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真龍
摘要: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尊卑失序使原先由血緣親族系縛階層等級的禮制發(fā)生動蕩,士人階層有所演變,士由原先末流貴族轉(zhuǎn)變成為高級庶民,四民之首。深感時代動亂,以先秦儒家為代表的士人提倡以道為任,試圖通過弘道來恢復周朝禮樂制度的軌約性,實現(xiàn)“三代”的期望。但是由于士人流品產(chǎn)生等級分化的變異,使許多士人以“道”作“器”用,以君子作義理闡述卻行“小人”之為,因此衍生出與先秦儒家志道理想背離的現(xiàn)實走向。
關鍵詞:士道;流品分化;背離
雅思貝爾斯筆下的“軸心時代”是人類文明集體爆發(fā)的黃金時代,當時哲學家們身遭困境仍反思時代境遇,審視生命尊嚴,關照存在價值。西方將此稱作為“哲學的突破”“超越的突破”,此時古希臘賢哲將認識世界的視角從外界自然物質(zhì)世界轉(zhuǎn)換到人類自身的個體維度,反觀當時的中國,則是出現(xiàn)了中國古代哲學的第一個高峰時期———諸子百家爭鳴,先秦儒家則為典型代表,其倡導成賢入圣的為己之學和居仁由義的道義關懷為當世所推崇。先秦儒家提倡守死善道、精誠專一,他們將“士志于道”的價值理念融入士人的理想中,但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雖然士人階層有所發(fā)展,但是士人階層的界定越來越模糊,很多階層都可跨越到士人階層,之后士人又分化出上中下的等級,使很多士人為追求“器”而趨之若鶩,他們言儒家之義理,行小人之所為,使“道”與“器”之間產(chǎn)生背反,這也為之后士人重“器”輕“道”的本質(zhì)提供了一種儒家保護色彩。
一、先秦儒家士人階層演變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天子垂衣裳,周禮廢而未泯,尊卑等級壞而未崩。在禮制崩壞、天下失序的社會背景下,傳統(tǒng)的以血緣親族系縛階層等級的周朝分封制傳統(tǒng)被打破,無論是周鄭互質(zhì)還是取溫之麥,更是將天下有道推向了天下無道。禮樂制度的崩塌首先帶來的是社會階層以及社會性格的變化,主要變現(xiàn)為上級貴族階層等級的下降和下級庶民階層等級的上升。顧頡剛說過“士為低級之貴族”的論斷,起初士主要指的是掌管基礎事務的下層官員,春秋戰(zhàn)國時士人階層在貴族階層與庶人階層之間流動,禮崩樂壞之后,上層貴族的等級不斷下降,下層庶人的社會地位不斷攀升,士人階層正是由于處于下層貴族與上層庶民的交匯之處,因此士人的數(shù)量急劇增長,這也致使士人的社會性格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由此來看,士人階層的劃定并不是簡單地概括為某一階層,而是出現(xiàn)了流動,士人已經(jīng)沒有明確的劃分范疇,其不僅僅在末流貴族與高級庶人之間可以流動,與農(nóng)、工、商之間也不再涇渭分明,庶人之中戰(zhàn)功卓越者可升為士,農(nóng)人之中出類拔萃者可升為士,學而優(yōu)則仕,顧炎武在《日知錄》中對于春秋以后士之變化這樣評價:“游士興而先王之法壞矣”,[1]13可見士人階層的劃分正在慢慢被模糊淡化。
