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
摘要:疫情防控中妨害公務行為大多源于個人自由與社會秩序的沖突,對于特殊社會狀態(tài)下此類輕微違法行為既要從刑事政策上予以從寬,也要在教義學上對處罰規(guī)范進行限定;慎用妨害公務罪,嚴格解釋“三類人員”,協(xié)調適用其他罪名;處理好治安處罰與刑罰的銜接適用基本可以滿足妨害公務的處罰需要。
關鍵詞:疫情;刑事政策;妨害公務罪;治安處罰;刑罰
基金項目:2018年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刑法立法現(xiàn)代化的理論基礎與路徑選擇研究”(18AFX 013);本項目受中南財經政法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涉疫案件治安處罰與刑罰的銜接”(202011813)
一、問題提出
2020年爆發(fā)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以下簡稱“新冠肺炎”),直接波及整個中國和全球,國家衛(wèi)健委將這種新冠肺炎納入乙類傳染病中,但采取甲類傳染病的防控措施。疫情發(fā)生后,中國社會在再次實施了2003年“非典”時期的強力措施,嚴格限制人員流動,以控制病毒傳播的途徑。在這一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不少的“不良”行為,有的公民因為“隱瞞武漢接觸史”而被公安機關立案,①有些公民因為與基層負責疫情防控的工作人員發(fā)生沖突而被檢察機關以妨害公務罪起訴,類似的案件不在少數(shù)。疫情的風險防范與現(xiàn)實化后的管控需要發(fā)揮法律的作用,而刑法作為法律體系中的最后一道防線,在其他法律部門無法發(fā)揮作用時才可能介入,須審慎使用刑法這個工具,不可濫用刑罰手段。
就目前的數(shù)據看,疫情防控中,檢察機關以妨害公務罪提起公訴的案件數(shù)量較多。②在疫情中,妨害公務罪的適用既有其特殊性,也有一般性。特殊性表現(xiàn)在,疫情的防控涉及范圍之廣,甚至可以說所有普通公民的人身自由均受到了限制;其次,對于這種特殊社會狀態(tài)下的風險管控,國家機關不可能單獨完成這樣的管理工作,于是不得不由基層組織中具有一定管理能力的人員承擔部分疫情防控任務,但是對于這類基層自治組織的人員與普通公民之間的沖突能否成為妨害公務罪的適用情形就成為一個問題;一般性表現(xiàn)在即使在疫情防控的特殊背景下,刑法具體罪名的適用也要遵循刑法的一般原則,要遵循在正常社會狀態(tài)下具體罪名的適用要求,不可因社會的特殊狀態(tài)而發(fā)生較大范圍的侵犯公民權利的現(xiàn)象,避免以犧牲個體利益達到短期社會治理的目標,這不符合法治國家的要求。
二、利益沖突下的刑事政策
(一)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的沖突
疫情中涉嫌妨害公務罪的案件多產生于個人利益與社會秩序的沖突。為防止疫情的擴散傳播,社會進入到一種非常狀態(tài),公民的個人自由也被非常態(tài)地壓縮,絕大多數(shù)公民都在個人住所進行著“自我隔離”,身處疫區(qū)的民眾甚至幾十天沒有出門,面對特殊的社會狀態(tài),一般公民無論是在身體上還是在心理上,都會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反抗”,如對于基層執(zhí)法人員的抵觸、排斥;對于進行疫情防控工作的人員而言,工作壓力之大,寧可執(zhí)法過度,也不愿被追究問責,具體到基層防疫工作中,很多協(xié)助疫情防控的志愿人員在未接受過執(zhí)法程序學習的情況下,難免會執(zhí)法過度、“粗暴執(zhí)法”的現(xiàn)象。