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富波
我所說的老村,是二三十年以前的農村。
那當口,耕地基本靠牛,種地基本靠手,運輸基本靠簍,全憑的是體力。誰有了力氣,小日子過得滋潤,家里地位自然就高。比如阿倫,壯得三棍子打不倒,忙時割稻子插秧苗,閑時做買賣蓋房子,自稱老子哪樣不會?;氐郊?,便能吱兒吱兒啜碗老酒,摸著肚皮打個響嗝,茲啦劃根火柴,點上煙吐幾個煙圈。不爽時,啪啦拍下桌子,嘩啦摔根凳子,唰地板起臉瞪眼珠子,嚇嚇老婆孩子。
滋潤的生活大多類似,少了些波折,便平淡得如涼白開。倒是老弱病殘懶,境況千差萬別,如同演戲文一般,有些個故事好講。
話說“老子要飯,兒吃苦”,小麻的老爸生病沒力氣,一家老小跟著喝西北風。小麻有兩個綽號:“麻骨”和“鼻涕蟲”。
“麻骨”的綽號,專用于夏季——小麻光膀子的季節(jié)。小麻遺傳了老爸的身子骨,四條細肢似麻桿,兩排肋骨似柵欄,一對肩胛骨似斧刃。支在細脖子上的腦袋最嚇人,枯發(fā)蓬亂,顴骨高聳,下巴如橡皮膏貼著牙床。以致于村里人看到農藥瓶上畫著的骷髏,說和小麻很像來著。
算命的老貴說,看小麻這身皮囊,活不過五歲;如果過了這關,今后必成大器。
“鼻涕蟲”的綽號,秋冬春季通用。小麻家里窮得叮當響,只能過年穿一次新衣,平時穿不暖,鄰居覺得可憐,常施舍幾件舊衣服,可長袍短套不合身,冷氣還貼著肚臍嗖嗖往上鉆。于是,阿呸嚏呸地打噴嚏,打完噴嚏流鼻涕,從清鼻涕到黃鼻涕到咳嗽,完了重新再來一輪。其他娃兒嫌他臟,又欺負他弱小,故小麻合不上群。
既然人家不理,總得自個兒尋點樂趣,小麻愛趴在地上,觀看螞蟻搬家。鼻涕拖下去,又往上一吸,幾只螞蟻跟進鼻子里,又被抹到袖子上。鄰居阿花婆婆蹲下來扶起他,細聲細語地勸:“小麻呀,不要老趴地上啦,地氣是冷的,傷風感冒不會好啦?!毙÷槁朴铺ь^,晃著兩串鼻涕,一臉懵懂地問:“阿婆啊,螞蟻的話,是怎么講的?”
小麻最終沒學到螞蟻的語言,卻學會了更高等的語言——鵝語。
五歲了,小麻開始放鵝。小麻沒有一般小孩的玩心,放鵝可認真了,眼不離鵝,鵝不離眼。一動不動地看著鵝,一看就半天;呆呆地把鵝抱在懷里,一抱就半天;像開會一樣坐鵝群里,一坐又是半天。
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小麻會講鵝語了!
小麻掌握的鵝語,不同于人類的多種發(fā)音體系。鵝語只有兩個音:嘎,呃。嘎,聲調高,帶有攻擊性;呃,聲調低,帶有善意。兩種發(fā)音,靠聲調輕重緩急,結合情境,來傳情達意。人的聲調變化有限,一般的鵝聽不大懂,小麻發(fā)現(xiàn)了一只聰明的鵝,請它當翻譯,實現(xiàn)人鵝互動。那鵝頭上有個豆大的灰斑,叫灰豆。
想叫鵝吃。小麻說,呃呃呃呃;灰豆拖著長音說,呃呃呃呃。鵝群圍上來,伸著脖子對小麻呃呃呃一番,低頭吃草、蘿卜絲和菜葉。
想叫鵝列隊。小麻說,嘎呃;灰豆短促說,嘎嘎呃呃,鵝群便排成一隊,沿著路齊步走,不留戀路邊沉甸甸的稻穗。有路人經(jīng)過,小麻說,哦嘎,灰豆短長相間地說,哦哦嘎,本想去挑釁的鵝兒,就縮回脖子入隊,乖乖地讓在路邊。
想叫鵝打架。小麻說,嘎嘎,灰豆扯著脖子叫,嘎嘎。面對來犯鵝群,鵝群橫成一排齊步進軍,把對方包圍成一團,來個圍啄戰(zhàn)。機靈點的對手,飛出去落荒而逃;剩下的慘叫不斷,落下一大片羽毛。
想叫鵝跳舞。小麻拖著長音喚,啊啊呃呃。眾鵝全都懂了,頭對著天,張著雙翅,踮起雙掌,按照節(jié)拍舞動翅膀,圍著小麻跳天鵝舞曲。
村里阿忠看樂了,逗著小麻問:馬路上的拖拉機,能不能讓鵝跟著跑?小麻犯迷糊了,不由自主地吹出一個乒乓球大小的鼻涕泡泡,弱弱地問了句:真的可以嗎?后來小麻就坐在鵝群中,對拖拉機指指點點??赏侠瓩C一經(jīng)過跟前,鵝還是沒命地逃。
還沒教會鵝追拖拉機,年關到了,老爸要把整群鵝賣了,賣給販鵝的阿倫。
小麻央求著留下灰豆。老爸緊繃著臉:過年的錢算好用處了,不能少賣啊。小麻哭出來了,哇哇哇?;叶购孟穸耸裁矗龅負淞松先?,把老爸啄倒在地。鵝群嘎嘎嘎的罵聲一片,兩三只跟上啄老爸,其余的圍著啄阿倫的腿。阿倫身手敏捷,騰挪躲閃,趁勢抓住鵝脖子,拎起來捆住鵝掌,一只又一只,全制服了。
一整天,小麻一直呆坐在村口等。傍晚,終于看到阿倫回來,小麻迎上去問,灰豆賣到哪了?