其一,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封建”秩序逐漸走向解體與衰落,天子政治權力下移,傳統(tǒng)周禮的等級秩序受到?jīng)_擊。周王朝實行以血緣紐帶為中心的分封制度,天子裂土封侯,依據(jù)血緣關系親疏劃分階層等級,“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2]282從君———諸侯———卿———大夫———士,有著嚴格的等級劃分且不可僭越。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鐵器的發(fā)展以及農(nóng)耕器具的普及,土地兼并勢力的不斷擴張,使得諸侯國實力不斷擴增,諸侯國為了稱雄稱霸,不斷發(fā)起戰(zhàn)爭,天下失序,有道變?yōu)闊o道,“八佾舞于庭”的僭越現(xiàn)象比比皆是,尊卑失禮,周天子形同虛設。不僅如此,在諸侯國進行對外稱霸擴張的同時,各諸侯國內(nèi)部自身的政治矛盾也是加速了周制的崩壞。晉國的趙氏與范氏、中行式進行權利爭斗,在范氏、中行氏失敗逃往齊國,因為鄭國對范氏、中行氏伸以援手,趙簡子為此討伐鄭國。“夫范、中行氏不恤庶難,欲擅晉國,令其子孫將耕于齊。宗廟之犧為畎畝之勤,人之化也,何日只有?”[3]11在諸侯國內(nèi)部權力斗爭中失敗的氏族,不是依據(jù)血緣親系來劃分,而是被隨意降低階層身份,這不能不說是對于禮制的巨大沖擊。
其二,“封建”秩序的解體、禮制的崩塌帶來的是士人社會階層的變動以及社會性格的變化。士人階層的來源非常久遠,夏商周之時便已存在,在春秋戰(zhàn)國之前士人多被認為是低級貴族階層的代表,其多為各個部門掌管最為基層事務的職小位卑的官吏,無論是社會身份還是社會性格并不顯著。“士卑祿微,不足及其宗,故自役使其子弟。”[4]26貴族在當時為純政治性代表,士人是在貴族之中最低層次的集團,士人之下便是庶人階層。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由于禮制受到破壞,原來固定的階層劃分受到了沖擊,因此發(fā)生了社會階層的流動,在此之間最為明顯的便是高級貴族身份的降低和低級庶民身份的提高,貴族失去了政治上的特權,士人階層也不僅僅囿于低級貴族的體制內(nèi),而是輾轉(zhuǎn)在底層貴族與高級庶民之間,這樣使得士人的階層范圍擴大,流動性變強,士人群體的數(shù)量大大增加,社會性格也發(fā)生了諸多變化,很多的“賤官”、低級貴族降低到了“士”的階層之中,很多士從原來的末流貴族轉(zhuǎn)為高級庶民,四民之首,像孔子便為最好的舉證,其為“三姓之后”貴族出身,最后也是降低到“吾少也賤,故多能事鄙”的士人階層。
其三,士人的社會階層和社會性格發(fā)生變化之后,士人階層的劃分標準被慢慢模糊淡化,士人分上中下三等,其他階層也可通過努力實現(xiàn)到士人階層的跨越。春秋末葉,士人階層便失去了明確的劃分標準,農(nóng)工商在此解放了出來,像春秋時期來自非貴族階層的管夷吾、叔向、子產(chǎn)更是成為當時士人階層的典型代表,此時的士人階層更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和價值,承擔著不同以往的社會責任與使命。在此之前庶人的上升多以軍功為主要途徑,此后不止于此。《邾公華鐘》有云:“臺樂大夫,臺宴士庶子”,[5]9士人不僅身份發(fā)生變化,而且還有可能會下儕到庶人階層。學而優(yōu)則仕,依學術進仕已多其例,《韓非子》云:“中章、胥已任,而中牟之民棄田圃而隨文學者邑之半”,[6]12學問作為考量成了進入士人階層的主要路徑。不僅如此,很多農(nóng)耕之人也可進于士,《管子》云:“樸野而不慝,其秀才之能為士者則足賴也”,[7]13農(nóng)人之中賢良秀出之人,也可以通過努力實現(xiàn)到士層的跨越。從此看出士人階層的劃分已經(jīng)不再是依據(jù)“封建”禮教來劃定界限,士人正在慢慢成為一個具有特殊價值涵養(yǎng)的社會群體。