這些問題歸根到底是特殊社會狀態(tài)下的個人利益(自由)與社會利益(秩序)的沖突,秩序與自由沖突的問題是長期存在的,在疫情中表現(xiàn)為,一方面,公民個人極力主張個體所享有的人身自由,以維護個人的基本權益,另一方面,以政府為代表的國家公權主體為追求公共衛(wèi)生安全的治理目標,不得不限制公民活動范圍。因此從這一角度看,疫情治理的實質問題是:在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不能同時得到滿足時,如何確定他們的先后位序與它們的相對重要性問題[1]。對相互對立的利益進行調整以及對他們先后順序予以安排往往是通過立法手段來實現(xiàn)的,然而,由于法律的局限性,立法不可能對于新出現(xiàn)的利益沖突重新作出具體的規(guī)制方案。因此,疫情下的個人利益和公共秩序的沖突便成為問題,但社會秩序與個人自由何者優(yōu)先受刑法保護,不是簡單地將何者放于第一位何者置于第二位的問題[2]。如果將秩序價值的追求置于第一位,那么就有可能犧牲個人的利益,但特殊社會狀態(tài)下又不能為保護個人利益而放棄社會利益,否則最終會危及個人利益。所以解決問題的方式并非一定要“二選其一”,采取妥協(xié)或者相互調整的形式可能會達至更好的效果,這需要根據涉疫案件不同情形選擇使用社會治理的手段。
(二)刑事政策的寬嚴適用
涉疫案件應當考慮這種特殊的社會狀態(tài),對于不同案件應當采取從寬或者從嚴的政策導向。每一個公民都是疫情的受害者,執(zhí)法者要充分考慮公民在特殊社會狀態(tài)下的身心狀態(tài),不能為追求短期的治理目標對涉嫌違輕微法的公民動輒以刑事犯罪立案偵查,違法行為的處理應盡可能做到人道化[3][4],在采取較輕的手段就能夠達到治理效果時就應當采取較輕的措施,如妨害公務的行為,“國家工作人員”主體范圍在疫情期間突然擴大,普通公民對于這類“國家工作人員”甚至沒有認識的可能性,公民的輕微抵觸行為就可能涉嫌妨害公務罪,即便如此,這類公民并非正常社會狀態(tài)下的典型的犯罪人,而是特殊社會狀態(tài)下的越軌者,對于這類公民進行一般預防的必要性并不大,以犧牲個體利益為代價換取刑罰威懾效果的方式并不可取。相反,有些涉疫犯罪需要進行嚴厲打擊,如生產、銷售偽劣的疫用產品,對涉疫物資進行詐騙,這類行為不但阻礙了特殊社會狀態(tài)下國家所追求的秩序價值的實現(xiàn),也侵犯了公民的個人權利。所以,對于涉疫犯罪在刑事政策上也應當區(qū)別對待、當寬則寬、該嚴則嚴,寬嚴相濟。
具體到妨害公務罪的適用上,刑事政策的導向應當表現(xiàn)為國家懲罰權的克制。刑事政策的目的在于確定以及如何運用刑罰進行犯罪防控,既要關注刑罰的宏觀合理性與正當性,也要關注刑罰對于防控犯罪的社會效果[5]。從合理性與正當性的角度看,對疫情期間的妨害公務行為適用刑罰雖具有一定的正當性,但在合理性方面則有待討論,如上文所述,特殊社會狀態(tài)下,個人自由與社會秩序的沖突解決應當考慮個體所處的環(huán)境;從社會效果看,“需要把疫情期間公共安全的價值和利益放在個人自由之上,否定那些抗拒防疫措施的行為,但在整體方向上應當從寬而非從嚴。”[6]在能夠采取更為輕緩的手段就能夠達到特殊社會狀態(tài)的社會治理時就應當摒棄刑罰的適用,如果對輕微的妨害公務行為處以治安處罰就能達到震懾與教育的效果,就無須發(fā)動刑罰。在兩高兩部發(fā)布的《關于依法懲治妨害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違法犯罪的意見》(以下簡稱兩高兩部《意見》)中,國家工作人員的范圍被擴大到三類人員,這三類人員已經超出了既有的法律文件對于國家工作人員的界定,因此在刑事政策的指導下對之進行嚴格解釋,既要防止輕微違法行為的入罪,也要兼顧秩序價值的實現(xiàn)。