“哦,那鵝啊,路上一直哀叫著,耳膜差點被吵破。市場邊的熟食店買的。一解開繩子,鵝就從店里逃了出來,躲到我腳邊。不停地上下擺動脖子,蹭著我的褲腿,嘎嘎呃呃地叫。店主出來了,這鵝可精了,跟他玩起了躲貓貓??勺詈筮€是被捏住脖子拎走了,兩個翅膀還撲楞撲楞打人,兩只腳掌踩水車似地擺著。有人拿刀往它脖子上一抹,血就啪嗒嗒地流到碗里,總算清靜了?!?/p>
小麻尖聲大哭,一口氣沒接上就昏過去了。以后幾日躺著起不來啦,滴水不進,粒米不沾,渾身冰涼,氣若游絲。請來大夫,不知道怎么救;請了巫婆,鬼舞一番沒啥用。大家都認為他活不過年關了。老媽連過年新衣都不做了,在農歷廿七晚上,辦了一桌夜羹飯,就等他最后一絲氣斷了,再哭一場??墒恰?/p>
大年初一早上,阿花婆婆正準備去廟里燒香,忽然聽到低低的、似乎來自地下的聲音:“阿婆,祝您長命百歲”。掃視一番,才發(fā)現(xiàn)小麻在門口站著,怯生生地靠著門框,黑洞洞的眼窩對著她,寬大的破袖子里,兩桿枯手上下晃著,正朝她拜著呢。阿花婆婆被嚇得半死,半天才轉驚為喜。
后來,小麻不拖鼻涕了,還是放鵝;再大點就讀書了,放學回來還是放鵝。放了很多年鵝,但再沒遇上像灰豆一樣聰明的鵝了。到初二,家境稍好點,他才不放鵝了。
初三以后,丑小鴨似的小麻,蛻變成了白天鵝。瘦得玉樹臨風,長得眉清目秀,皮膚白嫩,秀發(fā)烏黑,好似影視明星,成了女同學的中心話題。小麻讀書很不錯,后來還考到重點外國語大學,幾門外語都講得賊溜,讓老外以為他鄉(xiāng)遇故知了。畢業(yè)后留在大城市,不久當了小領導,很懂得體貼下屬,手下人像鵝一樣聽話。缺點是,不愛套近乎,摸不準上級的意圖,捏不準大方向,當了十幾年中層,沒能再進一步。
阿忠,別號“煙狗”,說白了就是抽煙的狗啦。
除了不愛干活,阿忠愛好還挺多。愛練武功,特迷霍元甲和“迷蹤拳”,在門口大榆樹上掛個沙袋,每天早上先對沙袋噼里啪啦一陣亂搗,自稱“阿忠拳”。愛玩蛇,攥根小水蛇在掌心,冷不丁往女人頭上一揮,嚇得女人們哇哇亂叫,旁邊男人們則哈哈大笑。他愛養(yǎng)狗,尤愛大個頭的狼狗,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一只,通體棕黃,毛尖帶黑,約半人高,威風凜凜,取名“大王”。
當然,最大愛好是抽煙,雷打不動每天兩包。老媽子柱著拐杖罵:“敗家子,錢掙一點點,香煙少吃點,積點錢啊,你不怕餓死啊”。阿忠滿不在乎,回答道:“牡丹煙下死,做鬼也風流?!?/p>
阿忠常抽牡丹牌,但會因錢包大小而變化。常踱步到村口小店,給眾人發(fā)上一圈香煙。人家接過來,先研究一番。是牡丹就不評論,直接點上;是大紅鷹,就笑呵呵地問在哪里發(fā)了財;最怕他發(fā)大前門,搶先向他致歉說,兄弟我最近手頭緊,沒錢借你啦。
阿忠也給狗發(fā)煙。點煙敬大王,大王一聞就一個噴嚏,嗚嗚著躲開了;奉上沒點的煙,大王嚼進嘴里,吧嗒吧嗒……嗚嗚嗚,用抓子扒拉著全吐出來了。教學講究的是耐心與執(zhí)著,付出終有回報,大王終于學會了叼煙。于是阿忠抽著煙,大搖大擺地走街上;大王斜咬著煙,左搖右擺地也走在街上,可比阿忠酷多了。有小娃驚呼道:“看,煙狗!”。于是有人想把“大王”改叫為“煙狗”,阿忠不答應,“煙狗”名號就傳給了阿忠。
有段時間,也許是太拮據(jù)了,阿忠又去捕蛇了。肩上掛個布袋,右手拿棍,左手拿著鋼筋做的鐵夾子,帶著大王去巡山了。收獲應該還不錯,多發(fā)過幾次大紅鷹。
忽一日晌午,阿忠背著大王,連滾帶爬,從山上沖了下來。臉色煞白,見人就喊:叫一下獸醫(yī)阿三?!班亍钡靥唛_家門,沖進去抓了兩個雞蛋,抬起狗頭,捏碎雞蛋就往狗嘴里灌;又到屋后抓了一把黃泥,用臉盆調稀了,再灌……獸醫(yī)阿三來了,獸醫(yī)阿三又走了,邊走邊說:“死啦,死啦,沒辦法了,沒辦法了?!?/p>
下午,阿忠沿著山腳踱來踱去,東看看西望望,像游魂似的。到南坡大巖下,坐下抽了根煙,見此處視野開闊,清風習習,覺得此地甚好。回家背上大王,拿著鎬頭,腋下夾上水缸蓋,到大巖下。挖了個半人深的坑,方方正正,坑邊修得整整齊齊。揀來碎石,從底部鋪起,砌好石壁。再輕輕地把大王放進去,放兩個饅頭,蓋好水缸蓋,鋪好石頂,倒上黃土,做成一個小墳包。想想覺得缺了什么,搬來一塊長方形扁石頭,往墳包上一靠,用小石子在上面來回劃,劃出“恩狗大王之墓”六個字。
后來幾天,忠哥常坐在墳包前抽煙,然后悶在家里。沒去拿丟在山里的捕蛇工具,更不給大家發(fā)煙了。
于是有人把阿忠拖進小店,問他討煙了。
“沒心情!”阿忠別過臉去。
“好好好,今天我來發(fā)煙。你來說說,你的狗怎么死的?”有人問。
阿忠見遞來的是大紅鷹,眼睛亮了一下?!坝龅酱笊吡?,大王被咬了?!?/p>
“你不是捕蛇的么?怎么蛇沒抓住,連狗都沒保護好?”