先秦士人階層的演變可謂是逐漸平民化、開放化、普遍化,其不僅僅囿于簡單的低級貴族階層,而是逐漸向庶民階層開放,其擺脫了固定的階層象征,使每個庶人階層都有可能實現(xiàn)到士人的跨越。深究其中,這不僅僅是在軸心時代下的特殊烙印,更是在傳統(tǒng)禮制崩塌之后以血脈親族關聯(lián)階層劃分的僵局被打破的結(jié)果。因士人來源于諸多階層,這不僅僅為更新傳統(tǒng)固定的士人階層注入汩汩新鮮血液,也使得士人階層的社會性格發(fā)生了諸多改變,為士人階層那種以身志道的社會性格的堅守打開了新的局面。
二、先秦儒家士人志道堅守
當禮崩樂壞、天下失序之時,傳統(tǒng)士人階層不再由當初的貴族階層組成,而是形成一個特殊的社會性格與社會階層,因他們來源于很多的社會階層,進而倡導“士志于道”,先秦儒家便為最典型的代表,其自覺擔當起這種社會責任與歷史使命。先秦儒家以道自任,提倡明道救世,將實現(xiàn)“道”當作自我使命貫穿在“仁以為己任”、關懷備至的人文情懷之中,用古道熱腸的歷史使命作為依托來教化四民,最終凸顯歸仁天下的理想抱負。在此他們所提及的道是一種超越性姿態(tài)的道,并且與現(xiàn)實人倫日月不即不離。要實現(xiàn)這種超越性的道首先要以貫徹儒家“成人”“成己”的拳拳之心,通達仁道之堅守,曉辨義理之所在,“其學,其德,其風,其樂,其修”都要一以貫之,然后用君子之修以身弘道。先秦儒家提倡成賢入圣,但是切合現(xiàn)實來講,更多的是先要去實現(xiàn)君子之修,以道自化內(nèi)鑠于心,將“君子不器”作為自己以身載道的底線,修己以正其身,明乎禮義,洞透人心,最后實現(xiàn)天下有序,百姓安虞,國富民裕,修身成圣的社會理想。
其一,士人禮樂傳統(tǒng)的變化生出了以天下為己任,以身載道的社會理想。在此之前士人為最低級貴族階層,之后由于禮壞樂崩士人便由諸多階層組成,沒有了明確的劃分界線。正是由于士人的社會性格的變化,他們深感當世之危亂,以拳拳切己之工夫力求恢復天下有道的社會秩序,將“道術將為天下裂”作為自己的鐵肩擔道的歷史使命。德國古典先哲康德在純粹理性的角度來解釋本體論的自由存在價值,人之存在價值在于人自身,以自身存在作為先決條件,而不以外在事物作為目的。先秦儒家對于“道”的理念認同同康德有異曲同工之處,其“欲以天下風教是非為己任”,將人作為目的,而不為器用工具,以道作為倫理價值內(nèi)涵并作一種形而上存在的義理闡述,以此反思人的生命尊嚴和存在價值。王國維有言:“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亦即周公制禮作樂的本意?!盵8]468先秦儒家試圖效仿周公之德,秉承周公之禮,存華夏道統(tǒng)而不絕,接中華文明之將續(xù),以此實現(xiàn)“三代”禮樂制度。像孔子便為堅持復興周禮的衛(wèi)道者,通過述而不作來使亂臣賊子懼于此。后人將此發(fā)展,通過天人、人性的角度來進行詮釋。到了荀子之時,因諸多階層在禮制之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因此荀子用“大儒”“小儒”“眾人”來對不同的載道角色進行劃分。