否則會導致疫情期間發(fā)生的官民沖突、公民間沖突的入罪的門檻過低,要知道犯罪對于公民的影響是巨大的,一旦某人具有刑事犯罪的記錄,這對于公民的個人工作、子女的發(fā)展都是一個污點,過低的犯罪門檻不利于保障公民權利,因此國家必須克制刑罰權的發(fā)動,對于疫情之間的這類沖突既要嚴格入罪的條件,也要考慮公民自身的各方面情況,使之符合我國自身的刑事政策理念[7]?!锻话l(fā)事件應對法》二十一條、③五十一條④的規(guī)定都表明國家在應對突發(fā)事件時并非一味地追求公共價值的實現(xiàn)而忽視個人利益,相反,公民個人利益也在在處理突發(fā)公共事件時所應當考慮的,要盡可能降低公共危機對于社會個體的影響。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兩高兩部《意見》中要求,“堅決把疫情防控作為當前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來抓……從嚴懲治妨害疫情防控的各類違法犯罪,”兩高兩部《意見》中有關各種違法行為基本是遵從“從嚴從快”的方針,將保障公共利益作為“頭等”要事,但這一價值取向難免會導致基層執(zhí)法工作的失當。
三、嚴格適用妨害公務罪
一般認為,妨害公務罪,是指以暴力、威脅方法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人大代表依法執(zhí)行職務,或者是在自然災害和突發(fā)事件中,以暴力、威脅方法阻礙紅十字會工作人員依法履行職責,以及故意阻礙國家安全機關、公安機關依法執(zhí)行國家安全工作任務,雖未使用暴力、威脅方法,但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行為[8]。兩高兩部《意見》可以說是對于國家工作人員的擴大解釋,其擴大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有必要對三類國家工作人員的范圍進行限定。
(一)嚴格認定“三類人員”
根據兩高兩部《意見》,國家工作人員包括依照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行使國家有關疫情防控行政管理職權的組織中從事公務的人員,在受國家機關委托代表國家機關行使疫情防控職權的組織中從事公務的人員,雖未列入國家機關人員編制但在國家機關中從事疫情防控公務的人員。明確了國家工作人員的身份,也就基本可以認定其行為的“公務”性質,本文認為兩高兩部《意見》中能夠認定為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三類人員應當作以下嚴格界分。
1.具有疫情防控行政管理職權的組織中從事公務的人員
該類國家工作人員應當具有兩個特征:一是該類人員所在單位具有疫情防控的行政管理職權,如包括各級疾控中心,各級衛(wèi)生部門(衛(wèi)健委)、疫情防控指揮部(聯(lián)防聯(lián)控指揮部)、各級政府(部門)等,這是對于該類人員在身份上的要求;二是該類機構中人員所從事的必須是公務,具體到疫情中則是執(zhí)行疫情防控的具體工作。