“太難對付,沒見過這種大蛇,還會說話?!?/p>
眾人大惑,“會說話?莫非是蛇妖?說什么啦?”又有人遞給他一根大紅鷹。
阿忠默默吐了一口煙:“那蛇說,死!死!死!”
眾人繼續(xù)大惑,有人卻撲哧一聲笑了:“蛇的聲音,本來就是嘶嘶嘶的,呵呵呵。”
“你懂個屁!”阿忠怒了,捏起了拳頭,“這是條蛇精,沒見過少插話!”眾人幫著賠不是,又七七八八地遞上香煙來,于是話又講開了。
那天啊,一上午沒任何發(fā)現(xiàn),于是去了黑風巖。大王突然嗚嗚起來,咬住我的褲腿,不讓我往前走。我倒沒在意,繼續(xù)走了幾步。忽然,一陣黑風卷著草葉,沙啦啦地刮到我臉上,冷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剎那間,密密的茅草叢分開兩半,立起一條眼睛王蛇,抽水機管子那么粗,站著跟我一樣高,頭兩邊張開像蒲扇,眼睛像紅寶石,惡狠狠地盯著我,吐著鮮紅的蛇頭,陰深深地說:“死!死!死!”
“我還是鎮(zhèn)靜下來了,把棍子和夾子換了個手,用棍子對著蛇,夾子慢慢地湊向蛇脖子。沒想到,那蛇一晃,繞開棍子,又一甩頭,叭地把夾子打掉了。我用棍子橫掃過去,蛇往地上一趴,躲過棍子。這下,我的破綻全露出來了,蛇就嗖地竄上來了。我噌地往后躍了一丈,不想一腳踏了空,一屁股坐到地上,心想這下完啦。說時遲那時快,大王忽地從我身后竄出,朝那蛇撲去。沒有勝算,三十六計走為上,我一邊往回跑,一邊喚大王跟著撤?;仡^一看,大王仍在與蛇扭打,忽然騰地升起一股青煙,蛇不見了,而大王呆呆站在那兒,扭頭看著我,嗚嗚慘叫兩聲,一個踉蹌就趴下了?!?/p>
“蛇精說過要死,則必有人死。要不是大王替我,我今天就不在這兒啦?!?/p>
眾人聽得背發(fā)涼,長時間的沉默。小店滿是裊裊青煙,似乎蛇精剛來過。
十幾年前,阿忠認識了一個姓賈的小廠老板,跟著掙飯吃,常大半夜隨叫隨去。后來,跟賈老板拜了把子,老板給了他股份,常請他一起去簽字畫押。阿忠發(fā)達了,買了輛摩托車,還居然分中華煙了。
可沒風光半年,老板就破產跑路了,阿忠被債主找上門,那輛摩托車也被推走了。賈老板跑路之前,還跟老婆離了婚,老婆說:“老賈關我屁事,別來煩我?!睂χZ老板的老媽也這么說。只有阿忠,還上門去照顧賈母。有人說那是賈老板的圈套,阿忠卻說:“不管這個,既然拜了兄弟,兄弟的老媽就是我媽。”
直到現(xiàn)在,阿忠還在抽大前門。
說起阿昌,村里小孩都傻傻分不清楚,以為是叫阿瘡。因為他有一副醒目的長腳桿,更醒目的是腳桿上密密麻麻的瘡,冬天是凍瘡,夏天是爛瘡。
阿昌雖有力氣,但有點弱智,小學讀了一年,讀不下去,就回家放牛,對??珊昧?。和牛一起干活,耕地時牛軛套在牛背上,出了地牛軛套在阿昌背上,遠看就像站著走路的牛。和牛一起進食,阿昌偷來番薯,牛嚼了一堆,沙啦沙啦,他啃了一兩個,咔巴咔巴。和牛一起喝水,牛輕輕一低頭,就喝得肚子滾圓;阿昌四肢撐住身體,撅起屁股,吃力地伏下去,喝上一兩口。和牛一起打蒼蠅,牛用尾巴打,干脆利索,一晃轟走一群,打死打暈幾個;阿昌用劍麻纖維絆,無聲無息,順著腳桿一滑,就絆到幾只,用手捏死。
老媽跟他說,人要勤勞,積點錢,將來娶媳婦。于是阿昌拼命攢錢,別人來借牛,為了多收幾個錢,也為了不讓別人打牛,他也跟著被借去了。在農忙季節(jié),腳天天泡在田水里,腳桿浸水蹭泥巴,加上螞蟥牛虻叮,就爛了。舍不得買藥,不知哪里聽來偏方,自已采了榆樹葉、夏枯草,搗爛了敷在傷口上,傷口沒好,又多了黑乎乎的一大片,落成了老毛病。
平時,阿昌放牛,小麻放鵝,常碰到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相差十歲,還是成了忘年交。小麻剛學了課文《牛郎織女》,就講給阿昌聽。阿昌聽得入了神,木瞪瞪地望著小麻,張著口一直沒合攏,口水嗖地流了下來,滴在右邊的爛腳桿上。那天晚上,阿昌拿起睡覺的被子,說要到牛棚給牛蓋,被老媽厲聲呵斥回來。