其二,先秦儒家在提倡人能弘道,進德不休的社會理想之時,將明道濟世的價值實現(xiàn)放逐到提高內(nèi)心修養(yǎng)的工夫之中。孔子離世之后,其弟子多主攻內(nèi)心修為,不以武事為重。學做圣賢,先為君子,君子且本立而道生,因此提高君子的自身修養(yǎng)成為憂道濟民的必修功課。首先要學會“成人”與“成己”,“成人”為成就道德圓滿至善之意,此理念之后發(fā)展為內(nèi)圣外王之道,將仁與智作為核心理念,并以三綱領、八條目來做具體闡述。要想“成人”,先要“成己”,通過“修己”明辨自身,以己度人,以人視己,從而實現(xiàn)“成己”,進而上學而下達,成賢入圣,最終實現(xiàn)人己、物我無差的為己之學,天地一體之道。其次要做到“君子不器”,“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9]82道器不離,但先秦儒家以“道”為重,樊遲向孔子請教稼學之事,孔子就認為其重“器”沒有君子的資質(zhì),并且在孔子眼里是嚴格區(qū)分“大人”與“小人”之事,孟子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10]124“大人”之事便為勞心者,樊乃“小人”之為,只有通過“不器”貫通君子之修,才能通曉天下之義。
其三,先秦儒家提高內(nèi)心修養(yǎng)之時,身自為之,將自省內(nèi)化于心,灌輸于道??鬃訛橹镜缆氏却狗叮釉唬骸皟?nèi)省不疚,夫何憂何懼?”[11]178如果能夠時常反躬自問,躬自厚,薄責于人,那么“士志于道”的理想,便可以通過“篤信好學,守死善道”,用對于道的矢志不渝和迷戀、恪守、以身相許的決心一以貫之來實現(xiàn),從而不憂不懼,即使怨鳳傷麟、身臨大節(jié)仍不可奪其志。孟子以身志道的人格理想與孔子一脈相承,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12]882-883孟子通過將自省的修為化身到道與德性之中,來反省自身的品格修為是否能夠達道,進而“士窮不矢義,達不離道”,以道殉身以明其志,哪怕是天下無道,即使是以身殉道也是在所不惜。到了荀子之時,雖沒有完全貫徹孔孟志道之理想,并且將法家的權勢之術滲入到儒家義理之中,但是仍時刻反省自身,不降其志,“見善,修然必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13]9荀子將善用以自省,從道之心未泯,即使面對當時諸多自甘附庸權勢的士人,仍然堅持“從道不從君”的理想本質(zhì),以拳拳服膺未嘗稍有一失,不失其赤子之心。自省作為一種品格修為,在實現(xiàn)道的理想之時春風化雨般“潤物細無聲”浸潤到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修養(yǎng)中,此為先秦儒家志道之途的必修功課。
禮崩樂壞之時,先秦儒家試圖用以道為任的社會理想來實現(xiàn)家國太平。為實現(xiàn)“修齊治平”的社會愿景,先秦儒家恪守為道之任,用赴死之志來證明對于實現(xiàn)道、恢復禮樂的決心與勇氣。而關于如何實現(xiàn)道,先秦儒家也是給出了“成人”“成己”“君子不器”以及“自省自修”的修為方式。這其中不僅僅是滲透著先秦儒家士人階層“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內(nèi)在關切,也暗含著知識分子“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自覺理想堅守,這也是先秦儒家在世道日衰之時給出自己的理想的社會解決方案。
三、先秦儒家士人流品變異