需要明確的是第一類人員應當屬于根據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具有疫情防控職權的單位,如根據《傳染病防治法》三十九條、四十條分別賦予了醫(yī)療機構、疾病預防控制機構相應的行政職權,該法四十二條規(guī)定地方政府在疫情期間有權采取相應的緊急措施,根據國務院制定的《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應急條例》第四條、第十一條,地方政府及政府部門在疫情期間根據制定的方案享有相應的職權;疫情防控指揮部屬于政府面對突發(fā)事件的一個臨時機構,這類臨時機構往往涉及多個部門,如衛(wèi)生部門、交通部門、公安部門、民政部門等,臨時機構屬于行政組織的一種,有發(fā)布行政命令的權力,具體命令則有相應的部門進行落實。這一點在《傳染病防治法》《突發(fā)事件應對法》《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應急條例》中均能找到根據。因而第一類“國家工作人員”應當限制為根據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的具有疫情防控職責的具體部門或者機構。
2.受國家機關委托代表國家機關行使疫情防控職權的組織中從事公務的人員
這一類人員可能包含基層群眾組織(居委會、村委會)的人員、村支書、其他黨的基層組織人員、物業(yè)公司保安,還可能包括普通公民等,這類人員被擬制為“國家工作人員”須有國家機關的明確委托,在沒有明確委托的情況下不應認定為國家工作人員。例如村委會主任、物業(yè)公司保安、協(xié)助防疫工作的普通公民,他們不可能具有國家工作人員的身份。村支書是一個具有爭議的稱謂,從其性質看,村支書屬于共產黨的黨內職務,并不具有行政權力,但是在農村的基層治理中,村支書(村干部)又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很多基層工作均是村支書在協(xié)助政府落實,但就疫情防控工作而言,在沒有明確委托授權的情況下,村支書也不能被認定為國家工作人員,將其認為是志愿人員是較為合適的[9]。在法律、法規(guī)中也不存在將此類人員視為國家工作人員的規(guī)定,而大多是指導性的要求,并不具有強制力。因而,只要不存在國家機關對外的明確授權,從事疫情防控的人員就不宜認為是國家工作人員。
3.未列入國家機關人員編制但在國家機關中從事疫情防控公務的人員
這類人員能夠作為單獨的一類人員自然具有區(qū)別于前述兩類人員的特征,與第一類人員的區(qū)別在于編制,編制是表象,職權是實質,因為只有具有編制才具有“天生”的職權,沒有編制的人員只有在一定條件下才可能具有職權,例如公安機關中沒有編制但采取合同制的輔警、協(xié)警、其他國家機關中采取合同制的工作人員。與第二類人員的區(qū)別在于,前者任職于國家機關,在形式上具有“國家工作人員”的身份,一般公民也會認為其實國家工作人員,就像普通公民一般會認為輔警也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可以說合同制本身就是一種委托,無須再另行委托或者對外的明確聲明,但是對于上述第二類人員的委托應當具有對外的明確委托,目的是使社會公眾知悉這一明確的授權和相關人員的身份地位,因為普通公民不會認為一個物業(yè)公司的保安也具有國家工作人員的身份,即使國家機關在疫情防控期間通過發(fā)布公告等形式明確了保安具有國家工作人員身份,代表國家機關實施防控措施,一般公民可能也并不明確知悉,因而沒有“認識”。所以此類主體應當限定為不在編制內,但采取在其他形式任職于國家機關,在疫情防控中按單位要求進行疫情防控工作的人員。