自那以后,阿昌喜歡在水庫邊放牛,東找找西找找,然后盯著水庫發(fā)呆。又悄悄問小麻,牛郎織女第一次碰面,在什么時間?小麻說是傍晚。之后,老媽喊他回家吃晚飯,扯破嗓子沒回應,到水庫邊一找,總能發(fā)現(xiàn)阿昌等在樹叢邊。小麻說別等了,要想見織女,先要讓牛說話。阿昌便盯著??矗R泊舸舻囟⒅⒉?,就是沒話。阿昌主動跟牛說,牛終于哞了一聲,但聽不懂,顯然不是說話。
這樣的日子沒多久,農忙時節(jié)又來了。
八月份的陽光火辣辣的毒,可曬不蔫的人們搶收搶種的勁兒,一割完早稻,就搶著把地耕了、平整了,盡快插晚稻秧苗。不管是本村的,還是別村的,都搶著向阿昌借牛借人,一家家排著號。阿昌顧不上休息,有時連吃飯也顧不上。牛成天低頭拉犁,除了夜里吃一頓,白天很少吃飽,想去路邊啃口草,馬上被僵繩拽回來。
農忙臨近尾聲,太陽迫近西山,阿昌準備收工回家??煲喌降陌悾钡秒p腳跳,奪過牛繩,搶過牛犁,就往自家田邊走,說無論如何要把地耕了,明天種地的幫手請好了,他愿意多出點錢。說到錢字,阿昌心動了,說午飯還沒吃呢,先回家吃完飯,等他回來耕地。
阿倫可沒耐心,自已套上牛,準備先耕起來。對牛大喝一聲“呔!”,牛一動不動,再喝一聲,還是紋絲不動。朝牛屁股一鞭子下去,牛抽搐了一下,想走卻沒力氣,嘩啦一聲躺到水田里。阿倫上前一看,牛嘴里噴著白泡泡,眼淚汪汪地望著阿倫。阿倫還想試試,又朝牛屁股上一鞭子,可就像打在石頭上一樣沒反應。阿倫急火上來了,呼地沖上去,朝牛肚子上一腳踹過去……
牛突然爆發(fā)了,不知哪來的力氣,帶著犁狂奔起來,阿倫被拖帶著飛了起來,在田水中劃了三十來米。接著牛越過田埂,撞斷了犁繩,在眾人“牛竄瘋啦”的呼喊聲中,跑得越來越瘋,消失在依稀的暮色中。只剩那把犁,還直直地插在田埂上。
人們打著手電去找牛。在一道高高的溪坎下,是一片亂石灘,布滿方凳大小石塊。牛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只有眼睛還在流淚,不時眨巴一下。獸醫(yī)來看了,搖搖頭說,牛脊背骨已摔碎了,沒救了,這牛廢了。
人群漸漸散去,只剩小麻陪著阿昌。阿昌回了一趟家,把自己的被子帶來,老媽也沒阻止。月亮升起來了,夜色明亮起來,阿昌趁著月色割來青草,牛叼了幾根嚼巴嚼巴,可顯然對草沒什么興趣了。阿昌一瓢瓢地舀著溪水,把牛洗刷得干干凈凈,細心地用毛巾擦干,把被子蓋在牛身上。
那一晚,月光把溪灘照得雪白雪白,潺潺的溪水閃著銀光,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叮咚聲,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隨聲伴舞。阿昌不時嗚嗚哭幾聲,然后噙著眼淚望著星空。天上只有稀疏的幾顆星兒,忽明忽暗,銀河已隱藏在月光里,看不到了。阿昌問小麻,牛郎織女星在哪兒?小麻抬起昏沉沉的睡眼幫著找,可也找不到了。
次日,太陽剛升起一竿子高,殺牛人來了,帶著屠宰工具。人群又聚攏了。臨終前,牛輕輕晃了一下腦袋,兩顆豆大的淚珠撲簌簌滾了下來……
阿昌沒忍心看殺牛,急火火地趕回來,發(fā)現(xiàn)阿倫一瘸一拐地,還在水田里趕活兒,沖上去把他摁在泥水里,給了一頓暴揍。后來,阿倫在醫(yī)院吐了半桶泥水,頭被紗布裹成了木乃伊。兩家人吵了一架,都沒給對方賠錢。
村里人不吃耕牛肉,殺完便拉到城里賤賣了。牛皮沒人要,很快發(fā)臭了,被扔到了海里。阿昌穿著牛皮飛天的夢想,也該徹底破碎了吧。
阿昌后來又養(yǎng)了牛,可一直沒娶到老婆。直到五十多歲,感覺兩腿無力了,查出腿靜脈血管接近壞死,不能放牛了。最后一頭牛賣走那天,阿昌哭得很傷心,晚上還噙著眼淚望著星空,跟那晚溪邊陪牛的場景很像。
阿基嬸跟她老公是表兄妹。結婚后,生了個兒子叫小寶。聽說近親結婚會生傻子,阿基嫂不服,處處宣揚她兒子多聰明,覺得他兒子應該是棟梁之材。其實,小寶不笨,但也不聰明。
阿基嬸別號“雞神”,是因為家里有一大群雞——也是近親結婚的產物。從一對雞開始,孵小雞、養(yǎng)小雞、再孵小雞、再養(yǎng)小雞……便成了一大群。有黑的、白的、棕的、灰的、花的,五顏六色。阿基嬸養(yǎng)雞圖個好彩頭,她說:“你聽母雞怎么叫的?咯咯嗒,是‘個個大的意思呀。公雞怎么叫的?蟈蟈轟,就是‘家家紅呀!”