當士人階層的流動逐漸下放到庶人階層且劃分不再涇渭分明之后,士人的內(nèi)部也出現(xiàn)了流品分化。士人的服務對象起初為國君,為國君出謀劃策,后來慢慢轉(zhuǎn)移到臣子手中,臣子私養(yǎng)門客之風盛行,后來養(yǎng)士便不僅僅為國君的專屬,像史上的平原君、孟嘗君便為私養(yǎng)門客的典型代表,君與士之間,不僅僅為簡單的主仆附庸關系,而是亦君亦臣,亦師亦友。養(yǎng)士之風盛行之下,對于士人也是進行了嚴格的區(qū)分界定,士人之中不僅僅像孔孟荀那種賢哲為國君以禮相待,此為士人之中翹楚,即流品很高的士人,而流品較低的士人一般也是作為“食客”身份被一些王侯以禮相待,而且在這些“食客”之中也是有著下客、少客、上客、賓客的等級劃分,依據(jù)等級不同來進行不同的禮遇。正是由于士人流品分化出不同等級,使得進入士人的門檻降低,在養(yǎng)士之風盛行的催動之下,士人形成一個數(shù)量龐大的階層,那些勉強進入士人階層的門客之中難免出現(xiàn)雞鳴狗盜之輩,他們品節(jié)低劣,徘徊在士人邊緣,更無學識,為“邊緣知識分子”,這也為之后士人階層之中出現(xiàn)的重器輕道行為埋下了隱患。
其一,戰(zhàn)國之時私養(yǎng)門客之風盛行,養(yǎng)士之風從君主下落到臣子手里,士人不僅僅為君主服務,更多的則是集聚于臣子門下,以“食客”身份被以禮相待?!秴问洗呵铩酚性疲骸暗远壬矶?,量腹而食,比于賓萌未敢求仕。”[14]46從此看出私養(yǎng)門客大抵為“度身而衣,量腹而食”之意,他們在貴族門下為貴族獻言獻策,足衣足食,但是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的供給。在這里食客看似可有可無,人微言輕,實則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與效用。私養(yǎng)門客之風盛行之下,這就使得他們形成一個巨大的社會團體,并且在安邦定國當中擔當政治權力的基礎,其不僅僅只是為了裝潢門面,更多是為了幫助貴族階層輔國奪權。當孟嘗君因被齊王懷疑獨攬大權而被廢黜之后,其門下賓客逃之夭夭,然僅因其門客馮驩一人之力得以復位?!妒酚洝酚性疲骸按荷昃认喑?。是時齊有孟嘗君,趙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爭下士,招致賓客,以相傾奪輔國持權?!盵15]50從此可見私門養(yǎng)客不僅為招攬賢士,更多為政治因素所牽連,門客為貴族獻言獻計來輔助貴族安邦定國或者僭越奪權,其已經(jīng)成為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
其二,養(yǎng)士之風盛行之下,士人群體數(shù)量龐大,因其中士人品節(jié)參差不齊,因此需要對其進行等級的劃分,這就形成了士人的流品分化。像齊景公問政孔子,孔子給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治國方略。孟子以緣木求魚為例勸阻齊宣王進行攻伐,以“五十步笑百步”為例說服梁惠王先義后利,并且倡導施行仁政的具體方略來實現(xiàn)富國強兵。荀子以“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作喻說服趙孝成王將附民當作用兵之道,以此獲取民心??酌宪鹘詾楫敃r君侯所禮敬的德高望重的士人,其在士人之中也是處于上層流品,然而私養(yǎng)的門客則諸多為社會中下層的知識分子,通常為一些流品較低的士人,在這些流品較低的食客之中,又有著嚴格的流品劃分。起初食客共分上中下三等,因等級不同,其在衣食住行等方面也各有差別。到了戰(zhàn)國之時其劃分與之前相比大同小異,將食客劃分為下客、少客、上客、賓客的不同層次,食客的層次并不固定,毛遂自薦便為食客建功提高自己層次的最好的例子。平原君需要攜文武雙全的食客去楚合叢,毛遂得以自薦,建功之后,毛遂被平原君列為上客。從這可以得出士人流品分化激勵了食客建功來提高自己的層次,同時穩(wěn)定了貴族的政治統(tǒng)治。