對于以上的三類人群可以概括為:法律規(guī)定的職權、對外明確的委托、內在默示的授權。進行疫情防控的工作人員只有在滿足這三種情況之一時才能認定為國家工作人員。國家工作人員的身份應當具有明確性和相當?shù)姆€(wěn)定性,不能隨意變動,這樣才能夠維護國家工作人員身份的權威,保證國家工作人員能夠有序有效地開展工作,也有利于公民的辨別,保障公民的個人自由。法律規(guī)定的職權是最為明確的,在法律上均能找到明確規(guī)定的職權與職責;外在明確的授權是對于國家機關工作的嚴格要求,也是對于公民權利的基本保障;對內的默示授權在保證了國民的預測可能性,充分發(fā)揮了國家機關的職能。
(二)把握妨害公務罪的“暴力、威脅”手段
對于妨害公務罪所要求的“暴力、威脅”的形式,在理論上存在不同的觀點。一般認為,對于“暴力”應當作廣義上的理解,既可以是針對國家工作人員的身體實施暴力,如毆打、捆綁、拳打腳踢,也可以是通過對物施加有形力,如打砸警車,毀壞警械,⑤從而對國家工作人員產生間接影響[10]。至于暴力應當達到何種程度,在理論上也存在不同國的觀點。本文認為,應當從社會危害性與行為對象職權兩個角度對條文進行類型化的解釋,妨害公務罪中規(guī)定的人大代表、自然災害或者突發(fā)事件中紅十字會工作人員,在一般公民看來,他們的工作具有執(zhí)行公務的性質,但并不具有對一般公民實施強制性措施的權力,因此這一類人員的阻礙行為構成妨害公務罪的標準較國家安全機關與公安機關應該稍低一些;在社會危害性上,必須使用暴力或者是威脅手段嚴重影響人大代表或者紅十字會工作人員的正常工作的,使得這類人員不能正常地進行公務活動,只有同時具有這兩個方面的特征才可能構成妨害公務罪。對于社會危害性的要求,具體危險說合適的,妨礙公務的行為必須在實質上造成國家機關的工作在相當?shù)臅r間段內不能正常地運轉;若未對這類人員使用暴力或者威脅,也不宜以妨害公務罪論。對于妨礙國家安全機關或者公安機關正常公務活動的入罪標準應當高一些,原因是國家安全機關與公安機關在執(zhí)行公務的活動一般具有實施強制性措施的權力,對于妨害其正常公務的活動,國家安全機關與公安機關往往更為專業(yè),其有權直接采取行政強制措施或者是刑事強制措施,對于公民采取輕微暴力或者威脅的行為,公安機關完全可以利用職權來保證其公務活動的進行。具體到涉疫案件中,刑罰手段應當保持其謙抑性,對于妨害三類人員的正常公務的行為,如果導致防疫工作人員明顯無法正常進行防疫活動,并且采取了暴力、威脅等手段,可以妨害公務進行立案,但在公安機關介入的情況下,就要將要求適當提高,對于基層工作人員、執(zhí)勤干部、物業(yè)保安等這類主體則需要考慮一般公民的認識可能性等問題。
據此,最高檢與湖北省高院發(fā)布的一些案件就值得我們反思:
最高檢發(fā)布的王某妨害公務案⑥中,所涉及的糾紛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公務”,被告人王某僅僅是因為電瓶車的停放問題與疫情防控工作人員產生糾紛,而非是因為拒不接受體溫檢測或者是沖闖疫情防控工作站等類似的行為,將這樣的疫情防控的小摩擦作為刑事案件進行處理難免有些“小題大做”。如果非要追究王某的責任,《治安管理處罰法》中也并非找不到根據,該法第五十條規(guī)定,對于拒不執(zhí)行人民政府在緊急狀態(tài)情況下依法發(fā)布的決定、命令的;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可以處警告或者200元以下罰款;情節(jié)嚴重的,處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500元以下罰款:客觀來看,對上述王某的行為處以行政拘留或者罰款,產生的效果可能更佳,一方面有效維護了疫情防控中的社會管理秩序,另一方面,王某的行為也受到了苛責,相反,僅因為停車的小事對王某處以刑事處罰,在民眾中可能并不會產生好的效果,甚至可能引起行為人對于政府的不滿。