山大愛敬寺》,蕭統(tǒng)、陸倕、蕭子顯、劉孝綽、劉孝儀五人共作的《鐘山解講》,吳均的《登鐘山燕集望西靜壇》等均是如此,寺館(即使是皇室敕建的)在這類作品中始終是作為隔絕塵俗的清幽之地而存在的。這些道館和佛寺在位置上與士族郊園的重合,使其亦具有了“城市——郊野”二重屬性,因此在現(xiàn)實與詩文中往往也呈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面相。從這種現(xiàn)實與文本的矛盾中,我們可以窺見普遍理想與寫作傳統(tǒng)對實際創(chuàng)作的重要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