雞養(yǎng)多了,自然很吵,“咯咯嗒”“蟈蟈轟”從早吵到晚,可苦了鄰居們。往她家一望,二三四五個母雞,或停在墻頭,或站在草垛頂上,紅著臉,晃著下巴的肉垂子,脖子一伸一縮,合唱著“個個大”交響曲。有些母雞還根本沒下蛋,也喜歡湊熱鬧一起吹牛。阿基嬸一邊罵“下個蛋有什么稀奇”或“沒下蛋叫什么”,一邊一掃帚拍過去,雞就咯咯咯咯地飛下來。雞群看著飛舞的雞毛,鴉雀無聲了。別以為終于可以清靜了,片刻之后,雞好象又記起什么,“個個大”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接著又響成一片……有時半夜里有什么動靜,隨著公雞“蟈蟈轟”一聲指令,雞群就來段“半夜雞叫”協(xié)奏曲。
阿基嬸比雞更吵。阿基嬸最享受的,是到集市里賣雞蛋,整個市場就她叫得最響:“雞蛋,雞蛋,剛下的雞蛋,新草雞蛋,紅殼雞蛋,放養(yǎng)雞蛋,吃蟲子雞蛋……”雞蛋賣得很快,接下來就開始搞演說了。扯住一個熟人,就小寶長小寶短地談起來:小寶學習很好,最近數(shù)學考了班里第幾名;小寶身體很好,跑步得了獎;小寶很有魅力,女同學看上他;小寶很會自理,買來了臺燈;小寶很孝順,昨天吃飯給她夾菜了……
可小寶并不乖,還頂撞她:你是不是更年期了?怎么這么啰嗦?阿基嬸頓時被點著火了,尖聲罵了起來,哇啦哇啦,巴拉巴拉,整個村都聽見了。罵累了,到水缸邊舀瓢水喝了,不知又想到什么了,搬根凳子坐到門口,邊哭邊唱:“你這沒良心的唉嗨,我空勞碌一場唉嗨,我一泡屎一泡尿地唉嗨,把你喂大……”快中午了,小寶奶奶來說了:“別哭啦,快燒飯了,小寶要餓了。”哭聲戛然而止,屋里又飄出炒蛋的香味兒。
確實,阿基嬸從小寵小寶,家里常年蛋味飄香:白糖炙蛋,韭菜攤蛋,紅棗煮蛋,茶葉烤蛋……小寶一有點小感冒,阿基嬸就說:“啊呀,要補補身子了?!本蜌⑿虏蓦u供小寶專享。香味兒勾起了鄰居們的饞蟲,就往她家望去,??匆娦毝酥胱陂T口,偷偷往屋里瞄一眼,用筷子把碗里的東西撥出來,在給雞吃呢。
這次吵架,小寶真受氣了,不管阿基嬸以前的好了,堅持要住到學校去。于是阿基嬸又多了一樁事,每兩三天去看一次小寶。阿基嬸舍不得吃雞蛋,全都拿去賣錢,然后到供銷社買葡萄糖,說這東西是滋補佳品,要給小寶送去。
轉眼小寶參加了高考。一個月后的一天,阿基嬸在集市上說,小寶考上“北京大學”啦,于是整個村都傳遍了。大家快驚掉了下巴,小寶讀的是二流中學,可從沒人上過重點分數(shù)線呢。
小寶路過井邊,洗衣服的女人們叫住他,七嘴八舌問起來了。小寶支支吾吾地,說是“北京——”,咽了下口水,“……(聲音太輕沒聽清)學?!?。
有幾位明白了,噢,原來是“北京的大學”?。?/p>
阿花婆說:“首都北京的大學,很好啊,菩薩保佑?!庇谑切毬曇艋謴驼A耍鞍?,沒發(fā)揮好,我本來可以考得更好點的,有幾題看錯了。”接著絮絮叨叨,講起了犯錯的細節(jié)。女人們不懂,聽得打起了哈欠,就叉開話題聊別的。
次日,在井邊洗衣的女人們,又說起小寶來,發(fā)現(xiàn)做了同一個夢,不禁嘖嘖稱奇。夢見的都是:阿基嬸穿著母雞的羽衣,帶著紅紅的雞冠,抱著吃奶的小寶,跳上了草垛,又跳到墻頭,伸著脖子,不停地叫著:“個個大,個個大?!?h3>五、“瞎子”老周
叫老周“瞎子”,可老周不是真瞎子,是半瞎。你看他,眼睛微瞇成兩條縫,看不清有沒有眼珠子。他看你,歪著頭側著臉,擰著深深的抬頭紋,用眼縫的左上角費勁地瞄,好像在用槍打鳥。
老周年輕時,獨自要飯流落到這里,操著與本地相近的口音,卻不肯說老家在哪。村里剛好有個嫁不出去的老女娃,老周就當了上門女婿。派出所去找過他老家的人,卻沒見老家人來過村里。
老周成了家,卻干不好農活。柱著鋤頭,歪著腦袋,好不容易找到自家的田地。給菜鋤草,菜苗鋤斷了十來株,雜草卻還像癩痢頭,一撮撮地留著。割稻如臺風過境,割倒一片,漏下一片,弄亂一大片。插秧如秀書法,秧苗如龍行蛇游,恣意橫行,好不瀟灑。合力抬筐,勁使不到一塊,走兩三步,就把別人支倒在地。老婆就冒出話了:沒用的東西。于是經(jīng)常吵,吵著吵著,連孩子也不怎么理他了。
既然用不上勁,老周更多的時間是看戲。村里請來戲班子演戲,老周準提前等在臺下,可不坐前排,而是搬根凳子坐在老遠的角落。別人看戲,他聽戲,能聽清就行,跟著戲文的節(jié)拍搖頭晃腦,好不投入。聽到《追魚》里,有個孩子被趕出家門的情節(jié),老周便轉過臉去,對著墻壁小聲地哭起來,重復唱著那段戲文,長時間地抹著眼淚。