在劉某某涉嫌妨害公務案⑦中,劉某某的行為是針對于執(zhí)勤干部,起初,劉某某實施的是糾纏行為,并非暴力或者是威脅,劉某某還對執(zhí)勤干部實施了輕微暴力、踢椅子,扔警戒筒的行為,但執(zhí)勤干部并非通常意義上的國家工作人員,劉某某將執(zhí)勤干部認為是國家工作人員的可能性很小,甚至劉某某根本不具有認識的可能性,因為一般人并不會像法學從業(yè)人員一樣關注兩高兩部的《意見》,更不會了解瀆職罪主體適用問題的法律解釋,因而對于劉某某的行為,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五十條對進行處罰可能更容易被接受。
(三)罪名的協(xié)調適用
涉疫案件的處理需要協(xié)調罪名的適用。最高檢發(fā)布的六批疫情防控典型案例中,在社會管理秩序類罪名上,涉嫌妨害公務罪的有4例,此外還有涉及尋釁滋事罪、妨害傳染病防治罪等罪名。對于罪名的適用需要以法益保護為中心,協(xié)調罪名之間的適用,并非任何影響到疫情防控工作的行為都是妨害公務的行為,也無須教條認定兩高兩部《意見》中三類人員的認定,例如第二批典型案例中的趙某某尋釁滋事案中,被告人的行為雖然影響到了基層工作人員的疫情防控工作,也是對于公共秩序的侵害,但以尋釁滋事處理更為妥當,而無須糾結于基層工作人員是否屬于三類人員。
四、治安處罰與刑罰的協(xié)調
(一)妨害公務案件的比較分析
本文隨機選取了涉疫案件中妨害公務的20個案例、疫情前正常社會狀態(tài)下20個妨害公務案例,以及基于治安處罰的10個妨害公務案例進行了比較分析。
通過對50個樣本的分析,疫情期間與非疫情期間的妨害公務案件有一定的明顯差別。從被妨害的主體看,在正常社會狀態(tài)下,妨害公務罪的妨害對象是多元的,以警察為主,還涉及諸如民政局、環(huán)保局、城管等國家工作人員;疫情防控期間,妨害公務罪的主體有所擴大,擴張到了基層社區(qū)的工作人員和其他疫情防控指揮部的工作人員。盡管如此,妨害公務案件在行為方式上卻基本相同,如“辱罵、推搡、語言威脅、撕扯衣物工作牌”類似的輕微妨害行為在妨害公務罪兩類樣本中出現(xiàn)頻數(shù)一致(均出現(xiàn)13次),“毆打、咬傷”的“中度”的肢體侵害頻數(shù)也基本相同(分別為15次和16次),“重度”的使用器具侵害的方式在正常社會狀態(tài)下出現(xiàn)的頻次相對較高,而疫情期間的僅有1例。因此,從行為對于公務的妨害程度上看,疫情期間發(fā)生的妨害公務案件其客觀危害程度要明顯低于正常社會狀態(tài)下的妨害公務案件。在刑罰裁量上,疫情期間的妨害公務罪案件對被告人所判處的刑罰大多在3至9個月不等的自由刑,而在正常社會狀態(tài)下的妨害公務罪案件有近半數(shù)案件被判處9個月以上的自由刑。但值得關注的是,在正常社會狀態(tài)下的妨害公務罪的案件中,也有近半數(shù)的被告人被判處了緩刑,但是疫情期間的妨害公務案件只有2例被判處了緩刑。在涉疫的妨害公務案件中,絕大部分案件中被告人均明確適用“認罪認罰”,如果按照當今的認罪從寬制度,給予被告人一定的“優(yōu)惠”,那么在未給予優(yōu)惠之前,原本判處的刑罰應當高于最終判處的刑罰,也就是說適用認罪認罰后判處的刑罰相較于一般社會狀態(tài)下判處的刑罰更重,若不適用豈不應當更重?在妨害公務受到行政拘留的案件中,幾乎所有的案件均有“輕度”,“中度”妨害行為占半數(shù),這也表明,對于妨害公務的行為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執(zhí)法人員的裁量。被處以行政拘留的妨害公務案件中,處罰對象均被處以10日以下的行政拘留,這與行政拘留的上限15日尚有一定的空間,本文認為這段空間恰好能作為涉疫案件中妨害行為非犯罪化處理的途徑。
(二)治安處罰的處理路徑