其三,士人數(shù)量激增,流品顯著分化,因士人的學識水準良莠不齊,使得在一些低級士人之中難免混入雞鳴、狗盜之徒,這些人胸無點墨,徘徊在底層士人邊緣,也被認作為“邊緣知識分子”,或者說,這些人根本不為知識分子,他們不僅拉低了士人整體的水準,也為后來士人之中出現(xiàn)重器輕道的現(xiàn)象埋下了隱患。其中難免有底層士人擁有一技之長,但是不甘歸于士人底層,因此他們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實現(xiàn)從士人底層到上層的跨越。當孟嘗君出使秦國之時,受益于其門下善雞鳴、狗盜二人的相助,避免秦昭襄王的追殺得以回到齊國,雞鳴、狗盜二客則立功升舍,被孟嘗君從最下座列為賓客。雞鳴、狗盜二人之例足以顯證士人流品分化對于士人階層的影響,其不僅僅讓學識略無的底層士人通過立功便可提高流品,也難免使得上層士人流品之中介入庸碌之輩,這不僅僅是簡單地拉低了各個流品士人的學識水平,還增加了貴族門下對于門客的人事管理難度,也對先秦儒家以身載道之志難以實現(xiàn)起到了推波助瀾的效用。
先秦士人流品發(fā)生變異從內(nèi)核來看主要是由于貴族階層為實現(xiàn)輔國或奪權的目標而用士人流品層層嚴格分化的手段來刺激士人建言獻策。士人流品的界定并不是一成不變,流品之間的可跨越性為士人尋求建功提供了一種直接有效的手段,這對于鞏固貴族階層的政治起到了不容置疑的效用,但是士人階層隊伍的迅速壯大,士人階層水平的良莠不齊,對于那些有識之士實現(xiàn)志道理想來說卻是不容樂觀,這也成為導致先秦儒家之后出現(xiàn)的背離以身載道理想的現(xiàn)實走向的直接原因。
四、先秦儒家士人理想斷裂
士人階層流品分化之后,先秦儒家將以道為任作為終極關懷,然而此種社會理想受到了現(xiàn)實世界中重器輕道之流的沖擊,這就使得出現(xiàn)了與理想背離的現(xiàn)實走向,許多知識分子以器自負,放低身價,自甘屈尊于勢,以道統(tǒng)為政統(tǒng)服務,追求器用,更有甚者有雞鳴、狗盜泛泛之輩,處心積慮通過“器”來實現(xiàn)對士人上游的跨越。這種現(xiàn)實世界中重器輕道的現(xiàn)象,起初在孔子之時并不明顯,到了孟子之時,便出現(xiàn)了傾于道、器二者的分化,到了荀子之時,這種分化便是更為明顯,并且有了“仰祿”與“正身”之別。究其原因,重器輕道的現(xiàn)實走向,一部分原因來自許多有識之士出身貧苦,想要通過“器”來實現(xiàn)身價的提升,另一部分原因是雞鳴、狗盜之輩的混入,他們學識淺薄,內(nèi)心毫無“以身殉道”之志,并且努力想要要混入上流士人,最為根本的是士人階層的流品分化,貴族以流品劃分士人等級用以刺激士人尋求建功之心,同時來鞏固政治統(tǒng)治?!暗馈毕颉捌鳌钡耐讌f(xié),不得不說是知識分子在入世之后對于現(xiàn)實的第一次低頭,這在很大程度上引誘著儒家在之后的歷史走向,屈尊于勢,以器為用,并且在距離以道為重的路上越走越遠。