戲看多了,哭得也多了,老周想跟戲班子唱戲。戲班子不要,可最終給了他一把破二胡。老周細細研究,把二胡修修補補,居然能拉出調兒來了。
老周無師自通,學唱走書。說書的故事主線,多是看戲看來的,可添加很多自己演繹。唱得雜音走調,但沒關系,鄉(xiāng)下人聽書,沒那么講究,有聲音有故事,就可打發(fā)了。
老周多在別村說書,也在本村說書。晚飯后,祠堂里,老周搬根凳子坐下,旁邊放一搪瓷杯的水,戴上墨鏡,往墻上靠好,放穩(wěn)雙腳,二胡放左腿上,嗚啦嗚拉幾下,人就三三兩兩過來了。老周說幾句客套話,然后一低頭,伴著二胡聲,用蒼老沙啞的聲音唱起來,一板一眼,一步一趨,如閑庭信步,饒有韻味。情到深處,半秒的寂靜,嗒,右腳一跺地,跟著二胡聲急如快馬;老周渾身顫抖,連唱帶嚎,嗚咽走調,昏天黑地,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覺,淋漓盡致。阿花婆婆淚如雨下,女人們都擦眼睛,沒心沒肺的阿基嬸哭了出來。正當群情失控邊緣,嗒,又一聲腳跺地,二胡嘎地止住。老周啞著嗓子道:“要知后事如何,請聽下段分解?!卑⒅摇愡B忙跑出去抽煙。
老周會說書,名聲傳得很快,來請的人漸漸多起來。下午,老周早早地背上二胡,帶上墨鏡,挎?zhèn)€布包,包里塞個搪瓷杯,拄上一根竹竿,就出門了。深夜回到家,先在院子里停下,摸一下布包,取出一兩塊青磚或方石,堆在院子角落,這是路上揀來的,以后蓋房子用的。吱呀一聲,孩子開了門。老周拿出來搪瓷杯,里面是在外吃飯時帶的菜。孩子吃起來,巴唧巴唧吃完,一聲不吭回去睡了。老周罵道:“就是養(yǎng)條狗,吃了還會搖幾下尾巴?!?/p>
說到狗,狗就到。某夜,老周從鎮(zhèn)上唱書回來,感覺腳后跟老跟著一股風,蹲下來仔細一打量,是一只哈巴小狗,毛色灰白凌亂,拼命地搖著尾巴,哈哈哈地吐著氣,顯然是條被丟出家門的流浪狗。老周鼻子一酸,拿出搪瓷杯,把里面的菜分給小狗吃了。于是老周以后就多了個伴。
老周給狗取名“小巴”。從此在家吵架不再勢單力薄。一拌嘴,小巴就豎起耳朵聽著,覺得老周處于劣勢,便朝他老婆汪的一聲,為老周助威,被老婆一腳挑到角落邊。小巴不服,又沖過來汪汪兩聲,咬住老婆的褲腿往后拖。孩子幫老婆,沖著小巴抬起一腳,小狗噢嗚噢嗚地慘叫,老周就沖孩子訓道:“臭小子!他是你小爸(小巴)!”
老周的書越唱越好,愿聽他說書的越來越多??衫现艿钠庠絹碓綁模父涣鞯娜嗽絹碓缴?。老周忌諱實在太多,你跟他說種地,他以為嘲笑他沒用;你跟他說女人,他就想起老婆;你跟他說天黑,他就想到自己瞎……忍無可忍,老周開罵了:“村里頭,除了小巴,都是大傻!”阿忠可不管那么多,懟了回去:“村里頭,除了你,都不是大傻!”
沒人相伴,就人狗相依吧。老周每天只跟小巴說話,說著說著就流眼淚。小巴嗚嗚地應著,給他舔淚水。后來小巴沒了,老周就再收只流浪狗養(yǎng)著,還是叫小巴,不知換了幾任小巴。
老周最后怎樣了,那是新農村時的事了。老周六十多歲時,村里修了大馬路,油光锃亮,接著有長途班車通過。
老周沒適應變化,不聽勸,還是喜歡走路中央。某日出門唱書,經(jīng)過集市邊的那段,身后來了輛班車,朝不緊不慢的老周鳴一聲電喇叭,老周沒反應,再鳴還是沒反應。司機急了,按了下汽喇叭,“嗚——”把集市里的人全嚇了一跳。老周如夢初醒,猛地回頭,發(fā)現(xiàn)身后有一龐然大物,山一樣向他壓來,就蹬蹬蹬地往后退,沒幾步就突然倒下了,牙關緊咬,口吐白沫,沒氣了。小巴守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不停嗚咽著。
老周一死,家里的孝子賢妻都出來了。爹唉,老頭唉,哭得驚天動地,邊哭邊摩拳擦掌,嚇得司機在駕駛室不敢出來。后來又到汽運公司去鬧,不讓公司的汽車經(jīng)過這兒,直到得到一筆不菲的賠償,才算劇終。
老周的葬禮辦得很簡單,動靜不是很大,整個葬禮小巴始終跟著。家人之后的生活繼續(xù),得到賠償后,甚至露出了笑容。但很少再有人提起老周了。
小巴又當起了流浪狗,卻常常在老周墳前,一動不動地趴著……
阿花婆婆,給人最大印象是“慈”,慈眉善目,中規(guī)中矩。村里人連句玩笑都不敢跟她開,所以她沒有綽號,這是村里少有的。
慈悲慈悲,慈總與悲相連,阿花婆婆過得悲苦。她住在靠山腳的矮瓦房里,屋后有棵上百年的老樟樹,朝東南樹枝低低的、長長的,伸得老遠。阿花婆婆有個兒子叫小力,在小力六歲時,老伴就去世了,她連哭了好幾天,哭得昏天黑地,想在老樟樹下上吊自盡,繩子已在東南枝上掛好了,卻抱著小力長時間地痛哭。村里人陸續(xù)趕過來勸,她最終沒忍心拋下小力,熬了過來。