治安處罰與刑罰的關系較為明晰,且在諸多方面存在相似性,這為涉疫案件的靈活處理提供了可能?!吨伟补芾硖幜P法》五十條規(guī)定了妨害社會管理的行為,《刑法》有妨害公務罪與之對應;《治安管理處罰法》第五條要求治安處罰“尊重和保障人權,保護公民的人格尊嚴”“辦理治安案件應當堅持教育與處罰相結合的原則”,《刑法》第一條也強調“保護人民”的思想;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給予的是治安處罰,而違反《刑法》給予的是刑罰,兩者保護法益相同,但采取不同程序的不同后果卻是天壤之別。具體到妨害公務罪中,對妨害公務的違法行為處以短期自由刑并不一定能夠達到好的效果,相反,短期自由刑也可能是違法犯罪者喪失對于人身自由拘禁的恐懼,且極容易交叉感染再犯。不可否認,行政處罰這可能具有這樣的效果,但是從達到的社會效果看,在輕緩制裁就能達到追求效果時,就應當克制重罰的運用[11]。倘若只是給行政管理帶來了障礙和困難,則還沒有達到“嚴重程度而引發(fā)其他成員的嚴厲譴責”,[12]只能以行政處罰加以處理[13][14],《治安處罰法》與其他部門法一樣,屬于《刑法》的前置性手段,刑法是二次法、保障法。
治安處罰與刑罰界限的模糊性決定了違法行為的入罪條件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執(zhí)法者的裁量[15]?!吨伟蔡幜P法》第二條規(guī)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尚不夠刑事處罰的,由公安機關依照本法給予治安管理處罰。而《刑法》十三條但書部分規(guī)定,“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绷⒎ㄉ系膶τ谀承┻`法行為例如妨害公務、妨害傳染病防治,治安違法與違法犯罪沒有做出明確的量化區(qū)分,也不可能做出明確的區(qū)分,因此在司法實踐中,輕度違法行為是否入罪依賴于執(zhí)法人員的主觀判斷,這為涉疫案件的人性化、個別化處理提供了可能。在治安處罰能夠解決問題的情形下,則不必適用刑罰,否則會使《治安處罰法》的部分規(guī)定虛置。
涉疫案件中的大多數(shù)妨害公務行為無疑可以評價為行政違法,但是否入罪,本文認為應當在刑事政策上堅持從寬原則。堅持從寬原則并不是否認妨害公務罪的標準,而是考慮到疫情期間社會的特殊狀態(tài),對由于疫情引發(fā)的官民矛盾予以寬宥。是對于自由與秩序的平衡與協(xié)調,當下的社會是以權利為本位的社會,國家政治穩(wěn)定的一元結構已經達到,走向二元結構的社會治理應當以市民權利的保障為根本目的[16],疫情中對于妨害公務的從寬處理,便是對公民權利的保障,在沒有影響到他人利益的情況下,也盡可能保護輕微違法公民的利益。
五、結語
特殊社會狀態(tài)下國家追求社會秩序,公民主張個人權利,由此引發(fā)的價值沖突可以采取從寬或者從嚴的政策刑事政策,對由于限制公民個人行動自由引發(fā)的輕度違法行為,在可能入罪的情況下,若行政處罰可以達到社會治理所追求的效果就應當使用行政處罰。涉疫期間妨害公務罪中的“國家工作人員”的主體范圍突然擴大,對其中涉及的“三類人員”進行嚴格的解釋也有利于防止妨害公務罪的普遍化,同時考慮到一般公民的認識可能性問題。妨害公務罪其他罪名、刑罰與治安處罰的協(xié)調適用,既有利于保障特殊社會狀態(tài)下的公民權利,也能夠達到國家疫情期間所追求的社會治理效果。
注釋:
①兩人因隱瞞武漢接觸史被公安機關立案:藍田警方在2月5日22時排查中發(fā)現(xiàn),轄區(qū)村民王某、居民李某某有武漢接觸史卻一直隱瞞未上報,具有造成疫情擴散的危險。當?shù)毓矙C關以涉嫌“過失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予以刑事案件立案偵查。據了解,這起故意隱瞞有武漢接觸史的刑事案件,在西安尚屬首例。http://news.cnwest.com/sxxw/a/2020/02/08/18452899.html,最后一次訪問時間:2020年2月19日。
②截至2020年4月16日,依法批準逮捕妨害公務罪429件530人,提起公訴471件572人;數(shù)據來源:最高人民檢察院官網https://www.spp.gov.cn/spp/zdgz/202003/t20200321_457039.shtml,最后一次訪問時間:2020年5月7日。
③二十一條:縣級人民政府及其有關部門、鄉(xiāng)級人民政府、街道辦事處、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應當及時調解處理可能引發(fā)社會安全事件的矛盾糾紛。
④第五十一條:發(fā)生突發(fā)事件,嚴重影響國民經濟正常運行時,國務院或者國務院授權的有關主管部門可以采取保障、控制等必要的應急措施,保障人民群眾的基本生活需要,最大限度地減輕突發(fā)事件的影響。
⑤第五十一條:發(fā)生突發(fā)事件,嚴重影響國民經濟正常運行時,國務院或者國務院授權的有關主管部門可以采取保障、控制等必要的應急措施,保障人民群眾的基本生活需要,最大限度地減輕突發(fā)事件的影響。
⑥王某妨害公務案:2月4日14時許,王某在四川省仁壽縣普寧街道一門市上班時,普寧街道辦事處負責疫情防控的工作人員廖某、鄧某與縣委政法委工作人員楊某、方某等人按照當?shù)匦鹿诜窝滓咔槁?lián)防聯(lián)控工作指揮部安排,在旁邊的小區(qū)外拉警戒帶,設置卡點,測量小區(qū)進出人員體溫,以確保進出人員平安。王某因不愿意將擋住卡點進出口通道的電瓶車挪走,辱罵毆打廖某,致其面部軟組織挫傷。民警趕到現(xiàn)場依法將王某抓獲并立案。檢察院以妨害公務罪建議對王某被判處拘役四個月。
⑦劉某某涉嫌妨害公務案:2020年1月23日,湖北省竹山縣得勝鎮(zhèn)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指揮部1號令決定,啟動道路管控,村組道路限制通行,各村組在重要路口設崗勸返外出人員。1月26日(農歷正月初二)9時許,犯罪嫌疑人劉某某無視政府禁令,從竹山縣得勝鎮(zhèn)茶場村家中出發(fā)準備前往親戚家串門,行至得勝鎮(zhèn)花西路口,遇得勝鎮(zhèn)政府在該處設置的疫情防控檢查崗時,現(xiàn)場執(zhí)勤干部張某某和執(zhí)勤警察對劉某某進行勸返,劉某某和執(zhí)勤警察及干部進行糾纏,并對執(zhí)勤干部進行辱罵。執(zhí)勤干部夏某某安排醫(yī)護人員劉某給劉某某測體溫,劉某某一把抓住紅外電子測溫儀拒絕工作人員檢測體溫。執(zhí)勤干部夏某某因擔心劉某某會毀壞紅外電子測溫儀,迅速上前抓住劉某某的手,將其手掰開,讓劉某把紅外電子測溫儀拿走。劉某某趁其不備,一拳打在夏某某的頭部,接著用手抓夏某某的臉,當場將夏某某的臉上抓出兩道血痕,然后用左手抓著夏某某的左腋下衣服不松手,直到夏某某將劉某某摁在地上。被在場群眾拉開后,劉某某又抓起路邊的泥塊砸向夏某某。在場執(zhí)勤的干部不斷地給劉某某宣講防控疫情要求,劉某某仍不理會,反而繼續(xù)對執(zhí)勤干部進行謾罵,將執(zhí)勤點的椅子踢倒,并將兩個警戒筒扔到馬路中間,后被執(zhí)勤民警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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