其一,先秦儒家理想中以身載道之志受到來自現(xiàn)實走向的沖擊而發(fā)生背離。許多知識分子重器輕道,以勢自負,有甚者自甘貶低身價入仕。在孔子之時便有重器現(xiàn)象的存在,“子謂子夏:‘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16]77“小人儒”便是對于“器”的概括,此話是孔子對當時重器現(xiàn)象提出批評,認為是非君子所為,孔子的弟子子貢出現(xiàn)重器行為,孔子也是對他多次提出了批評,“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盵17]67孔子評價子貢僅僅只是“器”,認為他斷然不能成其道。到了孟子之時,士人重器輕道的勢頭更為顯著,既有與民同耕的許行,也有“以順為正、妾婦之道”的張儀,孟子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18]234孟子認為因為不同人的經(jīng)歷閱歷不同,所以“器”的程度也不盡相同,這也在側(cè)面印證出孟子之時知識分子游于器的普遍存在。再到后來的荀子之世,即使荀子本人對于尊道的堅持不及孔孟,但是仍然堅持“從道不從君”的立場。荀子時期的士人極力抬高自身身價,并有“仰祿之士”與“正身之士”的區(qū)別,因“仰祿之士”重器,更趨近于為王侯效力,因此受到了王侯們的器重,荀子對此也表達出自己的態(tài)度,《大略》云:“人曰:‘子何不仕?’曰:‘諸侯之驕我者,吾不為臣;大夫之驕我者,吾不復見?!盵19]28荀子堅持道與士不可須臾,對當時重器行為表示嗤之以鼻,并且對于“器”也是堅持“不器”的態(tài)度。
其二,現(xiàn)實中知識分子對于“器”趨之若鶩,輕視弘道,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許多士人之前處境乃是白屋寒門,可謂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迫于生計只能通過“器”來實現(xiàn)自身的理想抱負。張儀“貧無行”,人嘗疑其盜壁;范雎“家貧無以自資”,虞卿“躡蹻擔簦,說趙孝成王”;馮驩亦“躡蹻”見孟嘗君,更說他“貧乏不能自存”,愿寄食孟嘗君門下。[20]49這些人身懷鴻鵠之志卻“貧乏不能自存”,不得不依靠“器”來獲取貴族重視從而實現(xiàn)心中志向。其次,士人之中雞鳴、狗盜之輩的介入,他們心無以道為任之志,以求取仕途為目標,雖居貴族門下為謀生計獻言獻策,毋寧說暫時借寄居私門以便日后求取入仕機會,這在無形之中拉低了知識分子的水準,使士人之中以器為重現(xiàn)象更為嚴重,《史記·呂不韋列傳》說:“諸客求宦,為嫪毐舍人千余人”,[21]48在士人中為了求得入仕甘居私門之下竟然有上千人,以“器”為追求入仕的手段。最后,士人之中出現(xiàn)重器輕道最為主要的原因是君主階層為了實現(xiàn)政治權威的鞏固,通過對士人流品的分化,并對其等級細分來刺激士人通過建功用“器”來實現(xiàn)入仕求宦,在此之中“道”僅為君主為了加強政治權威使君威內(nèi)化民心所采用的政治手段,以“道”為己用,在此之中“道”所擔任“器”的角色,以“道”為“器”,“道”為“器”用。道器之爭在王道之中難舍難分,雖然士人志在以道為任,但是在天下王道之中,“器”屢居“道”之上,這就更加為“道”與“器”的孰輕孰重增加了一份未知因素。
其三,道器之爭在先秦時期出現(xiàn)了“道”為“器”用的勢頭,這不僅僅對于當時君主統(tǒng)治起到了鞏固作用,對于后世也是起到了垂范人心的效用,其中尤以兩漢與宋明時期最為顯著,儒學在當時不僅占據(jù)高峰,而且儒家倡導的“志道”也被“器用”并強化作為王官之學用來內(nèi)化民心,穩(wěn)定統(tǒng)治。首先是在兩漢時期,儒學在漢初黃老之學穩(wěn)定政局之后開始發(fā)揮自己的獨特效用,儒學作為王官之學開始享有獨尊地位并且將之前先秦儒家所倡導的“道”進行改造之后來進行“器”的義理闡述。在此期間最為顯著的便是董仲舒由儒學改進的“大一統(tǒng)”思想,任繼愈先生曾認為儒教化發(fā)端于董仲舒時期,利用宗教“天人”理論為漢朝三綱五常理論提供論證,進而用改造的儒家之道來行穩(wěn)定政統(tǒng)之器用?!