小力讀完初中,便出門打工,學會了操作機器。后來結了婚,在鎮(zhèn)上買了房安了家。阿花婆婆以為熬出頭了,少種了幾塊地。
阿花婆婆開始念經(jīng)。用月餅盒做了個經(jīng)箱,上面貼張觀音像,里面一半放未念的經(jīng),另一半放已念的經(jīng),再放個裝印泥的小瓶子。有些人念經(jīng)只念“阿彌陀佛”,有更快的只念“阿佛”。阿花婆婆念得認真,一字一字地念完“南無阿彌陀佛”,將手中油亮的佛珠撥下一粒,再一遍,再撥一粒,一串念完,在經(jīng)上按一個紅點。阿花婆婆念完一張經(jīng),別人已念完了四五張。村里人覺得她念得好,價格公道,搶著去她那兒買經(jīng)。
阿花婆婆還養(yǎng)山羊。養(yǎng)山羊有個好,不用照顧太多。在屋后的山上釘個小木樁,把母山羊用長繩一拴,羊吃百草,吃得肚子滾滾圓。小山羊呢,則不用栓,就伴著母山羊,不會跑太遠。
阿花婆人緣好,人們自然會幫她。傍晚,阿昌喂完牛,就抱一捆青草送來。不用怕羊被偷,因為賊不忍偷,而且阿忠放過話:誰要偷阿花婆婆的羊,就把他的爪子剁下來喂狗。
可是,好人多磨難,命運又來捉弄她了。
阿花婆婆六十多歲,小力已升級成阿力師傅,在一家廠里管機器。還帶了一群徒弟,天天圍著叫阿力師傅阿力師傅。某日開工前,阿力正檢查機器,有個新徒弟,看都沒看就把電門給推上了,一下子把阿力拖進機器里。等關了電門,阿力左半身卡在里面,到處是血,搶救不過來了。
廠里賠了錢,阿花婆婆一分沒要,全給了媳婦和孫子。白發(fā)人送完黑發(fā)人,阿花婆婆一下子沒了力氣,連牽羊上山的勁也沒有。于是決定賣羊。
一個冬日早上,阿花婆婆坐在集市角落里,老羊半躺著啃草,兩只小羊還在旁邊頂來頂去玩著。與別人只問價錢不同,阿花婆婆賣羊先看面相。來問的,長得獐頭鼠目的,不賣;臉上有橫肉的,不賣;來個長得過得去的買主,剛想賣,發(fā)現(xiàn)側臉有個刀疤,不賣,再貴也不賣。終于來了一個面善的,只要小羊,問買去干啥,答放養(yǎng)留種。成交。
買主去抱小羊,小羊才發(fā)現(xiàn)危險,驚恐不已,咩咩叫著躲到老羊后面,老羊起身面對著買主,不讓靠近。阿花婆婆摸著小羊,噙著淚給小羊套上繩套。小羊硬生生地被牽走,老羊跟了過去,咩咩聲此起彼伏,阿花婆婆也跟過去。小羊被拖上了小板車,老羊抬著頭圍著板車轉。阿花婆婆對著買主,再三說要善待小羊,買主說阿婆放心。
小板車走遠了,阿花婆婆一直望著那個方向,內心空空的,鼻子酸酸的,牽著老羊,找了個臺階坐著發(fā)呆。老羊一動不動看著她,不時咩一聲。阿花婆婆心想,這老羊啊,不就像自己么?同病相憐,留下來作伴吧。
在凜冽的西風中,拉著瘦骨嶙峋的老羊,阿花婆婆一步一步地挪回家了。
新世紀來了。一個夏日傍晚,阿昌照常去送草。阿花婆婆精神煥發(fā),一邊給老羊洗刷,一邊對阿昌說:昨晚老頭子來托夢,說四十多年了,是時候團聚了。阿昌沒反應過來,木然地嗯了一聲。
當晚亥時,阿花婆婆的老羊突然叫起來,凄厲的咩咩聲刺破村夜的寧靜,傳得很遠很遠。人們正覺異樣之時,刺眼的電光一閃,啪啦啦一聲炸雷,緊隨沉重堅硬的雨點敲下來,風雷雨交響,嘩啦啦連成一片,掩蓋住了羊聲,整個村被裹進了喧囂之中。
次日,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阿花婆婆屋后樟樹一枝被雷劈掉了,正是曾掛過上吊繩的東南枝。她家里,房間已打掃得一塵不染,阿花婆婆躺床上,被單拉得平平直直,衣著干凈整潔。人的神態(tài)平和,慈眉間透著笑意,已溘然長逝了。側房的老山羊,伏在干凈的草堆上,脖子伸得長長的,仍保持著叫的姿勢,但腦袋耷拉到地上,也歸西了。
阿花婆婆終于與老公合葬。大家還在墳邊挖了個坑,把老山羊也葬了。點上香,開始燒經(jīng),那黃黃的經(jīng)紙,被火苗慢慢侵蝕,卻沒有絲毫卷動,平靜似阿花婆婆的臉。經(jīng)燒完,星星點點的火星逐個熄滅,化成灰兒,一陣微風過來,灰兒隨風飄散,融入青翠的群山之中。
成半仙之前,老貴被叫做“老鬼”,因為名字中帶貴,村里人文化不高,又肉眼凡胎,“老貴”和“老鬼”有啥不同,搞不懂也不想搞懂,反正都叫得應。
可別說,老貴真有點鬼氣。骨瘦如柴,后背佝僂,略帶雞胸;眼窩深陷,下巴削尖,跟畫上的鬼谷子十分神似,只是眉毛更短些,胡子更長些。最厲害的是那雙鷹一樣的眼睛,如兩束電光,唰地照過來,準把人刺得縮成一團。人說小娃天性敏感,能嗅到邪氣和陰氣,遇見妖邪氣必哭。抱在懷里的小娃,一看到老貴的鬼臉,便哭得聲嘶力竭,怎么哄都哄不好。于是帶娃的女人老遠躲著老貴,還用老貴嚇小孩:再不聽話,老貴來了。準靈。
舊時,老貴上過私塾,可讀書平平,其貌不揚,不像當官的料,老爺子就用兩擔谷子當學費,讓他跟人學看相算命。解放后,老貴被當牛鬼蛇神改造了幾十年,在爛田里折騰得半死。八十年代初,老貴重操舊業(yè),自個兒背著布袋,穿著長衫,柱著竹竿,掛著八卦幡,云游四方去了。
老貴最常去的是廟門口,人們在廟里求完佛,出了門便求道,想知道前途吉兇。只見他倚著墻,眼睛微閉,手指頭擺來擺去掐算,神秘兮兮的。電光眼忽地打開,照住一個人,朗聲道:“先生骨骼清奇,一副貴相,只是印堂發(fā)黑,近日恐有劫難,容在下建言一二,再走不遲。”問完生辰八字,便念念有詞掐指頭,忽然眼皮向上一掄:“你做錯事了,什么事你自己想?!鼻筘匀艘惑@,的確做錯過事,便問消災良方。老貴如掃機槍,把整套說辭和盤托出。有一兩句被聽進去了,人家點頭:說得極是,趕緊回家消災去了。
可也有些主兒,任老貴電眼瞪瞎,玄嘴說歪,就是油鹽不進,生意不好做哪。老貴出門前,會算一下哪些地方人多;也會擇日算一下,怎么讓日子過得滋潤些。
某年梅雨季節(jié),老龍王興致挺高,接連下了一個多月的雨。老貴出不了門,在家中靜坐著翻卦書。房頂上一只嫩綠蜘蛛掛下絲來,停在書的某一卦上。老貴一算,驚道:今日有貴客進門。忙開門迎接,外面空無一人,卻見屋檐臺階下,撲楞著了一只綠毛山雀,拖著一只翅膀,羽毛濕透了,很是虛弱。
老貴捧鳥回屋,用毛巾把鳥捂干,裹上棉花放到被窩里,用黃酒泡米把鳥喂飽,跳進被窩用體溫給鳥取暖。等鳥恢復活力了,用餐罩蓋住鳥兒,用筷子和木片搭了個小籠子,按一按還算結實。在上面加了個提鉤,在里面鋪了棉花干草,給鳥安了家。
老貴給鳥取名阿靈,教鳥測字。做五六十張硬紙片,畫些五顏六色的小人兒,一張一個戲文故事。給人測字時,紙片疊成一排,把阿靈放出來,銜出一張,喂粒米,阿靈自動回籠。老貴摸著胡子,對著紙片唱一段小曲,給求卦人解釋一番,便伸手要錢,多少隨老貴張口。為子女考試算卦的最多,于是阿靈叼出來最多的,是“鄔玉林趕考”:不管你讀書好壞,雖有波折,必有貴人相助,終成大器。一番好話,錢自然不會少。
光一個人算卦有點老套,而鳥測字,既求了卦,又看了新鮮。圍觀的人多,自然有人氣,本不想求卦的,也被引過來試試。生意一下子興隆起來,可把老貴樂壞了。
某日清晨,老貴被阿靈吵醒,見阿靈不停地在籠子里撲騰,唧唧唧地叫個不停。老周掐指一算,驚道:阿靈今日有難,小命難保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老貴當天不敢出門。整日坐著,盯著籠里的阿靈;坐累了,又拎著鳥籠的提鉤,在房里踱來踱去。冷不丁,提鉤斷了,籠子叭地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幾乎同時,一只灰貓從墻角嗖地竄出,一口叼上阿靈,如閃電般躍上矮門,跳了出去。等老貴反應過來,貓和鳥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見門外的雨還是淅淅瀝瀝的。
老貴整夜未眠,次日早上,又在門口滴水檐下靜坐,忽有頓悟。喃喃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已知來命,又能怎樣,只是徒增煩惱,索然無味。接著吟道:緣來則聚,緣盡則散,來去從容,看天上云卷云舒。
此后一月,老貴須發(fā)全白。臉色變得紅潤亮堂,眼里透著仙氣,笑意盈盈,如春風拂面。小孩子覺得他可親可愛,左一聲爺爺右一聲阿公,爭著往他懷里撲。老貴算測得更準,說得人五體投地,境界明顯更上層樓了。人們不再叫他老鬼,給了更大的雅號“半仙”。
老貴很長命。在二十年前,他的八十四歲壽辰將至。老貴繞村一周,在各戶家門前停留片刻,掐指沉吟一番,含笑點頭。后沿著村道飄然而去,最后目擊人說,往弄堂嶺方向去也。至此杳無音信。
老貴最終怎樣了,眾說紛紜。阿昌說,掉進水庫,沉尸庫底了;阿忠說,被人劫財,滅口掩埋了;阿花婆驚得佛珠都拿不穩(wěn),忙說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阿基嬸接著說,老貴當了野人,以掏鳥蛋過日子了;小麻跟著說,隱居山林,潛心學道了;老周歪著頭斜著眼兒聽著,啥也不說。半月后,老周的走書里,多了“老鬼成仙”的故事:老鬼遇一林中白鶴,駕鶴飛至云端,繞彩虹三圈,乘風西去,飛天成仙了。
【責任編輯黃利萍】