岸偈嬉匀鍖W作了法家化改造,完成了學術對政治權利的依附。”[22]在此之后宋明時期迎來儒學發(fā)展的高峰時期,宋明理學將儒家道義關懷進行具體闡述,這種闡述并分化出程朱理學、張王氣學和陸王心學三種流派。宋明理學最為君主推崇,并將此作為標榜來進行思想控制,儒家的道義成了君主統(tǒng)治的“器”,顯然這并不為當時宋明理學家初衷所在,宋明理學家試圖通過解構(gòu)宗教哲學用以建構(gòu)理學人生哲學,顯然是為了使理學能夠成為安頓人們精神生活的文化與價值共識,未曾想成為一種政治制度的論證方式,由“道”之理轉(zhuǎn)為“器”之用。
先秦儒家出現(xiàn)的與“道術將為天下裂”理想背離的重“器”輕“道”的現(xiàn)實走向可謂是知識分子的悲哀,其不僅僅使諸多知識分子自甘放低身位為追求高階士人流品而去追趨逐耆,而且還為王官之學作義理闡釋,最終成為階層統(tǒng)治的器用工具,為之后歷朝歷代統(tǒng)治者的思想禁錮提供了形而上的意識形態(tài)的枷鎖。先秦儒家載道之志被披上權勢之術的外衣展露在世人面前,其義理思想闡發(fā)的本原目的也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而這種與志道背離的重“器”輕“道”的現(xiàn)象便以先秦儒家為始出現(xiàn),在之后的歷史之中,雖不斷發(fā)生變異,但是“道”始終為“器”所用,成為“器”的實現(xiàn)所需要依附的載體或工具。
五、結(jié)語
君子本立道而生,以身載道為先秦儒家無數(shù)仁人志士曲學阿世與堅守抱負的終極目標??鬃淤潎@顏回即使身處困厄,仍不降其志,時運不濟,仍達觀樂道的安貧樂道之舉,這也為孔子守死善道、堅貞不二的決心提供了慰藉與鼓舞。孔顏以道為己任,是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道義擔當,是在天下視閾之下雖“身無半文”仍“心憂天下”的一種價值擔當與文化認同,其包含普世性價值維度可撫士人進德修業(yè)之心。然而回歸到現(xiàn)實人倫世界,“道”并不能滿足全部士人的需求,這就需要“器”的效用,“道”“器”自古以來便為不即不離的關系,二者與現(xiàn)實中的人倫日用更是緊密相關,這就使二者之間于現(xiàn)實之中必然會發(fā)生價值層面的沖突。
在貴族階層以流品層級分化為工具的催動下,知識分子為追求上層流品將“以道為任”作為意識形態(tài)上的保護外衣卻去行蟻羶鼠腐、趨炎附勢之為,這對于知識分子不得不說是一種自甘墮落的體現(xiàn)。而且囿于君主專制思想統(tǒng)治的禁錮,“道”也在逐步喪失主體地位成為“器”用,“天下有道則現(xiàn)”成為君主用以加強思想專制統(tǒng)治的工具。在此背景下許多士人朝秦暮楚,自輕自賤,以君子作義理闡述卻在現(xiàn)實中行“小人”之為,以“道”之理行“器”之為,這就為儒家言“道”提供了一種保護色彩?!暗馈睘椤捌鳌庇?、以“道”為“器”逐漸在歷史舞臺占據(jù)主流地位雖然順應家國、天下、王道、歷史的前進軌道,但是卻使知識分子“身志于道”的主體意識逐漸喪失。從道器之爭中“道”由開始占據(jù)主體地位到逐漸沒落到淪為“器”的附屬來看,“器”占據(jù)主體地位固然對社會歷史向前推進的效用無可厚非,但是對于知識分子身處文化苦旅使弘道之志難以自主覺醒來說不得不以抱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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